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晨兴忆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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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追背影成跟了屁虫,还报复竟恶语伤人
竹海一边胡乱地做着气功动作,一边仍在天马行空地回忆那逝去的岁月。回忆的潺潺溪流,穿过崇山峻岭的曲曲折折的山涧,跳跃腾掷,汩汩地顺着池新荷那柔和的绿岸,流到了尤瑜这山崖根前。地区文艺汇演后,尤瑜为池新荷在这次汇演中,获得了最高荣誉而无比高兴,也为自己丢失了最宝贵的演出机会而痛心疾首。巨大的挫折,使尤瑜失去挚爱自己的人的信任,在人前丢光了面子,简直成了示众的盗贼,过街的老鼠。这些逼使他认真检点自己过去的行为,觉得自己过去实在太得意忘形了,简直就是像一头莽撞的牛!如果再不悬崖勒马,就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从此他收敛了心猿意马,开始静下心来学习工作。
像种子从发芽到出苗,到开花、结果,是个渐变的过程,学习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在学习文化科学知识方面,尤瑜这粒种子,发芽迟,出土晚,别人的苗子已经开花结果了,可他的还是株僵苗没有孕苞。他学习上的欠债太多了,一时要迅速提高学业成绩,无异于瘦弱的病夫,想一口吃出个胖子来。
他从八岁发蒙,到初中毕业前后共十年,可他真正认真学习的时间累计起来,却没有多少天。最近两年,他经常写情书,熟能生巧,文科成绩还优秀,可理科成绩实在太糟糕,次次考试交白卷,与同学比起来,差距不啻天壤,看来升学无希望。尤瑜虽然平日心胸豁达,天不怕,地不怕,正如他平日常说的,砍了脑袋只有碗口大的疤,天塌下来一肩扛。可是,升学临近了,他也心里急得着了火,因为如果不能升学,他无颜面再见学习成绩优异的池新荷。比他更急的还有姚令闻,因为过去尤冬梅部长问他,他总夸尤瑜进步快,成绩好。还说这次文艺会演,没有让他参加,就是不让他分心,要他集中精力搞学习。口头可以说得天花乱坠骗人,可升学考试是块试金石。如果尤瑜升不了学,他往日的一切心计都白费。日后自己要升官,又怎么好去央求她,仰仗她?因此不管有千难万险,他也必须竭尽全力找条险径,跨过这不可逾越的高山。
路是人走出来的。何况姚令闻本来就有一条熟悉的路径。他此时记起了焦礼达。焦礼达解放前在昆师当剃头工,暑假学生回家了,不用剃头,印招生考试试卷时,他次次参加考卷的印制工作。印制试卷的油印室,在学校办公楼的教导处的办公室内。它凸出办公楼主体结构后面,三面开窗,张以铁丝网,只有一张小门通向办公室,连蚊蚋也不能进出。印制试卷时,教导主任就在办公室办公,印完试卷,工人出门时还要搜身,监督极为严密。可是像门片般的大块头焦礼达,在姚令闻的指导下,居然也想出办法来了,使自己变得比蚊蚋还小的微生物,能让试卷自由出入铁丝网。他进入油印室,就脱下上衣汗衫,光着膀子印。印制工作快结束时,把试卷印在上了浆的汗衫的背面,他腰不圆,背却很阔,宽阔的汗衫,足足能印三张油印纸。出门时他把汗衫穿在身上,外面罩一件黑衬衣。颟顸的主任只搜口袋,他就顺顺当当地把试卷偷出来了。他把偷印了试卷的汗衫交给当时在昆师读书的姚令闻,姚令闻彻夜刻印,分头到各县的考生中去卖。他们二一添作五分成,收入颇不菲。因此姚令闻那时手头很宽裕,常常能带“密司”光临宝聚园。他想,今天不妨如法炮制,给焦礼达钱,让他偷出理科试卷来。不过这次他不想卖钱,而只给尤瑜一人使用,让尤瑜能顺利考入昆师,他好向尤冬梅交差。如果卖钱,让觉悟了的群众窥探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像苦命的蝉儿,在地下苦斗四年,才飞上高枝,没纵情歌唱几天,刚刚获得**员的光环,就可能一朝泯灭。**办事太认真,一旦栽倒,就永远爬不起来,他输不起。他还想,如果这条路走不通,他还有另一条。如今昆师的“掌门人”李健人,曾是他的同班同学,当年他家庭困难,姚令闻曾给他以少许资助,可他却把姚令闻当作重生父母。李健人其貌不扬,才具不佳,可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炮火声中,考入了随着解放刚刚建立起来的中原大学。没想到,他偏偏走了狗屎运,这一注他赌胜了,全国迅速解放,时局很快稳定了。几个月毕业后,他参加了土改,入了党,提了干,升了官,如今成了昆师执掌实权的教导主任。他想,求他帮忙,大概不会遭到拒绝。想到这些,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自我欣赏地说,“还是老子的门路多,就是上天入地,谁又能阻挡我!”
升学考试前,悬梁刺股,尤瑜确实夜以继日,忙乎了几个月。可是,数学学过九年、物理、化学学了三年,知识犹如深不可测的青龙潭,只三四个月的时间,那不是用一根稻草想去测量它有多深,这又怎么可能?阿拉伯数字的加减乘除,他还勉强可以对付,可碰上X十Y,物理公式,化学符号,他就坠入五里雾中,分不清东西南北。临时抱佛脚,徒劳无功。姚令闻把试卷答案抄给了他,他又觉得姚令闻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无非又要骗他。尤瑜知道昆师考试组织极为严密,考题不可能泄密,根本没有把这当回事,没有去熟记。到了考试前一晚,他对应考完全没有底,走投无路,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临阵磨枪,来记这些答案。可是,他理科基础实在太差劲,加上他又有个不细致的毛病,考试做题时,或者张冠李戴,把两个题的答案交互抄错;或者算式的结果抄对了,而算式中间的数字,加减乘除等运算符号又抄错了,都不能得分。考完后,他杜门谢客,躺在家里长吁短叹:在学校里读书,五级分制,交白卷,还可以得“1”分,可升学考试实行百分制,有些科只能吃鸭蛋,今后还有什么脸去见池新荷?不过,没有毛的鸟儿天照应,不知是什么原因,发榜时,他的名字居然排列在榜中间。这样,他糊里糊涂地参加考试,又糊里糊涂地被学校录取了。
“嗨!老兄,现在休息了,你怎么还在做动作?”
这“嗨”的一声,如蓄水的堤坝的闸门关闭了,竹海回忆的潺潺流水,自然也被阻断了。原来上午学练气功已两个小时,现在大家停下来休息。他回过神来,环顾周围,大家或依墙傍柱,或坐在桌下架设的十字凳上,闲谈休息。可是气功大师却没有休息,他又在为走上舞台的人,发功治病,压根儿没瞧他一眼。看来二十多年的严酷岁月的无情的斧凿,已将自己摧毁得面目全非,已破碎了的“江山”,尤瑜已经不能复识。他也想走上舞台,与他诉说离情别绪,但他又想,这种过去曾浓于美酒、亲如兄弟的同窗情谊,穿过二十多年的漫长的风风雨雨的时空,早已变质变味!他曾是县太爷,自己却是阶下囚,“阳春雪白”与“下里巴人”,又怎么能搅和在一起?冒昧地求见,不只有谀媚之嫌,而且可能遭遇鄙弃的白眼。随即他又想到,他曾是昆阳鼎鼎有名的红旗书记,年未过半百,精力旺盛,即使退居第二线,也会驰骋于社会主义疆场,建功立业,怎么会沦为看破红尘的道士?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人,错把汴州当杭州,错将乌鸦作凤凰。于是,竹海便打消了前去与他叙谈的念头,与周围的人的攀谈起来。竹海虽然曾经是这块土地上,为众人瞩目的一株生命力旺盛的迅速生长的白杨,但历经几十年的狂风暴雨的摧残,已形毁骨销,何况早已物是人非,谁还能复识他这棵枯木朽株。他无意与别人拉扯自己往日的风光,就向旁人打听气功大师的情况。
大家告诉他,他原来是昆阳县委第一书记,他从乡长升到书记,他几十年来,一贯能为老百姓办实事,还说了一些抵制五风及文化大革命错误路线的很有风趣的故事。改革开放以后,他仍然担任昆阳县委第一书记。他雄心勃勃想把经济搞上去,几年之内,他搞了八大工程,可是调查研究不够,一哄而上,管理仍没有腐朽的脱离计划经济的窠臼,自己也就只能啃啮失败的苦果了。改革开放初期,各地与之类似的情况多得很,可别的地方的领导同志,比他聪明,对这种事,付之一笑曰“交学费”,尔后仍继续干着他们的“交学费”的工作。可他却实打实地引咎辞职。他说,小平同志说,科学是第一生产力,要尊重科学,尊重人才。自己不懂科学,不算人才,不能霸占茅坑不拉屎,也不能霸占茅坑拉狗屎,他只能让位于贤者,自己退居第二线。有个爱说笑话的长者,他像与尤瑜还有些交谊,把握了老书记的思想脉搏。他说老书记之所以这副打扮,是有他的难言之隐。退居第二线后,原来他想没有了书记的头衔,当名普通的干部,能深入人民群众之中,沉入社会底层,更能了解各地的真情实况,为新一届领导班子当好参谋。新的领导原来是他的部属,过去对他言听计从,步步紧跟,可是如今位置倒过来了,也落入了几千年来中国官场“人阔脸就变”的窠臼,他深怕老书记卷土重来,分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不容易才求得的权力美味中的一杯羹,因此对老书记也时时板起了卖牛肉的脸,似乎十分关心却又十分严肃地说,老书记,既然老了,退下来了,就好好颐养天年吧,又何必隔三夹四搞调研,下基层的干部多得很。从此,他就不便妄议朝政,再去淌过去被自己搅浑而别人再不让他淌的浑水呢。可是他又闲不住,于是就西上华山学气功,想为百姓强身健体作点贡献,于是他就有了这身道装打扮。
听了长者的话,他觉得过去的书记,今天的大师,行状相似,更加激活了他的追忆的水流。半个钟头的休息很快过去了,气功大师又宣布开始教练。阻碍竹海回忆的潺潺溪流的闸门又重新开启,汇入了刚才大家叙议的流水,竹海想象的湖海更加宽阔了。
在昆师,他与尤瑜交往那极为密切的一年多里,目睹耳闻的尤瑜的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又像滔滔流水,穿过崇山峻岭,跳跃腾掷,千姿百态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尽管经过几十年的尘封雾掩,他那鲜活像蛟龙、鹰鸷如烈马、赤条条的如哪吒的影像,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深刻,那么鲜活。花就是花,刺就是刺;人就是人,鬼就是鬼,他直面人生,不施半点铅华,不以紫乱朱,更不以紫夺朱。他是刚刚堕地的呱呱婴儿,毫无雕饰的刚刚出水芙蓉。只觉得有实实在在的真,朴素无华的美,在现代虚假泛滥成灾的社会里,真是上穷碧落、下索黄泉而难以得到的瑰宝。他固然太野了点,但唯其野,才显出他非同凡响的直。他像野草,野火烧不尽;像劲松,冰雪压不弯。他敢于非己,当众脱裤子,把自己的丑陋**,向人昭示,这是许多英雄豪杰,主席总统都无法企及的。那些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偷鸡摸狗的势利小人,更是仰望而不能见其项背。在同学的一年多里,虽然他有许多的事他竹海看不惯,常常严厉批评他,但他还是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朋友,对自己的某些成功,竟达到了盲目欣赏的程度。此刻,尤瑜在昆师的许多亦庄亦谐、亦野亦直、一时是非难辨故事,在竹海的记忆的长河里,又涌起了掀天的巨浪……

一九五二的夏天,尽管天天艳阳高照,可对尤瑜来说,却是一个个漆黑的漫长的冬夜。升学考试前,尤瑜没日没夜在书本中穿梭,无异于严冬降临,老鼠在地下盲目掘洞。考试时他糊里糊涂地走进考场,又糊里糊涂地在纸上涂鸦,然后又糊里糊涂地走出考场,然后钻进自己的蜗牛壳似的房间里、蚊帐内,长吁短叹。据说魏晋时的刘玲以天地为屋宇,以房屋为衣裳,那么他的屋宇内还有房间、蚊帐,无异于“棉袍”里还塞了“棉背心”,“棉背心”内又穿了“保暖衣”,简直是遇上零下五十度严寒的着装,比刘玲还富有想象力。窗外是这般明亮,可他眼前却一片漆黑;天气是这样的酷热,可他觉得寒彻肌骨;寰宇是如此空阔,可却无处藏匿他的孤身。他不敢挪出蜗牛壳半步,因为有太多的如霜似剑的目光刺向他。特别是怕池新荷那鄙夷不屑的眼神的寒光、利剑,如果刺向他,他心头就会滴血。以往他最爱在昆阳街头“数麻石”,可如今就怕与池新荷街头邂逅相遇,花岗岩的石板路上没有老鼠洞,他这七尺之躯不知往哪里藏?
谁又能料到,他糊里糊涂地才熬过几个黑色的冬夜,意想不到的暖意融融的明媚的春天就来临了,他竟然糊里糊涂地考上了昆阳师范!他头上笼罩的浓重的乌云消散了,他昂首见到了湛湛的蓝天。他突然记起了李白的诗句,“长风破浪会有时,拟挂云帆济沧海”,他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八月十日中午,接到学校录取通知,他喜出望外,立即脱下“棉袍”、“棉背心”、“保暖衣”,冲出“蜗牛壳”,忘了吃饭,又将街上的麻石板从头数。他目光似闪电,头摇拨浪鼓,搜寻每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人,遇上了,他要拨开人群凑上去,大声高呼,“老伙计!你知道吗?我考上了昆阳师范!”他还根据对象不同,变换称呼,此后十几天,他不知向多少人,高兴地说了多少遍同样的话。甚至面对院后的鸡,门前的狗,他也默默地絮叨了无数遍。
他只想在街头遇上池新荷,把这个特好特好的消息告诉她,扫除她心中厌恶他的灰尘,重新恢复她对自己的信任,使他们和好如初。可是,十几天来,他找遍街头巷尾,搜尽水曲山陬,没有见到她的踪影。他极其恼怒地想,隔河牛女,七夕还能会鹊桥;而他们,她上莲师,向城西;自己走昆师,往城东:一个“南辕”,一个“北辙”,劳燕永远各东西。老天怎么竟这么残酷无情对待他?这牛年马月的分离的痛苦折磨,何时才有个头?这残酷的现实啊,真比黄母娘娘还冷酷千百倍!他恨姚令闻挑拨他们之间的鱼水真情,更悔自己的卤莽的剪刀,剪断了维系他们的感情的纽带。“覆水难收,流光难再,纯真的感情,到丧失后才认识到它的珍贵,尤瑜啊尤瑜!过去,你一切都任人摆布,真是傻到了无以复加傻瓜!”每每走到他与池新荷曾经流连过的地方,他总是捶着胸脯,痛骂自己。
不过,能考上人们最看好的昆阳的最高学府,毕竟是挺荣耀的事。他提前到学校里报名入学了。他决心以自己最好的表现,来赢得同学对自己的信任,以期最终改变池新荷对他的被扭曲的看法。开学的这几天,他一早就守侯在校门口,给新来报到的同学领路,给体弱力亏的同学搬运行李,兼之大家知道他是地区军管会主任的内弟,因此,曾博得老师和同学对他另眼相看,交口称赞。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正如受重压而弯曲的弹簧,一旦解除了压力,就会恢复原来的物性。尤瑜到昆师后,在西城中学遭遇的冷若冰霜的白眼,满城风雨的热讽,如今雨过天青,烟消云散了。因而故态复萌,顽性勃发,恶性循环,有时又**小聪明,制造极度膨胀的恶作剧,使自己高兴,让别人难堪。
报到的最后一天是个阴雨天,四野灰蒙蒙一片。黄昏时分,传达室已经亮起了灯。这时有个女同学来报名,他也热情地为她搬运行李。她按照他的指点前面慢慢走,他扛着行李包后面紧紧跟。她,乌亮的短发,凝脂的脖颈,雪白的短袖衫,天蓝的荷叶裙,白嫩修长的腿。走起来,袅娜的腰肢,如春风中依依飘拂的杨柳。他看到她飘然雅致的背影,立刻联想到,这是让保尔心动意摇的冬尼娅,使他神驰魄散的池新荷。他收紧脚步赶上去,已经走到女寝室门口,昏暗中,她接过行李包,说了声谢谢,就融入了寝室内嬉笑着的女儿国。如今,虽不能说必须坚持男女授受不亲封建信条,但人们的根深蒂固的意识里,男女之间,毕竟仍然畛域有别,他当然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心地焦躁不安,在校园不知兜了几个圈子,躺在床上,过了半夜,仍然没有入睡。宁静夜晚的天幕上,始终悠悠飘晃着袅娜的冬尼娅、池新荷的俏丽的背影……
尔后,他了解了她的芳名叫柳沛云。他借故与她交谈,对面审视,却发现面容与池新荷迥异。他觉得,池新荷是如柔波起伏的膏腴的平原,而柳沛云则是峭峰环立的群山。不过,他读过陶渊明的《饮酒》诗,记起了其中的感人的名句,透彻地懂得了陶公的深意。“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弱”不如强,但“弱”胜于“无”啊,浊醪不如佳酿,可浊醪之于无酒,也不啻天壤。池新荷是他无限向往的“醇酒”,可是,她可望而不可即,时时想念,徒增饥渴;而柳沛云是同班同学,是时时可品的“浊醪”。对周沛云,专品赏其如池新荷的背影,不睹其非池新荷的面孔,也是一种独特的精神享受。因此,他追随在她的身后,尤其是光线暗淡的晨昏,他觉得更有池新荷的神韵。日子久了,别人说他是柳沛云的尾巴,柳沛云骂他是跟踪的特务。此后,他每次尾随她,她就觉得尤瑜心怀鬼胎,便怒目而视,恶语相加。一天傍晚,周沛云去田径场下的水池去洗衣,他也端了个面盆,假装洗衣,尾随其后。到了为洗衣而搭设的跳板上,柳沛云怒不可遏,便舀了一桶水,和着衣裤,泼到他身上。他淋得像只落汤鸡,柳沛云的裤子、袜子蒙住他的头,搭在他肩上,令周围的人啼笑皆非,在学校里被传为笑柄。
尤瑜虽有其死皮赖脸的一面,但另一面又是娇惯了的单传爱子,自尊心极强。吃不到的葡萄永远是酸的,于是他就蓄意报复。他就在同学中恶语中伤她,说人的丽质分三等九级,柳沛云的姿色还不及中下。自以为了不起,是只没有悬过秤钩的老鼠,不知自身究竟有多重?他还极尽其丑化之能事,漫画式地夸大其词地说:
“目送周沛云的背影,腰肢窈窕,步履轻盈,好像是旷世罕有的佳丽。可是,迎面走来,额耸昆仑,颧凌五岳,鼻塌岨崃,地倾东南,是个微型的‘汉中盆地’。”
人性大概有一种嗜奇的癖好,把蛇说成草绳,将猛虎贬为绵羊,会刺激他们疲塌的神经,使之超然亢奋,从而满足因自傲与自私的残缺的心灵。柳沛云的容貌上的某些不足,经他这么一夸张渲染,让人在狂笑中,将这最富有漫画特征的形象,深深铭刻于脑际。自此,‘汉中盆地’便成了柳沛云洗不尽、抹不掉、刮不去的代名词。为此,她不知哭了多少,骂了多少,也不知与多少人撕破了脸,反目成仇,但这个带耻辱的绰号,还是像影子一样时刻跟随着她。
为图一时之快,给别人造成无穷尽的痛苦,这种滋味,在很长时期内,尤瑜也曾遭受过。在遭到大家的白眼与斥骂后,他才知道自己的孽根未除,旧病又发,犯下了新的罪孽,种下了自己可能再受侮辱的祸根。如果再不痛改前非,他又会丧失刚刚建立起来的群众对自己的信任。那么,他又将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永远无颜面去见池新荷。于是,他沉痛地在班会上公开做了深刻的检讨。检讨完,又亲自跑到周沛云座位前,认罪道歉。可话还未说,早已愤怒得如同受伤的狮子的柳沛云,号哭着嗥叫开来了:
“尤瑜!你,你,你不是人,是畜牲,是魔鬼!”
说着,左右开弓,劈了他两个响亮的嘴巴。可她还不解恨,还是哭,还是骂,还是打。尤瑜如暴风雨中堤垸,一任雷霆般的咒骂风暴、擂鼓似的捶打的狂涛的冲击。秩序井然的教室里,顿时闹哄哄的。开始,大家都愤怒地为柳沛云呐喊助威,捶桌拍椅高呼,“打得好!打得好!”可尤瑜在被打过一阵之后,仍继续诚恳地认错求罚:
“柳沛云同学,你打吧,狠狠地打吧!我给了你多少伤害,你就加倍地讨还吧!只要你觉得心里舒服些,你就狠狠地打我骂我吧,我受到的惩罚越严厉,对世人的警示作用就更大。”
柳沛云这样狠打狂骂了一阵之后,手软了,声嘶了,便伏在课桌上恸哭,尤瑜也无限羞愧地簌簌掉眼泪。尤瑜的真心悔改,使同学们深受感动,大家纷纷前来劝和,一场思想感情的激烈的碰撞掀起的轩然大波,才得以平息。
此后,尤瑜再次诚恳地向她道谢,她扭过头就走,她几乎还把他当作一堆臭狗屎,不屑一顾。一次她害重感冒住进了医务室,尤瑜拎着水果去看她,她将水果当石头,愤怒地将他赶出了门。可隔了一天,尤瑜又去。精诚感动了上帝,柳沛云终于破涕为笑,谑呼他作癞皮狗。从此坚冰破了,暖融融的挚情的水活活流,他们终于成了好姐弟。尤瑜煞费苦心,使出了浑身解数,化解了与同学的许多此类矛盾。一花开放引出万花开,终于出现了满园春色的新局面。他赢得了同学的广泛信任,最终以高票当选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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