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尤瑜情动杨娟姐,“洋船”棒打负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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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去年庆国庆演出后,汪凤绮嘱托尤瑜找“铁板洋船”,说清她丈夫李健人如何纠缠她的事,以夷制夷,让“铁板洋船”去制服李健人。当时尤瑜好胜使性,满口答应了,本想立即采取行动。可是后来他的一些倒霉的事接踵而来,期中考试成绩不佳,答卷笑话百出,闹得满城风雨;紧接着又是赌吃皮蛋的风波,将他冲到了深渊底层,并且大家死死地揪住他不放,不能在公共场合露面,他哪里还能去找“铁板洋船”?何况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他总不能找到她家里,当着李健人的面去说。不过,现在暴风雨过去了,他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他又能在学校里风光地露面了。现在是他该去找“铁板洋船”、还清他欠下的感情孽债的时候了。他坚信,“铁板洋船”既然是庞然大物,不是绣花针,只要他决心找,不用掘地三尺,就一定能找到。何况近日与老李共同购货的这段日子,老李把“铁板洋船”的奇闻逸事,断断续续地全告诉了他。
“铁板洋船”牛高马大,少说比李健人要高一个头。她站在李健人面前,简直就是一垛高墙,一座大山。有些求开心的人说,夜阑人静,李健人爬到“铁板洋船”身上,简直像一只蚊子盯着一头肥猪。她,人虽然粗肥卤莽,可芳名秀雅,姓杨名娟。“洋船”就是由杨娟的谐音衍生出来的,大家都呼她作“洋船”,只知道她粗鲁,原名的秀雅早就不见踪影了;又由于她膂力过人,性情刚烈,敢作敢为,人们便又在她的芳名之前,加上“铁板”二字,全称叫做“铁板洋船”。
“铁板洋船”不只身体结实如铁板,她对李健人家里的支持,也如铁板一样坚硬。民国二十三年大旱,颗粒无收,老百姓啃草根,吃树皮,瘟疫流行,饿殍载道。李健人的母亲在贫病中,离开了人世。那时,李健人才五岁,是他爸把他拉扯大的。可他爸多病,渐渐丧失劳动能力。虽有几亩薄田,而无人把锄扶犁,田地荒芜。而同村的杨娟,耕地插禾,喂猪锄园,样样活拿手。李家便替李健人将比他大三岁的杨娟娶过来,此后,杨娟就成了李家的顶梁柱。她里里外外一把手,拼死拼活干,驱散了乌云,撑起了李家的这片蓝天,李家从此不缺吃穿有余钱,李健人上学才有学费。她是李健人的妻子,更像他的母亲。真正是人们称道的能劈波斩浪的“铁板洋船”。她在李家做大力神的故事,至今还在李健人的家乡广为流传。
她在李家是头牛,在村里是只虎,就是最威武的小伙子,不敢在她面前称好汉。解放初的一年冬天,湖区修大堤,每家都得上劳力。李家老父力单薄,李健人参加工作不在家。此时“铁板洋船”挺起腰杆,扮演了一出代父从军的英雄剧。当年没有压土机,压紧堤身的泥土,全靠一种叫作飞硪的工具。飞硪用一块近两尺见方、七八寸厚、重两百多斤的花岗岩制成,四角各凿有一个眼,每个眼套一条粗麻绳。从精壮劳动力中挑选出来的四个牯牛一般的小伙子,紧紧地攥住穿过洞眼的麻绳,同心协力,将飞硪抛起来,高过人的头顶,然后用力打下去,将堤身的泥土筑紧夯实。为了能协同用力,打飞硪时,四人齐声呼号子。“嗨哟,嗨!”“嗨哟,嗨!”呼“嗨哟”时,协力把飞硪掀上天;喊“嗨”时,就用猛力齐心将飞硪砸下地。力气大而逞能的小伙子,有时还在号子中**简短的词语,“打飞硪啰,嗨哟!”“齐用力哪,嗨哟!”这大概就是文豪们赞颂的吭唷派诗人的伟大的打夯歌。干这种活最累人,狮虎一般的小伙子,干上半天,浑身就像散了架,干上一天,就得换人。“铁板洋船”到了工地,本来安排她下厨房,可她偏偏争强好胜,争着去打飞硪。几个身材如山、力过牯牛的小伙子,一心想拖垮她看笑话。他们故意把飞硪抛得猛高猛高,闪电一般地快速打下。可没一个时辰,他们便累得只能张口出气,再掀不起飞硪,最后倒地不起。而“铁板洋船”却硬如钢铁,兴致正高。她把他们一一拖起来,逼着他们再打:
“是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怎么才打两下三下,就心甘情愿,躺在堂客们的**当王八!”
他们无奈,只好垂头丧气,蒙受羞辱,苦苦哀求:
“我的姑奶奶,我们给你提鞋都不配。我们倒在姑奶奶您的**,就是不怕别人笑话。只求您放我们一马。”
这事儿比攻克柏林的消息还来得爆炸,口传耳闻,像长了翅膀,没半天,就传遍了百里工地。小伙子们从此不敢小觑“铁板洋船”,不敢在她面前说逞英雄的话,怕因此又引出些是是非非,给《笑林》新添了一段佳话。此后,她被评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参加了劳模大会,县长还亲自给她戴过花,敬过酒。她抖尽了风光,光了李家的宗,耀了李家的祖,好像是李家的子孙中了状元,乐得李健人的爸爸,逢人便将媳妇夸。
还有一件事也令人刮目相看捧腹笑。李家原来穷,草房偏矮,后墙只有米来高,墙上又挂了件烂蓑衣。烧饭后草灰就倒在矮墙下,半夜,草灰余烬中的火引燃蓑衣,迅速蔓延,火趁风威,霎时吞没了整座草屋。其时,李健人从学校重病回来,不能行走。“铁板洋船”一腋挟住李健人,另一腋挟条被子往外冲。此刻,偏房里的那头百多斤的架子猪在嗷嗷叫,她就丢掉被子,架住李健人走进偏房,用另一只手挟起那头架子猪,从火里冲出来。就在此刻,茅屋倒塌了。来救火的左邻右舍都见到了这事,在扑灭了火之后,几个刻薄的人就刻薄地笑,几个幽默的人又幽默说:
“‘洋船’嫂子真勇敢,火里钻进钻出,一个腋窝挟一头,一次救出了两头猪!”总之,一句话,大家都夸“铁板洋船”是大力神,揶揄李健人是头猪。未参加工作前,在家乡,李健人也逢人便夸妻子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家的主心骨。自己心甘情愿当家里的二等公民,一等的奴仆。
后来,李健人参加了迎解放,嗣后又参加了土改工作队,入了党,升了官,当上了昆阳师范的教导主任,自己认定的“代理校长”,级别算个准县团级,此后,“铁板洋船”便由李健人领航,乘风破浪远航,最后停泊到昆阳师范这个码头上。光耀门庭的事儿,“铁板洋船”便只能撂挑子,全由李健人铁膀一肩扛。
她不识字,不会写算,被安排到厨房工作。炊事班长见她是主任的夫人,照顾她切菜洗碗,随意干点轻松活。她却认为屈才,老不高兴,大大咧咧地说:
“哼!要你们照顾?我比你们哪个不高一个半个头?挑担拉车,我们不妨比试比试,看谁是高个子,谁是矮怪物?想当年修堤,好多猛高猛大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姑奶奶的**,谁要你们照顾?”大家愣眼一看,她确实比他们中最高的也高出半个头,横身比大家的起码要宽三分之一。还有什么可说的,工作只好由她挑。她挑来选去,挑上了最重的力气活,负责从十米深的井里,提取千多人吃用的水。井上有井架,井架装有可以转动的辘轳,辘轳上用粗绳套着两只木桶。正反转动辘轳,两只木桶轮番取水,用笕槽引到厨房里的水塔里,大缸中,围锅里。她也真像一台抽水机,两只大水桶轮流飞上急下,水槽里的水,就如小河哗哗地流。不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大缸小缸、大围锅,好似被突发的山洪,灌得塘满坝满。厨房里有个嘴巴没遮拦的小伙子,夸她力气大,说她是水牛婆,一个肩膀能背得起两张犁。她觉得受了侮辱很生气,拦腰一把把他提起来,就像提一只鸡。有人称道她是“铁板洋船”,她说,“我杨娟膀粗腰阔,不秀美。叫杨娟是徒有虚名,呼‘铁板洋船’才是实话。”
用水桶,从深井里一桶一桶地将水打上来,是项累死人的蛮工夫,分配谁干这个活,都好像要他上刑场,也不愿去,可她却争着上。有人说她蠢,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底细,不明白她的心意。在她看来,在厨房里做事,一拳一脚,大家只能同步走,整天都得泡在厨房里。而打水呢,只要你力气火旺,三下五除二,一下子把水打满,不到时间就可以下班,回家照顾丈夫,拉扯孩子,可以做到工作家务两不误。因此,早晨到井架上去找,定能找到她。
过去,尤瑜曾到厨房里找过她,可次次扑了空。后来,自己出了事,人家把他当成了过街老鼠,他躲避都来不及,他又怎么还能去找她?半年来这件事一直梗在他心里,没有头绪,没有进展,他觉得深深地辜负了凤绮姐。听了老李的介绍,他迸发了新的思想火花,一个行动计划,便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又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人们还沉浸在梦乡里,尤瑜便爬上了井架,打起水来。时值草长莺飞的暮春三月,校园里树木葱茏,百花鲜妍,小鸟在树间跳跃啁啾,学生们在操场上龙腾虎跃,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啊!欣赏着这美好的景色,尤瑜心情格外舒畅,打水也更加卖力。辘轳叽呀叽呀,不倦地欢歌,清泉花花花花,在笕槽中翩翩起舞。大水池满了,大围锅水溢了,尤瑜也汗下如雨了,不过,他很惬意。他想,“铁板洋船”一定会感激他,他便可以对她说出心中的话,他就会出色地办好让凤绮姐揪心的事。
“喂!什么家伙在打水?还不快点下来,老娘要把你当作破坏分子抓起来!”
不远处,传来了极其粗鲁而又极其严厉的咆哮声;似重锤频频撞地,又传来了嗵嗵嗵嗵的有节奏似的鼓点的声音。尤瑜一看,只见一个像张飞李逵的莽撞汉子,气势汹汹地向他冲过来,似乎要找茬儿与他斗殴。那汉子手一撑,脚一蹬,脚不沾梯子,便矫捷地跳上了井架的平台,井架被冲击得剧烈地摇晃,吱吱呀呀地作响。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尤瑜站立不稳,而飞上井架的人,不喘粗气,稳稳站定。他抓住尤瑜的肩膀,怒吼声划破晨间的宁静:
“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投毒搞破坏?你不老实交代,我就扒了你的皮!”
尤瑜不算矮,可来人却比他高。大号的蓝色列宁装,穿在他身上,显出那么短、那么窄,好比大人穿上小孩的衣。他一把将尤瑜提起来,犹如老鹰抓小鸡,尤瑜踮起脚来,脚尖还着不了地。他们面面相觑不盈尺,尤瑜这才发现,隐蔽在帽子下向后盘着一条用个发兜兜着的辫子。原来她不是莽汉而是母夜叉。她,头大如斗,脸如铜盘,紫绛色,泛油光;眉毛宽长浓黑,仿佛是书圣刚刚秉笔疾书的两捺,墨迹淋漓酣畅。整个面庞的所有的构件,处处透出粗俗野蛮。这是太阳的强烈的紫外线,长期精心雕琢的杰作。她的头虽然大得出奇,可置于她的**上,黄金分割的比例,十分恰当。如果她身体缩小三分,脸上的紫色褪去一半,也许还楚楚动人。可如今她像非洲狮子西伯利亚虎,着实吓人。她的力气也大得惊人,大手如特大的老虎钳,钳住尤瑜的肩膀,尤瑜直觉得火烧火燎,刀割一般痛。平日宁折不屈、语不让人的尤瑜,如今只能皈依佛法,老老实实、垂头丧气地说:
“我还能干什么,无非是想给你打几桶水。我也是个学生,怎么会搞破坏?”
“胡说!世上哪有这种好人,天天给我打水。学生中也有特务,去年下学期清退学生时不是抓了一个?我看你也没安好心,一定是想在水里放毒,搞破坏!”她时刻记住李健人的叮咛,打水工作,要特别注意防止阶级敌人投毒。因此,凡是路过井旁她不相识的人,她都怀疑是阶级敌人,乜斜着-眼盯着他们。而今尤瑜居然爬上井架打水,理所当然是特务反革命。因此,她像刑警严厉讯问杀人犯那样,究问他。尤瑜怎么也没有料到,她竟然颠倒黑白这么想,不禁苦笑起来说:
“杨大姐,你又不是昼夜守在水井旁。要是我投毒,找个你不在的时间,将毒药撒到水井里就溜走,人不知,鬼不觉。我为什么要守在这里给你打水,等你来抓?”
“洋船”大眼睛骨碌骨碌了好一阵,觉得这小子说的是实情,于是松开手,放下他,大惑不解地逼问:
“不是投毒,那你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本来很好回答,只要说出实情就可了事。但尤瑜怕节外生枝,水不到,渠不成,事情办不好。他又不善于说假话,捉摸不透“洋船”会怎么对待他。而“洋船”,是昆师权要李健人的妻子,揍他一顿,那只算是鬼摸头。因此,他两只惶恐的眼睛在“洋船”脸上转,想窥探她下一步行动的蛛丝马迹。此刻“洋船”也觉得投毒的坏人不会给她打水,可见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帮她的忙。他为什么要帮她呢?突然,不知她从哪里冒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思想,她觉得这小子似乎喜欢她,打水只是为了讨好她。但她又觉得蹊跷,他这么英俊潇洒,怎么会看上早已开过花、结了果的她?不过,她脑子又一转,觉得这事也有可能,因为她今年也只有三十三,身强体壮,这小子充其量只比她小不了八岁。山里人就喜欢找比他大十岁的堂客,有人爱老姜,有人专爱吃“锅巴”,蔡九哥偏偏爱上把他当作崽骂的林十娘。清油炒菜,各喜各爱,莫非这傻小子也这么想?想当年,李健人约她幽会,爬到她身上的那副馋猫相,她至今记忆犹新,他不是也比她小几岁。如果不是在学校人来人往的早晨,而在山野僻静的树林里,这小子说不定比李健人这只馋猫更馋十倍。想到这样漂亮的小伙子爱她,她竟一相情愿地心花怒放了。但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李健人,即使吃进去的是屎,她也不能吐出来。他比李健人再英俊,也只能当作水中的月,镜里的花。随即她像扛粗木似的艰难地扬了扬笨重的粗眉,尴尬地显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虽然说话的语气仍然有些粗鲁,但对她来说,已经是柔和得不能再柔和了:

“小兄弟,我问你想干什么,你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出心里话。你天天帮我打水,还不是向我献殷勤,求得我的欢心。小兄弟,这样,我很高兴。不过,我要明白的告诉你,要是八年前你这样待我,我肯定会与你亲亲爱爱,甜甜密密生活在一起。可是,可是——如今我已经是别人的堂客,我只能不好意思地对你说声请原谅,对不起。”她语带羞涩,态度虔诚,还恭恭敬敬地向尤瑜敬了个鞠躬礼。
“杨大姐,杨大姐!你误会了!”尤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铁板洋船”竟说出这种不可思议的话!就是天下的女人死绝了,他也不会爱这样的扛不动、背不起的粗木重石,简直要索人性命的无常母夜叉。他异常惊恐,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辩解说,“杨大姐,说真的,尽管我对你十分敬重,十分敬重。不过,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一时一刻,对你有一分一毫的非分之想。因为你是李主任的夫人,我的师母。可能你还不知道,如今我是膳食团的采买,只想把大家的伙食办好。我见你打水十分辛苦,因此,便抽空给你帮忙。”
虽然尤瑜对天发誓,但“铁板洋船”还是不相信他没有爱慕之意。再退一步想,以前她虽没有见过尤瑜,但他是学校里响当当的人物。她知道,他姐夫、姐姐是地区的大官,那他不就是唱戏中说的国舅爷?这学期他当采买,学生的伙食好得不得了。他这样标致,这样有本事,这样有背景,可千万不能得罪他。平日,他与李健人撑嘴,李健人动不动骂她粗鲁没文化,丢尽了他的脸。如果再得罪了国舅爷,还不知道李健人怎么骂他。幸而他对她的态度还不错,看来他并不讨厌她。于是她尽量压抑往日高傲的心理,带有几分愧疚、几分讨好的心情说:
“尤小弟,我的好弟弟。刚才确实是我会错了意,说错了话,冲撞了兄弟,实在对不起。不过,你这样不辞劳苦,替我打水,我想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求李主任。好弟弟,只要你说出来,我保证,李主任一定会办得妥妥贴贴,使你满意。”“铁板洋船”扬起拳头,斩钉截铁地说。
“杨大姐,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打水,我是真心实意地帮助你。你说你是大姐,我是小弟,那么,哪有小弟不帮大姐的理。今天我这样做,明天我还会这样。”
“洋船”听说他不计较,反而称她做大姐,说自己是小弟,多亲切呀!这下她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十分感激而又十分惭愧地说:
“好弟弟,大姐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丝毫不计较,你真是我的好弟弟。”说完,拉着他的手在嘴上亲,差点没将他抱起来,羞得平日油腔滑调的尤瑜面红耳赤,不好怎么说。
从此,他们互相亲昵地呼姐弟。尤瑜天天早晨给她打水,“洋船”逢人便夸他有义气。尤瑜有时还买些香皂香水送给她,“洋船”也时常带些好东西给他吃。他们亲切地往来,大概过了那么一个月,尤瑜已知道他们的关系牢不可破。一天早晨,在打水的时候,“洋船”来了,他向她提出了他的要求:
“杨大姐,我对李主任到无所求,倒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好姐姐,你老老实实办事,规规矩矩做人,可你知不知道李主任在学校里干了些什么?”
李健人能在外面干什么?“洋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她只知道自从到学校里以后,李健人对她就没有从前好。她是个直肠子的爽快人,便快言快语地说:
“好弟弟,你告诉我,是不是李健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弟弟,好弟弟!你快跟我说,你快跟我说!说出来,我会十分感激你。今后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就是要我去打李健人,我也不会皱眉头。”
可尤瑜故意在井架的平台上跺脚,皱着眉毛搔头发,话到嘴边不想说出口。“洋船”急得似火烧,连连催逼说:
“你也真是,一个爽快人,怎么忸忸怩怩,变成了大姑娘。人家急死了,你倒吞吞吐吐不说话。究竟是什么事,你快说,快说呀!”
不管她怎么催,尤瑜还是跺着脚,搔着头,难为情地说:
“这,这,这叫我怎么说,怎么说呢?”
“怎么不好说?对自己的姐姐,就是我家娘养汉、姐偷人的事也说得,还有什么事不好说?”“洋船”十分生气地说。尤瑜见火候恰倒好处,便和盘托出,一五一十把自己与汪凤绮相好、而李健人却纠缠汪凤绮的事全说出来。最后强调说:
“好姐姐,这件事是我的事,其实也是你的事,我不想让你老公抢走我的意中人,你也大概不希望汪凤绮取代你。汪凤绮把这事告诉了我,现在,我就把这事照直说给你听。我求你劝劝李主任,成全我们,放过汪凤绮。这件事办好了,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另外,李主任放过了汪凤绮,你家里也就安宁了。好姐姐,这一点你一定要想明白。”
说时,尤瑜可怜兮兮的目光,正像饿急了乞丐,看见了高档餐馆的橱窗里的香喷喷的肥鹅的眼神一个样。尽管那闪闪烁烁的声音,压低到了如蚊蝇的哼哼嗡嗡,可它仍像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水面,随着“哗”的一声巨响,水面立刻掀起了波澜。像高峡直下的急湍瀑布,冲撞得“洋船”晕头转向;她像坠入了冰窟,感到前所未有的阵阵奇寒。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吓得她丧魂失魄。她痴痴呆呆,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曾经在厨房里,隐隐约约听到工人们说过李健人在一间房间里,与汪凤绮胡缠鬼混的事。她回家也究问过李健人,可李健人却说是汪凤绮勾引他,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并且说他坚决拒绝了她。当时“洋船”根本不相信,为此,她在床头嘀嘀咕咕骂了李健人三夜。揪伤了他的大腿,抓破了他的胸膛;哭诉了她多年来在李家做牛做马、死撑活背、才使他父亲没饿死、他李健人才有钱上学的悲泪史;痛骂了李健人有了工作、当了领导、就忘了生辰八字、喜新厌旧、想做陈世美的丑恶行径。她还扬起拳头狠狠地说,如果李健人要抛弃她,让他过不去,那么,他李健人也会活不成。俗话说得好,三句好话,抵不上一马棒。这一揪一抓,扬起的铁拳,还真管用。逼得李健人没法,只好劈着自己的耳光,赌咒发愿骂自己,提保证。因为李健人知道,挥拳拌嘴,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此后,李健人明目张胆的行为有所收敛,“铁板洋船”又相信了他。可李健人还是贼心不死,千方百计找机会,暗地里与汪凤绮继续**。这种极其隐蔽的事,直性子、炮筒子的“铁板洋船”怎么能知道?经尤瑜这么一说,她才知道自己又被蒙在鼓里。对汪凤绮,“洋船”在文艺演出时见过她。她能歌善舞,漂亮聪明,单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能勾去男人的魂魄。而自己粗野横蛮,与汪凤绮比,简直是头笨牛,李健人对汪凤绮怎么会不动心?明明是李健人勾引汪凤绮,他反说汪凤绮勾引他,这不是分明在欺骗她?况且过去李健人还说过他们的性格不合,文化差异大,说她在学校遭白眼,让人看笑话。李健人要她回家种田,他有空回家去看她。原来她还以为他是好意,听了尤瑜的话,她才知道,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根本没安好心眼,一心要甩掉她。尤瑜五雷轰顶的话,彻底轰毁了她的美梦。被骗的苦水灌进了她的心房,嫉妒的种子发了芽,仇恨的怒火在她心中燃烧,她下定决心要狠狠惩治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此时此刻,她面对尤瑜,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尤瑜见她怔怔的不说话,以为他还信任李健人,心急如焚。没办法,他只好又在火上浇桶油,在她的伤口上再撒把盐。他恼怒地对“洋船”说:
“李主任也真是无情浪子负心汉,狼心狗肺的陈世美!多好的娟姐,为他独自支撑家庭,养活了他们一家,支持他上学,那年还从火里救了他的命。你娟姐强撑着破船,劈波斩浪,渡他过了河。如今他当了领导,日子好过了,他就要砸烂旧船换新船,抛却旧情求新欢。他还多次对汪凤绮说,你是条莽撞的笨牛,没有脑子,没有文化,没有一点女人味,只会咬紧牙关背重犁。哪有你凤绮这般绰约仙子的韵味。他还说讨你娟姐做堂客,使他受尽了窝囊气,是他倒了八辈子的霉。娟姐,他说的根本不是人话,这点你要从头好好想明白。这些话是胡洁隔着门听到的,你可以找他来问清楚。为了让你了解事实的真相,我才有意接触你,免使你糊里糊涂受骗,也让汪凤绮不再受他的骚扰纠缠。”
火上浇油火更旺,深埋的仇恨的火山喷发力更大。“铁板洋船”豁出去了,就是山崩海啸,她也要闯。她胀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
“健矮子,你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你想吃了我,妄想!明天,我要撕破你的脸,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去缠那只狐狸精!”她豁拳捋袖,就要大打出手,仿佛李健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但随即又觉得,说汪凤绮是狐狸精,刺伤了尤瑜,马上纠正说,“刚才我气急了,说错了话,你可别见怪。其实女孩子并不都是狐狸精,我那个死鬼,才是真正的害人精。尤兄弟,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他伤害你的汪凤绮。”
尤瑜见她感情冲动,恐怕她行动更加莽撞,一旦打出是非来,大家脱不了干系。便赶紧好言相劝,让她降降温:
“好姐姐,李主任还不如一只瘦猴子,我捆了一只手也能对付,又何必请大姐。不过,我不想伤老师,也不想恼姐姐,才想烦姐姐去劝劝他。我想,还是先礼后兵,先好好劝他,让他回头有岸,不行,再动武惩罚不迟。你不能打断他的腿,他的腿废了,还不是要你多受罪?当领导的天天要抛头露面,在他脸上多抓几条道道,就够他受!以后他怎么还敢拈花惹草呢?烈马回了头,你再好好珍爱他,投桃报李,他也会爱惜你。水在地上流,可东也可西;西边堵住了,自然向东流。娟姐,你种过多年田,这个道理你比我懂。”
“洋船”经尤瑜一点拨,即刻云消雾散见青天,一条宽广的道路展现在眼前。他抓住尤瑜的手,十分激动地说:
“好兄弟,还是你有文化,能想出好主意。我一定照你的话去做,你就等候我的好消息。好弟弟,以前我错怪了你,也错怪汪凤绮。她无缘无故遭辱骂,实在对不起!”
此时,尤瑜知道,凤绮求他办的事终于办妥了,悬在空中的漫天尘埃终于落了地。他抽出“洋船”紧握着的手,极其诚恳而又十分感激地说:
“杨娟姐,你为人正直,说话干脆,办事果断,小弟佩服。这次,你解了凤绮的围,也解了我的困。我十分感激你,也代凤绮深深感谢你。快要吃饭了,娟姐,我得走了。”
此刻,尤瑜心花怒放脚生风,大步流星往前走。他愈走愈远,愈远愈小,俊俏的身影,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绿树花丛后面。可杨娟还望着那绿树花丛发呆,如磁力极强的磁石的尤瑜,仍然强烈地吸引着“铁板洋船”,她思绪悠悠,情意绵绵:
“多可爱多灵聪的小伙子,要是他是李健人,该多好啊,该多好……”
就在尤瑜说过这件事的当晚,李健人让“铁板洋船”扼住了咽喉,钳住了手脚,指抓棒打,他不敢顶嘴,不敢还手。因为他怕人揭发,丢了乌纱。大概是三天以后,李健人来上历史课了。一道青间一道黑,布满了他的整个脸,很有点像翻耕过的稻田,一道犁坯间一条水沟,又如训练有素的士兵,整整齐齐地在列队。那青道道,是由于没有抓破皮,皮下淤血透出的颜色;那黑条条,是因为抓破了皮,流出的血结成的痂。他走路摇摆不平衡,似乎腿也有点瘸。尽管他振作精神,故作镇静,谁都能看出来,一定是李健人又挨了老婆的打。大家都为他惋惜,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他那只小小的破木船,也敢碰撞这庞然大物的“铁板洋船”,真是太不自量力!如今花已凋零叶自陨,风景煞是北国秋,还有什么好看头。要是在他挨打的当晚,此处青紫彼处红,好似万紫千红大观园,那才好看呢。同学们望着他那张花脸,想入非非,窃窃暗笑,喁喁耳语。李健人也知道大家在笑他,但他不愿意捅破这张暂时还能遮羞盖丑的薄纸,他面上汗流如注,仍目不旁鹜地盯着备课本,“这个”、“是嘛”,十分艰难地在念他的催眠经。下课铃才响第一下,他已跨出教室门两三步。他还是一瘸一拐,但不知怎么跑得那么快!几个顽皮子赶出来,拦住他,十分风趣大声叫:
“李主任,昨晚你是不是去逮鹰婆子?老鹰没逮着,反被鹰婆子抓破了脸皮。”
他如小偷被人逮住了,惶急万分。三角脸像从石灰里钻出来,变得惨白;尖下巴又如给快刀削去了一轮,现得更尖。他七分羞愧、三分恼怒地说:
“哪里,哪里。昨天晚上查寝室,这个不小心,跌倒在女寝室前的玫瑰花丛里。嗯,脸被刺破了,这个,被刺破了。”
“哼!有意思,真有意思!夜里不知方向,跄跄踉踉,跌倒在女寝室前的玫瑰花丛中,真是一首好诗,一首好诗呀!”
李健人逃得很远了,许多人还在眨眼、耸肩、怪笑,教室里汹涌着笑的狂涛。这天,只有平日爱说、爱笑、爱闹的游鱼子,如困在沙滩上的鱼,伏在课桌上,十分艰难但却真真切切地强忍住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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