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尤冬梅悲情话死别;封满楼夜闯青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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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这是不能忍受人间残酷生活的煎熬的奴隶,逃避现实,幻想有无限美好的明天,而心造的幻影。其中有人把它描绘得有声有色,煞有介事地称说某君入山,才七天,回到人间,他的父母妻子儿孙,早已仙逝,朝代也已几度更替,世上的人事已面目全非。可是这种美事,谁也没经历,谁也无法求证。但一些意想不到的天灾**的突然袭击,往往顿时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乃至整个世界。一次战争,一场瘟疫,地塌天陷的地震海啸,骤然降临的难以抗拒的水旱灾害,一年,一月,一天,乃至短暂的瞬息,就倒转乾坤,使江山不可复识,倒与人们口头流转的这句话有些相仿。
尤瑜潜踪于后山两个月,虽然不止七天,父母亲戚没有物故,与幻想的故事中入山的某君有别,可山外天翻地覆的人事变迁,却超越了中国几千年历史。开初,山外的风声鹤唳,如今变作了鸟语花香;接踵而来,世间道根本倒转,皮鞋与草鞋的位置,瞬间相互掉换,真让人瞠目咋舌。在近一个月里,即使是这个极其偏僻的穷山沟,人们也议论纷纷议论。山里人的心眼也悄悄地在变化:**打来了,要共产了,穷人们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财主们忧心忡忡,眉眼间透露出无边的恐惧;女人们担心共妻,许多人惶惶不安。尤瑜则尽量向她们解释,说**都是好人。告诉她们,他认识的被国民党抓走的毕格叔叔,为了革命,连老婆都不娶,又怎么会去共别人的妻?开始人们将信将疑,后来觉得耳闻不如目见,大家顾不了对长巷子给他们带来的万般恐惧,不分单双日子,成群结队涌出山去,涌进城里,去探听个究竟。回来的人都说,**的军队开进了城里,露宿街头,不入民宅,他们都没有老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与国民党比,一个是天上的太阳,一个在地底的黑洞。
没过几天,尤妈与出山的人结伴,来接尤瑜回家上学。尤瑜一见妈妈,劈头盖脑地问:
“妈妈,冬梅姐怎么样了?”因为他逃难时,姐姐也在逃亡。他在山里藏匿的这些日子,无时无刻不为姐姐的命运担忧。
“她好得很!你离家的那天晚上,她跳上了丰大哥的渔船,漂离了昆阳。现在他们早回来了,姐姐要你快点回去,她想早点见到你。”
“她为什么不来接我?难道送豆腐的地方更多了,忙不过来?”
“她工作忙不赢,哪有工夫送豆腐。”尤妈眉目舒展,显出十分得意的神色,“你的姐姐个个都懂事,有造化,如今我就担心你没出息。”
“**来了,她忙不赢,难道她也是**?”
“我哪里知道,你回去问她自己去。”
“那么,丰大哥怎么样了?他还擦不擦皮鞋?回去,你一定要给我买双皮鞋,让他给我好好擦一擦。因为他曾答应过我,我长大了,有出息,能穿上皮鞋,他一定给我把皮鞋擦得油光闪亮。妈妈,妈妈,你就给我买双皮鞋吧!”尤瑜搂着妈妈撒娇说。
“现在他不擦皮鞋了,听人说他当了什么‘领导’。你还想他为你擦皮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尤妈推开了他,得意地说。不过,她又大惑不解,自言自语,“这‘领导’,这‘领导’,到底是什么东西?”
以前,大家只听说有什么县长、乡长、保长,局长、科长,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领导’,听她这么一说,个个面面相觑。还是山羊胡子亲家曾经教过《三字经》,读过《三国演义》,知道的事情多,懂得的道理深,他沉思了片刻,眼珠子几转几转,翘了翘山羊胡子,点了点头,随即得意地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领导’‘领导’,出门为人领路,也就是带路的意思。如今北方人到南方做官,人地生疏,当然要个引路的人。丰大哥擦皮鞋,游走四方,昆阳哪个旮旯他不熟?要领路,他当然最合适。我想,现在他大概做了像过去为县长、局长包月、包年拉黄包车的车夫,或者是做了专为当官的服务的勤务兵。不过,他又会擦皮鞋,当官的当然更喜欢他。自古以来,皇帝老子爱太监,官老爷、官太太最爱勤务兵。你丰大哥这样会引路的勤务兵,当官的当然爱。你丰大哥今后一定有出息。”大家都定定地瞧着他,夸赞他是读书人,眼界就是和大家不一样。
尤妈在大女家才打住了一天,虽逢单日,有这百般禁忌的她,也带上几个糯米粑粑,一包油炸豆腐,天麻麻亮就起程了。自**进了城,山里人进城返乡,牵线结队,笑语喧喧,大家压根儿忘记了长巷子还有恶鬼害人性命的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妈今天也特别高兴。一双小脚像缝纫机针,走起路来快如风。连欢蹦乱跳、能追上兔子的尤瑜,也要收紧脚步,才能赶上。正当金灿灿的落日余辉撒满天的时候,他们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尤爸,闻声快步走出来,一把紧紧抱住儿子,仔细端详,热泪滚滚,不住地说:
“瑜伢子,你回来啦!瑜伢子,你真的回来啦,想死我啦!”好像比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还珍贵百倍的宝贝,失而复得,他紧紧地抱着,轻轻地抚摩,真怕他又一朝遁逝。尤瑜也搂着爸爸的脖子,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爸爸,弟弟回来了?”门外有人喊,尤瑜回头一看,原来是冬梅姐。两个月没见面,姐姐完全变了模样。她,全身草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军帽上缀着颗红星,闪闪发亮;腰身紧紧地系根宽皮带,裹上黄色的裹腿,穿双解放鞋。要不是她的头发厚,两根粗辫子,帽子藏不住,帽舌下还有张熟悉的笑容可掬的女孩脸,他一定会误认为她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愣愣地望了一会儿,不禁大笑起来,狠狠地打了她一拳,说:
“哼哼!姐姐,你这副模样,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呢?”
“你笑什么?这是最令人羡慕的解放军服装!”冬梅顺手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弟弟的头上,眉飞色舞地说,“你去照照镜子,这模样要多威武,就多威武;要多英俊,就多英俊。在革命军队里,上至中央司令,下到普通士兵,清一色这种装束,潇潇洒洒,漂漂亮亮。有了这种装束,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不论你当官当兵,不论你是男是女,大家都骄傲地互称同志。你呀,要到这一步哇,还要走一段很长的路。”
尤瑜戴上军帽,昂首挺胸,甩手迈开大步,走了一圈,走到镜子前面。虽然他才过十六岁,可个子高过一般的成年人。他看了看闪耀的红星下的自己的颜面,觉得眉宇间透着英气,真有英姿勃勃的军人风采。他高兴得不得了,就赖着不还这顶帽子,油腔滑调地说:
“姐姐,你是革命同志,一心为人民。我是人民,你将这顶帽子,当作第一件礼物送给我。那么,我就不客气,愉快地收下了。”
冬梅反复向他说明,这是革命军人、革命干部的工作服,她没有权力送给别人。说他只有努力读书,学好本领,今后当了革命军人,才能得到。冬梅好说歹说,他也不把军帽还给她,并且十分生气地说:
“这么说,你已经参加了**?过去你一切都瞒着我,看来你不要我这个弟弟了。”
“我早参加了**,但我怎么会不要弟弟呢?只是过去,我们在国民党的眼皮下从事秘密工作,走漏了风声,让国民党知道了,是要杀头的。长风同志就是因为被叛徒出卖而牺牲的。因此,我参加党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当然也不能告诉你。”冬梅狡黠而又自豪地解释说。
当月华把清辉从窗棂中洒进来的时候,尤爸在灶屋里的饭桌上,已摆满了一桌可口的菜,尤妈就喊他们姐弟吃饭。饭后,冬梅掏出张饭票,交给妈妈。尤瑜觉得这事十分新鲜,在自己家里吃饭,还拿什么饭票?尤爸连忙解释:
“打解放军进城那天起,你姐姐丰大哥回家吃饭,都拿饭票。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在自己家里吃饭,怎么还给票?后来,才知道,**规定:干部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吃了群众的饭,就必须给饭钱。过去,国民党的差狗子,来你家里,大鱼大肉招待后,还要拿什么草鞋钱。一双草鞋,街上卖五百块钱(币制改革前的人民币票额,相当于改革后的五分钱),可他们一个人要两块光洋,足足可以买一百双。那一家碰上这种倒霉的事,不弄得家破人亡,扫地出门才怪呢。**,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而国民党,就是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能解我们老百姓的心头恨!”
尤瑜越听越觉得希奇,就嚷着要当**。尤妈忍不住用手戳着他的额头,笑着说:
“你这只馋嘴的猫,贪吃的猴,不当国民党就谢天谢地,谁还指望你当**?”
尤爸忙碌了一天,此刻已哈欠连连,尤妈爬山过坳,小脚肿了,疼痛难当。收拾了碗筷之后,便睡去了。而他们姐弟俩,却越谈越精神。越谈,尤瑜越觉得过去自己不知道的希奇的事太多了。他总是出其不意地频频发问,让姐姐也应接不暇。
“姐姐,听说当‘领导’,就是给当官的拖黄包车引路。丰大哥也当‘领导’,给哪个当官的拖黄包车,他是不是**?还擦不擦皮鞋?”
听尤瑜这么一说,冬梅前合后仰,按着肚皮格格地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当领导就是拖黄包车?这是谁告诉你的?我明白地告诉你,当领导,就是当官。不过,我们**的官,虽然职位有高低,但官大官小,人人平等,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因此,就称所有的各级党政负责人作领导,日常交往都呼同志。丰大哥如今当了地区军管委副主任,当然是**。如今他哪里还有功夫给你擦皮鞋?他说,他忙不赢,不能回来看你,过些日子,要我带你到他那里去玩。”
听姐姐这么说,尤瑜十分懊恼,他真怨爸爸过去不给他买皮鞋,如今即使买了,一个当大官的,怎么还会给他擦鞋呢?不过,正由于这样,他更羡慕更敬重丰大哥。
“姐姐,丰大哥学问那么渊博,以前,我就觉得他不像个擦皮鞋的。他欺骗了我,你也欺骗我。好,好,过些日子,我要找你们算总帐!”尤瑜两个拳头,鼓点似的捶着姐姐的胸脯,十分气愤地说。冬梅只好不厌其烦地向他解释:
“瑜弟呀,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环境的险恶。当时国民党杀**,宁肯错杀一千,决不放走一个。自己死不足惜,党的组织遭到破坏,那是对党和人民的犯罪。因此,我们只能瞒着你。现在不同了,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接着,她就说起了他们从事地下工作的经历。
“丰大哥原来是北大的学生,搞学生运动时,就入了党。一九三七年奔赴延安,在抗大学习时,曾多次聆听**的报告。党的七大以后,奉命到昆阳从事地下工作,任昆阳地下党特委书记。他以擦皮鞋这个职业作掩护,游走四方,重建起下属各县的党组织。他在我们家门前的堤下,搭个木棚住下,就是要发展我作交通员。他认为,一个边读书边送豆腐的学生,国民党不会怀疑。他通过我,把上级的指示、特委的决策,送到市里的各个支部。领导合唱队的《强报社》也有地下党支部,支部书记是厨房里的那位大师傅,毕格叔叔只是副书记。我送文件只送给大师傅,毕格叔叔只知道我是个一边打工送豆腐、一边上学的学生,不知道我是交通员,他也根本不认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一丰满楼。在昆阳,只有两个人知道丰大哥是**的干部,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个打鱼的,他是省委联系丰大哥的交通员。这叫做单线联系。如果哪一级组织暴露了,涉及的只有上下三个人,整个组织不会遭到破坏。这是在穷凶极恶的敌人的眼皮下工作的地下党,所采取的保护自己的坚决的措施。在昆阳,经商的,打工的,教师、医生、学生,或者妓女媒婆、流氓地痞,大家都认识丰大哥,但都只知道他是个爱说笑逗乐、肝胆侠义的擦皮鞋的。而他隐秘的一面,谁也不知道。半夜过后,他用棉被将木棚临河的小窗蒙起来,写战斗性的文章。他在用木版架起的简易的桌子上,放了本破破烂烂的《封神榜》,熟人来了,就给他讲一段。他与我相约,如果木棚前挂着肮脏的工作服,就有文件要送出去。第二天一早,我就拖着送豆腐的板车过去,给他送豆浆。付钱时,他机警地把要送的文件交给我。平常,我们照面不打招呼,好像从来不认识。以前,你要我介绍你参加合唱队,不是我做不到,而是党的纪律不允许。”

像听海外奇谈一般,尤瑜听着姐姐平静地讲述她与丰大哥奇特经历,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什么都告诉他的姐姐,内心居然隐藏了如此多的秘密。对尤瑜来说,越是新奇隐秘,就越像美味佳肴,他的兴趣就越浓厚。可过去,姐姐不只不分给他一杯羹,连气味也不让他闻。他十分生气,甚而至于有几分怨恨。他横眉鼓鳃,怒气冲冲地说:
“姐,你好狠心啊,把自己的弟弟当外人!这么新奇、有刺激、有趣味的事,不让我知道,不要我去做,今后你就别理我!”
冬梅双手捧着弟弟执拗的头,长叹一声,泪眼汪汪的望着弟弟,激动地说:
“你以为干革命新奇、有趣、好玩,像捉迷藏?你哪里知道这是关系到革命成败、要掉脑袋的大事。这两年,我常常想,如果我地下党的身份暴露了,我死不足惜,就怕连累爸爸妈妈,和你这个可爱的弟弟。但我更清醒地认识到,没有千千万万的革命者前赴后继,与吃人的魔鬼进行坚决的斗争,黑夜不会逝去,光明不会来临。因此,我满脑子都是斗争,别的事情都想得少,没想到你这么对我不理解。你看过《强报》关于学生沉潭事件的报道吗?看过山雨同志的评论么?你如果看了这些文章,你就不应该这样。”
“看过,看过。报道很生动,评论更精彩!山雨真是个学问渊博、十分了得的人物!姐,你认识山雨吗?如果你认识,能介绍我见他吗?”听了姐姐动情的表露,尤瑜满脑子埋怨的情绪,一扫而光了。代之而起的,是穷究山雨究竟是谁?
“山雨不是别人,就是你经常见到丰大哥。”冬梅回复到原来平静的语调,“这些文章是丰大哥用生命写成的,字字带血,声声有泪。且不说那么多冤死的学生血肉之躯,父母的滂沱之泪,就是你丰大哥拼着一死,调查沉潭事件真相一事,也充满腥风血雨,够惊心动魄的。丰大哥风闻众多学生被国民党特务秘密沉潭之事以后,想弄清事实真相,就派了个地下党员,化装成渔民,昼夜守候在青龙潭边。可是这人一去,就杳无音信。于是,丰大哥就决定自己夜闯青龙潭。他租了只渔船,夜泊于青龙潭畔,将自己化装成须发斑白的老渔民。于是《强报》曾报道的那罪恶的一幕,出现了。接着,蒙面人又拿出一个麻袋,要将丰大哥塞进去沉潭。幸亏你丰大哥化装成了老人,向他们哭诉自己不幸的家事:儿子被抓去当兵,多年没有消息;媳妇改嫁了,孙儿嗷嗷待哺;八十高龄的老母,瘫卧床上。其中一个闻言,也有些凄伤,便对另一个说:
“这家伙耳聋、嘴笨,这么老了,像快要死的人一般,也怪可怜的。不干掉他,也不会有事。就放他一条生路吧。”另一个开始不同意,那个人又说:
“我们家不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么?将心比心,没有我们,他们怎么活?事做绝了,天理难容。何况仗已打到了身边,夜里我们能够听到炮声了,我们就是死心塌地,党国也不会再夸奖了。何必这么认真!”
这样,那家伙才点头同意。他转过身来,用手枪顶着丰大哥的脑门,恶狠狠地说:
“老东西,识相点!看你老实得像蠢猪笨驴,老子才放你一马。不过,如果走漏了半点风声,老子要你的脑袋开花!”
然后他们跳下船,吹着口哨,开着汽车,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丰大哥这才知道,以前派去探虎**闯龙潭的同志,已永沉青龙潭底了。
以后,丰大哥通过各种渠道,鼓动冤死者的家属,到青龙潭打捞沉尸,然后才有《强报》的报道及山雨的评论,然后昆阳才掀起反蒋的新**,使昆阳真正出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好革命形势。”
事情的原委说清了,冬梅的话语暂停了。她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自己还置身于往日生死搏斗的岁月中。“琴声”渐歇,“余音”袅袅,此刻真个无声胜有声,尤瑜还在呆呆地坐着,痴痴地听着,真像南极洲蠢笨地企鹅,好一阵才似从梦中醒来。皓月的清辉从窗口射进来,给屋里撒满了一地的浓霜,让尤瑜觉得姐姐像矗立于洁白的云端的女神。无比惊险的故事,震慑了他,由衷地声声赞叹:
“丰大哥真是吃了豹子胆,什么都不怕!像武松,是赵子龙,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你以为胆子大就能成为像丰大哥这样的英雄么?”冬梅回头拉着弟弟的手,严肃地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胆子大只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梁山好汉,决不可能成为是无产阶级先锋队的坚定的指挥官,能为人民的利益能牺牲自己一切的英雄。梁山好汉岂能与他比?名垂青史的文天祥也比不上。文天祥虽然不怕死,但他的灵魂深处还拖着条‘为名’的长尾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拼着一死,还想在青史上留名。而丰大哥干着轰轰烈烈的大事,却时刻准备默默无闻地献出生命,没有一丝一毫的名利的影子,他真正是可昭日月的无产阶级的英雄。
“丰大哥夜闯青龙潭的前一天晚上,他约我到河边相见。那天晚上,天黑漆漆的,下着毛毛雨,早春,乍暖还寒。他此行十分诡秘,使我觉得将会发生什么大事,一颗心仿佛埋在冰雪中。他在前面慢慢走,我在后面紧紧跟,我看不清他的影像,却能听到他轻缓的呼吸,平静的话语:
“‘我有事外出,如果五天内不回,你就是昆阳地下党特委代理书记。以后再不能抛头露面,就让你姐姐秋菊接替你的交通员工作。上呈下达的文件我已准备好了,五天后,你就以代理书记的名义发出去。这样,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稍一不慎,自己牺牲事小,党内就会有无数颗人头落地,我们辛辛苦苦构筑起来的战斗堡垒,就会毁于一旦,后果真不堪设想。我们**人是钢铁炼成的,在残酷的斗争中,你会变得更坚强。我上大学时加入了党,在我的前任地下党负责人牺牲后,也是你这个年龄就挑起革命重担的。这是组织的决定,个人只能服从,没有考虑的余地。革命从字义上说,是要死人的。你要革帝、官、封的命,他们是武装到牙齿的真老虎,不是孱弱的小绵羊,他们当然也要你死;我们是革命者,应该毫不留情地置他们于死地。可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这两年,我们消灭几百万国民军,我们也牺牲了无数的好同志。如果我牺牲了,也是死得其所。比起已经为革命早已牺牲了革命先辈来,我还是后死者。当然,我也希望自己不死,因为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还没有见到新中国的成立,我还不想离开朝夕与我一道战斗的好战友,特别是不想离开与我关系更为特别、感情更为亲密的你……’说到这里,他十分激动,喉咙里似乎梗塞着什么东西,声音颤抖起来,断断续续,语调更加凄婉,好像还在流着泪。接着,他的语调又转为平静,‘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悲伤,你要化悲痛为力量,带领昆阳地下党捣毁国民党设下的人间地狱的最后一扇大门,让昆阳人民得到彻底解放。黑暗即将逝去,光明就在眼前,你一定要以英勇无畏的战斗姿态,去拥抱如日之升的新中国……’”
冬梅越说到后面,感情越悲伤,语调越凄婉,哽哽咽咽,泣不成声。接着她昂起头来,语调转为激越:
“古代易水送别的故事,我曾经对你说过,你还记得不?在荆轲入强秦而就死地之前,太子丹为他饯别易水,高渐离为他击筑,宋义为他高歌,荆轲语调激越,慷慨啸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场景的凄凉,感情的悲壮,一空往古,成了千古绝唱。历史也幸运地成就了荆轲的千古美名。可丰大哥孤身勇闯龙潭时,无高朋为他饯行送别,知己也不能为他慷慨啸歌,更没有武士秦武阳与他同行。你丰大哥临行前他才招我前往,壮别时只有我这个弱女子偎依在他身旁,还是因为他要交代工作。这种出入刀枪剑戟之林、如入无人之境的大无畏精神,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岂是十个荆轲所能比?
“他像谈家常那样,把工作安排妥帖后,久久地紧紧地拥抱着我,然后推开我,轻轻松松、亲亲切切地说:‘亲爱的冬梅同志,再见,保重!’然后跳上了舶在岸边的一只渔船。桨声咿呀,不久,小船被浓黑吞没了。冷风飕飕,微雨凄凄,我感到阵阵揪心,周身战栗,仿佛坠入身不可测的冰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生离死别的送别的悲壮,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我想,如果把封大哥的可歌可泣的事迹,置生死于度外的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续写于二十四史之后,二十四史将顿时将会黯然失色。
“丰大哥走后,我回到他的小木棚里,拆下他用粗原木钉就的木床的一只脚,卸下床脚底下的木塞,从他剜空的床脚的洞里,取出印章和上呈下达的文件,再把床脚钉好,回到家里,心里空荡荡的,真有一种送葬归来的伤痛。”
尤瑜听着这些传奇故事的叙述,好像在听能吞云吐雾、点石成金的神仙的逸事一般。不过,他怎么也不能把这些奇事,与平日拉车的苦力、叫卖的穷汉、爱说笑的擦皮鞋的丰大哥联系起来,然而,这的的确确是真真切切的真实。此时,丰大哥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迅速高大起来,瞬息即高出云端,即使仰视,他也不能见其的项背。他觉得丰大哥就是能吞云吐雾、点石成金的神仙,不然,怎么能导演昆阳如此波澜壮阔、翻云覆雨的喜剧?
如豆的小油灯的火苗在跳动着,丝丝的光亮映着冬梅炯炯的眼神,它像探照灯的光柱,直射尤瑜挺着的胸脯,透入他的心间。尤瑜精神格外亢奋,情绪特别激动。冬梅的话音刚落,似从闸门冲出的激流,一串铿锵的句子,迸出了他的心胸:
“姐姐,姐姐!我错怪了你,错看了丰大哥。自己把革命当儿戏,还怨你们不理解我。如今,我知道了,革命不是捉迷藏,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残酷的阶级斗争,革命者要经得起急风暴雨的严峻考验。今后我一定不辜负你和丰大哥对我的殷切期望,做个像丰大哥那样的革命者。”
满满的一盏灯油,快要燃完了,时间早过了半夜。尤瑜仍然精神百倍,他戴着军帽走到穿衣镜前看了又看,又到户外月光下,摔开手正步走,高呼“一、二、三、四”。心想,这才是理想的英雄模样。明天他一定要戴着军帽去见池新荷,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冬梅跟着他走出户外,将他头上的军帽整理得端端正正,笑着夸赞道:“真像个革命军人!”睡觉时,也让他戴着,他笑眯眯、甜滋滋的,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可是他第二天起床,军帽不见了,也不见姐姐的踪影。他又十分恼怒地说:
“冬梅姐,你又骗我,你真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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