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再演猪八戒背老婆,游鱼子败阵头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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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赖昌走进了班主任的卧室。姚令闻解开了纽扣,正准备睡午睡,自胸以下,至肚脐间,长着带状的浓密油黑的毛,几乎像一条发辫,显现出原始人的特征。但他平时,外表白净、闲雅、文质彬彬,只要扣上纽扣,就完全遮掩了他的野蛮的形态。他的眉毛似水墨画家笔下的两片修长的竹叶,眉头着墨较浓,落笔较重,眉梢墨色渐淡,浸入了鬓间。眼珠亮得如水晶,乌得像石墨,顾盼之间,尤其是对女性,似乎有种不可捉摸的情丝在悠悠飘荡,让人的心波也随之袅袅摇颤,觉得他是个百里难挑其一的情种。美中不足的,从面颊的边缘,上达鬓角耳际,下至嘴唇下颔,刚劲浓密的胡髭,连成一气,兜着两鳃,大有张飞胡子的气派,让妙龄女郎觉得难看,幸亏他坚决地刮,豁出全力拔,才没有疯长成“热带雨林”,不过,胡髭的黑根依然顽固地赖在皮下,画出白中泛青的半圆。从整个脸形看,恰似蓝色的海湾抱着白惨惨的沙漠——阿拉伯半岛。他说话从不高声,遇事不轻易表态;在明处,他似乎不偏不倚;背地里,却坏心眼往歪处使劲。
原来他自从见到池新荷以后,就惊羡她那出水芙蓉般的逸美,时刻想品味她那滋滋甜的媚眼笑靥,时刻想聆听她那娇滴滴的莺歌燕语,时刻想悉闻那扑面的浓郁奇香,时刻想赏鉴她那熠熠生辉的超群的智慧,因此,他时刻找机会接近她。彻夜的冥思苦想,弄得他的心、目、耳力俱疲,神魂颠倒。他一见到池新荷,立刻亢奋得像只司晨的公鸡,延伸长颈,拍着双翅,咯咯长鸣。他向她扬眉招手,嘘寒问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被她牵着转。他也穷追过好几个女人了,但他觉得她们给池新荷提鞋都不配。赖昌要说的,他也早已知道。因为,他也像赖昌跟踪尤瑜一样,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池新荷。这天早晨,他跑到了桥边,躲进地势较高的一户民居,想欣赏池新荷过秋千桥的倩影。隔窗相望,赖昌、尤瑜他们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不过,他装作不知道,故意问:
“赖昌,有什么急事,午睡时来找我?开门见山,扼要地说,因为我还想歇一会儿。”赖昌非常气愤地把早晨见到的一切,说给他听。他故意瞪着大眼,惊愕地说:
“有这等事,简直无法无天!不过赖昌,这事关系着一个人的品行、声誉,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你要对自己说的负责!”
赖昌赌咒发誓,力证自己说的不假。但是,自己抹稀泥的情节,他矢口不说。姚令闻见他耍花腔。故意眼望着天花板,悠悠缓缓地说:
“赖昌啊,即使你说的事全是真的,还是十分难办。你想想,一个呢,他的姐夫是军副管会主任,姐姐是宣传部长;另一个呢,她爸爸是县军管会副主任。都大权在握,是我的顶头上司。要对他们的亲属动手脚,那是双手伸进染缸里,左右都为蓝(难)啊!”
赖昌听他这么一说,热极高昂的兴奋的头,给浇了一瓢冰水,立即低垂到胸间,泛着黄油的癞痢头,顷刻直冒冷汗。他没想到自己又自作聪明,做错了事。他像往常一样,硬着头皮,准备承受批评的鞭子的抽打。他哭丧着脸说:
“老师,这些事,是不是我不应该看到?或者,是不是即使看到,也不应该说?”
“那倒不是。”姚令闻仍旧瞧着天花板,好像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慢幽幽地说,“这些应该看到,也应该说。但怎么说好,什么时候说好,说多或说少,该有个分寸。不过我要问你,那在桥上抹稀泥的,是群众,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这个,这个,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姚令闻回马一枪,紧紧逼问,杀得赖昌乱了方寸。他慌忙掩饰,矢口否认。
“此地无银三百两。哼哼,赖昌,你越是撒谎,漏洞就越多。”姚令闻最恼恨自己的部下欺骗自己,他将视线从天花板上转过来,盯着赖昌低垂的泛油结痂的头,以似乎十分关心而实际充满讥讽的口吻说,“赖昌,我看你不是不知道,而是全知道,只是不想对我说。我不是白痴,你这种耍弄小孩子的技俩,我怎么会识不破?你也要动动脑子,这种费力而与己无利的傻事,农夫市民不会干,喜欢恶作剧的顽童,不可能起得这么早。而你与尤瑜有些过节,只有你才有这份心计。据我推测,在尤瑜过了小桥、尚未返回来的短暂瞬间,在桥上抹上稀泥,而不被尤瑜发觉这个人,只可能是你。何况你的衣裤上还沾了许多泥,你还能抵赖!”
老师咄咄逼人的的言辞,轰得赖昌眼冒金花,晕头转向。他觉得自己像个时运不济的窃贼,才伸手,就给逮住了。他惶急万分,如骤发疟疾,周身筛糠似的战栗。在事实面前,他不得不承认,也不敢不承认。他好像久病初愈、极端虚弱的人,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
“姚老师,泥,泥,是我抹上的。我,我确实恨尤瑜,有心要害他。我,我欺骗了老师,我错了,我不是人!”说着,便狠狠地掌自己的嘴。
“你做得对,没有错;桥上摸稀泥,你立了功。你想想,青年学生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希望,应该有革命的觉悟。他们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此风决不可长,你用什么方法阻止事态的发展,都是对的。你错就错在耍小聪明,蒙骗我。要不是我还有点辨别是非的能力,就会被你蒙在鼓里。你这样做,今后叫我怎么信任你!”
赖昌听说他有功,已退下去的兴奋的潮水,又高涨了。他连忙向姚令闻鞠躬,检讨自己的错误,向他表示忠心:
“老师您说得对。这件事我想蒙骗您,大错特错了。今后我一定像狗对主人那样,对您忠心耿耿。”他稍微抬头瞟了姚令闻一眼,见他望着窗外上停着的两只啁啾的小鸟出神,对他无责备之意,颇有几分得意的神气。他吃准了姚令闻冰释了对他恼怒,信任他了。他想,报复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即刻拔剑出鞘,直指尤瑜:
“老师,我想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应该迅速公之于众,杀鸡儆猴,今后才能杜绝这类丑事的发生。”
姚令闻听了,冷冷一笑,仍又仰望着天花板,加重语气说:
“忠不忠,看行动,光嘴上说说没有用。你忠于我,我也不会亏待你。至于如何处理这件事,还是那句老话,一个家里有主任、部长,一个家里有县长,暂时我惹不起,你更加惹不起。”
“那,那么,就这么捂住屎缸让它臭?”赖昌心里觉得很失落,眨了眨眼,试探地问。
“当然不能!”姚令闻沉下脸,斩钉截铁地说,“这把火是他们高兴地烧起来的,就要他们痛苦地将它扑灭。他们是‘演员’,我们是‘导演’、‘鼓手’和‘琴师’,我们要用急促的鼓点、优美的琴弦作诱导,诱导他们演完这幕精彩的戏!”
“老师,您越说越玄了。我愚钝,听不懂。干脆,您说要我怎么做!”
“还是那句话,外甥打灯笼一一照舅(旧)。你不是善于捉泥鳅,玩泥巴?你还是操你的本业,照旧在桥上抹稀泥。抹三天,歇三天,边打鼓,边敲锣,看看他们的动静再说。”
“我不是抹过两次了么?再抹,还不是屋檐水掉到现窝里,搂搂抱抱,同从前一个样。”赖昌还是瞋目张嘴,满腹疑团地说。
“你也太没想象力了,把个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真蠢!”姚令闻很不耐烦地继续解说,“你想想,吃惯了鱼的馋猫,喝上瘾的酒鬼,不吃鱼,不喝酒,那不是要它的命?如今尤瑜就是馋猫、酒鬼。三天抹泥,就是给他足够的鱼吃,足够的酒喝;三天不抹,他吃不上鱼,喝不了酒,就会馋瘾、酒瘾一齐发作。他就会不择手段来满足他的馋,过够他的瘾,自动来抹泥的。到那时,我们从中撩拨撩拨,池新荷受不了,他们就会水火难容,会自己挑起屎来臭。这是以柔克刚的软刀子,操着这把刀子戳一戳,就像导火索着了火,他们即刻会自我爆炸。这样,软刀子胜过硬炮弹,水终究会扑灭火。”
赖昌大致明白了姚令闻说的意思,但对水灭火的意思,还不很清楚,还想再问,而姚令闻已睡眼朦胧,他打了个哈欠说:
“不明白没关系,只要不打折扣,忠实地照我的话去做,我们就能看够西洋景。现在,我还要睡一睡,你去吧!”说着就躺到床上去了。赖昌走出门,就听到了如雷的鼾声。
久晴不雨,十月初的中午,太阳还是火辣辣。空气里的尘埃多,就在不远处,尘霭竟遮遮掩掩,景象模模糊糊。赖昌走到暴晒的太阳下,老师的似骄阳的谈话的威压,已经散去,心胸觉得空阔多了。光头上的冷汗已经收敛,黄油中又冒出热汗来,帽子全湿透了。他反反复复咀嚼姚令闻的谈话,终于透析出其中的精髓:抹三天泥,让尤瑜解馋止瘾,歇三天,使这馋、瘾的欲火烧得他寝食难安,逼得尤瑜走而挺险,自己去桥上抹泥,好让人逮个正着。今天,他赖昌要牵着他尤瑜的牛鼻子,把他送进任人宰割的屠场。
通过这次谈话,他对姚令闻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师对这件事情的分析推断,那么精确,好像亲眼看到的一样,他的神机妙算,真的不减当年的诸葛亮。幸好自己在行动之前,曾先向他禀报,否则,又铸成大错。今后,姚领闻就是放个屁,他也一定要说是香的。要他做什么,他明白的照着做,不明白的也同样要照着做,因为只可能是他鲁钝暂时不理解,老师绝对不会错。他这么一想,觉得神气清爽了,烦躁消除了,似乎有一股凉风飘来,暑热也随之消退了。
十月初的一个早晨,店铺还没有开门。路旁树上的鸟雀,赶了个早趟,觑见路上没有行人,得意地啁啾。不过,鸟雀们的高兴很盲目,其实,尤瑜比它们起得更早。中国古代的志士,闻鸡起舞,如今,我们的志士,每天将闹钟的定在五点闹,把钟闹当作鸡鸣,闻钟闹即刻翻身起床。匆匆洗漱,急急用餐,又慌忙上路。此刻他提着灌满了豆浆的瓶瓶罐罐,兴致冲冲地向莲师走去。他想象秋千桥上即将上演的那动人心魄的一幕,激动万分。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血管里的血的像急流险滩中的水,在花花、花花流淌的声音。近来,他兜着池新荷的两股、背着池新荷跨过桥上稀泥的事,填充了他许久以来**饥渴的窟窿,使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获得了巨大的鼓舞。从而他对“得陇望蜀”这个成语有了创新的理解,亲切的体验。他深深体味到,与新荷拉手,那充其量算“得陇”。搂着她的两股背在背上,让她那海绵的胸,温暖着自己的背,那才是他所“望”的“蜀”呀!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他既得了“陇”又得到了“蜀”,叫他怎么能不高兴么?今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弃“蜀”守“陇”,甚而至于连“陇”也丢掉。因此,如今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天天守住“蜀”,天天占有“蜀”……
他也不知是谁每天一早在桥上抹泥,使他受益,可是,这几天,这个好人怎么忘记了去抹?这可害苦了他。这两天,他便只能馋涎欲滴,“望屠门而大嚼”,到头来只好让**的饥肠轱辘。他想,这抹泥的究竟是谁?是无心,还是有意?是农夫市民?农夫市民劳累一天,筋疲力尽,他们早起桥上抹泥,哪有这份闲趣?是顽劣学生的恶作剧吗?他们每周六天要上学,早晨哪有时间干这种闲事,何况一连就是好几天!看来这人是有意为他刮东风。他思前想后,想到了赖昌,只有他才经常做出让人意想不到、惊诧不已的怪事。不过,他曾给他起了那么多绰号,极大地伤害了他,他怎么会成全这种好事?但他近一向路遇他,不像过去怒目而视,而特意点头笑笑。莫非他想缓解矛盾,有意向他伸出橄榄枝?如果真的如此,今后要找个机会,向他表示自己的衷心感激。这么一想,他不禁感到十分愧疚,觉得自己过去不该任性,一拳打过了墙壁,过分伤害了他,使他难堪。这两天不见赖昌向他表示好感,大概是觉得他的好心自己没有好报,他不想把这桩好事儿做到底。还是《国际歌》说得妙,从来就没有怎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做这种事,今后不能依赖别人的帮助,更不能仰仗赖昌的施舍,最切实可靠的,还得靠自己。为了博得“皇后娘娘”的青睐,这两天早上,他便只好“御驾亲征”,自己上桥去抹泥了。

想着,想着,尤瑜已经走到了桥边,他的那颗心,与桥下活活的流水,同步激烈地舞蹈。他放下装豆浆的瓶瓶罐罐,连忙从桥下提上一桶满满的稀泥,迅速地倒在桥面上。还没有来得及抹开,他听到了一种愤怒的声音:
“好狗不挡道,你给我滚开!”
他抬头一瞧,见池新荷板着脸,瞪着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他不禁到吸了一口冷气,真倒霉,骑马没碰上亲家,骑牛偏碰上了亲家。他飞也似的跑到池新荷的前面,摊开粘满泥的双手,想解释解释:
“新荷,怎么啦?我又没有欺侮你,为什么要这样凶巴巴地对待我,你真是丈二和尚,让人摸不着头。”尤瑜耷拉着头,哭丧着脸,嘟嘟囔囔地埋怨道。
“你,你欺侮我还不够么?过去,我还以为你是一片好心,如今才知道是彻头彻尾的黑透了的驴肝肺!如今还要死搅蛮缠,你,你,你不要脸,真卑鄙!”池新荷怒冲冲地厉声骂起来,眼泪扑簌簌地流淌着。
“你怎么这般不讲理,开口闭口痛骂我?新荷呀,我们同学八年,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同学八年,他们确实从未红过脸,顶过嘴。这突如其来的狂轰滥炸式的谩骂,使他简直急得要发疯。
“游鱼子,桥上的烂泥是谁抹的?你为什么要在桥上抹烂泥?你应该明白,你那颗昭然若揭的司马昭的龌龊的心,我还能不知道?过去我错信了你,今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池新荷的话,像机关枪射出的子弹,发发击中他滴血的心。他痛苦极了,他极力辩解,想挽回局面:
“这是谁告诉你的?他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
“他是谁?我明白地告诉你,他就是我!你想想,谁有兴趣在天没有亮就到桥上抹稀泥,农夫、市民、小孩,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更没有这兴趣。只有你这个下流坯子,闲得发昏,吃饱了撑得肚子痛,才不安好心装神弄鬼来耍弄我,侮辱我。你哪里还有什么清白?你,你,你不是人,是畜生,是魔鬼!”池新荷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愤愤地骂道。
“新荷,我只有今天抹了泥,平日抹泥的不是我。你这样推论猜想,不是太武断么?池新荷,你说要说个清楚,我死也得死个明白!”尤瑜仍然以为她不知底细,死死地继续缠住她,矢口抵赖。
“那你就明明白白地去死吧!今天天刚亮,我就起床,躲在那棵大树后面看。看见你像条狗,趴在桥上抹稀泥。如今,桥上的泥巴还没有抹开,你双手还粘满了泥,看你这副熊样子。难道我污蔑了你?”在事实面前,他无法抵赖,便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原来在上周星期六,姚令闻找池新荷去谈过一次话,指出尤瑜的行为已经越轨,成了街头的小混混。如今女长男大,处事应该有个分寸,要她提防受骗上当。还说她的爸爸是她的恩师,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好向恩师交差。池新荷揣度他已知道早上过桥时发生的事,只好和盘托出,说了出来。不过,她认为尤瑜是帮她,没有什么恶意。姚令闻提醒她,饭甑隔木皮,人心隔肚皮,凡事要弄个明白,要亲自去探究。他要她起几次早床,亲眼看看。于是,她下了决心,扑了两次空。今天早晨,看到刚刚发生的事,她简直气炸了肺:平日她把他当作亲哥哥,可他却挖空心思陷害她,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池新荷骂过尤瑜之后,心情舒畅多了,就头也不回,转身大步走向石桥。尤瑜傻眼呆呆地望着,好似丢了魂魄。池新荷愈走愈远了,他顿时醒悟过来了,池新荷的脾气倔,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过去的一切,都将成为过眼云烟,美好的回忆。他气恼不过,把装豆浆的瓶瓶罐罐,摔在地上,瓶罐打碎了,豆浆流满一地,他全然不顾。他一边追,一边哭,声嘶力竭地喊:“新荷,新荷!你不能这样无情地抛弃我。我只想和你亲近点,这又有什么错?这又有什么错呢?”可是,池新荷怒不可遏,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了,无论他怎么赶也追不上。他只好停住脚步,呆呆地站着,痴痴地望着,呜呜咽咽,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哭泣着。他痴呆了很久很久,瞧着她的身影,像南飞的雁群,开始能见到搏击长空的双翼,后来渐渐缩小,变成“人”字,变成“一横”,变作“一点”,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精力随着眼泪的流淌耗尽了,再也支撑不住他那庞大的躯壳,像禁不住狂风暴雨冲刷的一垛孤立的泥墙,突然坍塌下来,变作了一摊泥。接着,他的痴傻疯癫勃发,像一个向来被娇宠的顽童,遭受突如其来的打骂,在地上发疯地滚来滚去,海啸山崩似的号哭……
他滚倦了,哭够了,头脑也渐次冷静了。回过头来思索事件的来龙去脉:过去,池新荷那么信任他,她又怎么会突然怀疑他?肯定是赖光头跟他过不去,看见了他在桥上抹泥,告诉了她!但他随即否定了这种看法。池新荷最讨厌赖昌,不只是因为他的癞痢又脏又臭又难看,更重要的是认为他人品卑下,是学校里典型的害群之马。因此,她一见到他,掉头就走。他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相互谈话,赖昌又怎么会有机会告诉她?他想,那一定是赖昌告诉了姚令闻,姚令闻不怀好心,有意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就转告给池新荷,要她早起看个究竟。他知道,如今自己已经坠入赖昌设下的陷阱,彻底埋葬了自己和新荷的亲兄妹般的感情,自作自受怨自己,怪谁都白搭。他只好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一步一步地移……
已经是中午了。回家的路上,他遇上了赖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怒火中烧,扬起拳头,厉声斥骂:
“死癞痢,电灯泡!你也不洒泡猫尿照照,你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设下套子害老子,老子跟你干到底!”
此刻,尤瑜滚得满身泥,大概是哭时用手往脸上抹泪,满脸也给沾上了灰,衣服的纽扣没有扣,裤管一只高,一只低。赖昌看见尤瑜这副样子,不禁笑起来讥讽他:
“哈哈!游鱼子,我不偷不抢不下流,我怎么不是东西?你看看你这副熊相,地地道道的流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鬼鬼祟祟勾引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摸她的**,你说,你说,你能是个什么好东西?我还要郑重告诉你,空城计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用,就不能吓退司马懿。可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无限制地用下去,脓包能不被戳穿吗?我看你不仅卑鄙下流,而且蠢得像猪!现在你已经是茅坑里的石头,过街的老鼠,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游鱼子,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再不可能翘起尾巴当旗杆,你只能夹起尾巴接受教育,受别人的窝囊气。”今非昔比,如今的赖昌,班主任对他的忠心大加赞赏。他有了班主任的撑腰,腰板硬了,胆子大了,说话声自然也高了,他痛痛快快的、趾高气扬地宣泄着长久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积恨。
尤瑜向来眼望青天,瞧不起人,他又怎么能容忍他从不放在眼里的癞痢头如此侮辱他?于是,就豁出重拳打过去。可是,一来早上急忙上路,吃饭不多,又因长时间的号哭滚闹,耗尽了力气,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二来赖昌有备而来,手中还握着根木棍。尤瑜看似气势汹汹,其实,那猛击过去的一拳,也是轻飘飘的。赖昌身子往旁边一闪,又用木棍往他脚下一绊,叭啦一声,尤瑜头部肩膀首先着地,摔得严严实实,半天也爬不起来。赖昌用木棍指着他笑着说:
“尤大哥,游鱼子,你也有今天!看来,你也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豆腐渣做的将军。不用我打,就自己倒了。尤大哥,这可不能怨我,不能怨我呀!”然后,他挥舞着木棍,哼着小曲,扬长地走回学校去。
后来事态的发展,也正如姚令闻所料,尤瑜以自己的行动,挑起屎来臭。当天,池新荷迟到了,尤瑜旷课了,赖昌对这件事情发生发展始末的绘影绘声的描绘。尤瑜的卑污可笑的行状,顷刻间,就风闻整个学校,不久,又风闻整个昆阳,成了学生课余饭后的笑料,市民街头巷尾的谈资。像英国人没有不知道幽默的卓别林一样,昆阳人没有一个不知道伟大的尤瑜。此后,尤瑜所在的班级,乃至整个学校,一夜间风向全变了。对尤瑜,和暖的东风变作猛烈的西风;赞扬声没了,铺天盖地的是异口同声的讥讽。隔墙捶壁,指桑骂槐,尤瑜处处能见到鄙视、蔑视的目光,时时能听到不堪入耳的斥骂。众口铄金,何况尤瑜不是金子,连石头都不是呀!因而他只好学乌龟,把头颈深埋到龟壳中。不过尤瑜虽臭,可不是臭水沟里的污泥,而是茅坑里的石头,十分坚硬,不好对付。姚令闻曾受尤部长之重托,对尤瑜进行教育,校长也曾答应,要好好关照尤瑜。对这块又臭又硬的骨头,姚令闻、学校当局都不敢啃。紧急磋商之后,降格处理,轻描淡写,给了尤瑜一个警告处分。姚令闻找他谈了次话,也无非老生常谈,要他勤奋学习,学会做人,争取进步。只是把文体委员一职,由两人分任,让池新荷当了文娱委员。此后他虽然仍担任体育委员,即使是他分内的事,也不让他过问,实际上等于免去了职务。从此,他像被遗弃的孤儿,如久旱枯槁的僵苗,孤零零的,灰溜溜的,没有一点而生气。往日欢蹦乱跳、恣情笑谑的猴子,如今郁郁寡欢、呆若木鸡。夏天纵情欢歌如蝉、穿行如飞似蛇,如今休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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