第九章生父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路行风的车开得很稳,说话的语调也很稳,唯一坐不稳的是我。
--他讲的内容是我的生父。
我生父叫姚兴烨,大概三十年前,在K市一家制药厂做销售员。做了几年后,熟悉行情、头脑灵活的他,联系了几名厂里的药剂师,偷偷在厂外弄了个地方,打着厂里的牌子制假药。制假药利润相当高,可风险也大。几名药剂师当然不敢随意改配方--吃死了人可是要掉脑袋的;只是把药品的主要成分精减,几颗药的综合剂量相当于原来一颗药的剂量,其余部分填充了一些对人体无害、价格低廉的辅料。
辅料也是药材,需要进货,但为避免行迹败露,不能和厂里同处进材料。姚兴烨利用出差便利,多处考察,联系到了某县城里一家小药材厂,作为辅料的供货商。此后,由于生意往来较密,经常需要出入厂办,他渐渐与该厂一名姓楚的漂亮打字员“熟络”起来。这姓楚的打字员,也就是我的生母。
姚兴烨当时已经在K市成了家,老婆是制药厂的药检员(这岗位对他的“制药”事业大有帮助),还有个上幼儿园的儿子。他背着老婆搞外遇,又骗小楚说自己未婚,其结果就是:哄小姑娘上了床,出了事就落跑。
从某县城回到K市后,姚兴烨匆匆结束了“制药”生意,向制药厂递了辞职信,目光长远地做起了某医疗器械产品全省总代理。当时,他心中有鬼,害怕小楚找到制药厂,闹出什么事,哄着老婆辞职在家带孩子。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快一年,临近年终,他老婆在送孩子上学的途中,出了车祸,结果抢救无效,母子双双死在了手术台。
经过巨大打击后,痛苦的姚兴烨又回到了县城,想找当年的小楚;可小楚早在他离开的那年,不知所踪。他从小楚以前最要好的朋友那里得知,小楚生过一个男婴,便托人四处寻找他们母子,但一年过去,毫无收获;三年过去,依旧无望,也只好放弃了。
“后来,姚叔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太太汪景。汪医生当时是省人民医院的最年轻儿科专家,比姚叔小八岁,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路行风目视前方,面容平静,“两人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叫姚嘉旎,今年刚高中毕业。”
我淡淡点了根烟,扭头望向窗外,内心压抑不住阵阵波澜。
大脑还在一点点消化他讲的“故事”——那故事多少影响到了我的心神,却又让我觉得与自己不甚相关。太久了,我无所谓那两个人太久了,如今知道他们的事,居然一丁点期望的兴奋、伤感或其他什么情绪,统统没有,只是听着,知道了。
我开始替自己的冷漠心寒……
“你到底是什么人?”蓦地回头,我目光颇锐利的看着他温润的侧脸,忍不住内心疑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姓姚的亲口讲给你听的?他怎么会把那么**的事情告诉外人?”
有种厌恶,根生地锢,就好象我对那个人的感觉--直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喊那个人作父亲。这实在不能怪我偏激,试想想,天底下哪有做父亲象他那样的,还没见面就提DNA?!
“怎么说呢?”路行风沉静了片刻,对我笑笑:“我是汪医生的儿子,嘉旎的大哥。。。。。。”
指间的烟没夹稳,差点烫到真皮套;我没说话,把半截烟弹出窗外,又点了根,猛吸了一大口。
从第一眼见到路行风,我就在猜测他的身份,他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若不是早见过他的名片,我情愿相信他是姚兴烨的私人律师。可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姚兴烨的继子,更想不到一个继子会被继父如斯信任。
这座城市很大,多少万人如同烟云而过,可我伸手一抓,就是路行风的父亲,再一抓,就多了好几个亲人,呵,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幸运?!

“把我的公文包拿过来。”路行风见我半晌没吭声,微侧过脑袋说了句。
我瞄了他一眼,转身半趴在靠背上,伸手去拿他的包。那是个黑色鳄鱼拎包,有些沉,刚开始摆在副驾驶位上,我坐进来后,丢到了后座。
“打开。”眼睛并没看向我,他缓了缓车速,声音很轻柔。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拉开了皮包。
“牛皮纸袋是给你的。”
拎包的夹层里果然有个大牛皮纸袋,我抽了出来,拆开棉线。
“本来是准备明天带你去拿DNA结果后,再决定给不给你。”他眼睛一直盯在前方,“现在,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拿去做个纪念吧。”
手顿了一下,我依旧沉默。
“里面有四本日记,是姚叔从当年做制药时起,自己私下做的一套手工帐,间或提到那些年发生的事情。”
我将牛皮纸袋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看到了他说的四个塑料壳日记本;抬头斜乜了他一瞬,心忖:或许他知道的所有事情,是源自这些日记。想来,让一个人亲口将自己往昔的痛苦和尴尬倾诉与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若通过其他方式,倒是可以理解。
“有一封来自美国加州的信,辗转了十二年,我上个月才拿到。”他继续指引我看其他东西,“信上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但应该是你生母寄的。信里只提到了你的姓名、出生日期、被寄养的人姓名和住址。”
我从日记本下拿出一封信。皱巴巴脏兮兮的白信封,笔迹和邮局印戳已经模糊一片。我手指颤了颤,突然觉得它异常沉重,竟没勇气抽出里面薄薄的扉页。
“为什么迟到了十二年?”我低声喃喃。
他终于睃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言辞颇多感慨,“信是寄到姚叔以前所在的制药厂的,九几年姚叔早已不在那儿了。当时,恰逢厂里改制,机构重组,人员流动大,换到收发室的新人不认识姚叔,就把信交到了办公室。好在是封国外来信,办公室主任比较重视,问了几个老职工,知道有姚叔这号人,可谁也不清楚他现在的住址,只好把信搁箱底了。上个月,我在报纸上登了卜告,被一位和姚叔当年关系不错的老职工看见了,参加追悼会……”
“卜告?!”我截断他的话,心头倏地慌乱,“谁……谁的卜告?”明白只会是那个人的,却非得听他亲口说出来,才敢相信。
“姚叔已经过世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黯淡。
我楞了片刻,想感受一下失去亲人的悲戚,最终,除了空荡荡还是空荡荡。
心里有怅恻,有失落,有造化弄人的感叹,甚至有点点庆幸——不必去和那个最亲近的陌生人寒暄,却找不到悲戚。
难道我是冷血生物?亲人去世竟没眼泪和哀伤?我恼火自己的情绪,暴躁地掏了烟叼唇边,打火,深吸,又递了根给路行风;他瞥了瞥我手中的烟,踌躇了一下,接了过去。
剩下的时间,彼此沉默。我开始想路行风找我的目的——如今毫无意义的找到一个死者的遗孤,究竟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让死者安心?还是……遗嘱上有我?如果真象电视上演的那样,我是不是可以参加某遗产的争夺?可他不是说,姓姚的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我的确实所在吗?!难道他和他那军人老子一样,真认为自己是菩萨?为的是找我来继承所谓的正统血缘应得的财产?那他妹妹,不,我妹妹,不,我们的妹妹也是血缘正统啊?
难道……还有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自我存在价值?!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