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再访莲师备遭羞辱,身陷泥潭亟伸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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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后,尤家豆腐店又忙碌开了。本来,还在去年,尤家四季花就劝父母不要做豆腐卖了。说家有积余,不愁吃穿,何必起早贪黑,穷忙呢?二老也觉得一把年纪了,女和郎有头有脸,是该收摊了。于是就答应女儿们,什么也不干,一心颐养天年。怎奈二老勤劳的快车惯性太大,猛刹车就出毛病。不劳不动,周身酸痛;无事可做,心脑空空。老倌婆婆,镇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泥塑木雕似的,嘴闭臭了,骨生锈了,眼泡脚肿了,全身几乎散架了。他们自叹没有享福的命,只好又重操旧业。不过如今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压身子,消磨岁月。晚起早睡,每天只做四作豆腐。尤爸磨豆子,尤妈筛豆浆,就像伴着乐曲起舞;间或通问几声,有似吟哦诗句。中午开始卖豆腐,尤爸发货,尤妈收钱,左邻右舍,亲友故旧,嘘寒问暖,笑语喧阗。喜悦又从二老心底冉冉升起,频频爬过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的沟壑,高高地挂上了眼角眉梢。
冬至来了,家家要做豆腐乳,大家都想吃油豆腐。尤家豆腐好,大家争着要定做。这个是近邻,那个老相好,二老不愿撕破脸皮得罪人,只好雇了两个帮工,开足马力做。忙得端着饭碗点豆花,哪里还顾得上与放了寒假的儿子说说话。尤瑜好像浮在水面上的油,始终不能与水融合在一起。爸妈忙得团团转,尤瑜闲得心发慌。家里坐不住,就到街上数麻石。昆阳城缘河的羊肠街,全是用清一色的块块麻石铺成的,人们把无事到街上溜达,叫做“数麻石”。尤瑜每天都要上街来回数上两三遍。据目击者说,大码头至轮渡码头的那段繁华的街道,尤瑜还真的统计过,总共有麻石一万四千七百五十五块半。为什么数出了半块?据说,根据尤瑜的仔细考证,那是解放前国民党的伤兵闹事,在街上掷了一个手榴弹,炸死了两个人,也将一块石板,炸成了两半。卖肉的张屠户,撬了半块用做磨刀石,这样才有半块的说法。
从彭芳家里回来,已有五天了,他数麻石已经数腻了,想找个朋友聊聊天。可是,过年了,朋辈星散了,哪里还找得着?他知道池新荷已住到县政府左侧的和平街五十一号去了,他“数麻石”每每数到和平街街口,很想进去寻找五十一号,向新荷赔不是,表示自己深深的愧疚,以求获得她的宽宥。但是此地车水马龙,岗哨林立,进出的人员要仔细盘问,闲散的人要是在门口东张西望,往往遭到呵斥,可疑的甚至要扭送到县政府审讯。他算那根葱,他到和平街五十号门前去晃动,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何况新荷早就将他当作霉烂果子抛弃了,现在她还在气头上,即使路遇,迎接他的一定也是劈头盖脑的一顿臭骂。要是她还住在莲师,即使是痛打,她父母不过笑一笑,自己也不会吭一声,旁人见不到。可如今她住在县政府门口,她家门庭若市,自己送上门去,自取其辱姑且不说,旁人可笑话,丢了冬梅姐的面子,那才是极大的犯罪。并且因此闹僵了,日后有机会再遇上新荷,他还有什么面目再上前去向她解释?因此他每次久久地驻足街口,长叹几声,便悻悻地离开了。因此这半年来,他梦里醒里,时时处处、来来去去的,都是高悬着乞求她宽宥的风帆的船,驶向“和平街五十一号”这个温馨的海港,可是,他却不敢乘坐其中一艘船,驶到这个海港去。他想来想去,真不知可到什么地方散散心。这天,他低头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赌吃皮蛋的那个地方,倒还热闹;那个光头老板,也挺有趣。不妨到那里走走。可是,走到那里,才知道这里是风口,北风如刀,割面刺骨。街口虽有几个缩颈耸肩的小贩,在哀鸣叫卖,可顾客敛迹遁形,哪里还有光头老汉的滑稽的身影。思前想后,如今新荷新泊船的“海港”虽然他不敢去,但她曾经泊过船的旧码头——爱莲师范,不妨去看看。那里如今虽然见不到她,但触景生情,可以回忆起她的倩影,回忆起他们美好生活的点点滴滴。如今虽然放了假,人去楼空,但爱莲池、爱莲桥、爱莲亭、爱莲峰仍在。池中荷花先谢,荷叶早凋,不可能严严实实遮拦池中的水,池中的红鲤、金鱼,应该更加鲜艳显眼,比起绿叶红花,不会逊色;那池畔的垂柳,虽已卸下了绿妆,但垂条仍在,它们应该还会随风飘拂,婀娜多姿。在这里,他与池新荷嬉戏逗乐的声音,它们应该曾经耳闻;夏摘红荷、冬品艳梅、“将军”骑“马”等等趣事,它们应该目睹。往日登爱莲峰,眺望昆江,同唱《秋水伊人》,松竹击节,湛湛蓝天,悠悠白云,它们一定会为他们作证:他们是鱼水情真的好兄妹。今天,他一定要前往那里拾取往日毫不经意地遗弃的山海情。
他也忘不了那里特别喜爱自己的雷爷爷。他以前去莲师送豆浆的时候,与池新荷玩得好,雷爷爷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常常拄着拐杖驼着背,说自己是仙人铁拐李,常常有把他当作金童背到背上。如今老师学生离了校,他孤零零的,守着冷冷清清的校门,怪可怜的,他一定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到那里去,他们一定会谈得很痛快,玩得很开心。雷爷爷喜欢嚼槟榔,给他一颗两颗,他就心满意足会心笑,他今天特意买了一大包,雷爷爷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尤瑜高兴地走,随意地看,纵情地唱,天马行空地想,他要重温这往日五彩斑斓、回味悠长的梦。
他快步走过秋千桥,沿着田埂迤逦行。霎时,高阔的朱门的门楣上,“爱莲女子师范”几个遒劲的碑体大字,赫然在目。他像长久乖违母亲的孩子回家,忘情地扑过去。可两扇大门紧紧地锁着,见不到荷池、莲亭,也见不到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能隐隐约约听到莲峰上的松枝吟风,竹叶低语。
尤瑜在大门前徘徊了片刻,转过身,轻轻地扣着右边的侧门,亲切地呼唤:
“雷爷爷,雷爷爷!是我,是尤瑜来看您来了。请开门!”
尤瑜喊了好几遍,里面无人应。他想,年关近了,师生都离校回家过年了,无人出进,自然这里像原始森林一般寂静。雷爷爷守着这么个空阔的原始森林,与怒吼的北风为伍,同窸窸窣窣的老鼠结伴,一定是感到厌倦了,寂寞了,一头钻进被窝,睡着了。于是他便出重拳“砰砰”地捶门,并大声地喊道:
“雷爷爷,雷爷爷!请开门!请开门!是我,是我,是我尤瑜来看您啦!”
他捶了好一阵,喊了好几声,里面雷爷爷才嗡声嗡气,怒不可遏地答话了:
“窜尸!放了假,不安生在家过年,还要到学校来干什么?你害了这个害那个,你真是个害人精!”门还是打开了,雷爷爷饱经风霜的脸,蹙缩成一颗大核桃,上面还挂了层霜。他趿着鞋,瞪着眼,怒气冲冲地骂,“游鱼子,你这个兔崽子、小流氓,坏事干得还少么?还要跑到这里来捣乱?滚、滚、滚!不滚,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以前,他来送豆浆的时候,雷爷爷笑呵呵的拉着他的手,有说不完的话。近年来,他从未涉足莲师,实在没有得罪他,今天,他怎么这般粗暴?平日,雷爷爷达观,开朗,好开玩笑。他看过花鼓戏《吕洞宾度铁拐李》,他见铁拐李与他一样,脚有点跛,就自称铁拐李。又知道铁拐李的拐杖,原是竹杖,经铁拐李喷水后变成的。于是,他就到爱莲峰上找了根竹子,把与竹子相连的虬曲的根掘起,经削磨使之光洁,趁学校漆黑板的时候,漆上漆。每当晨昏他与池新荷做游戏的时候,雷爷爷就模仿铁拐李,拄着铁杖,一拐一拐地走来,与他们逗乐。尤瑜想,这么爱他的雷爷爷,怎么会这般冷酷无情地骂他、赶他呢?他一定又是他故意与自己逗乐,他便跨进传达室,拿出那包槟榔,放在桌上,笑着说:
“雷爷爷,我的好爷爷!您不要故意斗气逗我。虽然我很久没有来看您,但我始终惦记您老人家。您看,现在我不是买了您喜欢嚼的槟榔来了么?”
“谁要你来看我?谁希罕你的槟榔?我一看到你这粘着颗老鼠屎的脸,就作呕,就生气!”仿佛尤瑜掘了他八辈子的祖坟,雷老头气得凶神恶煞似的,吹胡子,瞪眼睛。顺手抄起那包槟榔,狠狠地摔到门外,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骂道,“游鱼子,你要是再欺侮我的乖孙女,我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说时,拼着老命将尤瑜一推,推出了传达室。接着,“呯”的一声,把门关上。在尤瑜被推出来的时候,他的脚给传达室的门槛绊了一下,身子反转来,“叭哒”一声,一个嘴啃泥,重重摔到水泥地上。尤瑜在地上趴了好一阵,才挣扎着爬起来,觉得鼻子疼,用手一抹,手上沾满了血,看来伤得不轻啊。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平日对他那么好的雷爷爷,今天竟对他发这么大的火;更没有料到干瘦矮小如病猴、微风都能吹倒的老头,竟有这么大的膂力,将他摔得这么重!他脸上像火烧,身子像散了架,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他走到田野里,用手掬起沟里的水,抹去脸上的血,冷风一吹,头脑渐次清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过去,雷爷爷爱屋及乌,疼爱池新荷,因而喜欢他。如今因为他得罪了他的乖孙女,所以,他才这么恨他。他回头去敲门,想当面向他说清楚。门开了,可雷爷爷操起竹拐杖,劈头盖脑打过来,根本不让他开口。尤瑜自己觉得理亏,再也不敢胡缠,返身抱着头没命地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生怕如狼似虎的铁拐,雨点般地打过来。他跑了约莫五分钟,不见“狼”冲来,他才放慢了脚步,萎蔫着头往前走,雷爷爷的如烟的往事,如电影镜头,一一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他听别人上过,雷爷爷的身家与莲师紧紧连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他家有几代人与莲师相依为命,只知道雷爷爷的爷爷,就在学校培育花木。据说走长毛时,赖剥皮打进昆阳,就住在爱莲书院,临走时,一把火将书院烧得精光。现在的莲师模9样是根据雷爷爷的爷爷的口述重建的。他的爷爷殁后,他父亲继任,他父亲殁后,子承父业,他又继续在莲师培育花木。爱莲峰上满山绿竹,就是他手植的三棵衍生繁殖起来的。如今,他体力不支,学校照顾他看门,可他仍把花木当作心头肉。每当天气晴和,他便拄杖握剪,手把手教人修枝整叶,让花木造型更为美观雅致。他没有子嗣,孤零零的一人。莲师的教师多为城里及附近县的人,一般家有田产庄院、房产铺面。每当寒暑假,全都回家团聚,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住在这庙里的,就只有老雷头孤僧一个。后来,池中伟远道应聘来校工作,他怜贫惜老,逢年过节,总要拉他去家团聚。日子长了,他好像成了池家的人。池中伟呼他作老伯,小新荷自然把他当爷爷,他理所当然将小新荷当作亲孙女。闲时手拉着,肩背着,一心逗她乐。学校里的花,他谁都不许摘,惟独小新荷,她要哪朵,他就摘哪朵。以后,尤瑜给池家送豆浆,与池新荷玩的开心,情同兄妹,因此,他对尤瑜也爱护有加。可如今尤瑜欺负了新荷,他当然气炸了肺。他曾多次上街寻找尤瑜,要扒他的皮。今天,他尤瑜自己送上门来了,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尤瑜走得很慢,可思维的车轮却在飞速旋转:雷爷爷这么恨他,那么,池新荷一定更会视他如仇敌。如今她高傲站在云端,俯视下界,他草芥不如,怎么还会理睬他?一虎当关,万夫莫开,雷爷爷守在这里,他重游莲师的美梦当然成了泡影。想到此,他觉得天上不见星月地上没有花,眼前漆黑一片,碰上的一切全是刺。和煦的太阳与温暖的春风的抚慰,对他来说,已是昨日黄花,今后只会有鄙弃的白眼、侮辱的雷霆和冰雹般的咒语,他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
他回走到小溪的秋千桥上,小桥是那样孤苦伶仃,摇摇欲坠;桥下的淙淙溪水,诉愁泄怨,哀婉凄绝。八年来,他在小桥上来回走过千遍百遭,他与池新荷默契同行、携手颦笑的往事,历历在目。他怨池新荷翻脸无情,更恨自己莽撞混帐,将灿若朝霞、美如春花的同窗义、兄妹情,彻底毁灭。八年来,他与池新荷共同精心建造的圣洁的、完美的、芳香四溢的友情伊甸园,已让自己的驴马的蹄爪,践踏得面目全非。在这里,今后他只能听到马嘶驴鸣,再也见不到往日的似锦繁花。落花不可重缀,覆水也难再收,与池新荷再续同窗高义,兄妹真情,已成了一场春梦!
他心里荡着秋千,发疯似的在秋千桥上,走过来,走过去,只想寻觅到一丁点他们往日在桥上往还的蛛丝马迹。可这些,这些都被桥上的凄厉的风、桥下的无情的水,吹荡得了无陈迹。突然,突然他发现了一个与此相关的东西——桥下溪边绿茵茵的草丛中,躺着一只正像赖昌泛着黄油的瘌痢头一样的让人刺目恶心的肮脏的木桶。就是这只让他心碎的木桶,将他与池新荷清如明镜的真情的水,搅浑弄脏,以至今天臭不堪闻。他一见到它,就像见到了赖昌。仇人想见,分外眼红;恨从心底发,怒向胆边生。他发誓要用最严厉的手段,惩治这无恶不作、心如蛇蝎的瘌痢头。于是,他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纵身一跃,跳进桥下的草丛里。溪中淤泥陷没了膝盖,他站立不稳,就一**坐在淤泥中。由于他跳下去的冲击力大,污浊的泥水向上冲溅,他的襟袖间、嘴脸上、头发里,沾满了泥水,活像暑天从污泥里滚过后爬起来的猪。可此时,这一切他全然没有察觉,只专注那只与他八辈子有仇的破木桶。他挣扎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去踹踏。一边踹,一边骂:
“死瘌痢头,臭瘌痢头!老子,老子今天叫你见阎王!”
他把木桶当赖昌,将满腔仇恨全发泄在这只木桶上。由于用力过猛,又跌倒了,他又爬起来,又猛力踹。半年多了,日晒雨淋,破木桶的篾箍早已枯朽,哪里经得起他疯牛般的锲而不舍的猛力攻击?几脚踹下去,木桶被踹成四页八块。他又跳起来奋力猛踢,木片被踢到了小溪下游老远老远的水面,七零八落地打着水漂,过了一阵,什么也不见了。他像个泄了气皮球,躺在烂泥上。可这时正是隆冬,一会儿,他就觉得寒冷割肉啃骨,他只得有气无力地爬到溪北一块当阳的地方躺着,捶着胸,扯着头发,一时哀声叹气,一时号啕大哭。此时,他才发现,一双赤脚流着血,原来他从深泥里拔出腿时,鞋子袜子全陷落在泥中,脚被泥沼中的砂石割破了。不过,他不惋惜,也不觉得痛,他认为这是他与木桶战斗、取得伟大胜利、应该付出的代价。他躺在阳光下的干地上,比起滚在稀泥里来,还满舒服。可他还没有得意片刻,比这破木桶更破、更脏、更臭的残酷现实,接踵呈现在他面前。
“嘿嘿,尤瑜,你发疯啦!这么冷的天气,怎么竟光着脚丫到溪沟里去摸鱼虾?”桥上传来一种焦急而又柔和的笑语声。他不敢张望,但辨声音,知道这是池新荷在亲切地呼唤他。

原来自池新荷的爸爸池中伟担任了昆阳县第一副主任之后,她妈妈也担任了县妇联副主任。莲师到县政府有好几里路,每天来回奔波,十分辛苦。于是,就在县政府租用的附近的两间房间里住,门牌号为和平街51号。房子不大,放不下许多东西。这样,莲师就留下原来他们住的一间房子中,寄存行李。池新荷在莲师上学,就住在这里。放假后,她住到父母住到和平街五十一号去了。近日雪后放晴,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莲师,一来有些日用品未拿过去,生活诸多不便,今天特地来拿。二来快过年了,她父母买了礼物,要她送给雷爷爷。再者,不知是什么原因,自从她与尤瑜思想生活龃龉不合之后,她对过去的生活环境,反而情浓似酒。荷池畔,莲桥上,苍松下,竹林里,他们有太多太多的盎然童趣,值得回味。每隔些时日,她便要到这些地方走走,或伫立凝思,或侧听徐行,想找回她已丢失的最珍贵的东西。她回莲师的时候,没有进自己的房间,走过爱莲桥,穿过竹林,爬上爱莲峰。像过电影一般,一幅幅生气勃勃、情趣盎然画图扑面而来,她尽情地享受着爽心惬意的一切。突然,她听到了雷爷爷狂暴的詈骂声,她知道这是在骂尤瑜,于是便立刻跑到房间里,拿了几样日用品就走。想不到竟发生这样的事。
尤瑜听到叫唤,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事太难堪了。他平日像骄傲的孔雀,最喜欢展开尾屏,以美丽的羽衣示人,让人钦慕。可今天,可今天展示在池新荷面前的,不是他最渴望别人见到的他那孔雀的美丽尾屏,而是他最不愿意让人见的最丑陋、最肮脏的部分——粘着黄白相间的臭屎的**,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他躺在草地上,像睡着了一般。可他又乜斜地瞟了一眼,只见池新荷站在秋千桥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衬着翠绿色的袜子,两条圆圆滚滚的、像倒置的春笋的颀长的腿,被黑色的毛线裤紧紧地裹着;紧贴着弧线状的酥胸的黑亮的毛衣上,绽开了两朵绿叶衬着的红玫瑰;白里透红的椭圆的脸,如璀璨的朝霞,上面写着一双新月,两泓秋水;瀑布般的乌发上,比翼似的飞着一双红蝴蝶。从桥下往上看,她简直是只昂首奋飞、高薄云天、飘逸雅致的黑天鹅。回顾自己,跣足流血,浑身污泥,僵卧草丛,是只地地道道的癞蛤蟆。可自己这只癞蛤蟆,还曾想吃天鹅肉,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此刻他只好翻身俯卧,把头埋进草中,切望高傲的天鹅厌恶他,及早地甩开他飞走。
“尤大哥,尤瑜!你究竟怎么啦?过去我得罪过你,你怨我恨我,我不怪你,难道你不念我们往日的情谊,今天全然不理睬我?”
池新荷无限关爱的夜莺歌唱般的亲切的话语,像只火热的熨斗,熨烫着他那皱巴巴、冷冰冰的心;像甘霖,滋润着尤瑜早已干涸、久已荒芜的心田。他的僵死的感情的幼芽,又渐渐复苏了;他的那颗高悬于半空的心,渐次着了地。他感情平静多了,感觉舒服得多了,他真想变作一只轻盈的燕子,即刻飞过去。但是,他又觉得自己目前这么狼狈,怎么还敢正视典雅、高贵的公主?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仍然把头埋在草丛中,像睡着了,僵死了,“游鱼子”的的确确已不“游”,是条地地道道的“死鱼”。
“雷爷爷也真是,这般粗暴地对待你!竟把你推得跌到水泥地上,摔得这么重,地上还流了一摊血。尤大哥,给我看看,究竟哪里受了伤?”
池新荷的话仍如蜂蜜润心田,可是,如今这般状况,他怎么也不敢面对池新荷?于是他仍然像装作睡着了,而眼里在流泪,心里在滴血。
“尤瑜!你如今心地怎么这般偏狭,全然不像往日豁达潇洒的尤大哥!从前,不管我怎么任性胡闹,得罪了你,你从不计较。如今你冷若冰霜,任我千呼万唤,你都充耳不闻。真是世道不同,人心大变,你反眼无情。你不喜欢我呼唤你,我偏偏要大声呼喊‘尤大哥’;你装作熟睡不理我,我偏偏要走下桥去,揪住你的耳朵,看你醒来不醒来。尤大哥,我来了。……”
伴着女高音歌唱似的呼唤,又响起急促的“橐橐”“橐橐”的皮鞋鼓点。尤瑜知道,这是她在向他急速走来。他心想,如果让她走下桥,黑亮考究的皮鞋捅进烂泥里,那他岂不又犯了罪?过去已经错了,如今他怎么还能一错再错?错到底!他无论如何不能再错下去,应该赶快对她说莫!莫!千万莫!于是,他就像弹簧一般,反弹起来坐着,焦急万分、可怜巴巴地恳求道:
“新荷妹妹,新荷妹妹,我的好妹妹!别下来,我求你别下来!如果下来,这里的污泥会弄脏你的鞋!过去我胡来,捉弄你,雷爷爷怎么骂我打我,也是应该的。他对我的惩罚,还不及我的罪孽的万分之一。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但你应该骂我,狠狠地骂我!就是骂得狗血喷头也不过分。”
他知道自己在流泪,就顺手往脸上抹了一把,站起来。可是这一抹糟啦,原来脸上星星点点的污泥,抹得满脸都是。原来是个大麻子,如今成了黑炭鬼。池新荷见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幽默地说:
“哈哈,哈哈!好一张黑花脸,活像黑老包。尤大哥,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应该坚毅,勇敢。我没想到,像壮实得如非洲的狮子、亚洲的大象的小伙子,竟怯生生地像只小兔子!被一个重不超过一头山羊、高不超过武大的年过七旬的老头,一掌推倒在地,摔得满脸流血。哈哈,哈哈!这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天字第一号笑话。”
她见尤瑜站起来了,知道激将法奏了效,便止住了脚步。尤瑜羞愧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丧气地说:
“好妹妹,别笑话我,我是个窝囊废,什么事也干不好!你走吧,别管我。你看我这副魔鬼相,怎么能见得人?怎么能穿过大街走回家?”
池新荷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笑浪消失了,眼圈儿即刻红润了。是的,他现在遍身湿透,满脸污泥、像个疯癫疯癫的叫花子,熟人见了,一定又会编出许多笑话,又闹得满城风雨。久病体虚的人,禁不起风寒暑热的折磨,他历经邪恶舆论的狂涛的冲击,已经吓破了胆,再也禁不起打击,如果再闹出个什么笑话,岂不是雪上加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样走回去!但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十分关切地问:
“尤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给你家里报个信,让你家里的人送衣服鞋袜来?”
“不用,不用!那样不只我难堪,我父母也会更伤心!我想在这里呆到天黑再回去。别人看不见,我父母忙,顾不上管我,我从后门溜进房里,换了衣,不就没事了。”他边说边流泪,眼泪在满是污泥的脸上,开辟出好几条如小溪似的泪痕。池新荷也大为伤感,眼泪也禁不住扑簌簌流下来,极其怜悯地说:
“尤大哥,你这不是在玩命么?天寒地冻,现在还未过午,你已哆嗦成一团。到天黑还有五六个钟头,捱到天黑,不冻死才怪呢?”
“有什么办法!自己浮躁,铸成大错,弄得如此狼狈,没脸见你,也没脸见人啊!冻到天黑,是死是活,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此时,池新荷触景生情,记起了她到莲师取生活用品时,给爸爸拿了一双皮鞋,一双运动鞋。他知道爸爸喜欢穿皮鞋,但是,自从当了县军管会第一副主任以来,整个冬天,一直在乡下悠转。晴天、阴天穿草鞋,雨雪天穿套靴。难得过年休息几天,他想让爸爸穿几天皮鞋。爸爸的脚比尤大哥的脚大不了多少,就让他穿了回家去。
“尤大哥,这里有我爸爸穿的两双鞋,几件衣,你选双鞋、选件衣穿上,现在就回家去。天这么冷,别冻坏了。”
说时,她从兜里拿出衣与鞋。鞋,一双漆黑锃亮,是皮鞋;一双棕黄,半新不旧的,是运动鞋;衣是内衣。尤瑜别无选择,只好赧惭地拿过运动鞋与一件内衣。又从烂泥里摸出跑鞋,从鞋里拖出袜子,漂洗掉污泥后,权当手巾,将脸上、头发里的污泥洗掉。然后,又用袜子沾水,去揩衣上的污泥,洗去脚上的血渍。与此同时,池新荷又在兜里翻寻适合尤瑜穿的袜子,可全都浅绿、嫩黄、深红、淡蓝,是她穿的。没办法,尤瑜穿上内衣,只好光着脚丫,穿上胶鞋,然后死命地将裤管扯下,再扯下,以免露出光光的脚背来。这种特殊的美容着装,池新荷见了抿着嘴笑。接着,她又掏出手帕,一边揩他的还在渗血的鼻子,一边指着那颗满是血污的痣,笑着风趣地说:
“‘峣峣者易折’,嘿嘿,这家伙不尖嘴出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雷爷爷也真狠心,竟将你摔得这么惨,让它伤得这么重!”
鞋穿好了,衣上的泥也揩掉了,一切拾掇妥当了,池新荷还担心他着凉,便催促他走。尤瑜虽然双脚不停地挪动旋转,可只是原地踏步顿足。他自惭形秽,不想与池新荷同行。他怕目见者说是高贵的公主,怜悯穷途末路的叫花子,带他去街上去填塞他那久已饥饿的肚肠。他想找个有理的话茬来搪塞,转来倒去,他终于找到了:
“新荷,我的好妹妹,还是你先走吧!你看,儿女幼小时,父母把他(她)抱在怀里,让他(她)骑在肩上,与他(她)亲嘴,人们习以为常。可儿女一旦长大,父母还这么做,那就成了笑话。我们也一样,小时候我们任性做了许多可笑的蠢事,大人见了,认为幼稚可爱,可现在我们如果还不检点,还像小孩那样,说傻话,干蠢事,人家就会说长道短。我再也不能犯错误地表达感情的幼稚病了。”
池新荷听尤瑜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刚才很有风趣的笑,像露水一样,给烧得蒸发了。她也深有感触,十分恳切地说:
“尤瑜同学,你这棵幼苗,已经长成了大树。坚如磐石的意志,克服了似水柔情。我们同学、同志、兄妹的感情,应该更加深厚,但它应该是地下的潜流,而不应该像地表水那样任意流淌。”
“新荷,一个人总有倒霉的时候,今天要不是你援手相救,我不知会糟糕的什么程度!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你对我的真诚的帮助,我非常非常感激!”尤瑜像个姑娘一样,羞愧地低下头,搓着手,难为情地说。
“人是有缺点的。宋玉说的‘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傅粉则白,傅朱则赤’的完美无缺的美人,世上是没有几个。那些把自己胡吹得完美无缺、或者把别人捧成完美无缺的人,都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有意或无意地设这种骗局,即使总统主席,学者名流,都不能幸免。只要是头脑无贵恙的人,都知人不可能完美无缺。‘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格言就表达了这一真理。可自古以来,群臣百官,谄媚地山呼皇帝万岁,皇帝对此安之若素;谁若对此提出异议,就会大祸临头,甚至头颅不保。婴儿出生时,人夸他会长命百岁,主人高兴,请他喝酒;谁说这个孩子将来会死,谁就会给乱棍打出门。说假话骗人,达官青睐;讲真话警世,如履薄冰,乃是亘古不变的通理。说人的形貌如此,评人的才德何尝不是。《邹忌讽齐王纳谏》那篇文章,把这个道理说得通通透透。人家都说我模样不错,我对镜琢磨,觉得这张脸似乎长了点,粗俗气多了点,灵秀显得很不够。至于为人处事、好学深思诸方面的缺陷,那就更多。前一段,我对你的态度,粗俗卤莽,造成彼此间深厚的隔膜,就是最好的明证。因此,我们也应该从实际出发,去掉意识中那些与现实龃龉的思想。你仔细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也许会有与我相同的认识。”池新荷的炯炯的目光望着尤瑜,显出一种强烈的期待,好像医生给病人注入药剂一样,想把自己认为正确的道理,输入他的脑海,即刻改变他“重病缠身”的状况,“不过,我不想粗俗下去,我也不想回避现实。我们曾经朋友过一场,不管群犬如何狂吠,我还会以平常的心态对待。尤瑜,我们仍然是好兄妹,好朋友,我们走吧!”
她的话,句句说到了尤瑜的心坎上。尤瑜追思往昔自己的种种情状,羞愧难当。不过,他还是认为,如果他们同行,觉得自己便是高贵的公主牵着的狗。因此,他十分诚恳地说:
“新荷呀,你的金玉良言,我一定句句记在心上。你刚才不是说了,要去掉意识中那些与现实龃龉的思想。你看我的衣服湿漉漉的,像只落汤鸡,我又怎么能穿过人群,回家去?阳光还算强烈,暖和得多了,我还是把衣服脱下晾晾。你先走吧!新荷,你说我长大了,是的,我已经长大了,今后我决不再迷路。你就先走吧!”感情的慰藉,让尤瑜心情舒畅的多了。说的后来,他又风趣幽默了。
“那好,我就先走了。”池新荷又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开始挪步。随即又回头说,“对啦,你那包槟榔,我已经拾起来,送给了雷爷爷。并说明了你没有欺侮我,我们还像过去一样好。雷爷爷收下了槟榔说,说那是他误会了你。要你改日去玩,他有好东西给你吃。尤大哥,你就再去一趟吧!”池新荷嫣然一笑说。然后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前走。走了一程,她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
“尤大哥,有时间,到我家里来玩!记住,县政府下首,和平街五十一号,和平街五十一号!”
此时,尤瑜的身上虽然感到奇寒,而心里顿时觉得十分温暖,有如沐浴着春日和煦的阳光。他流着眼泪,久久地呆望着,呆望着,她的背影渐远渐小,终至于消失,他还神经质地痴痴地呆望着,口里喃喃念着:
“和平街,五十一号,和平街,五十一号……”
念了好一阵,他才从梦幻中走出来,跳起来喊道:“新荷,你终于原谅我了,终于原谅我了!”他恨不得明天就去和平街找新荷,诉说他的相思之苦。但他随即想到,现在过年了,当县长的人家,来往于五十一号的官员一定牵线串珠,他算哪根葱,怎么能去凑这个热闹?爬过年界,池家送往迎来的少了,自己又将新荷厌恶的那颗恼人的痣点掉,虽说不能做到“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傅粉则白,傅朱则赤”,完美无缺,但至少自己的形象比现在完美一些,新荷一定会十分高兴。然后通过交流,摒弃前嫌,重续旧好。这么一想,他心里流出了蜜,他反复轻轻地哼着池新荷曾经演唱过的歌剧《白毛女》的插曲: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爹没钱不能买。
扯上两尺红头绳,
对着镜子扎起来。
…………
他边哼边把罩衣罩裤脱下晾在树枝上。约莫一个钟头,衣裤半干了,他又哼着插曲穿上,轻快地向城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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