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蒋贼不让鱼漏网;尤瑜夜闯长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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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几次去《强报社》唱歌,尤瑜都去找毕格,可是楼上楼下找遍了,没有找到。大约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他又兴致勃勃地去《强报社》参加合唱队的活动。他一边走,一边想,今天一定要找毕格叔叔问个明白,山雨究竟是谁?知道了山雨,他一定要好好地向他学习写文章的奥秘。如果能写出他那样的好文章,大家交口称赞,那是何等的光彩!一路上,他都在斟酌怎样追问毕格叔叔语词,因此,这天街上十分反常的迹象,他一点也没察觉。熟门熟路,一下子就到了。
可是,一进门,眼前的一切使他惊呆了。大院内空无一人,四处一片狼藉。礼堂里舞台后面的墙上的“昆江合唱队”的横幅,被撕得粉碎,委弃于地,舞台上的讲桌,给打得稀巴烂;舞台下饭桌、长椅,被掀翻了,横七竖八,缺胳膊少腿,凌乱不堪;厨房里的锅灶,给砸烂了,米饭碗筷,撒落一地:好像当年日本鬼子扫荡过的村庄。一阵旋风刮来,地坪四周樟树的枝柯恐惧地激烈摇晃,发出“刷刷刷刷”的痛苦的呻吟。合唱队的队员来了,见状,心怵胆颤,又急匆匆走了。只剩下几个胆大的,他们虽然也个个目瞪口呆,惊魂不定,但还想弄清楚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尤瑜与大家合计了一下,决定去办公室问个明白。大家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只见办公室的大门已挂上了一把大锁,门上贴上了盖有宪兵队公章的封条。门口有大片血迹,虽已凝结,其色殷红。看来事情就发生在几个钟头以前。此刻,尤瑜已意识到,他们敬爱的毕格叔叔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他确信他再也问不出山雨究竟是谁,从此,再也读不到能照彻他的心扉的山雨的光焰万丈的文章了。大家恐惧万分地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意识到,这里已像湖堤溃决时洪水倒灌的决口,危险万分,切不可久留。于是一个个便如漏网之鱼,急急逃命。
逃到街上,尤瑜才发现街上迥乎寻常。做生意的忘了打开店门,提篮的也忘了购物,大家都惊骇万端,交头接耳,切切私语,相互传递信息:
“哪个晓得,这么个好人,竟是**!”
“大家说**共产、共妻,可他连个堂客都不要,也没见他共谁的妻?”
“这毕格大头真不怕死,头被打破了,流血放水一般,还大骂国民党!”
“他妈的,国民党也真不是东西,杀了那么多学生,别人说几句话就要砍脑壳,真比土匪还凶恶!”
市民的纷纷议论,使尤瑜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陡然记起了山雨对国民党“宁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的叫嚣的议论。他与毕格叔叔关系很不错,当然是“不能放走的一个”中的一个!毕格叔叔已经喋血,接着流血的就会是他。他顿时觉得好像身后有国民党的特务在紧紧追赶,他没命似的往家里跑,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下雨一般地流大汗,浑身透湿了,像只落汤鸡。一进门,他妈妈眼泪汪汪,他爸爸唉声叹气。一见到他,尤爸就板起面孔,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这个混小子,做好事没你的影,干坏事处处你在。如今天塌下来了,还不快点跑,到你大姐家里躲一躲。”
此时,尤妈把早收拾好了一个装着换洗衣服的包裹,给尤瑜背上;尤爸也背上一大捆用干杉木皮扎成的火把,拉着儿子急急忙忙往门外走。尤瑜平日很不听话,往往故意和爸爸对着闹,可今天,顽劣的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咒,归依佛法,千依百订顺,背上包裹紧紧跟。他问冬梅姐在哪里,尤爸十分生气地说:
“还不像你一样,不好好读书,不安分过日子。如今不也躲躲藏藏,逃命去了。”原来尤爸知道这事,是冬梅姐逃命之前,风风火火回家报的信。
他大姐家离昆阳城虽只五十多里,可中间横亘着一座险山。上山三十里,山路陡峭曲折;下山十五里,峭壁悬崖万丈。下山后还有一条阴森恐怖的长巷子。行人走这条山道,一般凌晨出发,收紧脚步,薄暮才能走到长巷子。走进长巷子,就像走进鬼门关,没有一个不毛骨悚然、惊恐万端的。因此,他大姐一年之中,难得两三次回娘家。尤爸平日走路,悠悠慢慢,可今天却十万火急。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就像丧魂失魄的夜行人怕身后有催命鬼追来了一般。直到爬到险山的腰中间,钻进了密林中,他才松了口气,拿出干粮,给儿子充饥。其时,红日快西沉,他们又只得急急忙忙往前赶。还没有爬到山顶,天黑了,无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星星在眨鬼眼。凭借微弱的星光,粗略能辨识蜿蜒曲折、窄不盈尺的路。但是,小径凹凸不平,且不时断断续续,隐没在杂草丛中,活像一条蜿蜒在草丛中的长蛇。他们低下头,弯着腰,探头探脑,如鸡啄米,高一脚,低一脚,似寻找丢失的针芥,如刚刚学步的孩子,凝神屏气往前赶。
山顶上的路,就像贴在崖壁上,更险峻。路的左侧,险峰壁立;路的右边,峭崖万丈。可是,在朦胧的夜色中,却像个绵延平缓的山坡,黑糊糊的,高低不甚分明。尤爸知道,这一段山路最危险,稍有不慎,滚下山崖,就会粉身碎骨。他立即点燃火把,火光一照,路左的石峰迅速向上蹿,霎时,就升到天际。巨石如狮如虎,张牙舞爪,使人不寒而栗。而路右的漫坡,山石又急剧往下沉,顿时成了万丈深谷,向下望,令人头晕目眩。此时,尤瑜觉得自己好像一片树叶,似贴在崖壁上,漂浮在半空中。透过迷蒙的薄雾往下看,深谷中的树,高高低低、挤挤挨挨,像支支长矛,把把利剑,怒指天空,让人心悸胆怵。人侧足于石径间,岩壁贴脸面,浓雾在脚下流淌,其境况,酷似杜甫描述的“山从人面起,云向马头生”的剑阁古道。偶尔踹下一块石头,空嗵、空嗵,半天才能滚到谷底,而四周的峰峦发出的轰雷般的回声,撼树摇山,久久不绝。山中的栖鸟,惊骇飞起,嘎嘎、咯咯、噗噗,……似笑,似咳,如鬼哭,若狼嗥……各种奇声怪叫,让人毛发根根竖起。尤瑜就这样提着一颗心,闭着一张嘴,懵懵懂懂往前走。脚下踩着棉花,喘气拉风箱,冷汗急急如雨下。他前胸贴着尤爸的后背,忐忐忑忑地走啊,走啊,不知磨了多少时间,总算走完了这段挂在绝壁上的登天路,朦朦胧胧看到山下似乎平坦的开阔地。
尤爸暂时停下脚步,揩掉满脸的汗,装上了一满锅的烟,他边走边吸,烟锅里的火,忽明忽灭,尤瑜的心情似乎轻松多了。走走停停,尤爸吸了几锅烟,尤瑜才舒了几口口气,突然尤爸神秘地点燃了四个火把,要尤瑜也擎举两个,用极其严厉的口吻命令说:
“瑜伢子,你打起精神前面走!将火把甩亮些,举高些,把步子拉紧些,不许说话,不许歇气,一个劲儿跑下山,马不停蹄跑过山下那条长巷子。很快就到了你大姐家里。”
被宠坏了的尤瑜,平日在家里,他是将军,爸爸的话,一句也不听,而他的话,他爸句句都得遵照执行。否则,他就会闹得天翻地覆。今天,倒过来了,尤爸成了威严的将军,而尤瑜变作了模范遵守纪律的小兵。他迅速地与爸爸交换了位置,按将军爸爸的命令,一声不吭,撮起嘴,急急忙忙吹亮火把,让它发出耀眼的强光。
下了山,进入了山谷中。石径少了,泥路多了,路的坡度也平缓些了。但是,由于千百年来雨水的啃凿冲刷,山谷中的路阴暗潮湿,凹凸不平,低洼处经常积水;这路比两边长树的土墈,低一米多。土堤两边长出的树木的枝柯,荆棘蔓生的长条,层层纠结,交互隐蔽,这的路俨然像个幽深的隧洞。就是在阳光明媚正午,这里也让人有种如暗夜的感觉。稍不小心,就会摔得你鼻青脸肿。尤瑜已走得够快,火把也举得够高,可还是招来尤爸的厉声呵骂:
“瘟猪,还不走快些,你要瘟死在这沟里吃年饭!”
将军有令,怎敢不从。尤瑜只好以平日在学校参加赛跑的速度往前冲。可是,急不择路,一脚踹进了一个低洼的坑里,身子一歪,衣服又挂在堤旁裸露的树根上,向前扑倒,颈项又被下垂的藤蔓套住。一撒手,手中的火把掉进了前面的水凼里,吱的一声,两个火把都灭了。
“真是窝囊废,走路也走不稳!还不快点爬起来,点燃火把快点走。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尤爸越是骂,尤瑜心里就越发怵。此刻他忽然觉得,在这个隧洞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外,“啪嗒,啪嗒”,身后似乎还传来了更多更紧迫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群鬼怪,穷追不舍地撵他们。你越走得快,他们就越追得紧;你停下来,他们也不迈半步。尤瑜就这样担惊受吓,凄凄惶惶,跌跌撞撞,在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黑咕隆咚的隧洞里瞎闯。隧洞顶上的荆棘条,揪扯着了他的头发,划破了他的脸,尤瑜感到揪心般的疼痛。他喊一声“哎哟”,他爸不仅不心疼他,相反,还给他一阵痛骂。就这样,他们以马拉松的步伐,跑了好久好久,才听不到噩梦般的追赶的脚步声,总算甩掉了恶魔的追赶,逃出了这个该死的隧洞,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悠悠缓缓,停停歇歇,继续前行。尤爸不时吸烟驱散疲倦,尤瑜迷迷糊糊地拖着脚步,半夜过后,他们总算敲开了大姐家的门。
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的来临,惊动了大姐的全家。女人们忙着烧水做饭,老人们殷勤地嘘寒问暖,孩子们瞪大眼睛,伸长脖子,莫名惊诧。这些影影绰绰的影像,像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尤瑜哪里能看得真切,他实在太困乏了。他糊里糊涂地洗了个澡,囫囵地扒了几口饭,眼皮就胶结在一起,伏在饭桌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躺在一张被帐全新的雕花床上。他过去不习惯到这里做客,才到这里,就嚷着要回家,大姐只好带他睡在这张床上。他想,昨晚,一定又是大姐带着他睡。太阳从窗户里照到床头,草绿的罗帐与大红缎被相互映衬,更显得光彩夺目。山里的人都曾啧啧称赞大姐,到底是城里人,被帐的毛色就是不一样,映得整个新房如朝霞。大概是听到了我翻身的动静,叽哑一声,亲家爷推门进来了。他,腰围粗壮腿短小,脸门宽阔下颚尖,配上一束小巧的山羊胡子,加上说话时手舞足蹈,真像个让人抽打着的陀螺团团转。他可以将死的说活,他可以逗得你哭颜变笑脸。老实说,到这里来,尤瑜喜欢他,远远胜过喜欢他大姐。见到他,尤瑜即刻跳下床;他见我起来了,也快步走进门,亲切地说:
“舅少爷,舅少爷!昨晚辛苦了,今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接着他拉着尤瑜的手,告诉尤瑜,“你姐姐游乡串户卖豆腐去了,你姐夫下田耕作未回来,现在,家里就是我们的天下。舅少爷,你看怎么玩?”这位亲家爷原是私塾的教书先生。从前,山冲里没有学校,山里人有钱的不多,上学读书的少,每年他教那么七八、上十个娃娃,能勉强糊口度日。不过,他自己读私塾,没有读完《论语》,教娃娃主要教《三字经》,教《论语》,只能教第一章:《学而第一》;要是第二章:《为政第二》,中间有好些字,他就不认识。近年来,山村里办起了小学,国文课本里没有《三字经》,又加了《算术》、《自然》两门课,还要教什么体育、唱歌,这些对他来说,那是石竹子吹火,一窍不通。他就只好回家去跟牛**,烤糠壳火了。好在他家还有几亩田,儿子能辛勤耕作,儿媳妇经营豆腐生意也能赚钱,不愁吃穿。他又曾熟读《三国演义》、《西游记》,讲赵子龙救主、说孙悟空大闹天宫,如数家珍,孩子们非常喜爱他,尤瑜也一样。不过,昨晚尤瑜憋了一肚子窝囊气,今天,他最想知道的,不是赵子龙和孙悟空,他第一要问清楚的是,昨天他爸爸走路为什么那样急?为什么走过长巷子,要高举四个火把,不许他说话?尤瑜一想起昨天爸爸对他的严厉的态度,就很生气。他一边穿衣,一边没好声气地问:
“亲家爷,我爸怎么还不起床?他不是说今天要早点回去么?他昨天那么急打鼓,狠敲锣,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今天怎么连破锣也不敲,太阳当顶还睡大觉?”
“你爸他天不亮就起程了,恐怕这时快到家里了。怎么像你,太阳晒泡了**上的皮,还赖着不起床?”亲家爷连连翘起山羊胡子,笑着说,“你爸昨天如果不急打鼓,只怕你永远也别想从长巷子走出来!舅少爷,你知道这长巷子是个什么地方吗?”
“长巷子不就是很长吗?它只能吓那些胆小鬼,我才不怕呢?”

“你不怕?我说出来,只怕会吓掉你的三魂七魄呢。这长巷子是昆阳到后山县一条唯一的通道,不经这里,鸟也飞不过去。它,三里长多,至于那里的情状,你已见识过,我就不多说。”亲家爷率性在梳妆台前坐下,像他平日讲三国故事那样,有板有眼慢慢说,“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强盗出没的地方。蒙面的或者用墨抹面的强盗,藏匿在巷子两边的树丛后面,窥视过往行人,见到衣冠华丽、囊橐充盈的,他们就跳进巷子,横刀夺人性命,将钱物洗劫一空。若遇女眷,先奸后杀。或是仇杀的,将尸体吊在树柯上,这些尸体,或张目伸舌,或血肉模糊,或缺胳膊缺腿,真是惨不忍睹啊。最可怕的要算民国十六年,后山这个山旮旯里居然也来了**,他们鼓动农民打土豪,分田地。一转眼国民党来镇压,把抓到的**,闹事的农民,甚至没有闹事、他们认为是闹事的饥民,都押到这里,先用枪打,子弹不够,就砍头。堆积的尸首堵塞了巷子,殷红的鲜血像河水往外流。土豪劣绅还将他们最痛恨的农民,开肠剖肚,一排排挂在树上,肠子肚子一串串吊到地上。空中老鹰盘旋,树上老鸹惨叫,苍蝇嗡嗡争血,蛆虫滚滚食肉,野狗拖着肝肠四处走,恶臭像浓雾弥漫着大山。过了好几个月,一些胆子大的好心人,拼着一死,才在巷子后面挖了个大坑,把那些没有人收尸的枯骨,用挑牛屎的箢箕,一担担挑到坑里,草草掩埋掉。二十多年啦,可今天还能在巷子里找到人骨头!从此,这里就经常闹鬼,你要是一个人闯进长巷子,就有成群的厉鬼鼓眼、伸舌、奋爪,要砍你的头,要喝你的血,要吃你的肉,要啃你的骨头。就是大白天,你也别想活着走出来。此后,再也没有谁敢独闯长巷子,单日无人走,双日大伙结伴行。昨天是单日,为了救你的小命,你爸急得没办法,才不顾一切后果,夜闯长巷子。今天逢双日,他到山下后,与人结伴,回家一定很顺畅。至于晚上火把要举高些,那是因为火把拿得低,恶鬼就能把它捏没。你爸爸和你一共举起四个火把,恶鬼即使捏没了其中一个,也还有三个,你们就凭借手中火把多,才闯过了鬼门关。你爸爸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办法,真是诸葛亮,神机妙算的诸葛亮!”
说到后面,亲家爷脸上收敛了永久的笑容,眼眶里噙着悲悯的泪水,喉咙里像梗塞着异物,再也说不下去了。尤瑜听着听着,就像突然倒悬在半空中,一根根神经紧绷,一阵阵心头缩紧,双腿不停地战栗,全身好像浸在冰水里。可是他生性好强,只想充英雄,不想当狗熊,特别不想在喜欢戳人脊梁的亲家爷面前出洋相。他就打肿脸来充胖子,翘起舌根说大话:
“亲家爷,这,这,刀枪杀人挡不住,可这恶鬼遇上英雄,它就矮三分。明天是单日,熟门熟路,我就要独自去会会它们,我要命令它们敞开鬼门关。”
亲家爷说这话时,尤瑜心里早恐惧万分,不想再听下去,可是他却故意充好汉,大步往门外走。山羊胡子以为他这真要去长巷子,心里急得冒了烟。早晨亲家回家时,还特意嘱托他,要像看牛一样盯着他儿子,要是儿子不听话,就把他关进谷仓里。他知道尤瑜常常任性胡为,什么事都干得出,出了差错,不好向亲家交代。但既然是亲戚,就不能霸蛮把他关进谷仓里,情急之中,他想出了个缓兵计。他慌慌张张拉住尤瑜,急急忙忙地说:
“舅少爷,俗话说,天子不发饿兵。就是赵子龙、林教头,也不能空着肚皮上战场。你,你,你不吃点东西,我就不许走出这个门!”说时,他霍地站起来,张开双臂,堵住房门。其实,尤瑜也只是虚张声势,此时,他正饿得发慌。不过,见到亲家爷如此紧张,他心里着实高兴。他滑稽地笑着晃晃头,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亲家爷,你把我堵在姐姐的房里,让我吃空气,将我饿死在这里,我还怎么能当赵子龙、林教头?”
山羊胡子听到他这么讥讽,禁住也笑起来了。觉得自己情急之中,乱了方寸,居然把他堵在媳妇房里请他吃饭,这岂不是拦住女孩要割*?于是他就拉着尤瑜往厨房里走。早餐,尤瑜的大姐早准备好了,在锅里热着。山羊胡子给端出来,冬烘的蒸腊肉,麻辣的炒仔鸡,爆炒野兔,酸辣豆腐,堆盘大碗,热气腾腾,摆满一桌。尤瑜昨夜太疲倦,吃饭时,糊里糊涂,空腹还未填满,就睡着了。如今早就饥肠轱辘,他已顾不上做客的礼数,露出了狼贪的野性,爪牙并用,鲸吞虎嚼。一张嘴一时不能两用,尤瑜当然不能说话。山羊胡子心想,没有说完的话,此刻不说,更待何时?于是,他就抓紧时间,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舅少爷,我还想讲个发生在长巷子的故事给你听,这个故事说的是学生,你大概不会不知道。前年的冬天,据说昆阳的学生游行,说是什么什么,反饥饿?反内战?国民党要抓他们。我们后山也有几个学生在被抓之列,其中包括我的一个外甥。游行之后,国民党追捕学生,他们如惊弓之鸟,四处逃散,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赶回家。可是恰好这天是单日,他们一想起要过长巷子,就犹犹豫豫,无奈风声鹤唳,情势越来越紧,拖挨到午后,才匆匆忙忙起程。几个读初中的很害怕,那个上高中的高个子一一我的外甥,在这几个学生中,他个子高大,年龄也最大。他平日拍着胸脯充好汉,声称自己不信邪、不怕鬼,事事不想当乌龟。碰到这当口上,他想起往日大家说的长巷子的形形色色的鬼,心里也早已发怵。可是自己吐在地上的痰,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自己又舔光。何况与他一道到昆阳读书的学生的父母,还托付他照顾他们的孩子。因此,他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只能壮大胆子鼓大家的劲:
“‘同学们,与其被国民党特务抓了沉入青龙潭,倒不如拼着一死赶回家。长巷子也并不如人们说的那样可怕。我们出生以后的这些年,里面到底吓死了几个人?只要不信邪,不怕鬼,我们就能顺利地回到家。’他还指着自己头上结了一个球的尖顶纱帽,带着几分夸赞、几分幽默地说,‘这就是礼帽,拿破仑将军的礼帽。今晚,我就是拿破仑将军,你们统统是拿破仑将军的上等兵。个个胆大包天,将来也都能当将军。有种的,今晚就跟我来,以急行军的速度,跟着我越过“阿尔卑斯山!”’他说着,大步流星往前走,真像武松迈步走向景阳岗,英雄含笑上刑场。几个娃娃被他这么一鼓弄,个个勇气倍增,谁也不愿意当狗熊,做龟孙,都哼着轻松的小调,紧紧跟。
“走进山,日落了,无月亮,只有繁密的星星洒下的微光,透过高树疏枝,让人能粗略地辨识林间的蜿蜒曲折的水蛇路。无边的黑暗,渐渐逼近了,他们的勇气锐减,高声说话的少了,喘粗气的多了。走在贴着峭壁的山径上,颗颗心都像兔子在胸中蹿,身上冒着冷汗,勇气降到了冰点,个个争着要走在队伍中间。经过一番争论,有将军胆识的,当然要独当一面,走在队伍的后面。其实,将军的个子虽高,胆识并不高,在他心头的恐惧,也像爬山一般,越升越高,此刻已远远地超过了他爬山达到的高度,升到了天际,他真的怕魔鬼将他拽了去。无奈自己已夸下海口,只好服从众议,诚惶诚恐,走在队伍的后面。
“走进长巷子,大树的枝柯和荆棘的长条织就的厚厚的盖,严严实实遮蔽了星光,长巷子里如同暗室。他们花了很大的力气,很长的时间,总算把不太干的杉木皮做的火把点燃了,让走在队伍中间的人擎着。可是,烟多光亮少,前后的人都无法看清脚下的路,而举火把的人又被烟呛得直流泪。大家有如工兵探地雷那样,战战兢兢前行。不争气的火把突然灭了,几个一齐吹,亮了;可是走不上几步,火把又灭了。此刻,他们都惶恐地想,听人说,夜过长巷子,恶鬼常常把火把捏灭,你脱光裤子骂娘,鬼就不好意思地走开,火把又会亮。常说,有病乱投医。这个常说不信鬼的高个子,也顾不得刚进山时,宣称要做‘拿破仑将军’的庄严誓言,便带头扒光了裤子,领着手下几个‘英勇的士兵’,高声骂起来: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些无头鬼,倒路神,欺侮我们学生,老子操死你的娘!’
“他们骂了一遍又一遍,回声四起,有如滚滚的春雷。可是,这滚滚的春雷并没有吓退鬼,火把还是没有亮,倒把‘拿破仑将军’和他的‘英勇的士兵’吓得鬼哭狼嚎。其中一个丧气地对高个子说:
“‘大哥,你这个拿破仑将军,只怕不能带领你的英勇的士兵,越过阿尔卑斯山了,也许,也许这就是我们将栽倒的滑铁垆!’
“其实,‘拿破仑将军’早就乱了方寸。听他这么说,魂魄即刻被无头鬼勾走了,连忙拉直长腿撒手跑,几个英勇的士兵见势不妙,‘哇,我的妈呀’,一声尖叫,个个像尾巴上着了火的疯牛,狼奔豕突,没命地瞎撞。跌倒了,就在地上爬;鞋子跑丢了,衣裤扯破了:还是乱爬瞎撞。走在后面的高个子,急不择路,左撞右突,头上的纱帽突然被鬼摘去了。恐惧万分,脱口惨叫起来:
“‘不好,鬼摘去了我的帽子,摸了我的头!’
心里惶急,方向竟然走反了,撞着左边的堤,转过来,又跌进右面的沟,跌跌撞撞,不知是什么东西绊倒了他,他像垂死挣扎的人惨叫道:
“‘吊死鬼,吊死鬼!你怎么老缠着我……’以后又传出几声凄厉绝望的狂叫,以后就寂无声息了。
“那几个在前面撞得晕头转向的,失魂落魄地滚滚爬爬,到了天亮时分,总算爬到了家里,还悠着口气。村里的人闻讯,齐集了十几个彪形大汉,手执大刀梭镖,如临大敌,赶到长巷子。只见那个高个子学生、我的外甥的尖纱帽,被荆棘勾着,挂在巷子上面树枝荆条织成的穹形的顶盖上,撕裂了的裤管,绊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身子向前仆下,脑壳恰巧被树上垂下的藤蔓兜住,脸乌青,舌头下垂半尺长。大家都黯然哀叹道,‘这是砍脑壳鬼、吊死鬼争着找替身。他颈上还有勒死的绳迹,刀砍的血痕……’”
说到最后,亲家爷悲戚万分,含着眼泪垂下了头。稍稍沉思了片刻,他又破涕为笑,自我嘲笑地说:
“‘这个事,是那几个逃脱的人,亲口告诉我的。我说这些,就是想劝舅少爷在我家好好休息几天,可我尽说些极端恐怖、让人伤心落泪的事。说这些,也许适得其反,使你不想在山里呆下去。舅少爷,我告诉你,我们这里通向山外,就只有这么一条鸟都难以飞过的通道,真是一虎当关,万夫莫开。前清末年,直到民国,没有官吏敢进山收税,小日本对山里炮轰了三天,还是没有冲过这个关隘。我们家离长巷子还有十几里,小镇人多,什么恶魔厉鬼也不敢来。你住在这里,绝对安全,绝对安全!”
开始,尤瑜只顾虎咽狼吞,并不在意听他说话。可听到后来,他的那颗心也好像一把把被人狠狠揪扯着。当听到那个学生腿被树根绊住,头被藤蔓兜住,此情此境,正与自己的遭遇完全相同。头脑即刻如擂鼓一般轰响,刀割一般疼痛。他想,那晚,如果没有他爸爸,他也一定不能从长巷子走出来。那个高个子,也是合唱队早期的队员,他虽未见过,但他曾屡屡听到别人说起他的悲惨的故事。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凄伤的泪水。于是,向来不落板的他,此时也十分诚恳地对亲家爷说:
“亲家爷,以后我一切听您的,再也不嚷着要回家。”
自此以后,他紧随着山羊胡子,或带着鸟铳,上山放牛,猎取野兔山鸡;或系牛于小溪旁,翻转溪边的鹅石块,仔细搜捕横行的螃蟹;或者依傍胡子亲家闲坐,谛听他有声有色地说《三国》:日子过得挺有滋味。但是,每当静卧在如茵草地上,仰观蓝天白云,放纵思虑的野马就在广阔无垠的时空原野驰骋,不能忘怀于昨日发生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几乎天天都在祈求,“敬爱的毕格叔叔,你千万不要有事,您还没有告诉我,山雨究竟是谁?丰大哥啊,现在你在哪里?后山这么安全,你为什么不跑到这里来?你也可千万别有事。你不是曾经答应过我,如果我将来穿上皮鞋,你会把我的皮鞋擦得干干净净,锃亮锃亮?这次如果都没事,我回到昆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爸爸给我买双皮鞋。丰大哥,你可要信守承诺,别不给我擦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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