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尤瑜戏弄高明镜,神仙害苦游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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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他哼着《白毛女》插曲,心情特别好。仿佛自己像初上学的学生,第一次考了个第一名,脸上荡漾着春风掠过水面的涟漪般的微笑,心中如蜂窝里蕴藏着甜沁沁的蜜,大步流星,有如打死了老虎的武松阔步走下景阳冈。而他与池新荷八个年头交往的如烟往事,也像大河汹涌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滚滚而来。其中有一个浪头,对他心灵的震撼,与今天他心灵的激荡,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记得一次在乡下演出时吃米糖,他吃得急,嘴上、脸上都糊满了糖。马上就要出场了,可台上没有水,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此时,池新荷掏出手帕替他仔细擦,还故意逗笑,说着俏皮话:
“谁叫你像饿狼馋猫,弄得满嘴泛油流浓,比赖昌的瘌痢头还难看!”
今天,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又是她掏出手帕,替他轻轻地擦拭脸上的污泥血渍,并且,无限深情也不乏幽默地对他说话:
“这样揩,痛吗?雷爷爷也真狠心,竟将你摔得这么惨,让你伤得这么重!”她又轻轻地揩拭着那颗仍在流血的痣,俏皮地说,“古语说得好,‘峣峣者易折’,嘿嘿,这家伙不尖嘴出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你这个人啊,就如这颗痣,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因此时时倒霉,处处受伤,经常弄得狼狈不堪。今后一定要汲取教训,狠心改一改。”
她的话语与过去说的一样甜蜜,她的手帕也同过去的一样,喷溢着浓浓的薄荷香,使他又像过去一样,走进温柔的梦乡。他还幽幽地想,要是早知道她还这么关爱他,他就要多摔倒几次,摔得更惨,伤得更重。让她再用手绢为他擦拭血渍,再闻闻她的手绢的浓浓的薄荷香,再让她陪着他掉下无限同情的眼泪,再听听她那轻轻地责骂他的温柔的话。如今,压在他头上的乌云散开了,眼前的一切,都为他展现出欢愉的容颜,他又怎么能不兴高采烈呢?
此时此刻,过去池新荷说过的许多甜蜜的话,像淙淙的清泉,潺潺地流注到尤瑜的心田里:“人不可能处处完美。但我们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追求尽可能的完美。”“由于不可改变的先天条件限制,形体上追求完美,有时难以做到”,“但思想品德是完全可以改变的,我们应当刻意追求完美”。与池新荷生疏的这半年多,他好像一个在漆黑的夜里的匆匆的行路人,迷失了方向,一味瞎撞。而今天池新荷的可心的温存与睿智的讲话,如一盏高悬的明灯,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他头脑清醒了,方向明确了,前路清晰了。他应该百倍努力,塑造自己,使之尽可能完美。当前,最紧要的就是要去掉这颗像老鼠屎一样让新荷厌恶的十恶不赦的痣,因为这颗痣给他惹出了如此之多的麻烦,让他蒙受了如此之多的羞辱!
他记起了前几天他在街上踽踽独行时,看见了几个从前见过的算命先生,如今改换了门庭,他的座位旁树的硬纸片上写的,已经不是“看相算命”,而是“点痣专家”几个大字。看来解放了,人们不相信命了,看相算命没生意了。大家又都爱漂亮,因而点痣的生意红火。既然大家都这么做,他为什么不去做?是的,这颗该死的痣早该点掉了。
点掉了这颗痣,岂不是做到了池新荷认为不可能实现的“白璧无瑕”?他一定要立即点掉它,给她一个惊喜!此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苏东坡的两句诗:“作诗犹如追逃逋,时间一去永难摹。”作诗写文章如此,做任何事也应该是这般,点痣岂能两样?他应该抓紧时间去点,一刻也不能懈怠。他望了一下天空,虽然日已偏西,但就点痣而言,时间还是绰绰有余。他忘了饥渴,加快了步伐,急急忙忙去找点痣的算命先生。好像他迟去一步,算命先生,就会像苏东坡所说的“逃逋”,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政方针既定,就积极付诸实施,他立即去街上找点痣的先生。他马不停蹄地在平日算命先生频频出没的最繁华的街道上,搜寻了好几遍,可没有见到一个点痣的算命先生的影子。他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大街这般宽阔,老北风这么大,穷叫花子也有个家,临近年关了,点痣的先生年老体弱,许是回家烤糠壳火去了。他心中怏怏不乐,离大年只有几天了,新正月,谁又会去点痣?事情已急到了火烧眉毛尖的份上,如果今天找不着,明天就要找到这些老家伙的家里去。他像无头苍蝇那样瞎撞,终于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巷子里找到了一个。一张靠背破了的竹椅上,一个须发全白的枯树枝一般的老头,面向即将西下的太阳,歪着头,仿佛睡着了。他戴的那副黑框眼镜,左边的镜片已经破成了两半,右边的挂脚与镜框脱离了,他用根粗麻线缠着,系在耳朵上。他张着嘴,涎水顺着胡须,牵线串珠般地往下流。靠着破椅,竖着块包装箱纸片做成的纸牌,上面工笔写着:“点痣专家高明镜”。
看到“高明镜”三个字,尤瑜的脑子里立刻映出了一条辉煌的画廊。首先映出的是他儿提时高明镜给他看相的镜头。那时他正六岁。那是个燠热的七月的某一天,他带着金丝眼镜,身着白色纺绸长衫,皮鞋擦得发亮,夹着个黑皮包,那派头,与当年的国民政府的官员没有两样。他来到尤家豆腐店,拉着尤瑜的手左看右看、上上下下打量够了以后,从眼镜框上方射出幽幽的光,直定定地盯着他的面孔,然后头不停地向后仰,不断的捋着稀疏的胡须,高深莫测地说:
“妙哉,妙哉!尤老爹啊,贵公子的命相大异于常人。我看,这妙嘛,就妙在这颗痣上。这颗痣,开口便动,护卫着金口玉牙,此乃大福大贵之相。日后高官任他做,骏马任他骑;钱财堆积如山,美女络绎如云。花翎玉带,光耀祖宗,你尤老爹啊,说不定还会做太上皇呢。这是颗金银痣,宰相痣,妙啊,妙啊,妙不可言啊!如果损害了这颗痣,不只大福大贵烟消云散了,甚至连性命都难保。尤老爹啊,你听说过吗?贾宝玉与生俱来,有颗‘通灵宝玉’,后来损坏了,就做不成宰相,只能出家当和尚。这颗痣比‘通灵宝玉’还金贵,你们一定要好好保护它。”
他还借此小题大做,瞎吹起当年刘伯温给朱元璋看相的事来。说朱元璋容貌猥琐,前额、颧骨、鼻梁、下巴,都高高耸起,这叫“五岳朝天”。样子虽然有些难看,可命相却洪福齐天。朱元璋的命相,奇就奇在“五岳朝天”,贵也贵在“五岳朝天”。刘伯温就断定朱元璋这个叫花子是真命天子,从此跟定他,后来,刘伯温成了开国宰相。他又说尤瑜的这颗痣,红黑带紫,是颗朱砂痣,日后定会大红大紫。仿佛他眼前站着的不是才六岁的孩子,而是朱元璋,而他就是开国宰相刘伯温。说时,他右手不住地拍着他的肩,左手不停地捋胡子,目光炯炯得盯着他,深情地对他说,“小哥啊,日后荣华富贵了,可千万别忘记老朽哟!”高明镜这些古怪言语,弄得他像个别人向她提亲的大家闺秀,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高明镜这般夸赞儿子,尤爸尤妈心里乐开了花。大鱼大肉招待不算,还给了高出通常十倍的算命费——两块响当当的光洋。从此,不只父母,就是左右邻舍,都对尤瑜刮目相看。认为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得罪不起。而孩子的金贵命相,又全在这颗是朱砂痣上,它胜过贾宝玉的“通灵宝玉”,等同于朱元璋的“五岳朝天”,谁还敢惹他?尤瑜好与人斗殴,过去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事,时有发生。尤爸尤妈心性善良,一贯持息事宁人的态度,不与别人计较。自从知道这颗痣的金贵以后,他们家就采取非常措施,加以保护。一次尤瑜与邻人的儿子推推搡搡,指甲划破了尤瑜的脸皮,朱砂痣也受了伤,流血了。平日老实巴交、温顺如绵羊的尤爸,此时凶狠胜虎狼。他率领尤妈、四季花,像吵人命一样,打上门去。笋子炒肉,狠狠地抽了那个孩子几鞭子。随后还严厉警告他们家人及他们的孩子,今后再伤及尤瑜的朱砂痣,别怪他们不客气!邻人也自知儿子闯了祸,重重地打了儿子,还给儿子戴上紧箍咒:
“人家有朱砂痣,是富贵相、宰相命。你再打伤他的那颗痣,老子不打死你,也要剐了你的皮!”从此,远远近近的孩子,都敬他三分,畏他七分。尤爸尤妈管不了,这一条街上的人,都避着他。这样,尤瑜就天马行空,成了人们常说的“飞天蜈蚣”。
那时虽然高明镜年过六旬,稀疏的头发胡子开始花白,但红光满面,不知道他的来头的人,都对他十分崇拜。在昆阳,不知道专员县长的人,多于牛毛,可是,昆阳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老幼妇孺,没有一个不知道活神仙高明镜的。他设案于街头看相,围观的人,蚁涌蜂攒,如山如墙。
据说他成为活神仙,是一鸣惊人,一蹴而就的。原来他从前在昆阳地区所辖各县,游乡串户算命,并不出名。可一次他在昆阳街头给人看相,竟一举成名。那是初夏的一天,早晨,北风裹挟着横雨,早餐后天放晴了,高明镜设案街头,其时一位面带戚容的年轻妇女前来看相。那妇女还来不及开口,高明镜就单刀直入地问:
“这位嫂子,你是后山板塘村人,丈夫姓唐。对不对?”那妇女闻言,万分惊诧,还没有反应过来,不及回答。高明镜又连珠炮似的,十分斩切地说:
“你的丈夫病得很厉害,你是专程来问吉凶的!”
那个妇女惊得目瞪口呆,旁观的人也莫名惊诧。不用问她,不等她回答,他怎么说得这么准!可接着高明镜又马不停蹄地说下去:
“你父母老了,又体弱多病。你丈夫待你很好。如果丈夫有难,你便没有依靠。是不是?”
他说的句句是实情,说得这位妇女泣不成声。时值上午,行人如山如墙地围观,许多人还陪着那位妇女掉眼泪。大家在唏嘘慨叹之余,便盘根究底问高明镜怎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高明镜就故弄玄虚、高深莫测地说,他精通阴阳八卦,奇门遁术。周文王只推出六十四卦,可他经过几十年的潜心琢磨,现在已经推出了一百二十八卦。仿佛他做周文王的老师,也绰绰有余。他还说他眉宇间有只常人没有、世人看不到的第三只眼睛,叫做“天目”,他已经打开了它。这只眼睛的眼光,能穿山透水,宇宙之大,苍蝇之微,事无大小,物无巨细,无不尽收眼底。上下五百年,纵横八万里,他什么都知道。如这位嫂子,虽然远在后山那边,可他的眼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山,看得一清二楚。他还煞有介事地指着南边的山说,他看见她的婆婆正在为儿子喂药。由于高明镜活灵活现的讲述,他的名声大噪,大家都尊称他是活神仙,方圆百里的人,都找他看相算命。那些达官贵人,更将他延为座上高宾。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解放,翻了身的劳苦大众,大都不相信什么命了。他们说,人本来没有什么命好命不好。过去,地主豪绅锦衣玉食,个个命好;穷人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个个命都不好。如今倒过来了,地主豪绅被打倒了,个个命不好了;而穷人翻身做了主人,个个命好了。算命先生,都是骗子,算命最灵的,也是骗人最多的。这样算命先生的生意自然清淡了,算命先生的命也就自然不好了。活神仙怕人民群众对他采取革命行动,在破除迷信的时候,说出了当年给那个妇女看相时,说得神乎其神的谜底。他说,那天早晨刮着北风,下着大雨,那妇女衣裤的前方湿了,显然她是从南边来的。她的鞋上沾满了褐红色的泥巴,从他早年游乡算命了解的情况知道,这种泥色在这一带为后山板塘村所特有。因此,她必定是后山板塘村人。板塘村人聚族而居,都姓唐,当然她的夫家也姓唐。板塘村离昆阳四十多里,才过辰时,她就来了,那一定是天未亮就起程了。一般说,儿子病重问吉凶,该是丈夫来,她丈夫不在家,也会是爷爷来。据此可以推断出,不是她儿子病重。那个妇女双眼红肿,谈话间,泪如泉涌,可以断定,只有丈夫或儿子病重,她才会如此悲戚。而她才二十出头,如果有小孩,也不过两三岁,儿子病重,作为母亲,他又怎么能够须臾离开?综合推断,病重的只可能是她的丈夫。他就是靠精确的分析推断,迷惑人蒙骗人,什么阴阳八卦,奇门遁术,开天目,全是骗人的话。这事后来还有人整理成文,作为破除迷信的资料,在《昆阳报》上发表了。因此高明镜的大名,在昆阳几乎家喻户晓。可是凡事有一利也有一弊,因他破除迷信,他的名声固然更大了,但破除了群众的迷信思想,此后没人找他看相算命,他的生存空间就更小了。鼎鼎大名不能当饭吃,高明镜年迈体弱,不能劳力,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改行点痣,树起“点痣专家高明镜”的牌子。间或有还相信迷信的婆婆老老来,他也偷偷摸摸地给算命。生意淡了,生活当然比从前拮据。不过尤瑜万万没有想到,才这么几年,往日倜傥潇洒、官员模样的他,居然变得像穷途末路的叫花子。自命不凡的“刘伯温”,居然也走背时运,落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

但是真要痛下决心点掉这颗痣,尤瑜又犹豫了。什么大富大贵,他倒可以不顾,就是回家不好向父母交代。同时,没有了这颗痣,回到家里,被他欺侮过的邻舍的孩子,还会惧怕他,还会对他俯首帖耳吗?显然,不能!可是,不点去这颗痣,行吗?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讨厌这颗痣,奚落这颗痣。什么“好呷痣”、“败家痣”、“死苍蝇”、“老鼠屎”,如十二级台风,裹挟着特大的冰雹向他打来,他实在招架不住。何况漂亮的姑娘都不喜欢它,在学校里,它不是大富大贵的象征,而是奇耻大辱的标志。更为严重的,与他青梅竹马的池新荷,说它白璧微瑕,倾慕他的彭芳,说它是第六个指头。“微瑕”、“第六个指头”,不就是委婉地说是严重的缺陷,这与说“好呷痣”、“败家痣”、“死苍蝇”、“老鼠屎”,有什么区别?看来,不点掉它,就会阻塞与美人沟通的渠道。只有点掉它,自己的**与精神,才能得到彻底的解放。至于父母方面,他先斩后奏,木已成舟,难道他们还会打死他不成?
于是,尤瑜走过去摇了摇他,他的头如波浪鼓,左右摇晃,从胡须上流下的涎水牵着的线,像被风吹拂的透明的蛛丝,在悠然晃荡。他确实睡着了,在做着好梦。尤瑜再用力一摇,他醒了,艰难地睁开了眼,用像剃头匠的油光发亮的搪刀布似的衣袖,揩着嘴上胡须上的涎水,睡眼惺忪地瞅着尤瑜,嗡声嗡气、但又不乏警惕地说:
“小同志,别淘气。这么好的太阳,你就让我睡一睡。我早就‘革’过‘命’,破除了迷信,文章还登在报上。如今我只点痣,不算命了,你,你就不要再找我‘革命’了!”显然,他不相信年轻人会找他算命,以为尤瑜要对他采取革命行动,脸上现出了惊恐的神色。
当时尤瑜虽然年小,可他记得十分清楚,当年高明镜给他算过命,把他脸上的那颗痣吹得神乎其神。他想不如再找他算一次命,看他如今怎么说。
“老先生,您是明镜,是活神仙。我想请你给我看个相,看我什么时候才能走红运?”
听说有人看相,高明镜昏花的老眼,顷刻有了神。好似奄奄一息的人,回光返照,即刻复活了。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尤瑜的脸,又拉着他的手反反复复瞧,看到了那颗痣,突然记起了当年曾经给尤豆腐的儿子看过相。曾经因为海吹了一通这颗痣,还收了两个袁大头的算命费。现在这孩子长大了,可这颗痣没长多少。他到底是来看相还是来胡闹?就目前情况看,这孩子不是来胡闹,因为他还称他活神仙,态度还谦恭。不过,如今解放了,再吹这颗痣有皇帝命、宰相福,觉悟了的人民不会相信,相反,会说他为皇帝宰相涂脂抹粉,是反革命。说别的,如当县长省长,总统主席,没人相信且不说,还会说他是骗子。他的鼠眼骨碌骨碌地转了好几转,他心里有了主意。这次正面说好是大忌,把它说丑说歪,引诱他点掉这颗痣,收了算命费还可以收点痣的钱,岂不是一箭双雕?他胸有成竹,咳了一声,满有把握地说:
“咳,咳,小同志啊!你的命相本来很不错,可就是这颗形似苍蝇的痣,破坏了好风水,使你现在的日子过得不舒坦。要是没有这颗痣啊!你就会时来运转,不升官也会发财。可惜啊可惜,这颗痣可真是倒霉痣、害人精呀!你看,现在你的衣衫湿了,鼻子、这颗痣还在流血,看来是重重地摔了一交。不过这只是上天给你捎了个信,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说时,高明镜危言耸听,还不断地摇头摆手,仿佛灾难就在眼前。他那两个眼球,像要出洞的探头探脑的老鼠,窥视着尤瑜,正在寻觅它所需要的东西。他对这颗痣的说法,前后有如此巨大的矛盾,尤瑜不禁心中好笑。不过,他本来是要他点痣,说说这些,无非是为了逗趣,因此,他便继续打趣说:
“高先生,不就是一颗痣嘛,您这么一说反而将我弄糊涂了。”
“弄糊涂了——,你当然不懂!这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高明镜继续晃着脑袋,拖长声音,故弄玄虚地说,“痣有圆扁、大小、色泽之分。大小适度、色泽殷红浑圆者,吉;怪异扁尖、过大黯黑、形状不规则者,凶。长痣处所也很有讲究。长于眉额、上下颚的正中,根基深厚,那是走红运的吉兆。面颊只有那么一张皮,长于此处的痣,如墙上的草,根基不牢,风吹即倒,那是走瘼窟运的凶信。你的这颗痣啊,小同志,为今之计,不如早早将它点掉,铲除祸根。我点痣不同于一般人,不只使人容颜增色,最神奇的功效,就在于能趋吉避凶,改变一个人的命相。我高明镜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高先生,您这么说,我就更糊涂了。从前你给我看相的时候,说我这颗痣大福大贵,妙不可言,如今却说它是灾祸的根源。前夸富贵后言凶,一朵香花变毒草,我不知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看来,从前,你给我看相看错了。当年好酒大鱼大肉就算白送你吃了,可冤里冤枉出的那两块大洋的看相费,你得退给我。你瞎吹自己是活神仙,其实不活,不神,更不是什么仙,明镜也早已不明了,你实打实地全靠骗。高先生,看来,你的这块招牌,早该砸烂扯碎了!”说着,尤瑜就去撕扯那块书有“点痣专家高明镜”的纸牌子。
“尤家公子,尤公子!别撕,别扯!”高明镜没有想到,时隔十多年,当年的六岁娃娃,居然还能清清楚楚记得那时看相算命的事。来者不善,高明镜惊恐万分,慌慌张张站起来,去阻挡他撕扯纸招牌。由于体弱心虚,一时站不稳,跌倒麻石路上。但他立即挣扎起来,上口气接不上下口气,断断续续地解释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尤豆腐的儿子。过去我,我曾给你,看过相。如今,如今,我说的,跟以前说的,是有些不一样。因为,那时我,我还看了你家的风水。你家的房子,背靠着大河,房后正对着青龙亭,青龙亭那是青龙的头,它时刻吐出珠玉来。青龙保佑你们家,你们家一定会出大人物。我以为应在你身上,因此,当时我那么说。谁知我一时想错了。按八卦推断,前门应男,后门昭女,这青龙吐出的珠玉本来就显在你冬梅姐身上。如今,她不是当了大官了么?俗话说,一人飞升,荫及鸡犬。你应前门,后门流进来的肥水,你也应该可以沾一点。可是,你不好好保护这颗痣,致使它多次受伤,长扁了,变尖了,变黑了,而且上面还生出了两根毛。这两根毛是两把锋利的宝剑,把它刺穿了,它,元气丧尽了,灵性消失了,好命相全给破坏了。如果说好果子烂了不能吃,好房子倒了一文不值,那么,你这颗痣,即使过去价值连城,现在被破坏了,还不如一堆臭狗屎。今后它趋祸向凶,后果不堪设想。不如快刀斩乱麻,点掉它,彻底拔除祸根。我这就照直说,信不信由你。至于这块牌子,砸不得,因为上面写的是‘点痣’。我高明镜看相,只有小误,没有大错,你凭什么要扯我点痣的牌子?”高明镜说到后来,恢复了平静,说起来又振振有辞,高深莫测。他艰难地爬到破椅上坐着,用搪刀布似的衣袖,抹掉嘴里因过急地说话而冒出来的白沫,采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对策,怒视着尤瑜。
尤瑜原来见他倒在地上,像条不停地抽搐的将死的狗,如今坐在椅上,也如一只鼓着满肚子气的蛤蟆,觉得实在可怜可笑。何况今天他是来点痣的,闹翻了,他不给点痣,岂不坏了大事?还纠缠那陈年烂谷子的旧账干嘛!于是,他便下了台阶,翻了那页旧皇历,平和地对高明镜说:
“高先生,前人曾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我将他反过来说,我小人不记你这大人的过,过去的事,就放你一马,一笔勾销了。反正你的嘴巴两张皮,说圞说扁、指东道西都由你,还不如癞皮狗放屁!我不和斗嘴了,也不扯你的破牌子,你就给我点掉这颗痣吧!不过要点得干净,不留癍痕,否则,我不只撕掉你的招牌,还要扯掉你的胡须,打掉你的眼镜!”说时,捋袖豁拳,恐吓他。
可高明镜是只几经风浪的洞庭湖的麻雀,没当回事。他那两只如探头出洞的老鼠眼睛,上下打量着尤瑜。见他莽撞的举动敛迹了,心想,嘴上没毛的年轻人,还是容易受骗,居然又相信他了,他高明镜毕竟还高明。但他还是心存戒备,有意讨好尤瑜说: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小哥一张如玉似花的脸,怎么能留下瘢痕呢?如果这样,我高明镜还有什么高明?我还算什么点痣专家?今天,小哥不砸我的牌子,这是顾全了老朽的面子,保全了我的命根子。我再不尽心,那我还算是人吗?”高明镜口里说得流蜜,一肚子坏水却在说横流,他心里在嘀咕,“小傻瓜,用镪水点痣,哪有不留下瘢痕的。哼!我保媒让你成亲,难道还要包你生崽?”
尤瑜对他的花言巧语,不感兴趣,对退两块大洋的看相费,也只是闹着玩。倒是把点痣这事儿当作块心病,他又反复压下千斤榨,说如果点痣不留下瘢痕,以后他还加倍给他点痣费;如果稍稍有差池,不只他的招牌、胡须、眼镜保不住,他还要将他赶出昆阳城。
“尤公子,你深明事理,胸怀广阔,不追究我从前的过失,老朽实在感佩之至。尤公子,告诉你,我是全昆阳城的点痣高手,经过我点过之后,包你颜面光洁如玉,美胜桃花;邪恶去尽,前程无量。‘窈窕淑女’,个个都会‘好逑’你这个‘君子’的。”
说时,尤瑜的头向右倾侧,顺从地让有痣的左脸正对着蓝天;高明镜就操起一根一端套有橡皮帽的细小的玻璃管,向一个小瓶里吸取了一点褐黄色的液体,点到左靥的痣头上。可是,由于他两眼昏花,心悸手颤,第一滴点在痣旁,第二滴才点到痣上。尤瑜觉得脸如火一样的灼烧,刀割一般地剧痛,但他还是咬紧牙坚强地撑着。高明镜不停地向他感到的剧痛的痣吹着冷气,他似乎舒服了一点。接着,又给他敷上了一点药,粘上块纱布,连声说“包好,包好”,就算大功告成了。尤瑜慷慨地给了双倍的看相点痣费,虽然觉得十分疼痛,但还是用手捂着脸颊,极其高兴地离开了小巷子。他想,讨人厌的东西没有了,池新荷认为无法改变的不完美外貌彻底改变了,他可以骄傲地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新荷与池叔叔一定会感到十分惊奇的。彭芳见了,也会觉得第六个指头给割去了,也会夸他聪明的。他这么一想,好像那火烧火燎的疼痛,也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高尚的享受。
他在盛光保店里吃了两碗面,又在街上悠转了一圈,夜幕降临时,他溜回了家。昏暗的灯光下,尤爸尤妈正忙着磨豆子,筛豆浆,昏花的老眼,无暇旁骛,又怎能看清尤瑜背着他们的脸?他们要他自己炒饭吃,他说早已吃过了。他像一阵风地飘进了自己的房里,倒在床上,双耳充塞着枯燥的吱吱呀呀的磨豆筛浆的声音,脸上忍受着火烧火燎的刀割般的疼痛。可他心中却像解放战争中,取得了三大战役的决定性的胜利,心里翻滚着无边无际的无限兴奋的海潮,久久地,久久地不能平静……
约莫午夜过后,他才囫囵地睡下去。他立刻做了一个好梦:他脸上光洁如玉,坦然地走进了和平街五十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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