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抢锅巴一马当先;肃纲纪摇铃子遭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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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瑜冲出排练室后,觉得他与文艺表演的情缘,从此被割断了。文艺表演是他的灵魂,如今灵魂被勾走了,只剩下一副躯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怎么也想不通,同学们对他如此不理解,就为这么点事,对他处处诽谤,时时打击,把他当作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更不理解,池新荷明明知道,在桥上抹泥的始作俑者是赖昌,可她偏偏把厌恶与仇恨,全撒向了他!而对癞痢头不闻不问,如今,有时她还与他搭讪几句,似乎他们已经串通了,故意来害他。真的是非颠倒,阴阳易位,烂臭不可闻睹的癞痢头,居然也如魔鬼披上画皮,变作国色天香了。
那晚,不知什么时候,他才荡进了寝室,和衣睡了。第二天中午过后才起床。以后的日子,他几乎天天一个样,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谁也懒得去管。他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孤独得像困在浩淼的烟波包围的荒岛上。他无法集中思想听讲,只觉得老师像判官,同学是小鬼,脸难看,气难受。人在教室里,心早飞到了蓬莱岛、爪哇国。他想反正船已打破了,方寸早乱了,他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做什么。既然一条小罪判死刑,那么再加十条、百条重罪,也只是判死刑,他还有什么顾忌的?过去他争做好事人家说他搞破坏,如今他就专门干坏事,看他们能把自己怎么样。老师分配的事,他偏不做;干部讲的话,他偏不听;学校的纪律,他偏偏不遵守: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谁要是与他过不去,他横睁怒目纵豁拳,人人见了都胆怯。从此,对他来说,学校成了小客店,除了每日三餐、睡觉外,他任意来去谁也不敢管。说也奇怪,此后让人难看的卖牛肉的脸不见了,怯兮兮的敬仰他的容颜增多了;令人作呕的话变作了轻烟薄雾,间或还能听到几句夸赞的言辞。真是恶狗怕蛮棍,玉皇大帝也怕孙大圣。尔后,更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集合到他的旗下,他羽翼又渐次丰满了。渐渐地他气粗了,胆子壮了,不孤独了,班上的风向又因此逆转了,别人对他又刮目相看了。许多人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尤瑜的过错充其量是粒芝麻,可偏偏要把它夸大成牯牛,将他往死里整,可又整不死。物极必反,如今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阎王老子咬*。只怕整他的人的日子,往后不好过罗!说这话的人,以往受压,心里深埋藏着极度的不平,因为压力大,不敢说。如今飞出了尤瑜这只出头鸟,却没有遭枪打,他们还怕什么。他们不再说尤瑜的风凉话了,还时时亲切地与他拉闲话。池新荷目击这一切,心里也懊悔。她觉得尤瑜本质并不坏,一些人心怀鬼胎,百般打击他,心太黑了。自己迫于舆论压力,逼得他没有退路,做得太绝,因此他铤而走险,酿成今日这样的不可收拾的局面,她也难辞其咎。从此,她路遇尤瑜,也尴尬地笑笑,然后羞红脸,愧低头,匆匆地走过去。
一般的概貌说过之后,就说具体的事。那时学校食堂作饭,用糠壳做燃料。大锅大灶,一锅能煮熟大米百十斤。饭煮熟后,贴锅有层半寸厚的锅巴。开饭时,用箩筐盛饭,一块块锅巴酷似尖斗笠,盖在盛饭的箩筐上,堆得像座金灿灿的山。这种锅巴脆生生,香喷喷,有花生米那样香,无花生米那种腻,比花生米还要脆。在当时生活条件还十分艰苦的学校里,同学们看到它,傻了眼,流口水,不亚于饿急了的人目睹百鸡宴。每当吃饭铃敲响时,同学们个个如冲锋陷阵的勇士,一往无前地冲进食堂,为的就是抢几块酥脆的锅巴。而尤瑜,更把那脆生生的锅巴,当作昆阳闻名遐迩的宝聚园的饺子、盛光宝的面条,他那像饿狼的绿眼瞅着羊那般盯着它。为了攫取它,他次次都一马当先,捷足先得。
为了保证每餐能吃到这香脆的锅巴,饭前,尤瑜就像猎人守侯在狩猎的堂口那样,坚守在食堂旁侧,专等诱人的猎物——锅巴——出现。风雨晨昏,他从不或缺。他装模作样,面对书本,眼却乜斜着食堂。正如猫头鹰的眼,好像在打瞌睡,其实,它紧盯着地面,专门等候田鼠的出现。一旦金山出现了,他便闪电般地闯进去。攫几块夹在书本中,抓几块塞进口袋里,再一手拿两块,边走边吃,飞进寝室里,奔入澡堂内,细嚼慢咽,品尝着这蟠桃园的仙果,领略这神仙般的享受。行动初始,他怕触犯众怒,还胆怯心颤;往后,见无人管,胆子渐大;到如今,他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形成了这个学校里的一道特有的风景。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皇帝的威风谁都羡慕。当年,见到了秦始皇东狩南巡的威严,有贵族血统的项羽,不禁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市井无赖刘邦,也悠悠然道出,“大丈夫当如是也”。当时,在尤瑜的卓立特行的影响下,许多不安分的,都抱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心态,加入了抢锅巴的行列,从此这道独特的风景因此逐渐扩大,没多久,变作了万紫千红的春天。此后,大摇大摆、旁若无人的类“游鱼子”,几乎遍及全校。少吃咸鱼少口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游鱼子”们,老师们也只好睁只眼来闭只眼。
车到山前已无路,痛哭之后,还得往回走,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面对这些骚扰学校正常秩序的“流寇”,校长决定采取铁碗措施,进行全面“清剿”,以扫除阻碍教育发展的绊脚石。杀一儆百,擒贼先擒王,这事首先得从制服无限制破坏纪律的尤瑜开始。解铃还须系铃人,姚令闻是他的班主任,此事又是他处置不当引起的,校长就责令姚令闻去管。其实,姚令闻也知道,包括校长在内,大家都不想管,因为都怕敲房柱,动磉墩,因此得罪了尤冬梅部长、丰满楼主任。姚令闻也知道,他去管最合适,因为他毕竟与尤冬梅有同窗之谊,尤冬梅又曾求他管尤瑜。他去管,他的行为应该有所收敛,坚持下去,尤瑜会逐渐变好。可他不愿管,因为当年尤冬梅对他的冷落,还梗在他心间。他不希望尤瑜变好,倒希望他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坏。让这个宝贝苹果彻底烂掉后,尤冬梅再伤心地捡起来,痛苦地处理掉。可如今校长的责令他去管,高官不如现管,对待“现管”的校长,他又岂能敷衍了事?怎么管?自己出马打头阵,就撞着了南墙,再没有回旋的余地。最近班上的生活委员被选为学生会生活部长,他任命赖昌当生活委员。如今他正春风得意,得志猖狂,只要不杀人,他姚令闻要他放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干。这么一想,又得意地笑了。他把赖昌找来了。他问赖昌,最近班上的纪律怎么样?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只有尤瑜这头犟牛,任意出出进进,抢吃锅巴,影响极坏,我想管,只怕管不住。”赖昌皱着眉头,隔着帽子搔着他那特痒的癞痢头,感到很为难。
“管,是你的职责;不管,就是失职。听干部的话,是尤瑜的本分;不听,是他无理。”姚令闻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追究责任。赖昌其实也知道,姚令闻也不想管。也怕捅破这个马蜂窠,招致马蜂螫。这回校长要姚令闻管,反正姚令闻又要他打头阵。进了剃头店,打湿的头发就得剃,哪容你三心二意。既然自己做了过河卒子,当然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决不能后退。既然如此,那就听他任意安排吧。
“过去我不管,的确失职。今后如何管,姚老师,请你指示吧!”赖昌貌恭而心不顺,十分勉强地承认错误。
“我安排你当生活委员,就是相信你的能力与勇气!”一箭双雕,姚令闻仿佛赞扬赖昌,其实是在矜夸自己的眼力,“积重难返,矫枉必须过正。要把一头犟牯牛拉回头,就要加倍地付出力气。尤瑜是条滑泥鳅,轻轻摸摸地抓一下,他就溜走了。只有抓住最恰当的时机,像你抓泥鳅一样,掐住它的鳃帮,才能拽住他。重病必须猛药攻,强贼就得出重拳。我有个方法,就看你敢不敢用?”

赖昌不知道姚令闻又要出什么馊主意,进一步使尤瑜声名狼藉。不过,在现在的情势下,他赖昌除了力气敌不过尤瑜外,实在没有什么可怕的。虽然他姚令闻怕部长大人,可部长大人与他还隔着几重山,对于他,部长也鞭长莫及。只要是姚令闻要他干的,干好了,他获利;干错了,也不会开除学籍,他还怕什么?
“姚老师,只要是您要我做的,就是要摘天上的月亮,我都敢!有了您的诸葛妙计,天下都能治理好,何况如今只是要管住一个不守纪律的学生!”赖昌时刻不忘拍马屁,他听人说《三国》,今天算派上了用场。
“这样就好。现在尤瑜最让人皱眉讨厌的,就是抢吃锅巴。他那卑劣的行径,简直把我们班的面子丢光了!”姚令闻一边非常气愤地说,一边心里又想,反正你赖昌当炮灰,挡子弹。尤瑜是学生,做老师的打了是犯法,可没有说学生不能打。学生狠狠地打他,打得他皈依佛法,功劳是他的,出了问题,算他倒霉,“赖昌,俗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嘴馋家伙的嘴巴先受罚。明天我与你一同去,如果他仍在抢锅巴,你就猛力打他几个响亮的嘴巴,给他个下马威,让全校同学看他的笑话!坚固的碉堡须用重炮轰,你打的巴掌就是喀秋莎,必须打得狠。你打过他后,然后我对他进行猛烈的批评。对你对他各打五十板。不过他那五十板,是能及于他的脏腑、触及他的灵魂、使他改邪归正的猛药;对你的那五十板,不过是轻描淡写,作作样子,掩人耳目。还是过去那句老话,打炸雷,不下雨。你看怎么样?”
自己装笑面,要别人当**,真黑心!赖昌看到他自以为得计的得意的神态,心里这样想。不过他又想,既然上了贼船,入了狼窝,就只能由他摆布了。于是,他就卷袖豁拳,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说:
“打!当然敢打!只要您一声令下,我就狠狠地打!”说实在的,想打尤瑜的念头,埋藏在赖昌的心里,已经一年多了。还在过去尤瑜谑笑他时,他就想打折他的腿。可是,身单力薄,怕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打不了他,反伤了自己。他还担心,尤瑜有靠山,校长老师向着他,只要动他一个指头,就要赔礼道歉,挨整受罪,实在不值得。如今,学校发出了整肃纲纪的指令,姚令闻又为他撑腰打气,天赐良机,他怎能轻易放过?这一巴掌,他定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像鲁提辖全打镇关西那样,打他个稀巴烂!
“好!就这么管!不过,你要拿稳主意,明天不能变卦哟。”姚令闻担心赖昌临阵怯场,就打个钉子覆个眼,继续擂鼓鼓他的劲。
第二天早餐前一刻,尤瑜准时冲进了食堂。攫了几块锅巴夹在书本中,抓了几块塞进裤兜里;又一手拿了两块,边走边吃,大摇大摆,走出食堂。就在这时,赖昌、姚令闻一前一后,走近了。赖昌尖嘴猴鳃,瘦骨伶仃,尤瑜不怕。可姚令闻毕竟是老师,又是姐姐的同学,何况做这种事,毕竟不光彩,胆子有了三分怯,面子也有七分涩。可是锅巴味美太诱人,他确实不想丢,于是,就只好“狼吞”,仿效北京全聚德“填鸭”,尽量将锅巴囫囵的往嘴里塞。塞得两腮圆圆鼓鼓地鼓起来,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塞得太多,嚼不烂,“虎咽”不下,可手中还攥着锅巴,情势紧急,他还得继续往口中填。他鼓着眼,胀红脸,伸长脖颈,鼻孔出不了气,那副可笑的狼狈相,恐怕古今中外的演丑角的艺术大师,还没有塑造出这样的丑得如此可爱的艺术形象!
走在前面的赖昌喊“站住!”他吞咽照旧不停步;后面的姚令闻又连连厉声喊“站住!尤瑜你站住!”他停住了脚步,吞咽仍依旧。赖昌、姚令闻与他照面立定,相距只有一步。两端的姚令闻、尤瑜的个子高,中间的赖昌几乎低了一个头,他们的头的顶点,用曲线连起来,构成个马鞍状。六只喷火的红眼对峙着,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此时赖昌摆出干部架势,麻着胆子,高声骂道:
“边吃边走,简直是牛吃草,狗抢屎!尤瑜,你不要脸,班上要名誉!你一粒老鼠屎搅脏一锅粥,卑鄙无耻,真不是东西!”
说完,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啪啦一声,狠狠地打了尤瑜一个响亮的嘴巴。这下可糟透了,尤瑜嘴巴里填得紧紧的嚼碎了的锅巴,受到相当于一百个大气压的超强力的压挤,拌和着唾液和鲜血,像喷泉喷水,更像火山爆发时喷射出的岩浆,是那么迅速,那般猛烈,直射到姚令闻梳得溜光溜光的头发里;直冲到他睁大的带血的眼睛里;撒在绷得紧紧的青白的脸上、如茂密丛林的半圆的兜鳃胡子上;塞进他那肥大的耳朵里,填进他那张口骂人的大嘴里,钻进气流急速出进的喉管中;逼得他像鞭炮爆炸那样,不停的咳嗽,像汩汩泉流那样,不住地呕吐。整个头都粘了一层厚厚的锅巴汁,“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秀美山川,顿时被大雪严严实实地覆盖,江山一笼统,分辨不出高山、大川与平地,肥大臃肿,活像从烂泥中拎出来的一只硕大无朋的大猪头。姚令闻早准备好的一篇精彩的训导词,被锅巴汁堵在喉咙里冲出不来,只好无限惋惜地让它沤烂在肚里。姚令闻从来未经历过这样见不得人的狼狈,只好效法耗子钻洞,急急忙忙返身,钻进自己的房间里。赖昌有幸个子矮,天末喷射的“火山岩浆”,未曾给他很大的冲击,只是他的头顶洒落了一层如粥似屎的锅巴汁,又幸好有钢盔似的帽子,严密保护着,他的癞痢头未受一丝一毫的损伤。不过,老师败阵,靠山倒了,他也惊恐万状,乘尤瑜还没有回过神来,便悽悽惶惶、慌慌张张,抱着癞痢头,夹起狗尾巴,逃之夭夭了。可是此刻铃声响了,正值蚁攒蜂拥的同学前来进餐,目睹这一千载难逢的盛况,围观的人,如山如墙,嘻笑叫骂,此起彼伏的“嘿嘿”、“哈哈”,声如震雷,绝类原子弹爆炸时的蘑菇云,直冲云霄,在蓝天上幻成五彩的晚霞,显现出无比璀璨、世间罕有的朵朵奇葩!
游鱼子脸皮虽厚,但此刻也觉得脸不好往那里搁,手足不好往那里放。便慌忙地将人墙撕开一条口子,倏尔就电逝烟消了。计划周密的一场鏖战,才“旗开”,未鏖战,双方都怯阵败逃了。收兵过于草草,谁也没有“得胜”。倒是作壁上观者收获颇多:嚣叫掏空了肠胃,食量大增;嘻笑轻松了神经,一天学习下来,没有一个人打瞌睡。
原来姚令闻自作聪明,想赖昌猛烈轰炸之后,再将炉火烧红,把尤瑜这块锈迹斑斑的烂铁,投进炉火中猛烧,再置于铁砧上,用批判的重锤猛打,去掉尤瑜身上的一些斑斑锈迹,使他出现新面目,他也好向上级交差。可意想不到尤瑜的变魔法的宝葫芦似的口里,冲决出这么一股这么变幻莫测的火山爆发的锅巴岩浆来,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风炉破了,炉火灭了,灼铁凉了,无法重打再造,从此,姚令闻也只好偃旗息鼓,不了了之,现出了他苯驴的本来面目。
世间只要有风,海上就无法遏止浪,许多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不了,它就不能了。食堂前那啼笑皆非的一幕,谁也不能忘怀。而且大家将它无限扩展,嗣后,尤瑜以蓝天为幕布,大地作舞台,演出了更多、更威武雄壮、无比生动的活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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