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洪鹢慧眼识英才,仇虬破格任教师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九五四年下半年,昆师购置了一套电子管收播设备。原来计划由物理教研室主任熊老师安装好,并培训办公室工作人员操作。熊老师是日本留学生,原来是大学教授,抗日战争时期,大学内迁云南,熊老师不愿意远离家乡,就回昆师任教。一九五六年,高等教育大发展,他被调往省城一所大学任教,暑假中便走马上任了。高校也同时与昆师商调洪鹢老师,洪老师觉得自己五十挂零,孓然一身,没几年就要退休。在家乡,熟门熟路熟人多,学生待己如亲人,又何必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与陌生人打交道,因此,他决计不去。熊老师临走时,向学校郑重推荐仇虬接替他的工作,并嘱托洪鹢老师,说仇虬是奇才,但目前他还是学生,论资排辈,李健人一定不肯破格录用。荐举仇虬的工作只有他能做好,因此,临行前,还特地恳求洪鹢老师务必力荐他。
其实,熊老师不说,洪老师也会力荐。因为仇虬不只是熊老师精心培育的人才,也是他着力培养并十分欣赏的奇才。他虽然没有直接担任教仇虬的课务,可单独为他授课的时间并不少,他对仇虬的了解,也许比熊老师还更多,印象更深刻。因为他们的初次见面,就很富有传奇性,戏剧性。
那是一九五四年五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久降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昆江水暴涨的壮观景象,吸引着来往如织的游客。洪鹢老师闲来无事,也信步登上了青龙亭的二楼。浑浊的江水汹涌而来,形如横冲直撞的狮虎,声似惊天动地的震雷。河面比平日至少扩宽了两倍,青龙亭对面的广阔的稻田,全被洪水吞没了,一片汪洋,北塔就像海上指引舰船航向的灯塔。那昆阳的十里长街的房屋,大多数水淹到了二楼以上,像一条斗得极度伤残、奄奄一息的长龙,地蜿蜒地浮在水面。洪水如疯狂的野兽,猛冲到青龙亭的壁立的积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溅起的水花,高达十几丈,如暴雨一般,溅向空中,洒落在青龙潭上。站在青龙亭上,恰似站在海潮如山的钱塘江畔。有人说,这水花是青龙暴怒时,吐出的唾沫。这种唾沫吐得老高,连在青龙亭二楼凭栏的洪鹢老师的白色衬衣,也留下了一些淡黄的斑点。青龙亭也似乎在剧烈摇晃,像一艘在海浪中颠簸的舰船。
不一会,一艘装满了煤炭、长达十几丈的毛板船,在狂涛的冲击下,挣脱了粗长的坚牢的竹篾缆索的束缚,箭一般地冲来,冲进青龙潭的巨大的漩涡里。船头往水下钻,船尾似旗杆一样竖起,像插进一盘巨大的磨盘口中。一会儿,偌大的船被磨成了齑粉,从远处的水底,泛出一片片木板,一股股黑浪。不一会,上游又冲来整座木架子屋,楼上晾着衣服,还有人呼天抢地的哭喊。似天崩地裂,哗啦一声,这木架子屋,撞到青龙亭的积石上,便碎成一截截木头,一块块木板,而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却沉入了青龙潭底。“哎呀,天哪!”青龙亭上,秋爽阁里,齐声发出震天的惨叫。大家都极度同情呼天抢地的哭喊的人,跟着他们一道呼天,可是都眼看着他们的毁灭,无能为力去救助。洪鹢老师顿时悲泪盈眶,他觉得自然的伟力肆虐的时候,人类真是太软弱、太卑微了。他为自己不能救助危难的弱者而感到悲惭。他不再有钱塘江观潮的心态,也不再觉得水势的壮观。他悲戚戚地走下青龙亭,循着亭下的石砌悒悒地往回走。
忽然,忽然,他听到春暖轩那边有种怪异的声音传来,似儿童嘤嘤的啼哭,似情侣喁喁私语,又似嫠妇哀哀泣诉。他循声走到春暖轩前,发现有个人躺在一片山石上读一本什么书。是那么专注,那么忘情,连洪鹢老师走到他身旁,他完全没有发觉。春暖轩面向昆江下游,看不到上游滚滚而来的似山崩的波涌,听不到惊天动地的震雷般的涛声,也没有来往如织的游人的干扰,此地此刻,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他读书声音这般怪,显然是在读外文,洪鹢自问通好几国外语,但没有一种外语是这么个读法。他禁不住笑起来了,好奇地问道:
“小伙子,你这么吱吱哑哑、叽叽呱呱,究竟在读什么书?”
那个读书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像从香甜的梦中惊醒过来了。举目一望,见是洪鹢老师,他马上跳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鞠躬礼,十分不安地说:
“洪老师,不知您老人家来了,我这么睡着,太失礼了。请老师批评。”
“你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你?今天,这青龙亭上,秋爽阁前,人山人海,大家都在看壮观的洪水。你怎么独自躲在这里读书,怪腔怪调的,究竟在读什么书?”
“我原来是初师八班的学生,前年才破格升入中师。您老人家虽然没有直接任我的课,但您一直是我心中最崇敬的老师。今天,我本来也是来看大水的,但是,当我看到横冲直撞的洪水,吞没一切,让老百姓蒙受巨大灾难的惨状时,我的心中也掀起了比这洪水还要凶猛的波涛。我觉得我们人类,特别是近代的中国人,在桀骜不驯的大自然面前,显得太渺小,太无能为力了。我以为驯服这只猛兽,遏止它为非作歹,利用它为人类造福,应该是我们当代青年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青年一代只有学好现代科学技术,才能制服狂暴的自然。而要能做到这点,必须学习欧美的先进科技;而要学习欧美科技,首先要能读懂他们的科技书籍;而要读懂他们的科技书籍,就要下决心学好英语。因此,我再也不忍看不下去了。而在这春暖轩旁,见不到昆江奔腾咆哮的洪水,也听不到黎庶惨绝人寰的号哭,我就暂时躲到这阒寂少人来的地方读几句书。没想到在这里巧遇您,能当面聆听老师的教诲,学生真是三生有幸。”
洪鹢深深被他的伟大抱负,和实现抱负的切切实实的行动所感动。他觉得,正因为千百年来,一批又一批的有志的中华儿女,把扶祖国于倾颓、解苍生于倒悬的重任,自觉地担当起来,前赴后继,英勇奋斗,肝脑涂地,才使我们民族几经衰竭,而又复兴,卓立与世界民族之林。他决心学好英语,攀登科技高峰,将来为建设繁荣富强的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这种高度的自觉,实在难能可贵。只是他这种唧呱鸟语的读法,根本与读英语风马牛不相及。洪鹢老师感绪万端而又十分同情地说:
“唉,你这种读法,简直是盲人骑瞎马,瞎撞。即使你按照你的读法能说话,可世界上又有谁能听得懂?费力不讨好,岂不太傻了。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别人听不懂,没关系,反正我不当外交官,也不去外国留学。我以为这么学,对我也有用。我记住了单词,学会了语法,能读懂最先进的外文科技书籍,我就能学习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就能为祖国研制当代最先进的武器,狠狠地打击美国狼,就能在黄河长江上架设铁桥,在戈壁沙滩开矿。过去,熊老师曾经教给我音标及简单的拼读方法,于是,我就试着拼读。这种做法,能不能行得通?请老师指教。我叫仇虬,经常干些傻事,让老师见笑了。”
听说他是仇虬,许多关于他的传闻,立刻呈现在洪鹢老师脑海里。仇虬在学校里是个奇人怪人,他的身影在学校里很难见到,因为,他除了一日三餐露面外,就一头扎到学校的某个角落,埋头学习。可是,学校里,处处都人在诉说着他的近乎可笑的奇闻逸事。他读初师时,就学完了高中的数理课程,接着自修大学物理专业。熊老师曾命题测试过,说他修完了大学二年级的课程,并且考试成绩次次优异。他学画的过程,更让人忍俊不禁。别看他矮矮胖胖,前额宽而且凸,貌不甚扬,傻乎乎的,可他学习上却能另无师自通。学习外语只求读懂,不求会话,古今中外,恐怕他是第一个人!可是在当今的中国,学外语在别人不敢授徒、他无可师从的大环境下,他巧辟的这条蹊径,也许是唯一的可走的道路。洪鹢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心潮像滔天海浪一样澎湃。洪鹢觉得他是难得的人才,无价的瑰宝,不禁对仇虬油然而生怜爱之心,敬重之情。他惊喜万分地说:
“你就是仇虬!你的认识对极了!今天有幸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当今,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妄图将我们刚刚诞生的人民共和国扼杀在摇篮里,人们极端仇视这穷凶极恶的美国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可是,因此仇视外语,不让学生学,那就走进了误区。我们不能因为洗过澡后要泼掉水脏,就连同洗澡的孩子也给泼掉了。语言是传递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工具。英语,马克思说,牛顿也说,资产阶级用,无产阶级也用,它不是哪一个阶级,哪一个国家的专利品。反动阶级运用它进行反革命欺骗,革命人民也可以要进行革命宣传。我们与世界上许多国家建立了外交关系,派出的外交使节不懂外语能行吗?美英等国的反动派是客观存在,而且它们还武装到了牙齿,一时我们不可能消灭它,我们还必须与它们周旋。我们需要精通各类外语的专业人才,学校不能停开外语课。否则,发展下去,《官场现形记》所描写的前清颟顸的红顶官员与洋人办外交的丑态,今后又会重现。洋人骂他是蠢猪,他还莫名其妙地欣然回答,‘IS’。用这样的蠢猪治国,国家焉有不亡之理?我们决不能做慈禧太后,闭关锁国,排斥外语。你决心排除各种干扰,摘掉颟顸的红顶子,学好英语,很好,那么,我也就顶住各种压力,教你。”
洪鹢老师本来是光华大学的教授,有名的学问家,精通英法德日等多国语言,尤其是英语,人家说他讲得比英国人还地道。这些仇虬早有耳闻,他朝思暮想聆听他的教诲,可就是没有机会。如今洪老师主动提出教他,他怎么能不激动万分,喜出望外呢?他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饱含着热泪动情地说:
“洪老师,当我正在黑夜里摸索前行时,您如一座灯塔,为我指明了方向;当我在迷宫中瞎撞时,您引领我走上正确的道路。您是我的恩师,您是我的再造的父母。”说完,他如鸡啄米一般,给洪老师磕头。洪鹢立即拉他起来,很受感动又不无责备说:
“如今解放了,还来这一套,酸不溜丢的。我们虽为师生,实际上都是革命同志。我为革命认真教你,你为革命刻苦学习,都是为着一个共同的目的,讲什么客气!”
嗣后,洪鹢领仇虬回到自己的斗室里。三间房子,除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周墙的书架上塞满了古今中外的书籍外,实在别无长物了。书架上精装的外文书很多,其中许多外文原著还是直接从外国买回来的。仇虬信手翻了一本,是德文原版《裴多菲诗集》,扉页上有字迹秀丽的中文题写的译诗:

敬呈
最尊敬的恩师、最亲爱的兄长文舟先生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天涯芳草谨识一九三一年十月
同样敬题的还有许多本。这“天涯芳草”是洪老师的学生,显然是个女的,而且“天涯芳草”也不是她的真实姓名。称呼如此亲密,他们除了是师生外,究竟还有什么关系?洪老师孓然一身,莫非她曾是他的情人?不对不对,是情人,不会这么多年还天各一方。是亲妹妹?不对不对,昔人有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署名为天涯芳草,其深意应该是期盼洪老师去觅芳草,应该是学生兼情人无疑。正当仇虬望着扉页发愣时,洪老师将书拿过去,藏起来,笑着说:
“读书,思想要专注,不要东看西翻。好,现在我就开始给你讲课。”洪老师先让仇虬念字母、音标,一个个带读纠正。并一再告戒他,“只求会其意,而不知其声,那是外文,不是外语。跛其一足,想走遍天下,怎么可能?”
此后,每到星期假日,仇虬便去洪老师的宿舍,聆听教诲;此后,每日晨昏,芭蕉树下,松竹林中,仇虬就像啁啾的小鸟,吟唱着异样的优美悦耳的歌曲。从此,仇虬每天为老师打开水,提热水,洗衣,扫地,一如老师的亲儿子。仇虬的真心体贴,极大地慰藉了洪鹢长期孤寂的心。开始,熊老师要他向学校推荐仇虬接替自己走后留下的工作,洪鹢将信将疑。通过这一段时期的磨合了解,洪鹢更深刻地认识了仇虬的才华,他觉得他年不高却有大志,今后,定是能为国家扛鼎挑梁的人才,从而坚定了他破论资排辈的陋习的决心,决定鼎力举荐仇虬。
这学期结束的时第一次教师会议上,李健人假惺惺要大家物色一位物理教师,来填补熊老师被调走后的空缺。大家思前想后,都找不着目标。洪鹢举荐仇虬,大家都掩口而笑。他们心想,只记住几个简单的力学公式的中师没有毕业的学生,怎么能教高中物理,怎么能安装维护电子管收播机?这是义和团用拳头、大刀与八国联军的大炮、机关枪奋战,简直是胡闹!李健人更是心中暗笑,如果背上还背着摇窠草的毛小子也能挑重担,那么,岂不是灯心草也能充大梁,我也可以当国务院总理了?洪鹢真是老昏了头!可是洪鹢毕竟是他的老师,过去他还口口声声称恩师,称他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今天,他又怎么能在众人的面前当面唐突呢?因此,他便尽量在三角脸上,挤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笑,说出一些阴阳怪气的话:
“洪老,您老的文科造诣很深,成就很高,是我们学校的泰山北斗。是嘛!对于理科,您年轻时也曾管窥蠡测,这个,也许知道池沼的深度。可是现代科技早已不是池沼,而是海洋。对于大海,这些年,您老没有涉足考察,怎么能知道它的深浅?在科学技术发达的今天,教科书知识的深度,已不能与‘五四’前后同日而语。是嘛。这个这个,一个中师未毕业的学生,要他教高中物理,安装电子管收播机,岂不是缘木求鱼么?”
洪对鹢对李健人讽刺他不知理科的深浅,虽有几分恼怒,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要向瞎子说明太阳是什么样子,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李健人根本不深入了解仇虬的情况,就妄意否定了自己的建议,觉得很不是滋味。于是他也反唇相讥,诙谐地说:
“健人啊,我痴长了半百,即使没有吃过肉,也看到猪跑过。当年我考入北大时,我的理科成绩也是满分。我不敢说自己知道高中物理的水有多深,但我了解的至少不会比你的浅。对于理科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海,留学日本的熊老师,应该说得上是个弄潮儿,他应该比较知道大海的深浅。他临走时向你力荐过仇虬,才过去一个月,你应该言犹在耳。你怎么能连行家的意见也不考虑?健人啊!自古英雄出少年,对那些卓异的人才,就不能用庸人的俗眼去看。你是教历史的,历史上众多的政治家、科学家、文学家、军事家,都在花样年华,就创造了不朽的英雄业绩?赤壁之战中,以少胜多的孙刘联盟中出谋划策的孙权、诸葛亮,当年都只二十七岁,比你的年纪还小一点。作为全军统帅的周瑜,也只有三十三,比你也大不了多少。**曾幽默地说他们是共青团员,可是,他们用五万精兵,打败了曾叱咤风云、不可一世、拥有七十万大军、已有五十三岁的老谋深算的曹操。教历史,要多读几本历史原著,多向学生生动地描述绰约多姿的历史美人的形象,不要满足于向学生勾勒历史的骷髅。你没有读过大学,可你年轻轻的,就担任学校党委副书记,教导主任,并且干得不错。如果论资排辈,看胡子长短,你能出现这样的奇迹么?健人啊,我们既不能严责于己,又何必苛求于人呢?”
洪鹢老师对李健人的语意尖刻的批驳,教师们也深深叹服。虽然李健人汗颜缄口,但对洪鹢在人前,不给他留面子,内心十分恼怒。如今他手中还握有重权,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让别人跟着他来撼动他已坐上的宝座的根基。可是,他目前还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他抗衡。于是他便不置可否,转而向全体老师探询:
“各位老师,请大家留意,是不是别的学校有胜任这一工作的物理老师?比不上熊老师是必然的,勉强胜任就行,教室里总不能没人上课。”
“健人啊,这样的人到哪里去找?如今教育大发展了,而教师队伍中原有的有一技之长的反动分子,或则被镇压,或则被判刑,或则逃跑了,青黄不接,教师奇缺啊!当然,省立五中、县中也有几个勉强合格的,但这些学校这两年招生人数倍增,就是这些教师想来,组织上也不会同意他们来。至于由政府收回公办的几所私立初级学校,合格的初中教师也不多,池中只有虾蟹,怎么能钓不到鱼?比较权衡,仇虬近年来跟着熊老师一步一个脚印,学得扎实,基础牢固,应该说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这样,用我们自己培养的人才是上策,如果还不放心,可以从省立五中、县中请几位行家来测试测试。”
洪再鹢次诚恳地提出自己的主张,对此李健人更为恼火。因为在熊老师调走之后,市里的一所初级中学的一个物理老师,已登门拜访过他,而且送礼不薄,他当即拍板答复。拿到会上来讨论,无非是例行公事,走走过场。没有想到洪鹢节外生枝,打乱了他的阵脚。他怕真理愈辩愈明,自己左右不了局势,他的计划就会泡汤。如今他只好甘冒舆论的矢石,赤膊上阵,立即终止讨论:
“洪老,您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这个,我还想多了解了解一些情况,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再定。因为人事方面的决策失误,会贻误工作,也会让人笑话。是嘛!至于这个仇虬,中师尚未毕业,即使有能力,也难以服众。这个,会议就开到这里,下次再议。散会!”
李健人走出会场,恼怒地想。早知如此,又何必开这次会!既然“一之已甚”,当然就不会有“再”,他决定不再开会讨论。开学前的一天,他就亲自登门,把那位物理教师请进了学校。
那位物理教师上任后,踩着的第一颗地雷,就是安装调试电子管收播通讯设备。他虽然三十年代毕业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杂牌大学,也有本科毕业证书,可是,当年他是公子哥儿,在校外赁屋栖止,进赌场,逛妓院,压根儿没认真翻过书,根本不懂加利略、牛顿,怎么会去记住物理公式?用沉甸甸的袁大头,换来一纸轻飘飘的大学文凭的他,教初中还能勉强凑合,要讲授高中物理,那真是茫茫然如堕烟雾。可是他又不愿承认自己无知,那就只好死要面子活受罪啰!他硬着头皮安装收播机,小心翼翼地调试电子管。他全神贯注,近距离观察,突然,砰的一声,一个电子管如炸弹一样爆炸了。玻璃碎片扎入眼中,左眼炸瞎了,右眼受了重伤,面目全非了。没办法,最后配只狗眼,戴副墨镜,承受众人的白眼,低头上讲台。他只教过初中的匀速、变速运动,如今要教流体力学、圆周运动,并且还要精确计算。那真是刘姥姥醉后闯进潇湘馆,分不清馆内的小姐和丫鬟。他自觉赧颜,同学们更为捧腹。一个学期结束,教学任务未完成一半。原来计划国庆节开播的广播设备,快到元旦,还“卧病”躺在广播室里。
张校长多次来电话催促,李健人只好遮遮掩掩,敷衍地回答:正在调试,准备开播。张校长知道他办事敷衍,就亲自回校督办,严肃地批评他阳奉阴违,说洪老说仇虬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让仇虬试试。捧着金饭碗不用,却要煞费苦心寻觅讨米棍。来自顶头上司的严词力责,李健人怎敢违抗?只得唤仇虬来试装。那时在昆阳,这种通讯设备还是新玩意儿,不过,仇虬已读过几种关于这方面知识的新书,熊老师也曾手把手地给他讲解并实验过这种装置,兼之他资质聪颖,胆大心细,很快就领悟了它的工作原理,熟悉了每个部件的功能。又到省城大学里向熊教授请教,买回了因电子管爆炸而损坏的零件。才三天,就把广播设备安装调试好了。老师个个啧啧称赞,同学们拍手叫好,李健人也只好违心地安排仇虬管理及维修广播设备。自此,那位新调进来的老师看不惯教师的白眼,忍受不了同学们的讥讽,自己觉得容颜扫地,这期休学仪式都未参加,便带着那颗狗眼珠,凄凄惶惶、灰溜溜地离开了学校。第二学期,李健人走投无路,又只好违心地安排仇虬暂时代课。心想,黄毛小子动手能行,动嘴不一定合格。下不了台,也好堵塞嚣嚣众口,也让洪鹢从此赧颜缄默。
听说仇虬来代课,许多同学都认为不一定行,但又觉得与其讲台空着,不妨让他试试。物理原理说不明白,就让他聊聊广播方面的知识。试教的结果比预想的好得多。他结合实际,深入浅出地讲明了物理原理;又往往用独创的方法,准确地推导物理公式,计算最简捷,易学易懂,极大地激发了同学们的学习兴趣。他和同学们志趣相投,经常搅在一起。大家不呼他老师,与他称兄道弟。甚至故意把“虬”错念作“蛇”,叫他“蛇”大哥,他也不介意。他还说自己是土包子,不是洋教授,教得不好,立刻可以把他轰下台。因此他的教学深受同学们的欢迎。一个学期,除了出色地完成了本期的教学任务外,还还清上个学期拖欠的教学债务。
此后,师生们更加敬重洪鹢,都赞他慧眼识英才,是我们时代少有的伯乐。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