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班长评定补助费,彭芳诉说伤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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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瑜当选班长后,碰到的第一项棘手的工作,就是评定困难补助费。五十年代,上师范学校念书,政府提供全额助学金。吃饭免费,还留下部分钱,评给最困难的同学购衣被。这部分,学生当家作主,民主评定。解放初期,急风暴雨的革命,冲洗着每个人的灵魂,惟利是图的资产阶级的人生观的宫殿,已经彻底动摇,特别是青年学生。那时,困难补助费难评,到不是钱少,大家争着要,而是许多有困难的、甚至有很大困难的人,不申请要。当然,也有少数人,自私自利的孽根未除,他们不困难,甚至有些人还比较富裕,可是他们却谎言祖父或祖母死了(他们的祖父母已经死了多年),或者诈称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天灾,要求评,而且态度十分坚决。同学们来自全区各县,还有那么不少的来自别的地区,一般家里距离学校几十、上百里,甚至好几百里,情况难以了解,也难以核实。毫无准备,把问题摊开,抖给大家评,公说公有理,婆道婆理长,是非曲直难断定。有的人还说什么白猫黑猫都是猫,公鸡母鸡都是鸡,每人分几块钱了事,何必这般浪费唇舌,开展评议的马拉松?更有甚者,从中起哄,说什么大家拈阄碰运气,不出十分钟,名花各有主。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五块、十块、二十块算什么,何必婆婆妈妈,七嘴八舌,浪费大家最宝贵的光阴。可是真的这样评吧,那又笑话百出,影响极坏。上学期二年级有个同学,申诉了他母亲久病就医,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后,又借了许多的债,下学期学费没有着落。说得那么可怜,班上评给了最高一级困难补助费。可是他领到钱后,就邀同学去金星剧院看戏,到宝聚园吃饺子,一次全部花光。还说这不是他应该得的,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考考班干部的工作能力,没想到,他们全是没长尾巴的猪,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此后这事成为了学校师生茶余饭后的广为谈论的笑话。
听到这些乌七八糟的议论,想起这个同学卑劣的恶作剧,尤瑜深知自己肩上责任的重大。如果草草走过场,乱点鸳鸯评下去,那么,自己岂不也是一只没长尾巴的猪?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班干部,极大地激起大家的责任感。于是,他与班干部分工,分别找同学交谈,力求彻底摸清困难同学家庭的具体情况。一般有困难的说了自己的困难,也介绍了自己了解到的别的同学的情况,同学们的家庭经济状况,班干部基本上掌握了。
不过有一个女同学叫彭芳,她开学后一个星期才来报到。穿着那么寒酸,说是长袖衫,衣袖却少说要短五寸多,说是短袖衫,又至少长三寸。裤管过小而且吊的老高,说不清她穿的是短裤还是长裤。蓝色的短衫褪成了灰白色,应该是深红的裤子,一块块浅红,一块块发白,而且两膝的部位都缀了补巴。经常穿双家做的布鞋,很少穿袜子。要不是她洗得干净,收拾得整齐,有出众的姿容,高雅的气质,又出现在学校里,也许别人还会误认为她是乞丐。应该说她有很大的困难。她平日不与人交往,终日郁郁寡欢,别人不了解她的情况。干部找她谈,她略带戚容,淡淡一笑,说了她无须评补助费的意思之后,就缄默不语。在她看来,似乎评补助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严守她不想示人的秘密。班干部交换了意见之后,要尤瑜进一步去了解情况。
班委作出决定的第二天,早操完毕,太阳的第一抹金光才喷薄出来了。丝丝辐射的霞光,在东方的天空映出一把高与天齐的金光灿灿的扇子。一刹那,天上的白云像着了火,远山,田野,都蒙上了一层富丽堂皇橙红;水面上似撒满了金箔,随着轻波的荡漾,跳跃着熠熠的波光;带露的绿叶呈现出紫色,人们的脸上泛着红光。雨后放晴的第一个清晨,空气是这样的新鲜,大家的心情是这般舒畅,都恋恋不舍,不想离开操场。
彭芳也边走边舒展双臂,尽情享受这上天的有限的恩赐。尤瑜快步走上前去,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来,见是尤瑜,便尴尬地笑着大惑不解地问道:
“班长,你们班干部已经找我谈话多次,我也清楚明白地回答了你们。你又来找我,究竟还有什么事?”
平日身着破旧衣衫的彭芳,似乎并不十分显眼,可在霞光的映照下,竟是那样的美丽迷人!那秋水般的明净的眼睛里,钻石般的黑色的瞳孔,与周围白如冰雪的玻璃体,对比如此鲜明,其间流淌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縠绮似的轻波;乌黑乌黑的长睫毛,微微翘起的眼角,配上两道斜横在眼上的细长而微弯的眉毛,频频传递着一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情意。丰腴白皙如玉的面庞上,微微透出浅浅的桃红,略启的朱唇内,隐隐显现整齐均匀的皓齿。后面有如云的乌亮短发衬着,所有这一切,是一幅画、一首诗,一尊尽善尽美的维纳斯的雕塑,一睹芳容,就让人觉得如痴如醉。要是回溯到开元、天宝年间,也许杨玉环就不至于能那样乘风上青云。她仍然身着那套几乎褪尽了颜色的补丁衣服,但丝毫也不能掩饰她那不同凡响的逸美,出污泥而不染的高贵。
尤瑜瞪大眼睛痴痴地痴痴地望着,简直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该做何事。他根本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班长,你找我,究竟还有什么事?”彭芳提高嗓门,又一次大声说。
尤瑜这才从梦幻中走出来,记起班委责成他找她谈话;从痴呆中回过神来,十分尴尬地开始了他的谈话:
“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彭芳同学。前次班干部与你谈评补助费的事,你说你不要。我仔细一想,班上应该数你最困难。补助费,钱不多,对你来说,也许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是,这也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关怀呀。阳光普照大地,不能丢下你这个最应该照耀的角落。如今,人与人之间是同志的关系,温暖取代了冷酷,只要大家献出绵薄之力,聚积涓滴之水,就能汇成江河,我想你的困难最终一定能够得到解决。因此,我们希望你能写个申请。”
这一年内,白眼冷语,彭芳见多了,听厌了。像这样无限同情的话,没听过几回,特别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出这样感人肺腑的话。她眼圈红了,长睫毛间闪着泪光,泣不成声,低下了头。她抽搐了一阵,然后轻声而又激动地说:
“班长,你能看到我的困难,理解我心中的痛苦,我非常感激。不过,我还是没有评补助费的想法。些许几块钱,做胡椒不辣,当豆豉不香,反正不能使我摆脱困境。明年我准备休学,你就把补助费评给别人吧。”说完,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
她这突如其来潮水般的真情的勃发,像十二级地震,深深震撼了尤瑜。很困难,却不要补助费,她的意志多么坚强,心灵多么纯洁。她谈及不上学,就如此悲伤,她心底究竟深藏着什么样的巨大的哀痛!此刻,他的心灵深处也涌起了无限同情的波澜,他面带戚容,眼里闪着泪光,十分动情地说:
“彭芳同学,如今是新社会,人与人之间,是同志,是兄弟,一人有难万人帮,天大的困难也会解决。你就把困难说出来,好让大家都帮你。”
彭芳第一次听到这样贴心的话,第一次感受到人间如此温暖。她像在外乡飘泊的游子,遇到了久别的亲人;如在漆黑的夜里摸索前行的人,突然发现了一盏明灯;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骤然得到了亲人的眷顾。她感情的潮水放纵奔流,伤心地痛哭着,痛苦的诉说着她家的痛苦的经历——
她家住昆口县,却是外来人。无田地,无房屋,家人无职业,只有一个瘫痪卧床的母亲,如今寄居在学校里,生活无着落。今年考上昆师,本来她不想来上学,可母亲坚决不同意,背着她卖掉了家里唯一的家具——一个半新半旧的柜子,给她交了书籍费。她读书,政府发给生活费,如果还有困难,大家帮助她,可生她养她的母亲,也是人,也是动物,要吃要喝呀!如今母亲瘫痪卧床,她上学,谁去照顾她呀。现在大家还是花父母的钱的学生,也爱莫能助啊。因此,明年她想休学,找一份代课之类的工作,与母亲相依为命,让她比较安稳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她知道尤瑜的姐夫、姐姐是军管会的主任和部长,因此,她十分激动地向尤瑜诚恳地提出了希望他为自己找份工作的要求:
“班长,我目前最需要的不是读书,而是找一份工作,来养活我妈。如果你在这一方面能帮我一把,那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她**迸发,想跪下去给尤瑜磕头。彭芳的意想不到的举动,极大地震撼了尤瑜,他一把拉住她,无比激动地说:
“彭芳同学,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家里有困难,亲戚支持点,朋友帮衬点。上学有困难,我一定倾全力帮助你。三年一晃就过去了,犯不着休什么学。”尤瑜根据她谈的情况,无限深情地说出了她克服困难的最佳方案,以为这样一定能解决问题。
彭芳听说,久久蓄积在眼眶中的眼泪,像开启了闸门的水,哗哗地流下来。她哭得那么伤心,说得那样凄惨:
“‘亲戚支持’,亲戚在哪里?‘朋友帮衬’,我哪有朋友?我家原来在河南郑州以北的花园口,一九三八年,蒋介石炸开了黄河大堤,我们一大家子都被洪水冲走了。只有我父亲在外地教书,才得幸免于难。以后,为了逃避日本鬼子,千里跋涉,逃到了江南,可日本鬼子撵着脚跟上来了,万民逃难,颠沛流离,哪里还能找到工作?据说,后来日本鬼子进军南洋,暂时从这里撤军。当时,昆阳的大地主曹百万为了扩充土地,雇民工围垦白浪湖,被围垦的几个湖,组建了昆口县。父母为了活命拖着四岁的我,来到了白浪湖工地,想卖苦力弄口饭吃。谁知包工头见我父亲身体瘦弱,还拖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不肯收留父母。是当时一个他称楚霸王的好汉打抱不平,说这种兵荒马乱的时期,不收留他们,难道要将他们活活饿死?这样包工头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我们。其后,我爸爸参与挑堤,我妈妈为民工做饭,我便在草地上爬滚。因为我爸爸劳力不强,又是外乡人,便只有饭吃,没有工钱。堤修好后,这里的家境好的人家的孩子要识字,我爸爸便充当私塾教师。嗣后开办小学,这湖汊没有教员肯来,我爸爸有教学的经历,自然就成了小学教员,总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可前几年,母亲瘫痪了,全靠父亲一人微薄的工资,养活全家。没想到父亲又突然过世,全家的生活来源,就完全断绝了。
彭芳一提及他父亲的死,就泣不成声。她哭了好一阵,在尤瑜的追问下,才哽哽咽咽、断断续续说出的死因来——
父亲是学生的好老师,她妈的好丈夫,她的好爸爸。在校工作兢兢业业,回家挑水作饭,晚上辅导她学习,一刻也不得闲。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喜欢和临近学校的一个叫做楚霸王的农民下两盘象棋。楚霸王是问父亲的至交,他其实不姓楚,只因他年轻时为人正直,膂力过人,好打抱不平。农夫妇孺,吵闹斗殴,只要他到场,就能摆平;许多事只要他开口,就成定论。因而好心人尊称他为楚霸王。
前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楚霸王正和我爸爸下棋。几个民兵闯进家里,将楚霸被五花大绑抓起来。楚霸王严词质问他们:
“我是贫农,长工出身,儿子是**员。我家是麻石砌的阶级(意思出身很好),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来抓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阶级究竟是麻石砌的,还是豆腐渣堆的,到了乡政府,你自然会知道。带走!哪个有时间与你磨嘴皮。”那个为首的民兵,将手一挥,楚霸王就被拖出了门。
那天晚上,她爸爸一夜没有合眼。他紧锁着眉头,一边不停地吸烟,一边在房里兜圈子。彭芳她妈妈也睡在床上长吁短叹。他们都在想,应该没事的贫农爷爷楚霸王也出事了,只怕自己也厄运难逃。那天晚上,没有星月,四野如漆如墨。呼呼的北风,像疯狂的野兽,横冲直撞,门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个重病剧痛的人,忍受不了折磨,在痛苦地呻吟。屋里那盏油灯的如豆的灯焰,闪闪摇曳,仿佛即刻就要熄灭。她妈妈长叹一声,安慰我爸爸:
“老倌子,坐得船头稳,不怕头浪。你老老实实教书,平平淡淡生活,清清白白做人。来往的都是几个老实巴交、穷得叮当响的农民,像牛一样揹犁地教书的教员,你怕什么?”
“楚霸王是什么人?长工出身,土改根子,虽然他喜欢交朋友,但来往的都是些头发都能数清楚的本地人。而我却是河南人,远隔千里,谁能证明我没问题?只怕抓他去,就是为了了解我的情况。唉!只怕,只怕这次我在劫难逃呀!”她爸忧心忡忡地说着,不禁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
“不会吧,只是为了了解情况,为什么要五花大绑?如果他们认为你有问题,又为什么没有抓你?应该说,你没有事。”其实她妈妈也惶恐不安,但还是装出高个子宽慰矮子的心的样子。
她父亲觉得母亲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心地也轻松些了。又一股北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灯焰猛地摇晃了一下,熄灭了,我爸这才上床睡觉。高空,寒流滚滚,室内,不眠的人唏嘘长叹!
突然,突然远处传来了急骤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紧,越来越重。她爸爸妈妈的心一阵一阵揪紧,她的那颗心几乎蹿出了喉咙。紧接着听到有人急促地发令:
“你们堵住后门,我们从前门冲进去。别看这家伙三根骨头四条筋,表面上老实,其实是条冻僵的毒蛇。别让他溜走了!”她爸爸知道,是祸躲不脱,要来的事终于来了,心里反而平静了。他就披衣起床,彭芳和妈妈痛哭失声地拉住他,他反劝慰妈妈说: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一生有毒的药不吃,害人的事不做。你放心,我没有什么事!”

他的话未说完,噔噔两脚,彭芳家的那扇前门就被蹬破,砰的一声,沉重地倒下。门旁的桌子被打翻了,哗啦叮哒,桌上的碗碟打碎在地上。两个人跨过门片,闯了进来,两道特强的电筒的光柱,直逼床前。另外两个汉子分别各扭住她爸爸的一条胳膊,向背后抬起,将他的头按到**。他们中一个为首的大声嚷道:
“姓彭的,你吃了豹子胆,要杀土改干部,要杀**。别装出这副瘦猴子一样的可怜相。”
“我一生教书一生穷,土改时还分给了我家的田和地。我为什么要杀土改干部,要杀**?同志,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彭芳的爸爸据理艰难地驳斥道。
“有人供出你是黑杀党,你自己到乡政府去申辩,看牛伢子手里没牛卖,你这话对我们说有屁用!你老实点就少吃亏,我们决不难为你这教书佬。”来人中大概也有知道他的底细的,话语软缓得多了。此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人,拿根新棕绳去绑他,一个扭胳膊的人松了手,小声说:
“他是教书先生,有屁劲,你就绑松点。”
“要抓这么多人,棕绳厂这下生意可兴旺了。”另一个也放下我爸爸的胳膊,很有些感慨地说。
天已经亮了,风还是那么紧,雨还是那么大。八个戴红袖章的基干民兵提着马刀,扛着鸟铳,你推我搡,拖着她爸爸上路了。流着眼泪、屡屡回头看彭芳和彭芳她妈,是那么悲痛哀伤,简直就像诀别亲人赴刑场。彭芳的妈妈右腿瘫痪了,平日,要双手按住凳子,才能在室内挪动。这天,不知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竟甩手跑出了门。她披头散发,跌倒了。爬起来,再走。再次跌倒了,无可奈何,坐在积水中,一任雨淋。她怔怔地瞪大眼睛仰望着天,悲痛欲绝地高声喊道:
“天哪,天哪!我们究竟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黄河决口,害得我们流离失所;我们都是老实人,如今硬要说我老倌是黑杀党,又要闹得我们家破人亡。天哪!你真是瞎了眼!”彭芳妈妈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天,一边不停地猛磕头。开始彭芳被吓懵了,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冲上前去,抱着妈妈号啕大哭。北风还是如发疯的野兽,奔腾咆哮,大雨还是那般瓢泼倾泻,些许微弱的哀鸣,全被它们淹没了。辽阔的草原上,野马竞相驰骤,踩死几只蚂蚁,踏折几棵小草,那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学校里的老师、家属,闻声来了,有的还来不及扣好纽扣。他们都瞪着无比惊讶的眼睛,但谁都怕惹火烧身,谁也不敢吱声。只有两个孩子旋转着怪异的目光,审视着大人的脸,怯生生地说:
“他是我们的老师,抓走了他,哪个给我们上课?”
大人连忙把孩子拉到身边,唬住他们,不许说话。待见不到簇拥彭芳的爸爸的民兵的身影了,才有人无限惋惜地提出这样的疑问:
“彭老师忠厚老实一生,全心全意教书,不出校门一步,怎么会是黑杀党?”
“人心隔肚皮,饭甑隔木皮。鸡肚里怎么会知道鸭肚里的事?他是河南人,你知道他过去干过什么事!少吃咸鱼少口渴,不说不会惹麻烦。听说后山的驼子铁匠也被抓走了,说他是给黑杀党打造杀人的大刀。”另一个人怯怯地说。
大家闻言,真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被别人怀疑是黑杀党,于是骇然噤声,缩着脖子,倒吸冷气,讪讪地走开了。空阔的大地上,除了朔风野蛮地肆虐,就只有彭芳母女的凄厉的号哭……
她们哭了好一阵,妈妈觉得这样不能解决问题,就哭着要彭芳到乡政府探听一下消息。彭芳长到十几岁,从来没有离开家里一步。乡政府离家十几里,门朝南还是朝北,她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她知道,如今,家里出了事,大家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避开,这个责任自然只能由她来承担。她把母亲扶进屋里后,就冒雨出发。边走边打听,中午过后,总算找到了乡政府。门前两个臂戴红袖章、手执大刀的黑汉子,气势汹汹地喝道:
“喂!站住!你是什么人?竟敢闯乡政府!”
彭芳说明了来意后,就像打炸雷一样,一个更严厉的叫嚣声,在彭芳耳边响起:
“哼!原来是黑杀党的狗崽子。去,去,去!站远点,走开点,不然,休怪老子不客气!一个风都能吹倒的教书佬,也要杀干部,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太自不量力!”说时,他扬起手中的大刀,威胁彭芳。而另一个汉子则劝他:
“老兄,人家还是个孩子。你这样恶语叫骂,会吓坏她的。”
“吓坏她?对黑杀党就是要斩草除根!你这样心慈手软,**坐到国民党和地主那一边去了,还算什么贫雇农?”他又一次高扬起手中的大刀,做出要砍姿势,另一个就噤若寒蝉,不敢吭声,彭芳吓得连连后退,哪里还敢说什么呢?于是就只好跌跌撞撞往回走。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亮灯时分,她推开了家门,就倒在地上,晕过去了。醒过来后,只见妈妈抱着她的头在失声痛哭……
好久好久,她们都听不到这事的准确消息,可外面的传言很多。有人说,彭芳的爸爸被打得很惨,手打断了,眼打瞎了,口吐鲜血。有人说,虽打了一下,没有受伤,毕竟他是个教书先生嘛!有人还说,听说每个县都抓了几百个黑杀党,而且越抓越多。还有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黑杀党的狗崽子也没有一个好的,只有斩草除根,才无后顾之忧。
后来,为了请功,抓人打人的农会干部,将这事层层上报,汇报到了地军管会丰满楼主任那里,丰满楼主任十分诧异。他说,经过土改镇反,恶贯满盈、气焰嚣张的恶霸地主、反革命分子,绝大多数已经被镇压了,隐蔽脱逃的是个别的,他们已成了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城镇农村,旮旮旯旯都被人民政府控制了。有什么反革命分子,能在短短几个月里,组织起一个地跨数县、人数上千的庞大的反革命组织?他立即赶到首先出事的后山县调查情况。原来这里,有个当过土匪的恶霸地主,从狱中逃出来后,伙同他的儿子杀死了一个农会主席和一个土改积极分子,并扬言他组织了黑杀党,要杀尽所有的土改干部。农会把他们父子抓起来,翻身的农民对他们恨之入骨,希望政府严刑拷问,找出他们的同党,一网打尽。他们忍不住拷打,又自知死罪难逃,就故意胡招乱供,妄图搅浑水,把更多的人拖了进去。被他们供出来的人,熬不过吊边猪、烙铁烙这等酷刑,就只好咬住自己的一两个、或者三四个亲戚朋友。开始,被招供出来的,多是地主、反革命及其家属,接着富农、保甲长、流氓、地痞。这些人全被供出来之后,还继续逼供,地主、反革命有穷亲戚,流氓、地痞也有穷朋友,以后卷进去的,也有贫农、雇农、读书人、经商的。当时,干部中虽有人对此心存疑虑,但他们也只能缄默不语。因为这是阶级立场的大是大非问题,他们怕坐歪**,翻船落水,把自己卷进去,害了自己,还会祸及子孙。
丰主任了解基本情况以后,就带领地县政法队伍,分赴各县调查审理,最后完全弄清了事实真相。两个罪大恶极的土匪恶霸,怀着刻骨的阶级仇恨,杀害两名干部和积极分子,是真的;而那个地跨数县、人数上千的庞大的黑杀党,是假的,是打出来的,逼出来的。丰主任最后批示各县:
“为了巩固人民政权,我们必须坚决镇压反革命,干净彻底消灭之,决不能心慈手软。但对那些过去反动、现在愿意改恶从善的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子、以及历史上有污点的人,一个也不能杀。镇压反革命,决不能伤害无辜,我们决不能重蹈国民党‘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的滥杀无辜的覆辙。这次大量抓捕、严刑逼供的盲动行为,严重伤害人民群众,给革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要引因为深刻教训,有关负责人应承担失察的责任。今后,不管什么人犯法,即使是罪大恶极阶级敌人,也要交政法部门审理,深入调查取证,公开宣判。严禁私设刑堂,严禁逼、供、信!”
在丰主任批示以后,各县政治政法部门深入调查,只有后山县那个土匪纠集了几个地主恶霸,杀害了两个干部和积极分子,没有什么反动组织,命名为黑杀党的反革命组织纯属子虚乌有。于是被抓人员,全部释放。善后问题,也作了一些处理。
彭芳的爸爸由于不能供出“同党”,拷打时间最长,受伤最重。吊折了右臂,打断了两根肋骨,吐血屙血,不能行走,是别人用门板抬着送回家的。政府批了医药费五十元,钱未用完,他就抛下了她们母女,撒手离开了人间……
后来,彭芳哭着问楚霸王,她爸爸为什么会这样?楚霸王老泪纵横,悲痛地说:
“我该死!我该死!是我害死了你爸爸呀!我是被那个我在他家做过长工的地主诬陷的。土改时,那里贫雇农要我去斗他,我想,他如今落魄走麦城,我何必去打死老虎。他见我没有斗争他,就认为说出我是他的同党别人会相信,他就把我供出来了。我被抓去的当晚,就被脱光衣服吊边猪,然后用竹扁担砍,逼我供出同党。我这把年纪了,受不了这种酷刑,为了是使他们能放过我,我就只好胡乱招。先供出了我的儿子和女婿,他们说,我的儿子女婿是**,不是反革命,他们不相信,接着继续打。我情急之下,乱了方寸,就招出了你爸爸,他们就放了我。你爸爸是个老实人,就是一句话,‘我不是黑杀党,那来的同党。’他不招,遭打就最厉害,受伤也最严重。是我该死,害死了你爸爸,也害惨了你全家……”
说到后来,他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就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他也受害很惨,被打得皮开肉绽,他又是她爸爸的好朋友,还有什么可说的。彭芳只好像抱着我她爸爸那样,抱着楚霸王痛哭起来。这一切都是命啊,造成这一严重后果的,是刚刚翻身后的卤莽的农民。党和丰主任为她爸爸洗去了不白之冤,她除了感激之外,还能怨谁呢?
后来政府多发了她爸爸三个月的工资,每月工资一百八十斤大米。考取昆师后,她不准备上学。是楚霸王劝她妈妈,说彭芳是才出土的嫩苗,只能扶持,不能让人践踏。大家再苦,也不能再苦孩子。于是,彭芳的妈妈便卖了柜子给她交书籍费。现在她妈妈由楚伯伯供养照顾,他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要照顾一个病人,长期下去,不是办法。因此彭芳想明年休学,看尤瑜能否给她找份代课一类的工作,他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能与妈妈相依为命,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彭芳撕心裂肺地讲述着她家遭不幸的故事。讲到最伤心处,她双手擂鼓似的捶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地号哭着,泪水像瀑布一样倾泻。尤瑜听了他她的悲痛的哭诉,灵魂深处卷起了十二级台风。联想起他前年六七月,他为了逃命,夜闯长巷子的遭遇。他想,当时如果国民党还能苟延残喘半年一载,他爸爸妈妈、冬梅姐姐、丰大哥他们的命运,也许与长风同志差不多。而自己也许只能流落街头,比彭芳同学更加痛苦。因为,彭芳同学毕竟生活在新社会,一人有难万人帮,困难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推己及人,全力帮助她,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流着眼泪,无限深情地说:
“彭芳同学,你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我一定全力帮助你完成学业,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妈妈,我有口饭吃,就决不让你妈喝粥。这次评补助费,你评特等。现在,我这里有五块钱,你捎给你妈妈,以解燃眉之急。就说是子侄辈对她的孝敬。”
说着,便掏出他身上仅有的五块钱,塞给她。她坚决不要,非常激动地说:
“钱,我不能要,因为我还不想做乞丐,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有了你这份暖融融的情意,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她举头睨视着墈上女贞树林里,似乎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就提醒尤瑜,“班长,我们这么啼啼哭哭地一道走,别人见了,说长道短,千担河水也洗不清。我不想让你搅混水,难做人。我就先走。”
她才开步走,又回过头一把拉住尤瑜的手,泪眼相望,泣下四行。他们呆望了好一阵,彭芳才深情轻声地说:
“班长,班长!除了我妈妈之外,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遇到的最亲最亲的人,是我的知音。自古以来,千金易得,知音难觅,我知足了。我虽然是个弱女子,不过,我也不想在命运的重压下低头。参天大树也是从弱苗成长起来的,我希望靠自己的力量闯过难关。你也是一个没有任何收入的学生,就是竭尽你的所有,也不可能卸下我沉重的包袱,这钱我还给你。补助费就是评上特等,也是杯水车薪。不如评给他人,或许还能解决一些问题。她松开手,弯腰拾起地上的五块钱,又塞给尤瑜,苦笑着说,“还有一事,今天我对你说的一切,希望你只字也不要向人提及,因为我不希望任何人来鉴赏我正在流浓的痈疽。野兽受伤后没有任何治疗也能自愈,我想做这样的野兽,切望你能够成全我。”
“你能够把我当作知音,我十分感激。你刚才说过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我的这点心意,虽然不及‘杯水’,远不可能救着了火的‘车薪’,但是积累无数的‘杯水’,未必救不了‘车薪’之火。既然我们成了好朋友,你就没有理由,冷冰冰地拒绝我这颗火红火红的心!”说完,把钱丢到地上,转身就走。
此时太阳升起来了,白云像片片风帆,在似大海的蓝天上悠悠飘过,鸟雀们嘁嘁喳喳,开始了一天的欢歌。一条洒满阳光的金灿灿的跑道,平铺在他们面前,远山近水,生机勃勃,简直是妙手即兴挥洒的丹青。尤瑜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彭芳也揩去泪水,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乱发,把拾起的钱,捧在自己的胸前,与自己的心紧紧贴在一起,然后循着洒满金色阳光的大道,庄严地向前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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