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宴说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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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谑笑“征尘杂泪痕”,悼亡兼悼“未亡”人
仇虬领着竹海走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两条小巷,来到昆阳县教育局。原来的县文教局,
如今分成教育局和文化局,文化局搬走了,这里只留下教育局。竹海在昆阳工作的时候,因工作关系常常来这里。从前,它容颜憔悴,猥琐难看;如今它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前面一幢四层的办公楼一字排开,雪白的墙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楼前的水泥路外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中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几行花木。要是暮春三月,这里花团锦簇,在闹市中也能显现几分山野风光,实属难得。穿过楼下过道,展现在眼前的是停车场,周围绿树环抱,南风荡着枝叶,沙沙有声。停车场后便是宿舍楼,粉红的墙面,翠绿的窗棂,让人赏心悦目。
他们穿过停车场,进入了楼道,兜来转去,爬上三楼。仇虬用拳头将左面套间的门捶得砰砰响,并且大声喊道:
“张先生,快开门,你看谁来了?”
门开了。一个身材单瘦、满面红光、眉间盈笑的妇女,站在竹海面前。她,蓝底绽着红玫瑰的衬衣上,系着条紫色的围巾。双袖高高捋起,显然是刚从厨房里出来的。
“仇胖子,你也真是,有门铃不按,偏要将门当鼓打,吵得上上下下不安宁。”她先是瞋目埋怨仇虬,接着就笑呵呵地与竹海打招呼,“原来是老部长——胖子的老搭档来了,欢迎欢迎!池小鱼大,屈尊之处,还请原谅。”
竹海与她素昧平生,但他估计她是仇虬的夫人。他们寒暄了几句,她便让竹海走在前头,三人鱼贯走进客厅。这客厅宽敞明亮,装修也算精工,只是厅堂内,稀稀拉拉摆着的几件破旧的家具,好像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找了个乞丐当先生,真是太杀风景了。不过,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装帧精工的《傲雪图》,倒是挺有精神。画图上方,碑体书写着“永垂不朽”的横幅,白底黑字,对比鲜明。下面的画图上,偏右两棵松树傲然挺立:一棵高耸云霄,一棵略为低矮;箭直的干,遒劲的枝,似锥的叶,郁郁葱葱。左侧旁一棵枝干亭亭的竹子,给雪压弯了腰,向左低曲,如在虔诚鞠躬。千奇百怪的石头,点缀竹前;刀削斧斫的山峰,映衬树后。高空,乌云滚滚,如席的燕山雪片,铺天盖地,纷纷压下,大地被封锁得严严实实;石峰似乎前倾后仰,仿佛承受不住泰山般的重压。惟独那两棵松树,傲视滚滚乌云,直面茫茫大雪,不禁使人油然想起岳飞、文天祥来。画旁隶书对联为“燕雪高压何所惧,披肝沥胆气浩然”。竹海仿佛觉得这是仇虬自砺的心态的倾泻,正气凛然,可感可佩;只是熟视“永垂不朽”,又觉得悲哀的气氛太浓,好似悼亡,顿时让他想起了向子期的《想旧赋》。
“竹大哥,你怎么真的变成了痴痴呆呆的竹脑壳,钉着不动了。你要目标明确,来此是为了填肚皮、品尝我的厨艺。快到餐厅里就座吧!客厅有什么好看的,新的房子是政府分配的,破破烂烂的家具,才是我们自己的,那张老式书桌还是仇胖子祖母的赠嫁货,少说也用了一百年,也许它还见过拖着辫子在龙床上屙尿的小皇帝。真让人笑话。”听到她的呼唤,我顺从地走进入餐厅。餐厅里,能转动的圆桌上,已摆出了许多道菜,杯勺碗筷,也安置得停停当当。局长夫人一边斟酒,一边笑着问竹海:
“老部长,我们的老仇啊,不爱江山,不爱美人,就讲究吃,爱屋及乌,连这桌子也实现了现代化,居然能转动!竹大哥,阔别故乡几十年后,你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练气功?怎么,是不是也想长命百岁?”说着,就将大圆桌内的小圆盘转动了一下,将名贵的菜肴转到竹海这边。
竹海很不自在地摆了摆手,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着说:
“局长夫人,我昨天才回来,局长就下达了‘通缉令’,说什么我不来‘自首’,他就派人将我五花大绑抓来,我怎么敢不来?几十年来,江山大也变了,今天见到的朋友的容颜,与过去留在自己脑子里的影象已对不上号。真对不起,请问,你是——”
“我叫张红梅,不怀好意的人见我爱管闲事,语言尖刻,说我是带刺的“红玫瑰”。竹大哥,别看你这个老同学,在外面炸炸乎乎,像模像样,是个人物。可一进了这个门呀,我是第一把手,他就得老老实实听指挥,一切都是我说了算。”她的说话稍稍顿了一下,妩媚地望着仇虬,似乎在调皮地说,“仇胖子,你说是不是?”说后,她忘无所以地纵声大笑。
这一笑让我记起了仇虬当年极其关爱他的女朋友,她的真名叫张红梅,只是从未睹面,听尤瑜说,她曾经为他给池新荷传过信。时光荏苒,世事多变,不知她已做了仇虬的夫人。据说她长得漂亮,人见人爱;可她舌不饶人,语多带刺,让人觉得可亲而又不敢近,可爱而不敢爱,因此大家赠便给她一个既能表达他们心意又兼有爱憎、雅俗并存的绰号——“刺玫瑰”。
“当然,当然。在这个蜜蜂王国里,你是蜂王,我是工蜂;你是主子,我是奴才。奴才对主子当然忠心耿耿,望主子也可怜可怜奴才。如有冒犯,切望口下、手下都留情,责罚从轻,跪榻板不要跪过半夜。”仇虬说时,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了怪怪的表情,竹海忍不住笑起来。张红梅明知他经常油腔滑调逗趣儿,可她十分喜欢这一套,因为这填满了她爱慕虚荣的空阔的心。她十分得意地说:
“仇胖子,我不喜欢鳄鱼的眼泪,也不喜欢狐狸的假笑!你也不必假惺惺,装出一副老实巴交、可怜兮兮的样子,骗取老同学的同情。你心里想的,难道我还不知道?我不与你耍嘴皮子了。”她转而对竹海说,“当年在昆师,你学生会的大干部,大名鼎鼎,未来的华罗庚、钱学森。而我是另一个山寨——莲师——下的一名小兵。拿破仑不识士兵是常事,哪有士兵不知道拿破仑?要是我当年我认识了你,我肯定会缠着你不放,哪里还能让老仇沾边尝腥味?那时,胖子每次与我见面,都把你吹上了天,说你将来一定是株参天树。我本来也曾想去见见你,但一转念,我只是荒原上的一棵小草,大树光顾鲜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垂怜小草呢?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丑小鸭,只有猪八戒才会盯上我。”她瞋目撅嘴幽默地对仇虬说,“既然是工蜂,就得好好去做工。胖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做好的菜端上来。”
仇虬立刻起身进厨房,与妻子一道,笑吟吟地把菜端上来,仇虬本来也想说几句自己多年来对竹海思念的话,可他还来不及插嘴,红玫瑰又接上了活茬:
“竹大哥,你真是我们老仇的老同学、老朋友、亲兄弟,二十多年来,他时刻惦念着你,为你伤心,为你流泪,为你叹息!每年的清明节,他还要偷偷地跑到湖边你坟前去祭奠!谁知你金蝉脱壳没有死。今天你回来了,我不像死胖子过去那样,两手空空去祭祀,今天,我已备好了三牲大礼,你得好好地歆享歆享祭品,品尝品尝我的手艺哟。”说着,又打开了餐厅里的食品柜,指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酒,很有几分自得地说,“竹大哥,喝什么酒,你点将,我去擒拿。这都是别人送的名酒,我就借花献佛。菜不好,用酒补。”
“自古祭祀,鸡鱼肉三牲齐全,就够隆重。仇夫人,你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七鲜八珍,应有尽有,近乎皇帝祀天,我还能说菜不好么?酒,我从来就没有喝过高档的,随便拿瓶都行!”
柜里,茅台、五粮液、剑南春,层层叠叠堆放着。红玫瑰顺手拿了瓶剑南春,兴致勃勃地说:
“竹大哥,你从大草原回来,我想还是用‘剑南春’招待你最为合适。‘剑南春’虽与你牧羊的地方,山遥路远,风马牛不相及,但《剑南诗稿》中有首诗说:‘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你这二十年来被逼‘远游’,‘**’北国,与‘衣上征尘’错杂的,不是‘酒痕’,而是‘泪痕’。诗人‘细雨’中还能‘骑驴’,可你只能冒着狂风暴雪苦撑。这样,你与‘剑南春’的关系,似乎比那些诸如‘茅台’‘五粮液’等名酒的关系更为密切。如今,摆脱了困厄,可喜可贺,就喝‘剑南春’吧。从今往后,但愿人间春长驻,你这棵病树逢春,也应早日开新花。你就和老仇边喝边聊吧。还有两道菜没有烧好,我就失陪了。”她浅笑着斟了两杯酒后,转身走进了厨房。望着她的背影,仇虬感慨殊深地说:

“老同学,你看你看,她这张利刃似的舌头、悬河似的嘴,真让人应接不暇,招架不住,承受不了。不过,她是刀子嘴巴糍粑心,对人还是挺关爱的。人们常把挨批评称作刮胡子,这些年来,她这把锋利的刀子,岂止刮胡子,简直要把你处处削光刨圆,刨得像只红皮老鼠。可是,他那粘粘糊糊的糍粑心却始终贴着你,使你在严寒的冬夜,觉得仍旧如春天般温暖。要不是我和她在一起,在漫长的黑夜里,我根本无法走过那么多沟沟壑壑。如今,她这把刀子,如果一天不刮,我就觉得周身不舒服。竹海,你可千万别把她这张利嘴当回事。”虬胖子唠唠叨叨,似乎在埋怨妻子,其实,他寓褒于贬,在极力赞扬她。这大概是他对带刺的玫瑰的由衷的欣赏和切肤的感受。
红玫瑰的‘远游’‘**’、‘征尘’‘杂’泪痕的牵强附会地阐释的诗意,极大地震撼了竹海的心灵。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风雪肆虐的大草原的冬夜,勾起了他对愁肠寸断的往事的回忆。夜阑人静,他身体贴着蜗牛似的屋内的有点微温的炕头,谆谆教导他的洪鹢老师的慈父的期盼的面容,白发苍苍的老父的惊魂不定的眼神,柔情似水的新荷的涌泉飞瀑的泪水,侠肝义胆的尤瑜的仰天长啸的愤懑……一组组群像,如流水一般,流过来,又淌过去。二十七年了,九千多百多个黑黢黢的阒寂的夜里,回忆的暴风雪,时时刻刻无情地袭击他,他真是“衣上征尘”杂泪痕,“远游”处处都“**”,时时感到生不如死的揪心裂肺的痛苦。这无边的哀怨,一时驱散了他与仇虬久别重逢的喜悦,使他默坐无语。仇虬洞察了个中的奥秘,便将话题岔开,深情地说:
“这个红玫瑰呀,六个指头还嫌少,非要长出第七个小指头来不可。说什么‘衣上征尘杂泪痕’,引得大家都不痛快。竹海呀,不要想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老是让自己被噩梦般的黑暗阴影所笼罩,只会使人精神萎靡。今天是我们这几十年来梦寐以求喜叙的日子,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老同学,人生苦短,‘去日苦多’,欢乐真实太少了,为了庆祝我们的重聚,我们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吧。”
仇虬往常不喝酒,这次他站起来,热情地与竹海碰过杯,破天荒地一口喝下了那杯满满的酒。竹海也深受感染,举杯豪饮,气若长虹。仇虬两盅下肚,胖脸上顿时泛出了酡红。他醉眼朦胧,一改平日惜词如金、长话短说的风格,口似悬河,滔滔不绝,不无怨诽地说开了:
“老同学,你能喝,多喝几杯;我不会喝,坐着陪。现在,这家伙,已经成了我的沉重包袱。我们中国几千年的积习陋俗真难改,解放三十多年了,可许多人还是老祖宗那种的心态。当干部的,本来是人民的公仆,应该像牛马一样,任人民的驱使,老老实实给人民扛长工,可许多人却把缀有五角红星的制帽当乌纱,把我们这些本来应该给人民扛长工的,尊崇为雨师火神爷。这高档酒啊,这个送两瓶,那个送一对,为的是祈求你降雨,保佑他家不遭火。降了雨,一家平安不遭火,他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送;不降雨,家里也遭了火,他痛苦万分,还是哭丧着脸送,祈求你今后能降雨,保佑他家今后不遭火。中国的官员,不管是好是坏,始终是老爷,是皇帝,是菩萨。大多数老百姓,总是逆来顺受,认定自己永远是奴才。我们的人民太善良,宽以待人没有边。我们如果不警惕,就会被老祖宗的陋习牵着鼻子走,最终就会戕害百姓,背叛**。我如今如履薄冰,总想绕道走,可习惯的快车却总是难刹住。我担心总有那么一天,传统的包袱,会像沉重的泰山,压得我们抬不起头。你看,那柜子里,天天堆山涨潮,可我太窝囊,不会喝酒不抽烟,不能‘退潮’,也不会‘挖山’。现在好了,老朋友回来了,你一定要多喝几杯,回去时多提几瓶,给我消消灾,让我避避难。好吧,还是言归正传吧,这些年来,你像蒸发了一样,大家都得不到关于你的任何信息,都认为你死了,尤瑜池新荷还为你在湖滨建了座衣冠冢,每年春秋,还赶到坟前去祭奠,为你流泪,为你叹息。可你倒好,金蝉脱壳,一走了之,压根儿把我们早忘了!”
“老同学,这二十多年的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特别是在那北风呼啸、霰雪打窗的冬夜漫长的北大荒,你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一个个电影镜头,一遍遍地在我脑际涌现。我长叹,我流泪,我发疯似地嚎叫,我的心如刀绞。有时我发疯似地呼喊,真想把我对你们的思念,把我生不如死的痛苦,一股脑告诉你们。可是,我不能,我怎么也不能这样做。我清楚地知道,在漫漫的长夜里,我是鼠疫,是霍乱,谁沾上我,谁就会被葬送掉。我死不足惜,又怎么能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呢?昨天回来,你们的情况,尚文告诉了我许多。洪鹢老师——我们的恩师,再生父母——的情况,他虽零零星星地说了些道听途说的事,但具体的情况如何,他是怎么弃世的?如今安葬在哪里?我仍旧不知道。作为他曾视为子侄的学生,不去坟前洒泪祭奠,那还算人吗?”竹海又把满满的一杯酒喝下,饱含眼泪,无限伤感地说,“进门的时候,厅堂里那幅《傲雪图》,震撼了我的心灵。开始,我认定,‘披肝沥胆气浩然’的傲雪青松,是你的孤傲的性格、不倦追求的精神的写照,觉得你是借此自砺。但后来联系青松孤傲、与曲竹的虔敬,又觉得你在悼亡。这么一想,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你是在悼念恩师。那雪压千重、劲干犹坚的青松,就是他老人家的形象的化身,就是他的高尚的灵魂的**。但我不知傲雪青松旁的俊逸的幼松,又在悼念谁呢?”
“洪老师是你再造的恩师,又何尝不是我重生的父母呢?”仇虬长长地叹了口气,泫然泪下,无限哀伤地说,“人说乌鸦尚有反哺恩,可是,如今许多人连乌鸦也不如,是地地道道的猫头鹰。母亲一把屎,一泡尿,把他拉扯大了,他反过来要吃掉自己的母亲。我虽然不是猫头鹰,但也远不如乌鸦呀,当自己的父亲备受煎熬的时候,我为一己私利,畏首畏尾,不敢挺身而出,我真不是人,是畜牲。恩师落难以后,良心的利剑,时时刻刻似闪电般地向我袭来,逼得我无处逃遁,我只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化作《傲雪图》,敬献给恩师,算是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的纪念。这就是你说的‘悼亡’。不过,时间的流水,能洗去灵魂的污秽,后来,我决心打掉自身的懦弱、卑微,挺直腰杆,追蹑恩师的足迹,顶天立地做人。这样,这画也有自砺的意思。至于那棵幼松么?就是那个人们说的已经‘亡故’而又‘未亡’的人,那,那就是你!”
竹海进门的伊始,就觉得这幅画是悼念恩师,仇虬的解释是他意料中的事。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仇虬竟然将自己与恩师并列在一起来悼念。他滚滚的思潮,似十二级台风,刮起的排山倒海的巨浪。自尤瑜离开昆师以后,他与仇虬形影不离,如同恩爱夫妻。仇虬的频频敬酒,虽然不时割断了他回忆的丝缕,但追忆的长河流水的浪涛还是滚滚而来。此刻,恩师着力培养自己,与鼎力举荐仇虬的如烟往事,又历历呈现在竹海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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