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救人犯下贪污罪,放曹原是捉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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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秋爽阁里走出了尤瑜。他频频扬眉,款款招手,盈盈堆笑地说:
“竹海兄,姗姗来迟,茶都凉了。这边请!”
说着,他便引竹海到阁中凌空的一间。虽为暮秋,久晴的午后,还有几分燥热。竹海正午徒步,全身渗出了汗,可一走进阁里,三面棂窗尽开,凉风习习,淫汗顿息,让人有一种由盛夏骤入凉秋的感觉。竹海不由得也讪笑着说:
“尤瑜,你嗜睡,有时午睡到日暮,还高睡未起,你美其名曰高卧隆中,别人却谑笑为僵死的‘懒虫’。我以为你还在美梦中徜徉,没想到虫儿竟幻变成蝶,早飞到这里来了!”
“主人迎客当早候,哪能让客人等主人?”尤瑜一边殷切示坐,一边高声叫唤,“清茶一壶,点心三碟。”店伙计立刻送来茶点,两杯热茶,袅袅冒着热气。
“尤瑜,你太客气了,几个熟叫花子,何必这么破费!要知道,这里的消费比别处高几倍。现在我们已经是正式公民了,往后参加工作,要自食其力,再不能摆公子哥儿的阔气了。”竹海端起茶杯,感慨殊深地说。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不是吟过‘生命诚可贵,友情价更高’的诗句么?我们同学两年,肝胆相照,消费不高一点,岂不辱没了我们冰清玉洁的友情么?虽然,你我的处世哲学,泾渭迥异;性情脾气,南辕北辙。但异中有同,我们都为实现自己的奋斗目标,不倦地追求。说心里话,你是我无法学习、也难以企及的偶像。如今一别,各自东西,再相见,不知在猴年,还是马月。因此约你到这里来,一杯清茶,略表寸心。切望我能在你的心里,留下一点还不算太丑陋的影子。”尤瑜故意曲改裴多菲的诗句,庄严地站起来,委婉地表达就对竹海的友情的珍爱,流露出无限依依惜别之情。很有几分凄婉,更多几分苦涩。
“怎么会各自西东?我们同窗还不到两载,还有一年多,还会同坐一个屋檐下,你这不是在开玩笑吗?”竹海喝了口茶,也站起来,深情地安慰他说,“你聪明灵巧,只要收住心猿意马,目无旁鹜,专心致志,你什么都能学会。再攻书一年,在班上,你定会名列前茅。事实上,这一年你随意荡桨,轻舟已上溯中游。亡羊补牢,还是来得及的。”
“竹兄啊,高个子别宽矮子的心了,别妄再说痈疽红肿之处,艳若桃李,糜烂之处,美胜乳酪了。‘落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如今我在昆师的情势正是这样,难道‘天’因同情我而‘落雨’,让我这个‘迁客’‘罪臣’‘留’下吗?”尤瑜眼里噙着泪水,十分伤感地说。
竹海也深知情况严重,尤瑜处境艰难,也无限凄婉,默然无言。两人目光对峙了许久以后,竹海十分关切地说:
“尤瑜啊!人生世上,千难万难,获得学习的机会最难。现在祖国急需高水平的建设人才,我们要下定‘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决心,把自己培养成出类拔萃的人才,使自己将来成为支撑繁荣昌盛的祖国大厦的顶梁柱。目前,你遇到的麻烦,确实是激流险滩。不过,暴雨过后天清朗,穿过险滩是平川。问题弄清楚了,你窄狭的心田,就会变得如海洋一样宽广。”
尤瑜对竹海的诚心劝慰鼓励,并不表示感谢,反而大笑起来。左颊上暗红的癍痕更亮了,且在不停地颤动,似乎在嘲笑竹海孤陋寡闻。不一会,他的笑的激流汇入了深潭,平静下来了。他胸有成竹地说:
“竹海兄,你在我们同龄人中,是奇才,是枭雄,你是我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也许你走的路无限宽广,但我想也决非那么平直;我也不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昨天目不识丁的战士,今天成了百战百胜的将军;从来没有拜过孔夫子的农民,今天不也当上了乡长、区长、县长,乃至专员省长?条条道路通北京,何必吊死在一棵茄子树?我想清楚了,亦步亦趋跟着别人走,不管闻到的是香屁还是臭屁,总而言之都是屁;我辍学另辟蹊径,走的也许是攀登悬崖上的荆棘丛生的羊肠路,百倍的辛劳和挫折在等着我。荒野之间,没有鲜艳的玫瑰,但如果能摘到极不显眼、别人不耻的野花,也是自己的。要是我继续读书,跟在你**后面转,我永远无法赶上你,超过你。走自己的路,应该是我最佳的选择。我们的苹果都将落地的,也许你的是甜蜜的大苹果,我的只是酸涩的小青果。可是事物的发展往往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也许阴差阳错,你的大苹果将坠入江河中,而我的小青果反而会着落到草地上。”
他说的话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的说话像蓄足了力气的骏马,风驰电掣,看样子即使百十头牯牛协力拽拉,也不能使它回头。何况他的观点,确有无可争辩的事实为依据,再辩,他也不会折服他。竹海虽然黯然伤神,很为他惋惜,但事已如此,便只好顺水推舟,说:
“既然如此,我就祝你一帆风顺。不过,今天你约我到这里来,大概不专为说明此事,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对我说。那就爽快地说出来吧,别让我这只瞎了眼的老鼠撞迷宫。”
“当然不只这点。”尤瑜侧着头,若有所思,然后诡谲地瞟了竹海一眼,凑近他的耳朵说,“刚才是我抒怀明志,说明我今后的努力方向与奋斗决心。这只是其一端。另一端,也是最重要的,我要向你说明我贪污伙食款的真相。明人不做暗事,我一向八块牌向天打。特别是对自己最崇敬、最信任的朋友与偶像,不应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听说你调查此事遇到了阻力,我就说明真实情况,免使你这只并没有瞎眼的机灵的老鼠在迷宫里兜圈子。不过,有一点,你得向我保证,我任凭学校怎么处分都行,反正明天我就永别昆师,大概还不至于判刑,记过、开除,对我来说无所谓。我走出了庙门,就是云游僧,方丈的鞭子再长,也远不能及。可是还要仰仗庙里的粥饭活命的和尚,莫说长鞭,就是短鞭,也能打得他皮开肉绽的。行舟就怕遇上打头浪,稍有不慎,就会舟覆人亡。但愿处分到我为止,千万不要祸及他人。不要因此而夺去了别人赖以活命的饭碗。”
“尤瑜,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也别把事态说得那么严重。也许你犯的只是一般性质的错误,至于不愿让别人受牵连,对朋友恪守信义,我尊重你的意见。你不管说什么,不管对任何人,我保证守口如瓶。我的信度,你应该完全可以相信。”竹海深深地被他愿为别人披枷带锁的义气所感动,也诚恳地掏出自己的心给他看。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不知你是不是知道伙食团厨工老李的妻子病重的事?”
“我知道,上半年,听说他妻子胃穿孔,必须住院手术。他无钱支付医药费,我把学校评给我的十元补助费,给了他,以后的事,我便不知道了。”竹海觉得自己帮人没帮到底,十分愧疚地说。
“我去他家看过。他家住在距过虎岗学校十多里的一条小河边。两间低矮的茅屋,狗都能跳过去。我弯腰进了门,里面黑乎乎的。只听到女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哎哟哎哟’的呼喊,及孩子的震天撼地的‘哇哇’的哭声。进门后,我适应了里面的黑暗,见到两个老人拭着眼泪站起来了。他们的头发斑白枯焦,面容癯瘦黎黑。两个孩子伏在颠来滚去的惨叫的母亲的身上恸哭。我说我是老李的朋友,特地来看她,她大骂老李不是人,她病得死去活来,还不理她。她说她腹痛如刀搅,也许活不到明天。这种凄厉的惨叫,悲痛的哭声,我前所未闻,也不敢再闻,我像逃走似的,跑出了他的家门。
“第二天,我鼓动老李,并和他一道,把他的妻子送进了地区人民医院,可病拖久了,必须住院开刀,要马上交五百元的医疗费。人命关天啊!逼得无法,我只得拉大旗,做虎皮,说出了我平日最不愿意向人说的混帐话:‘我说我是尤豆腐的儿子,丰书记的内弟。这住院费不拘多少,我负责交清。否则,你可以向丰书记索取。’这一招还真灵,在他们对我验名正身以后,立即为她进行手术。由于延误了时间,胃已穿孔,手术进行得十分艰难,住院时间也长,最后医疗费大花了六百元。老李砸锅卖铁,求三哥拜四嫂到处借贷,也没有凑足百元,真的只是太仓一粟。
“话容易说,可事却难办。那些天,我往往彻夜难眠。我家是不是有这么多钱,我不知道。就是有,那也是父母像燕子一口口含泥垒窝,辛勤一世积攒起来的,是父母的命根子。只要我向他一提,他们不只不会拿出来,还会骂得我狗血喷头。我也想过偷,父母发觉了,充其量挨顿毒打。可如今父母老了,做的豆腐不多,每天的收入少了,就是天天偷,没有半年也凑不足这个数。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明白白求姐夫,可他们夫妻月工作总计才一百零,要为我交学费,还要资助那些他了解的困难群众。别人笑他们寅吃卯粮,稻子刚抽穗,就想把它碾成米下锅。发工资的时间未到,他们的工资早支光了,只好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没有了,又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资助彭芳家的五十元,就是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工资凑起来的。可是,要凑足这笔天文数字的医疗费,显然,借下个月的下个月的工资远不够,得借下一年的才可能凑足。就是他想这么做,也根本做不到,因为政府财政没有这么支付工资的制度。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极度苦恼的泥沼中,天天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错误百出。
“也就是第三天,我去陶朱第买月末会餐物资时,数目怎么也算不准。陶老板问我为什么平日一算就准,今天怎么老出差错?他说到了我的伤心处,我禁不住恸哭起来了。陶老板见状,惊慌了手脚。问明原因后,他夸赞我舍己为人,仗义疏财,解人倒悬,难得。并说不就是几百块钱嘛,他借给我。按最低的利率计息,以后慢慢还。但我随即想到,我还要年半才毕业,以后参加工作,月工资也只那么二十五六元,扣除生活费,要五六年才能还清。听我这么说,陶老板犹豫了。他说,五百元不是个小数目,每月屙羊屎还十元,他只能拿来买小菜,根本不能用来作生意。何况那是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我猴年马月也还不清。这样做,会拖垮他,也会毁了我。这天,他留我吃饭,菜肴丰盛且味美,可我如同嚼蜡咽不下;陶老板也眉头打结,无心喝酒。最后他眼睛一亮,说他在‘山重水覆疑无路’的地方,发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天地。然后说出了他筹钱的办法:发票上多开货物数量,少付钱,多报帐,学校购货数量大,三五个月就可补上这个数。我说伙食团的监察对着发票数目收货才签字,这个办法行不通。他就要我带回头货,要老李把货物偷运出来,开发票时,将这些货物也写进去,回去点货,数量就不会少。我深知,这是贪污盗窃,是犯罪,但如今骑虎难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嗣后,我和老李共同谋划这件事。你知道,厨房南墙下放置切菜的案板,隔墙有间小小的杂屋,里面搁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厨房用具,及老李每天用来拖运货物的板车。老李在切菜时,将一些从保管室领出来的价格较为昂贵的菜,不切,丢到案板下面的箩筐里。趁人不注意,塞到后面的杂屋里,第二天,连同空箩筐一并拖出去,然后,又连同新买的货物,一道拖回去,让监察点数、给发票签字。这本来是极其笨拙的盗窃,不过老李的人缘很好,一些工人还帮助他偷,就是掌勺的炊事班长,也睁只眼,闭只眼。后来你来调查时,你一问,他们都摇头三不知。卖货给我的老板,觉得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情深义重。你们去调查他们,他们也守口如瓶。就这样,上期的六月,这期的九、十月,总共只有三个月,从伙食费中凑足了四百五十块钱。我们带去的回头货作店老板的进货价,一般要损失两成价。两项加起来,损失的钱有八百多。一下子伙食被贪污分子吃去了这么多,大家还能吃得很好么?
“我知道,贪污五百,就是铁定的“老虎”,属为敌我矛盾,因此,我只弄了四百五。余下的我只好骗姐姐,骗姐夫,骗父母,勉强凑足了这笔钱。我想,我还是个学生,没有个人收入。就是案发了,关,年龄不够格;赔,数目太大赔不起。当然,我也估计到,学校查明事实真相,开除学籍免不了,我把自己的前途葬送了,今后也许会窝窝囊囊活一辈子。但我想到这样做,救活了一条命,付出这种代价,觉得值。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也不想隐匿罪责骗朋友。老实说,没有对你吐真言时,带血的道德鞭子,时刻无情地抽打着我,如今我说出了一切,好像剥光了衣服,赤条条的,又回到初生的婴儿状态,毫无**,我也就无忧无虑了。此刻,我倒想起了荆轲刺秦的故事了。开始,他运筹帷幄,前途未卜,忧心忡忡。虽然壮志凌云,但也难免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惋叹。一旦竭忠尽智,奇功不成,断股箕踞,尘埃落定,他反而无所顾忌,依柱而笑。我筹划此事的初始,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又何尝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但奇功已成,即使今后‘断头’,我觉得自己胜过秦舞阳,距离荆轲也就不远了,我有资格对他笑傲。当然,我知道,自己的行为难免有鼠窃狗偷之嫌,根本不能与荆轲的勇敢果决相提并论,但是,‘盗亦有道’,我觉得自己决非‘硕鼠’,因而也就能弛然而卧,心安理得了。至于今后是开除,甚至难免缧绁之苦,囹圄之灾,那正如断股后的荆轲,是遭车裂,还是被鼎烹,便不在我的考虑的范围之中了。如今,我与荆轲同病相怜,事发之后,荆轲能拥有的,是‘依柱而笑’;我能拥有的,便是听天由命。如此而已。

“我唯一不安于心的,就是**阴谋,弄虚作假,欺骗了我最崇敬、最信任的朋友——你,实在有乖朋友之义。但是,回过头来想,兵不厌诈,梁山好汉要想窃取‘生辰纲’,孙膑诱使庞涓夜走马陵道,我要猎取五百元的巨款,不行骗使诈,能办成这件事吗?难道像宋襄公那样,把自己渡河作战的意图,诚实地告知对方,使自己的军队半渡,让敌人出其不意地来攻击?我永远不会做这样蠢猪式的‘军事家’。至于因此伤害了老朋友,就只能请你原谅。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确实无路可走啊!”
尤瑜说时,十分激动。他俯视着青龙潭里晃荡着的青龙亭的如墨的倒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地震中剧烈地摇晃,他无法站稳脚跟。他面色发青,眉睫低垂,像个真诚的佛教徒,跪在佛祖前,忏悔自己的罪孽,潸潸地坠着伤心的眼泪。
竹海痴痴地听着,仿佛在听海外奇谈。他简直不相信在群众参与管理伙食的情势下,竟会发生能逃避睽睽众目的贪污大案。竹海听了之后,爱恨交加。他想,尤瑜拼着自己犯罪受罚的危险,扶危济困,挽救了一条垂死的生命,解救了一个濒临毁灭的家庭,就是名列在古今豪侠传中,也毫无逊色。他不匿私,不遮丑,敢于负责,不惜身败名裂,把一颗真诚的心掏出来,交给了他,光明磊落,心如皎日。他怎么能忍心对他妄加指责,无情打杀?不过,贪污的数额如此巨大,他的行为确实是极大的犯罪,理应受到严厉的惩罚。不如此,不足以警示后人。情与理在竹海的心中,此刻形同水火,尖锐对立,他首鼠两端,真不知如何处理为好。他痛苦地咬着嘴唇,默默无语,情与理的金戈铁马,正在他的头脑中,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尤瑜也屏息呼吸,等候他判决性的回答。秋爽阁里,此刻变成了死寂的空山古庙。这种搏斗进行得异常激烈,死寂持续了许久许久,最终,情胜于理,竹海长叹了一声说:
“过去,我家也长期处在极度困难之中,苦辣酸涩,我备尝过。我怎么会去蹂躏比我更贫弱的人,使他们雪上加霜,更加痛苦呢?”竹海抬起头来,瞩望着北塔上空翱翔的苍鹰,无限感慨地说,“人呀,若能如苍鹰那样自由飞翔,该多好啊!可作为社会中的一员,要受到道德的种种条条框框的束缚。不过这种束缚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种束缚,种种力量,就会剑拔弩张地碰撞,和谐的社会就无法维系。可是,你的此举,又不同于平常的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它虽破坏了正常的社会秩序,可又医治好了一个溃烂了的社会细胞,让我无法作出唯一的是非曲直的判断。尤瑜啊,你确实给我出了一道二难推理的难题。”
尤瑜从竹海的酸楚的话里,察觉到他比自己的心情更沉重、更痛苦。他眼中喷出了火,心里滴着血,咬紧牙关,想作出某种决定,但是,又无法作出这种决定。尤瑜此刻认为,该来的还是让它来吧,何必让朋友为自己下地狱,去承受千煎万熬呢?他这么一想,顷刻就心静如止水。他十分诚恳地对竹海说:
“竹海兄,在其位,该谋其政,即使不能完全做到,至少也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应该积极调查取证,作出正确的结论,给我以应有的处分,这才算公平、公正。我父母有我姐姐赡养,我无后顾之忧,何况我尤家豆腐店还少个传人。你就放心大胆地去查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直至判罪。我的卑污的行径,不应该成为重压在你——我最崇敬的偶像——头上的五台山。我唯一不想伤及的是老李。竹海兄,你就掂量掂量轻重,看着办吧!”
将地狱留给自己,让别人升入天堂,这是一种多么高尚的无我境界啊!尤瑜激昂慷慨的陈词,极大地震撼了竹海的心灵,多年来竹海构筑起来的坚不可摧的理想大厦,道德长堤,仿佛遭遇了特大的地震海啸,顷刻即将倾覆垮塌。尤瑜循义重情,毁己救人,无私无畏,顷刻在他心中垒起了泰山。为了救人,尤瑜愿意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他为什么不能呢?他泪眼望着尤瑜,激动地说:
“尤瑜,我的好兄弟,你为了别人,心甘情愿地毁掉自己;我为什么不能为了洁如冰雪的知己,葬送前自己的程呢?历史上,为藏匿赵氏孤儿,程婴献出了自己的儿子,公孙杵臼甘赴刑场饮刃。如今,你为了救在水深火热中受煎熬的人,呕心沥血,义无返顾,甘做程婴,我岂能藏头顾腚,畏缩不前,不做公孙杵臼呢?好兄弟,今后,我们就生死绑在一块儿,同荣共辱吧!我不查了,让那些喜欢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人去查吧,我就渎职包庇你,死心塌地做你犯罪的共犯吧!”
“竹海兄,这又何苦呢?人生道路千万条,王侯宰相,工匠田夫,乞丐妓女,走的道路各自迥异,但是,他们用不同的方式企求自己活得有滋有味这一点,却完全相同。法国作家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是为人所不齿的妓女,可在逃避战乱的车上,她带着香肠牛排,让携金带银的贵族、富翁,垂涎三尺,成了他们心中的圣女。明朝的末代皇帝,在手刃自己的女儿的时候,怨女儿不该生于帝王家。领数十万大军的西楚霸王,到头来自刎乌江;乞百家饭的朱元璋,却成就帝业。狼有狼踪,蛇有蛇道,人生各自的道路孰优孰劣,一时谁能说得清楚,道得明白。只有各走各自的道路,才是正确的选择。我被学校处分了,甚至与缧绁囹圄结缘,今后当然参加工作无望,但当采买的实践告诉我,一本万利的商贾,确实是白衣卿相。走这条路,我会活得有滋有味。说不定那一天你活得窝囊,生活无着,还会有求于我。你是头壮实的犟牛,我是条滑泥鳅;计算X+Y,我远不如你,可钻营捣鬼,你又远不如我。将来谁走的道路宽广,确实是个未知数。自古忠臣多饿死,奸佞满天飞;岳飞难做,秦桧易为。你犟牛正道直行,前路隔山阻水,也许通达无望;滑泥鳅循水绕山,也许最终能遨游大海。竹海,你千万不要姑息我的错误,而徇私舞弊,偏离正道,让人笑话。”尤瑜说话的语意虽然有几分凄凉,但语气十分坚定。他如远翥的鲲鹏,一旦认准了方向,就百折不回。
窗外的热风吹来,竹海感到周身燥热。他呆呆地望着滔滔的昆江水流入青龙潭,又绕过青龙亭,到达青龙洲,然后分成两股,喧嚣着泄下急滩,流向远方。竹海睹物伤情,十分伤感地说:
“尤瑜兄弟,此事彻查与否,处分与否,都不重要。人言可畏,从此你在学校里,麻烦缠身,纠葛不断,永无宁日。因此离开学校,未必不是正确的选择。但此后你我就像青龙洲畔分流的水,分道扬镳了。也许甚至如铁道上的两条钢轨,永远没有交会的机会。”竹海话未说完,伤心的眼泪便夺框而出。
尤瑜知道,竹海此刻的内心,与自己同样痛苦,于是,他压抑心中的苦涩,强装笑脸,宽慰他说:
“竹海,我的好兄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各自心怀鬼胎的鸿门宴要散,皇帝老子摆的庆功宴要散,亲朋聚会送别的筵宴又何尝不散呢?像我们这样好散,实属难得。下次好聚,又不是不可能。你看,昆江分流的水,过了青龙洲这个坎,下游不又会聚到一起了么?如今我们从秋爽阁劳燕分飞,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又会在秋爽阁‘剪烛西窗’,共‘话巴山夜雨’。这次渐别,对我的震撼,不亚于十二级台风的袭击。值此良辰,面对胜迹,我感慨殊深。凑成八句,权当赠别留念。”他随即索来纸笔,书写下来。
五律一首
赠竹海兄
秋风动秋阁,绿潭映碧空。
白云浮冰洁,霜叶炉火红。
为酬报国志,曾拭射雕弓。
百发不一中,挥泪愧枭雄。
竹海接过诗来,诵读了两遍,又延颈窗外,仰望晴空,俯瞰绿潭,感绪万端,也无限深情地说:
“尤瑜兄弟,你赠我的题句,裁景入诗,美胜画图;熔情入景,情深似海。属对工稳,炼句精湛,令我叹服。不过,诗意过于颓废。面对阳光灿烂的新时代,我们应思振作,心地不应该如此灰暗。好吧,前六句情意境界均很不错,后二句我妄意涂鸦,略更几字。你这二年所作所为,不是毫无是处,而有许多闪光点,让人眩目惊叹,怎么能说‘百发不一中’呢?我与你,也不是什么一个为英雄豪杰,一个是凡夫俗子;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为我们的光辉事业增光添彩。是程婴与公孙杵臼,双剑互为雌雄。因此,我就好为人师,献丑了。”说到此处,竹海又延颈窗外,瞩目远眺,侧耳细听。鹰击长空,蝉鸣高树,让他心摇意荡。他又十分动情地说,“赏胜迹,会良朋,不能没有题句。我搜索枯肠,也凑成八句,请君雅玩。
五律一首
步原韵,赠好友尤瑜
秋阁悬绿潭,苍鹰远碧空。
高树秋蝉噪,枫叶炉火红。
渔人飞小艇,壮士拭雕弓。
泣血为报国,作鬼亦枭雄。
“尤瑜兄,既然革命先辈前赴后继,肝脑涂地,涤荡了旧社会的污泥浊水,为我们创建了一个光芒四射的新中国,我们就没有理由不砺志图强,泣血报国,彻底改变祖国一穷二白的面目。至于说立即离校,我认为不妥。因为这样,别人的猜测误会,就会更多。我看还是期末放假,和大家一道离校为好。这个月你还是当采买,使出你的浑身解数,将伙食弄得好上加好。就像今天的落日,最后喷射出灿灿的金光,给人留下最美好的印象。”
谈话之间,红日很快就坠入了山隈,竹海十分惋惜落日的霞光,敛迹如此之快!他怔怔地望着苍山碧水,白云蓝天,期盼失去的东西,像噪鸣归巢的暮鸦一样,能够重新回来。可是,他知道,这一切都如落日的余辉,亭下的流水,远逝的春天,是无法找回来的。当燃烧的落日熄灭了最后一束光焰的时候,尤瑜拍了拍竹海的肩膀,斩决地说:
“竹海兄,既然你我誓做英雄豪杰,那又何必儿女情长!该来的已经来了,该去的就让它去,我们就遵循自己的理想,各自走该走的路。嘴巴搁在别人的头上,别人想怎么说,就让他怎么说吧。是好汉就要敢于面对现实,当众脱裤子,何必羞羞答答。快溃烂的痈疽,最好早点开刀,早流出浓,伤口就会早点愈合,又何必遮遮掩掩,将红肿描绘成艳丽的牡丹,把糜烂胡吹为乳酪?”尤瑜伸出手与竹海击过掌后,恳切地说,“竹海兄,我虽无能力走你那样的阳光大道,但‘盗亦有道’我诚恳地向你保证,我一定百倍努力,坚定地走自己能走的铁定正确的羊肠小道。不成功,便成仁,即使千回百折,也决不回头。你做安邦兴国的孔圣,我做济困救人的盗跖,与你双剑争雌雄。我将永远珍惜我们彼此肝胆相照的情分,好让我们将来永别这无限美好的江山的时候,回味这段洁如冰雪、浓如凝脂、甜如蜂蜜的高山流水般的交谊,有如眼前的红日,展现出灿烂的微笑。只是现在这种结局为我始料未及,这半年来我勤勉地给新荷写信,这一年多来我努力工作,勤奋学习,妄图在他心目中建立起诚信大厦,扫却她脑海中留下的对我的污秽的记忆,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看来这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往后更不知新荷怎么看我,我也再没有颜面走进和平街五十一号了。同样,你是刺破青天‘高山’,我是穿行谷底的‘流水’,我们之间,差别不啻天壤,今后我们也不再可能联袂。不过,我会百倍珍惜我们这段山海深情,我们道虽有别,性也不近,但我们还是有个共同的目标,一切为别人,不会只瞅着自己的鼻子。我想我们精神的‘高山’‘流水’,还能结成伉俪。可是现在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能是各走各的路,两条轨道上跑车,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有交汇点。唉,这是我人生的最大的悲哀,最大的悲哀啊。好,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你应该回校,我也应该回家了。”他说完,即刻转身,匆匆地走出秋爽阁,任凭竹海怎么呼喊,他也没有再回头,大概是他不愿意让竹海看到他的泫然而坠的泪雨……
竹海听他这么一说,本来还想唤他回来,了解他与池新荷近来通信的情况,以后要替他传书达情的仇虬给池新荷多做些思想工作,并安慰尤瑜,时过境迁,新荷了解了事情的真实原委,不只会消除误会,而且因此更会对他倍增敬慕之情。同时也说明自己,今后即使与他天各一方,他还是会怀念他们之间远胜伉俪的情分的。可是尤瑜不由分说,头也不回地急急走了。
尤瑜走后,人去楼空,秋爽阁空荡荡的,竹海仿佛置身于阒寂的空山里。秋爽阁悬于青龙潭上,他的心似吊在无所凭依的半空中,楼,空荡荡的,他的心,也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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