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洪鹢仗义救逃卒,大山感恩拜“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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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进入了数九寒天。连日来,大雪纷纷扬扬,将山川田野裹得严严实实。天上灰蒙蒙,地上白皑皑;飞鸟绝,行人稀,百步之内,不辨牛马。即使是大白天,整个宇宙也像子夜一样寂静。
可在昆阳师范却是另一番景象。校门上方高高地悬挂着“热烈欢迎志愿军英雄来我校指导工作”的横幅,横幅上方插着八面彩旗,校门两旁书写着“向志愿军英雄学习!”`“向最可爱的人致敬!”的巨幅标语。学校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人们像久雨初晴后的早晨,鸟雀们呼朋唤侣,奔走相告,传递着志愿军即将来到的好消息,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的海潮。接着集合铃声紧急地响起来了,人们潮水般地涌向操场。李健人也一反往日不修边幅的陋习,将自己的稀疏的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下巴上的茅草似的髭须被刮得光光溜溜的,三角形的小脸在清除了杂草垃圾后,显得比以前宽阔多了;他将惯常披在身上像油抹布一样的、土改工作队发的灰棉袄,暂时收藏起来,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蓝布制服,连领扣也扣得严严实实;还穿上了一双乌亮的皮鞋:从头到尾,真是焕然一新。他兴致勃勃走在最前面,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化装成陕北男女青年的腰鼓队,再后面就是人人举着三角小旗的群众队伍。尽管积雪很深,寒冷异常,整个学校还是空城以出,把校门前那么个大操坪占了大半。大家瞪大眼睛,望着早晨已扫光了的从市里来校的马路,盼望久经沙场征战、胜利归来的英雄。
一会儿,一辆吉普车向学校缓缓驶来,车上悬挂着“志愿军归国代表团”的横幅。人群中即刻像火山喷发一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声。“热烈欢迎英雄胜利归来!”、“向志愿军英雄学习!”、“向志愿军英雄致敬!”、“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声,像海潮一样啸呼。锣鼓敲起来了,秧歌扭起来了,腰鼓打起来了,整个学校即刻沸腾起来了。吉普车驶到校门前停下,一位身着黄色军大衣的魁梧的军人,从车里走出来,挥手向大家致意:“向同志们学习!”`“向同志们致敬!”李健人立刻走上前,踮起脚尖,与军人紧紧地握手,热烈地拥抱。在人潮的簇拥下,英雄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向办公室,同学们涌进礼堂里。
队列整理好了,英雄在李健人的陪同下,登上讲台。他扫视台前端坐着的老师们,他那像聚光灯一般眼睛,突然强烈闪光。他匆匆地走下舞台,走到洪鹢老师面前,扑嗵拜倒在地,无限激动地说:
“老师,这些年来,我天南海北,东征北讨,时时刻刻都想着您。今天,今天总算见到您老人家了!”说着,他起身走上前,紧紧地拉着洪老师的手,声泪俱下,“老师,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您,哪里有我的今天,没有您,今天我哪能在千人大会,万人大会上说话。因此务必请您老人家到台上去,坐在我的上首,我才敢说话。”
洪老师敛眉瞪眼望着这位陌生人,在记忆的深海里,拉网式地仔细打捞他的模糊的影子:是学生?那应该是年代久远的学生,因为他对他没有一点印象,可是,如果这样,他不会这么年轻;是近些年的学生?这些学生清晰的倩影排成队,像电影镜头时刻在他脑海里涌现,怎么会不认识?他只好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志愿军同志,你认错了人。我姓洪,一生教书,能得到我的帮助的,只有几个学生,可是你不是我的学生。你我素昧平生,我,我,我怎么能给你什么帮助,又怎么能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你给我的美誉,使我愧不敢当。”说时洪老师也恭敬地站起来,深深地向他行了个礼。
这位军人听说他姓洪,流着眼泪高兴而又激动的说:“洪老师,我们是见过面的,只是时间充其量一小时,可就是在这极短的一小时里,您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我怎么会认错人?这一小时是我这一生的转折点,没有这一小时,也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些年来,我日夜思念您老人家,就是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不能写信问候。洪老师,您仔细想想,会想起来的。”他站起来,歪着头,让洪老师仔细瞧,可洪老师还是想不起来。在一旁的李健人也皱着眉,觉得十分蹊跷:这位志愿军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他如果是洪鹢的学生,就应该是他的同学,自己对他怎么连一点印象也没有?他见洪老师和李主任仍然未释疑团,又十分感佩地说:“老师,我叫成大山,后山虎跳沟人,确实不是您的学生。可也一点不假,您老人家确确实实是我的救命恩人。您老人家的舍己救人的事多如牛毛,也许这件事暂时记不起来。等一下我再向您说清楚。现在就请您老人家上主席台,坐在我的上首,因为,因为您不坐上去,我就会惭愧得说不出话来。”说着,便拉着洪老师的手向主席台走去。待洪老师坐定后,他便声泪俱下的讲起了当年的洪老师冒险救他的故事:
“那是发生在一九四六年冬天的事。
“一个早晨,就像天上炸开了个石灰窑,灰粉撒遍了寰宇一般,浓雾严严地笼罩着大地。驻扎在青龙亭旁的青龙庙里的被国民党抓来的新兵,被国民军的新军教官,驱赶着到昆阳师范的大操场进行训练。当时国民党丧心病狂地打内战,抓来的新兵特别多,兵营、训练场地都不够,临时驻扎新兵的青龙庙没有操场。这些新兵是秋末被抓来的,如今已是隆冬,还穿着五颜六色破破烂烂的、从自己家里穿来的单衣。他们瑟瑟缩缩、精神萎靡地跑着,正像一群被驱赶着走向屠场的牛羊。当时我就是其中的一只羊。
“我家住的虎跳沟,山势确实陡峭。从沟的这边到那边,说老虎能跳过去,确实有点夸张,可是住在这边山上的我,向住在那边山上的娘舅喊话,娘舅毫不费力,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要是去舅舅家,曲曲折折绕着石头转,下沟十五里,上山十八里,天刚亮出发,拉紧步子,不过午,到不了。悬崖壁立,深山沟见不到底,从上面望下去,让人头晕,不到正午,沟底见不到太阳;在山上,那像个孩子似的活蹦乱跳地激烈碰撞的沟底清亮的流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就是听不到流水声。说也怪,就在这白云深处的高山上,竟有一大片坡度不大的肥沃的梯田,竟有多处长年水流不断的清泉,还有多个一清见底的水塘,水旱无忧,农夫凭仗辛勤的劳作,年年收成不错,大伙的日子还勉强能过下去。从前,我家略有几亩水田,一家人起早贪黑,不倦地劳作,家道还算殷实。我父亲有兄弟二人,按祖父的安排,大伯身体健壮,种田;我父亲羸弱多病,读书。不过,我父亲读了小学以后,没能考上中学,也只能在家种田。然后我父亲娶妻,分家生子。父亲凭着自己单薄的身子苦撑着,总算能凑合着过。可是灾祸突然降临祸,国民党抓壮丁,把我们家全毁了。
“父亲兄弟两人,父亲已生下了我后,早超过了十八岁,已在被征之列。按国民政府的规定,十丁征一。一九三四年,国民政府为了剿共,扩充军队,大量征兵,十丁早已远不止征一丁。每当征兵名额下来,农村保丁,便把一保的壮丁像赶鸭子一样,驱赶到一起拈阄,谁拈着谁去。我父亲还真背时,一拈就拈着。父母急得死去活来,谁愿意自己的亲人上前线挡枪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办法,只能剜肉补疮,卖了几亩良田,买了个壮丁。无奈那买来的壮丁的是个专靠卖壮丁营生的无赖,不到一个月,他便从新兵训练营逃跑了。国民军责令地方,又把父亲抓去了。那时,我才六岁。可父亲被抓走时的惨绝人寰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买了壮丁,我父亲心地当然踏实。一个个淫雨连绵的早晨,父亲拖着瘦弱的身子,穿着件开花棉袄,戴着个破斗笠,正准备牵牛去耖田。高山天寒,快立夏了,下雨天还像冬天一样冷。父亲刚打开门,那凶暴的北风便猛灌进来,一个趔趄,父亲倒退了好几步。父亲正准备去关门,久已守候在门外的四个如狼似虎的乡丁,猛扑进来,将我父亲按倒在地,用粗麻绳将他紧紧地捆绑着,像鹰抓小鸡一样,一边拽着他跑,一边咆哮着:
“‘狗日的!你三根骨头四根筋,还这么不老实,才去几天就要跑。磨得老子半夜起床,爬山过坳,冒着大雨跑几十里。老子就是要扒了你的皮!’
“母亲闻声号哭着赶出来,没想到她一双小脚竟然跑得那么快!她扑上去死死拖住父亲的一条腿,悲痛欲绝地苦苦哀求:
“‘差公老爷!我们已买了个壮丁,代他从军,怎么又来抓他呢?你看他风都能吹倒,怎么能上战场打仗?求你发慈悲放过他,放过他。’
“那差狗子猛力一推,我母亲便重重地摔倒在泥水里。差狗子恶狠狠地狂吠:
“‘死猪婆,你再蛮缠死纠,老子就打断你的猫爪子!’说完,他们架起我父亲飞跑。父亲的脚在地上拖着,他奋力呼喊,他们全然不顾。我母亲一只脚扭伤得很厉害,站不起来,她一边在泥水里拼命地向父亲去的方向爬,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
“‘天啊!我们买了壮丁,你们还要抓他去,你们这些砍脑壳的,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那惨绝人寰发凄厉的呼喊声,随着那飕飕北风,在阴冷的四周如墙的峭峰中,久久回荡,久久回荡……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呆了,光着脚死死地扳住洞开的门,瞪着眼痴痴地望着,好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待到不见了父亲的身影,我才清醒过来,发疯似的冲过去,抱着遍身泥水、满头散发的母亲大声号哭起来。突然一声炸雷,大雨刷刷地下起来了,好像在为我们失去亲人而痛哭。此时几个好心的邻人,也从梦中惊醒过来了,惶恐地从屋里走出来,怯怯地走到我们的身边,含着眼泪把我母亲拉起来,背着她送到我家里。
“我父亲一去杳无音信,是病死了,是战死了,谁知道。从此,我们家里里外外,全靠母亲的一双颤巍巍的小脚支撑着。她背着背篓爬高坡,挑着粪草下水田,整日一身泥水一身汗,总算艰难地把我拉扯大。可怜的她啊,原来胖胖的身躯,已干瘦得像根枯柴棒。她时时泪如泉涌,怎经得起这般春流到夏来秋流到冬。眼泪流干了,眼睛已深深凹陷下去,像幽深的黑咕隆咚的山洞。往日瀑布似的乌黑的头发,如今变成了雪后的干枯的草,她背驼了,双手的老茧粗劣得像松树皮。天哪,此时我母亲才四十岁啊!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渐渐能帮母亲劳动了。五岁就割草,六岁能煮饭,七八岁就同母亲一道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大概老天照应,我这个靠吞食红薯野菜度日的孩子,到十四五岁,居然也长得牛高马大,像个男子汉,把全家笨重的力气工夫包揽下来了,母亲总算能松一口气了。可是,就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被抓壮丁的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又在我家重演了。这一年,母亲听说又要抓壮丁,就吓得频频作噩梦,她要我到深山里躲藏起来。可大家都说,按国民政府的规定,十八岁当兵,十丁抽一,不征独子。我是独子,又没有十八岁,绝对不会抓。又是秋收大忙的时候,我天天照样忙农活。一天晚上,累了一整天的我,睡得像死猪。可就在半夜里,那饿狼一样的乡丁,打破了我家的门,凶狠狠地闯了进来。忧心忡忡的母亲,长年累月唉声叹气睡不着,听到打门便叫我逃,可我那里听得见。我连衣服都没穿,就被捆起来,死拽硬拉拖出了门。母亲知道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可要老虎吐出已吃进口里的肉,这怎么可能!便只好苦苦哀求,让我带几件衣服去。这些豺狼胡乱地拿了些衣服,把死命抱着儿子一条腿的母亲踢倒在地,架着我冲出了门。母亲那凄厉的尖叫声,在万籁惧寂的夜空中回荡,仿佛整个大地在剧烈地颤抖,显得那么阴森恐怖。就这样,我被抓到了青龙庙,成了一名本来不是壮丁的壮丁。
“到了青龙庙后,每天早晨,在跑步到昆师操场的路上,这里所有的新兵都和我一样,都准备找机会逃跑。一天早晨,一个新兵混到早操后回教室的学生队伍中,溜进了学校,被几个同情他的女学生,藏进女寝室,国民党的教官没有搜到,他跑掉了。接着又一个逃跑,被抓回来,万恶的长官说要杀鸡给猴看,用扁担活活砍死了他,陈尸在青龙庙前示众。当时,虽已秋后,可骄阳仍然似火。尸体上苍蝇丛集,蛆虫翻涌,真是惨不忍睹。从此,大家都不敢随便逃跑了。可是我总是不死心:我不逃回母亲身边,她不气死,也会饿死。与其在狼窝里被折磨死,倒不如逃走。如果万一能逃回去,还能母子相依为命,也许还能活下去;如果逃不出去被打死,那也与不逃一样,反正她都是死。于是我天天寻找机会逃跑。
“就在一个大雾迷天的早晨,我们跑步到学校的大操场,正当学生做完操解散十分混乱的时候,我就窜入学生队伍,混进了学校。可即刻被国民军的教官发现了,他们马上包围了学校,并立即派兵冲进校内,封锁了学生宿舍的进出口,我想逃进女生宿舍的希望破灭了。正在进退两难,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抓住我的手往后拉,我的心几乎蹿出来了,我立刻意识到,这次肯定完蛋了。可回头一看,拉住我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老人,大概是老师。他上衣还没扣一粒扣子,显然他是听到喧闹,刚刚起床的。他迅速把我拉进房里,立即关上了门。一把把我按到床上,他那逼视着我的两只瞪得大大的眼睛,好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又像燃烧着熊熊的火:
“‘傻小子,他们打死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你没看到前一向打死后再陈尸示众的哪个逃兵凄惨的情景吗?快脱下你的破衣服,换上这件衣。’他顺手打开一只皮箱,拿出一件绿地白梅花的旗袍,我双手捂着胸不肯穿,难为情地怯怯地说:‘这,这,这是女人穿的。我,我……’
“‘你还罗嗦什么!你不想化装成女人,那就只能做死人!’说着,就一把撕掉我身上那件丝瓜筋似的破衣衫,塞过那件白梅花衣,‘快点穿上,睡到床上去。难道你是聋子?没听到外面国民军掘地三尺在找你!’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他是要他装扮女人,躲过国民军的搜捕。我连忙穿上那件花衣,可当我准备睡到床上去的时候,又犹豫了:我一双沾满灰土的肮脏的赤脚,怎么能塞到那洁白如雪的被窝里去?老师见我如此婆婆妈妈,又急又气地把我扳倒,让我卧在床上,急忙盖上被子。又从箱里拿出女人的假发,捂盖在的头上,用块红头巾将它系牢,还拿些胭脂匀在我脸上。小声叮嘱我说:‘他们来了,你就装作有病,轻声哼着。你要死死记住:你是个女人,病人!’说完,他把从我身上扯下的破衣塞到提桶里,上面又盖上他的两条干净的裤子,提着桶,匆匆地走出去,迅速把门碰上。此时,我听到了门外一片狼一般的嗥叫声,以及枪托撞门的砰砰声。我知道,这是教官们在挨门挨户搜查。不久,窗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看来查到这里了,来了不少的人。其中一个说:

“‘这位老师不在家。算了吧!’
“‘打开门进去给我搜!就是老鼠洞也要掘开看一看。’这是我们连的那个教官在吼叫。他凶狠毒辣,什么时候都像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前不久,他集合新兵,亲手用扁担砍死了那个逃兵,连他的同伙也摇头不忍看。听到他的嗥叫,我的一颗心砰砰狂跳,全身打颤冒冷汗。我想,死期到了,死期到了!此刻,我想起满头白发、枯瘦如柴的母亲,艰难地在山野地头负重爬行的身影,不禁泪如泉涌。不过,这时也听到窗外有人这样说:
“‘这是昆阳的最高学府,这里的老师都有头有脸,我们不能像在农村里抓壮丁那样横蛮凶狠,破门入户!’
“‘甚么最高学府,甚么有头有脸。如今是戡乱救国的非常时期,谁敢阻碍搜查,谁就是通匪!’我们连的那个教官边说边用脚猛烈地踢着门。
“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要打开门抢东西?”这时,老师回来了,在严厉地质问他们。
“‘老头子,大清早你跑到哪里去了?**要搜查逃兵,难道你要窝藏不成?不许搜,妨碍戡乱救国,小心你的脑袋!’
“‘你没长眼睛,难道没看见我去洗衣么?国民政府有规定,搜查民宅要有搜捕令。你们拿出搜捕令来,我就开门让你搜。’这时我才知道,老师装作去洗衣,是要销毁他那件破衣,不让他们找到逃兵的凭据。
“‘他奶奶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再阻拦,老子敲碎你的脑袋!’此时我觉得,这家伙已经扭住了老师,我的一颗心似乎一下子被吊到了半空中。不过,好像另一个又拉开了那个凶恶的军官,劝解道:
“‘老兄,你不要这么卤莽;老师,你也不要这么固执。都是为了戡乱救国嘛,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就通融一下吧。’
“此时,老师打开了门,几个带枪的一涌而入。老师愤然大声说:
“‘戡乱戡乱,我房里整整齐齐,一点不乱,要勘什么乱?你们要是横蛮无礼,给我添乱。惊扰了床上的病人,小心你们的王司令砸碎你的狗头!’
“‘嘿!你这家伙,不只撒野,还敢撒谎,搬出我们司令的大名来吓我。老头子,告诉你,老子不是傻瓜,不会上你的当!’那个凶狠的军官砰的一声,一拳打在桌上,桌上的茶杯跳起来摔到地上,叮当一声摔碎了。
“‘既然如此!好吧,你们这些家伙就动手戡乱吧!’老师用鄙夷的语气,严厉地斥责他们,‘不过,你们动手之前,还是看看这个的好,究竟是我撒谎撒野,蓄意阻拦,还是你们野蛮混账!’他拿出了一张方纸片,给这些家伙看。他们一看,惊叫起来了:
“‘这是王司令的名片!这真的是王司令的名片!’那个凶神恶煞的军官看了名片,惊奇地叫起来,然后转过身来,涎皮嬉脸地说,‘老师,您贵姓?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对不起!请原谅,请原谅!’他边说边躬身往门外退。
“‘我姓洪,与你们的王司令曾经是老同学。不信,这就可以打电话去问问。至于搜查,你们还得认真。因为国民人人平等,你搜别人的家,不查我的房,不公平。来来来,放手查吧!’
“这些军官被司令的名片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搜?那个疯狗似的军官也像皮球似的泄了气,像只受惊吓的老鼠,怯怯的准备溜走。洪老师一把紧紧抓住他,厉声说:
“‘你们不是要掘开老鼠洞查个遍?我这个房间总比老鼠洞大得多,怎么就不查了?床上还睡着个人,也不想看看?也许,他就是逃兵,甚至还是**!’说着便把他拖到床边,揭开被头让他看。那家伙心里忐忐忑忑地看了一眼,原来睡的是个流着眼泪,哼哼唧唧,病得很重的女子。他连连摇头说:
“‘她是个女的,怎么会是逃兵?您老人家不会耍弄我们,我们信得过,信得过。’
“‘部队里不是也有女兵么?还是仔细看清的好。看走了眼,司令追查起来,你们吃不消。’老师故意揶揄他们说。老师一松手,那家伙就如获释的囚犯,像条滑泥鳅,急速地溜出了门。其他的人也讪讪地离开了,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时老师急匆匆地闩了门,回头焦急地对我说:
“‘小伙子,快点起来换衣服,趁着大雾还没消散,逃!否则,你就逃不出去了。’随即他脱下身上长袍,摘下头上的礼帽,帮我穿戴好。又让我戴上眼镜,穿了皮鞋,还戴上一个大口罩。仔细端详了一番,他放心地笑着说:
“‘这下可以了。你可以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出去,只要你不说话,别人就一定错误地认为是我,谁也不敢阻拦你’说着,又塞给我两块光洋,‘你走出校门,就拦一辆人力车,直奔汽车站,坐车回家去。’他把头探出门看了看,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迅速地把他推出了门,无限关切地说,‘时间就是你的命,走得越快越好!’
“此时,我的眼泪夺框而出,这是老师舍生忘死来救我,他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但我随即意识到,现在是求生的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不是伤心流泪的时候,我马上擦干泪水,迈开大步向校门口走去。校门口荷枪实弹的国民军,开始横枪拦住我,旁边有个刚才从在洪老师房里搜查的士兵小声提醒他们:‘他,他是王司令的老同学。你吃了豹子胆,敢拦他?’这个拦我的士兵即刻立正,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举手礼。出了校门,我迅速坐上了人力车,逃离了昆师。当天,我就坐车回去,离家还有百多里就下了车,因为这里还没有人认识我。在夜幕的掩护下,我溜进了山林里藏起来。我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覆盖着冰雪的密林中穿行,在林边独户人家讨吃问信。第二天晚上半夜过后,我偷偷地溜进家里。就这样,这位老师冒着天大的风险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这个救我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洪老师。”接着,志愿军转过脸来面对洪老师,声泪俱下地说,“洪老师,您老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的父母。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恩人的名字,我一字不识,又不会写信;这么多年了,我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登门道谢,我真是惭愧万分,惭愧万分呀!”
成大山说完事情的首尾之后,然后拜倒在地,声泪俱下地高呼恩公。台下师生个个都掩面嘤嘤地哭起来,对他的离奇而又悲惨的经历深深地同情;对洪老师置自己安危于不顾,救成大山脱离虎口的英勇壮举,十分钦敬。都饱含着热泪相互轻声传语:
“洪老师冒死救人,却从不告诉别人,一颗心晶莹剔透,无一点尘渍,真是世间少有!”
此时,李健人也为老师的高风亮节所感动,从不动情的干涸的眼睛也湿润了。只是他脑子里却在不停地转:洪老师孤身一人,无妻无女,怎么会有假发、胭脂、女人衣?难道他还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这么动情地望着洪老师,洪老师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他连忙把成大山拉了起来,也十分动情地说:
“成同志!这种事,谁遇上都会帮忙的,不过恰好我碰上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倒是你出生入死,入朝作战,保家卫国,才是我们的保护神,人民共和国的大英雄,我们的最可爱的人!我应该向你表达最诚挚的敬意。”洪老师虔敬的站起来,像小学生见到他最尊敬的老师那样,行了个鞠躬礼。
成大山见他这样,感情像潮水一样放纵奔流,又紧紧地拉着老师的手,热泪盈眶,恳切地说:
“恩公!水有源头树有根。要不是您给我生命,我怎么能为人民建立功勋呢?”说着,他像个小孩,更加激动地哭起来了。接着,他解开带来的大布包,拿出长袍、礼帽、眼镜、皮鞋、口罩,又跪下去,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呈送给洪老师,“如今,我们打败了美国狼,朝鲜停战了,志愿军就要归国了。这次志愿军代表团归国向祖国人们汇报,我选择了昆阳。我身上多处还留着美国鬼子的弹片,腿曾被留着美国鬼子的弹头打断,行走不便,不适宜部队工作。组织上要我选个转业到地方,我也定在昆阳。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决定,就是因为想找到您,以后经常能侍候您老人家。今天我把这些表达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的东西奉还给您,并向您献上我亲手杀死的美国鬼子师长的头盔,以表达我对祖国人民,对恩公的一片最虔诚的敬意。”接着他又向大家说起了他参加人民军队,在党的教育下成长的经历。
成大山逃离昆师后的第五天的半夜里,偷偷地溜回家里,母子想见,呆呆地相互望着,好像做梦一样。继而他们从梦中醒过来,抱头痛哭起来,只觉得天旋地昏,霎时,他母亲晕过去了。母亲醒过来以后,即刻又紧紧地搂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儿子!儿子!今后我们,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她把成大山搂得那么紧,那么紧,好像有人在抢她的儿子一样!成大山也紧紧地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遭遇了长时期分离痛苦的煎熬之后,他看到母亲更干瘦了,背更驼了;全白了的头发,简直像一丛枯焦的茅草。成大山知道,这是牛马也难于承受的苦役,把她压榨成现在只这副模样。成大山神经质地焦急地喊着:“娘啊!娘啊!今后我们不再分离,不再分离!”可是搂了一会,母亲像遭到雷击一样,即刻松开了手,惶恐地说,“不行不行!你从军营里跑了以后,乡丁第三天就来抓人。儿子,家里你一刻也不能呆,还是趁着没人看见你,赶快逃命吧’她马上涮锅,煮了锅红薯米。在成大山狼吞虎咽了锅里的红薯米后,把包裹递给他,心如刀割,扭过头不忍看他,无限痛苦地说:‘快天亮了。再不走,就跑不掉了!’没有办法,母子又只好忍痛分离。临行,成大山哭着把老师舍身救他的故事讲给母亲听,并要她把老师的衣帽洗干净收藏好。如果大难不死,他要将原物送还,向他老人家谢恩。就在那晚鸡叫头遍的时候,成大山又悲戚地离开了母亲,钻进了大山里。
他在大山深处,不知转了多少天,碰到了一支衣衫烂褛的军队,原来他们是**的游击队。他们收留了他。这支部队在艰苦的战斗中成长壮大,解放战争中,配合人民军队南下,屡建奇功。后来,编入了四十七军。成大山也在战斗中成了一名坚强的战士,由一个普通士兵先后升任了班长、排长、连长。
可是,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诞生的时候,万恶的美帝国主义发动了侵朝战争,矛头直指新生的还在襁褓中的共和国。在忍无可忍情况下,中国人民组织了志愿军入朝作战,成大山第一个报了名。一九五零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像勇猛的狮虎那样打击敌人。通过五次战役,打掉了美国鬼子嚣张的气焰,把他们赶到了三八线以南。成大山苦大仇深,战斗中像猛虎那样冲向敌人。他送给洪老师的哪个头盔,就是在清川江畔的一次肉搏战中,手刃美国鬼子的师长时夺得的。上甘岭战斗中,战友都倒下去了。他受了重伤,多处伤口流着血,一双眼睛喷着火。他发疯似的将仇恨的子弹,瀑布似的洒向敌人,打退了凶残的野兽的无数次的猛扑,坚守住了阵地。当援军到达阵前时,他已倒在血泊中了,他成了有名的孤胆英雄,后来升任了团长。
接着,他又向大家报告了他亲眼见到的志愿军英雄杀死美国狼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说到悲壮处,人人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讲起英勇杀敌时,全场激昂慷慨,纵情欢呼;谈到敌人狼狈逃窜时,个个忍俊不禁,嗤笑斥骂:整个会场如海潮跌宕起伏,汹涌澎湃。
报告结束时,全场齐刷刷起立,从情高呼:
“向志愿军英雄学习!”
“向最可爱的人致敬!”
顿时,整个会场成了欢乐的海洋。上面呼的口号,是会议主持人事先安排的。可在呼完这些口号之后,全场又自发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向英雄的洪老师学习!”
“向最可爱的洪老师致敬!”
在全体师生的心目中,洪老师同样是捍卫祖国、保护人民的英雄。宣布散会了,没有一个人离开会场,都肃穆恭敬地目送着两位英雄离开。
大雪还是那么纷纷扬扬,整个大地仍然被严寒统治着。洪老师和成大山并肩走着,别看他们,一个年老,一个重伤,可他们气宇轩昂,意气风发,都像喝足了透瓶香的武松,迈步走向景阳岗。他们冒雪前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坚实的脚印。紧随其后,师生员工从大礼堂走出来,他们像久旱的弱苗,经过一场及时的甘霖的浇灌,顿时个个生气勃勃,勇气倍增……
自志愿军英雄来校报告了洪老师舍生救他的故事,像经历了又一次新的地壳剧烈变动,如喜马拉雅山那样高高崛起,洪老师原已高大的形象更加高大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人们虔敬地仰望着他,默默地颂念着他,认真地践行着他所崇奉理念。在坚冰封锁的严冬,整个学校里,出现了暖融融的春天景象。一向如夏季占据高枝,声嘶力竭地唱着为人民服务的高调的的蝉儿李健人,以前,总以为自己是昆师人人仰望的泰山,如今望着自己的老师,也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高入云表的泰山的压得喘不过气来矮塌塌的岨崃。他多么企盼再有一次新的地壳运动,沧海变桑田,泰山永沉海底,岨崃高耸云霄,成为昆阳师范高不可攀的喜马拉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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