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傻冬瓜笑话传乡里,书呆子严惩糊涂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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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胡洁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过来,学生们正敲着碗碟走向食堂。自从他在昆师当工人到当保管员,已有一年了,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迟,起得这么晚。风依旧凉飕飕的,雨仍在淅淅沥沥,还是仲秋,似乎已进入了冬天。一只浑身湿透了的小麻雀,缩颈张嘴,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哀鸣着,只想找个避风雨的处所。他回想起自己昨晚在黑黢黢的夜里,顶着风雨,糊里糊涂瞎撞的情景,与这只可怜的麻雀十分相似。好在他如今已钻进了广厦,暂时不怕雨暴风狂了。他即刻打开了玻璃窗,那小麻雀噗的一声,飞进了温暖的房间里。
不过,他也知道,小麻雀能找到避风雨的安全的地方,是因为物伤其类,他怜悯小麻雀的缘故。而他为了找个避风雨的处所,却要付出违道义、昧良心的高昂代价。就像入伙山寨,想当个小头目,就必须先抢得珠宝,甚至要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当作见面礼。现在,他已经向山大王进献了“珠宝”,但要满足他的贪欲,今后恐怕还得献上“血淋淋的人头”。上了贼船下船难,如今他只能横下一条心,抛弃真理良心做恶鬼。他既然领了魔鬼的密旨,就要使出浑身解数,取得立竿见影的成绩,否则,他就会被赶出广厦,如这只凄凄惶惶的小麻雀,遭受无情的风雨的摧残。他不是才高八斗的、可以日上三竿高卧不起诸葛亮,刘备不会三顾茅庐请他。他只是一只被主子盯得很紧的鹰犬,一刻也不能停止奔走,因此,他必须马上行动。
可是怎么行动呢?李健人告诉他,洪鹢在昆师是条吞舟大鱼,明目张胆地“捕”,只怕网破而“鱼”逮不着,一掉尾,就会将你卷入深海中淹死。因此,他不能与他硬碰。不过,他可以暗地里排出池中的水,让他困在浅滩上,不能奋鳍畅游,痛不欲生。这样,这条大鱼自然会思归大海,离开昆师这个小小的潢池。他知道,长期来,洪鹢长期患高血压、神经官能症,每晚到凌晨都睡不着。张校长在时,每天第一、二节,不安排他的上课,让他多睡一会儿。有时偶尔睡过了头,早餐时间过了,厨房为他特别准备了面条。有时连面条也来不及吃,他就走进了课堂。工人还特地将面条送到教室里。可是,自从李健人掌舵后,李健人便反复强调每天第一、二节是黄金时间,只能排语数理化课。这样,洪鹢所任的大部分课都排在一、二节。他的生活规律打乱了,白天睡不成,晚上睡不着,镇日疲惫,**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李健人又要胡洁依样画葫芦,从生活上卡洪鹢的脖子,让他自己打退堂鼓,乖乖地离开昆师。
胡洁也知道,洪鹢的威望太高,自己在群众中的口碑太差。他要造舆论,诋毁洪老师,根本没人相信。于是他就去找沙冬发。沙冬发傻里傻气,他可以牵着他的鼻子走,乖乖地给他当枪使。
沙冬发是洪老头是近邻,他的父亲老来得子,冬天生了他,求塾师给他取名,塾师见他家人丁财气都不旺,取了个“发”字,图个吉利,全名叫做沙冬发。可他傻乎乎的,到了两岁还不会说话,长大后也没有什么长进,大家就叫他傻冬瓜。他的傻,在洪家垸内,十里八村,都出了名。他做过的一些忍俊不禁的事,经那些喜欢拨弄口舌的添油加醋,编造出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来。
他父母种田缺劳力,老夫妻终日忙碌在田间,小冬发七八岁就看家做饭。为了做饭简便,他家用甑蒸,多蒸一些时间也不会烧成黑锅巴。大清早,父母出门时,就将米菜上了甑,只要沙冬发打火蒸熟,他们一家这一天就有了饭吃。可村里偏偏有几个促狭鬼,故意要捉弄他,诓骗他说:
“傻冬瓜,人家说,冬瓜好做甑,蒸出的米饭香喷喷。你家门前瓜架上的那个大冬瓜,切去两端,掏出瓜瓤,就是个很好很好的饭甑。米上了甑,将切下的瓜蒂的盖上。打上火,不要多久,饭熟了,冬瓜里也熟了,饭菜都有了,你妈妈一定夸你聪明啰!”傻冬瓜傻乎乎地听着,觉得有道理。就按照别人说的去做,结果饭没熟,冬瓜早烂了。烂了的冬瓜汁与半生半熟的米从锅里溢出来,熄灭了灶火,流了一地。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
后来父母死了,他长大了。虽然有几斤牛力气,可是他不会种田又无帮手,田里年年收成很坏,有时甚至颗粒无收。洪家虽给他全免了租,可他还是没饭吃,最后流落昆阳街头。洪鹢老师见到了,就介绍到昆师当工人。他有几斤牛力气,别的什么都做不好,就要他当轿夫。解放前,洪鹢在昆师教书,不要工资。他体态肥胖,行动笨拙,不能骑马,又没有车,回家几十里,往返一次够他呛。因此,每当洪鹢回家时,张校长就雇人用轿子接送他。与他名气相当的还有个熊老师,也用轿子一并接送。解放后,洪家的土地分给了农民,洪家大院办了学校。洪老师也不用回家了,沙冬发便当了厨工。技术活他干不好,打水、烧水、搬运货物等粗话,他包揽。
解放前,他傻瓜一个,没有稳定的收入,正经的闺女嫌他傻,多子女的寡妇,他又养不活。解放后,政府取缔了妓院,别人介绍了一个人老珠黄的妓女给他。学校在农场里安排了一间房子,他总算有了个家。不过,他妻子不愿做工,镇日收拾打扮,搔首弄姿,明目张胆地勾引野汉子,人家说是“露天矿”,来“开采”的野老公特别多,可傻冬瓜却全然没察觉。晚上,他们夫妻各睡一头,一次他摸到身旁有四只脚,他就问老婆:
“老婆,老婆!这里怎么会有四只脚?”他老婆听了,拧着他的大腿轻声狠狠骂:
“人家骂你傻冬瓜,你真傻得作猪叫!黑猪子,我告诉你,你两只,我两只,加起来不就是四只脚?”沙冬发觉得老婆说得很有理,就连声向老婆说对不起。本来,床头见不得人的伤风败俗的事,野老公不说谁又能知道?不过,有的野老公就是憋不住,就告诉了他的好友,好友又告诉了他的好友,傻冬瓜身旁有四只脚的故事,便不胫而走,传遍十里八村,常在尖嘴猴、长舌妇的舌头上翻来转去。
胡洁想起傻冬瓜的猪脑子的种种傻事,也禁不住笑起来了。他知道,傻冬瓜的秤没有定盘星,你说半斤,他就说五两;牵着他的鼻子向东走,他决不会转往西。从此他经常出进冬瓜家的门,偶尔也凑足了傻冬瓜床头四只脚的数。胡洁要傻冬瓜如此这般说,也要他老婆在枕边向傻冬瓜吹西风。说洪鹢是地主分子,他哥哥是国民党的大官,与蒋该死连裆共裤,解放前他们家没饭吃,他的爸爸就是洪鹢害的。开始沙冬发不信,可枕头风吹了万遍之后,傻冬瓜信以为真,从此他对洪鹢的青眼,变成了怒目,傻瓜就顺顺当当成了胡洁的传声筒。特别是为洪鹢抬轿子的旧事,经傻冬瓜不厌其繁的反复诉说,蜕变成了爆炸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让人真伪莫辨。
原来,抗日战争爆发后,洪鹢邀长风到昆阳来,长风办报他教书。长风的妹妹长芳,就是洪鹢的妻子。他们夫妻恩恩爱爱,形影不离,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妻子离婚回东海,十几年来昆师的人未睹面。从此,他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回家,把家产交给管家管理。可临近解放这几年,他几乎每周都要回家。于是就衍出傻冬瓜抬轿子接送的事。洪鹢家居湖区,道路平坦,他还体恤劳苦的轿夫,坐一阵轿子,就下轿走一程路,让轿夫喘喘气,偶尔还给他们一点小费。沙冬发和另一个轿夫,对洪鹢感恩戴德。可熊老师就不同了。他的家在北山,离学校七十多里,抬着轿子就如上楼梯。熊老师高大肥胖,像匹大象。轿子抬在肩上,沉得如灵柩。而熊老师要赶早回家,就不顾轿夫的死活,中途不许歇脚。轿子抬得不稳,还要停下轿子斥骂,傻冬瓜恨死了他。解放后,熊老师的家属迁入了学校,不用抬轿子了,另一个轿夫家里分了田,回去了。可是熊老师给傻冬瓜带来痛苦,傻冬瓜一直铭刻在心,恨得咬牙切齿。熊老师走后,经胡洁一鼓弄,又经他老婆吹枕头风,傻冬瓜好似雾里看花,就什么也看不真了。移花接木,傻冬瓜便把对熊老师怒火,烧向洪老师。当年,学校只有一口水井。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学生人数急剧倍增,冷水热水,供不应求。学校只好采取严厉的限制用水的措施,每人每天,洗脸水一瓢,洗澡水一桶。其实,这个钢性措施,弹性很大。首先教师洗澡,从来就不止提一桶水,还有一些女生和一些与傻冬瓜拉拉扯扯的男生,也不止提一桶水。女学生哄他几句,他还把热水送到浴室门外。可洪鹢洗澡,傻冬瓜铁定只让他提一小桶,并且,还口里出臭,说什么地主特务,还想过神仙的日子,办不到!为此,傻冬瓜常与替洪老师提水的学生对骂,甚至斗殴起来。学生们与他争辩,洪老师身材那么高大,比两个小个子还重,一小桶水洗了上身,没法洗下身。可是傻冬瓜像斗红了眼的公牛,泼掉桶里的水,恶狠狠地把提桶摔得老远,好像这只桶就是洪鹢,这一摔,他总算出了口气!学生们都觉得,德高望重的洪老师,总不能让个傻乎乎的家伙任意折腾欺凌,要洪老向学校说一声。洪老师深知底里,苦笑着回答,不就是一桶水嘛,何必跟一个工人较劲,为一个傻子怄气。以后,他买了炉子水缸,让学生提一缸冷水,自己烧水。对洪老师这一钢性的限水措施,直到“铁板洋船”担任了傻冬瓜的这个工作以后,才改变了。
洪鹢年老体弱,风湿病严重。木炭可以吸嘲,能缓解风湿病带来的痛苦,以往,学校特殊照顾,发寒炭时,选上好的木炭,将洪鹢的床下塞满。可胡洁自领了李健人的圣旨后,就摆出一副公平公正的面孔,说什么在物质利益面前,人人平等,木炭每人每年发一百斤,谁也不能多要一两。有人提醒他,他反说,人人平等,是**原则,这是洪老师提倡的,寒炭发多了,有毁老人家的清誉。只发一百斤炭,胡洁还故意选些未烧透木炭头送给他。照他胡洁李健人汇报的话说,让洪老头去熏野猫子。
一天晚餐前,仇虬去洗澡,路过洪老房前,发现他窗户里冒出滚滚浓烟,以为失火了。他丢了提桶,一个箭步冲到洪老房里。只见房内敲不烂、砸不碎的木炭头,撒了一地,炉子上像炼铁炉冒出浓浓黑烟。洪老师撮着嘴巴猛吹,蹿火苗;停吹,冒黑烟。一吹一停,火烟交替,累得洪老师头上颈上,汗流如注;脸面十指,乌黑乌黑;烟呛得他不停地狂咳,简直成了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仇虬见状,大声喊道:
“洪爹!您发炉子干什么?弄得房里像个烧炭的土窑,怎么住人啊!”
洪老仰起黑糊糊的头,难受地喘着气,苦笑着说他想洗个澡。仇虬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气愤地退出了炉子里的木炭头,熄灭了火,大声骂起来:

“胡结巴、傻冬瓜这些家伙,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折腾起人来,比虎狼还狠!还口口声声称什么学生,老师的邻居,其实还不如畜牲!”说时,怒气冲冲,提起两只提桶去提水。洪老立即赶出来,说沙冬发是个傻子,不要与他较真劲,为难他。
仇虬冲到厨房后烧热水的围锅前,只见傻冬瓜笑嘻嘻地提着两桶热水,跟在一个女生的身后,将水放在浴室门外。仇虬顺便提了两桶热水,故意慢慢地走。傻冬瓜发现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拦住他,嚷道:
“仇虬,仇虬!热水,每人只能打一桶!”
“怎么?我教书,也只准打一桶?这是哪个定的规矩?傻冬瓜,我看你一点也不傻!”仇虬十分气愤地斥责道。
“你,你是学生,不是老师,只能打一桶。就是我的爹娘来也一样。”冬傻子火气十足,拉住仇虬的提桶系,横蛮地说。
“我是学生,那么,那个女生就不是学生,是你的娘!我教书,不是老师,那么你是个傻子,也不是工人。你给我滚,滚!”仇虬像只狂怒的狮子吼叫起来。
“傻冬瓜!女生是你的娘,那么,我们也是你的爹啊!怎么?把女的抱在怀里,将老师踹进泥里。谁说你傻里傻气?打,打,打!打烂你这个傻冬瓜!”此刻,围着看热闹的,许多人也曾遭受过与仇虬同等的待遇,他们附和着仇虬,吼叫起来。
群众的怒吼,挫折了傻冬瓜的锐气,他松了抓住提桶系的手,放下高高扬起的拳头,嗡声嗡气地说:
“好吧,你教书,你,你就提两桶。”
“我才教几个月的书,可以提两桶,那么,洪老师老师教了几十年的书,应该可以提三桶四桶啰!现在,我先给他提两桶,待一下再来提两桶。”仇虬拖长声音,怪腔怪调地戏弄他。提起两桶水准备走。
“别人都可以提两桶,就是洪鹢这家伙,只能提一桶!”傻冬瓜听说仇虬给洪鹢提水,又上了火,他走上前使劲地按住一只提桶,凶巴巴地说。
“为什么?”
“这老家伙是地主恶霸,解放前经常欺负我。如今还要多打水,过地主生活,做不到!”傻冬瓜怒气冲冲地说着,并横蛮地泼掉一桶水。
“沙冬发,人家只说你比黑猪子蠢,我看你比疯狗还凶恶!”仇虬见他是非不分,恩将仇报,愤怒的火山爆发了,“解放前,你流落街头,时时挨打,天天挨饿。要不是洪老师同情你是他的邻居,举荐你当轿夫,你早就像死狗死猫,暴尸街头,怎么还能当工人,有今天?你抬轿子接送他,学校付了工资,他给了你加倍的小费。你家种他的田,年年收成坏,田租全减免,还经常接济你们家。到底是他剥削了你,还是你剥削了他?你真是没有良心的龟孙,狼心狗肺的畜牲!”听仇虬这么一骂,傻冬瓜依稀记起来了,抬轿子的那时,骂他,甚至打他的不是洪鹢,而是其他的人,一时怒气消了,浑身也没了劲。仇虬用一只脚,勾住他的一条腿,猛力将他一推,傻冬瓜连人带桶,栽进了厨房后面的水沟里。仇虬将另一桶水,劈头盖脑地倒下去,愤愤的嘲笑说:
“今天,我让你这个比屎还臭的黑猪子,好好洗个澡!傻冬瓜,一桶水,不够吧。”说时,又要去打水。前来打水的学生,都丢下提桶,拍着手,跳起来笑骂:
“再来几桶,再来几桶!淹死他,淹死这只死王八!”
这笑骂的狂涛汹涌澎湃,吓得傻冬瓜丧魂失魄,手足哆嗦,才爬起来,又一个趔趄,倒在污水沟里,又激起一阵笑的狂涛。
“不要,不要!”傻冬瓜在污水沟里滚着爬着,惶恐地叫着哭着。油黑的污泥,腐烂的菜叶,黄臭的米饭,将他周身糊了厚厚的一层,分辨不清头、颈、眼、鼻,只有张口说话时,才发现他那张填满污泥的嘴,他,真像这污水沟里的烂萝卜。他爬起来坐在沟里,左右开弓,劈着自己的嘴巴,像个小孩,嘤嘤地哭起来,伤心伤意地说,“你们不要倒水了。我不是人,我是王八!我是畜牲!我的爷,我的娘,你们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觉得他又好笑,又可怜。不过大家也都认为,傻冬瓜傻呵呵的,哪有这种到堂劲,他这么做,一定有人摆布的,他只是过河的卒子,一定有逼他说出后台。许多人齐声吼叫道:
“傻冬瓜,你只是一只小王八!你蠢得作猪叫,怎么会知道这么做?你老实点,快把摆布你的大王八说出来。”傻冬瓜眨巴着眼睛,惶恐地望着大家,不吭声,因为胡洁曾经多次恐吓他,要是说出他来,学校就要开除他。
围观的人更多了,平日因打洗澡水,许多人受过他的气,甚至挨过他的揍,他们捋袖豁拳,喊打声山呼海啸,吓得他缩做一团。一个个头高腰腿粗的男生,将一根扦炉渣的钢钎,插到他身旁,愤怒地说:
“你不说,就打死你。打死你这个畜牲!打死你这个王八!”吓得傻冬瓜屁滚尿流,连忙说出主使他这么做的是胡洁。同学们的怒潮更高了。都纷纷议论说:
“一个头号傻瓜,一个麻脸结巴,我们学校专收这种的破烂货!”
“如今世道变了,我们昆师这个烟波浩淼的湖里,不养大鱼,专门养王八!”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古以来,英雄惜英雄,王八爱王八。乌龟王八当家,鱼儿走光。看来,我们也该走人了。”
仇虬怕事情闹得更大,不好收拾。便转过身来,安抚大家说:
“同学们说归说,闹归闹,但事实终归是事实。学校只有一眼水井,水源严重不足;也只有一口烧热水的围锅,我们人数多,怎么够用?要保证人人有热水用,每人一次就只能提一桶。至于老师,他们不天天洗澡,就是每次打两桶,也比我们用的也少。我虽然教了几个月书,但我还是个学生,我和大家一样,每次只用一桶。现在,我给洪老师打水,就提两桶。”
同学们望着仇虬提着水渐远的背影,都说,仇虬说得对,也做得对。大家不能只图自己洗澡时一时痛快,还要多想想别人。趁同学们取水之际,傻冬瓜披着污泥铠甲,爬上沟岸,再也不敢恋战溜走了。仇虬送水回来,见同学们列队鱼贯去围锅里取水,往日万马奔腾的抢水的混乱场面不见了。他便排在队伍的最后面,与同学们相互目视而笑。
这件对仇虬的震撼,不亚于强烈的地震。由这事使他想到洪老的晚景,将来一定够萧索、够凄凉。叶落知秋,傻冬瓜受命从生活上卡洪老的脖子,只不过是入秋先陨的第一片黄叶。武大郎开的烧饼店,当然要把个头比他高的伙计赶出门,不然,谁还瞧得起货真价实的店老板武老大!想到此,他深深感悟到回教创始人默罕默德的英明。他一手拿《古兰经》,一手执宝剑。用宝剑当推土机,强力推行《古兰经》教义,致使现在笃信伊斯兰教教义的教徒,中东、北非、南亚、东南亚连片,星散全球。洪老在昆师,笃信真理,主持正义是人们公认的是非的准绳,道德的天平。可是,他以为革命成功,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上级领导要他当校长他不当,丢弃权力的宝剑,只剩下真理正义的《古兰经》。真理正义,没有宝剑的保驾护航,那就是水上的浮萍,一时即使占据了所有的湖海江洋,只要飓风一起,就会被卷走吹散。结果还是万言不值一杯水,前路悬崖百丈冰,寸步难行,甚至会落到被挤得无立足之地境地。念及此,他不禁眼泪潸潸……
一天,仇虬给老师提热水之后,说出了这种看法。洪老摘下眼镜,目光如炬,感慨殊深地说:
“仇虬啊,你说的看似有理,其实这是历代统治者的强盗逻辑的翻版。我以为是真理无须依仗宝剑强制推行,靠宝剑强制推行的就不一定是真理。仗着宝剑推行的谬误,一时也可以甚嚣尘上,但终究会被人们抛弃。只有不依仗宝剑推行而通行的,才是万丈光焰的真理。金子一时可能被埋没,但它始终会显现光芒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中夹杂着泥沙,后浪里也隐匿着污秽,搅浑了清流,不足为怪。重要的是,一浪推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历史的长流终究将浩浩荡荡地流进了大海。人类社会也一样,才从黑暗的中世纪,推进到了光明的无产阶级的新时代。至于被这历史的长流吞没的英雄豪杰,古往今来,又何啻千千万万,我只是这长流中的一滴,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荣辱生死,又何足惜。正由于有千千万万的人前赴后继,英勇牺牲,我们才驱散了乌云,天空才似大海一样湛蓝,阳光才这般明媚。当然,一时天空飘过几片乌云,任何时代都不能幸免,不过,它不可能永远遮住太阳。”
仇虬洞察了洪老抱着为坚持真理而牺牲一切的静如止水的心境以后,觉得自己仿佛也浑身缟素,站在风萧萧的易水岸上,目送着“凌厉越万里,飞盖入秦庭”的一去不回首的猛士,鼻酸心楚,潸然泪下。他十分凄楚地说:
“老师,既然您无意执掌宝剑,也该避开明枪暗箭,何必用自己的血肉之驱,与刀枪抗衡呢?天涯何处无芳草,多少明媚馥郁的芳草地在狂热地欢迎您,您又何苦做这荒芜的沙碛的殉葬品。”
“仇虬啊,唯其久旱,芳草枯萎,才成沙碛,才更需要雨水的滋润。唯其有雨水的滋润,这里才不至于荒芜。如果大家都向芳草地辐辏,荒沙就会不断地吞噬绿原,不断扩大其领地。战士的任务,就是要遏止荒沙的漫衍,进而使荒漠变成绿洲。征服物质世界的荒漠如此,征服人类思想的荒漠更甚。是战士,就得坚守阵地。现在,这里需要我,我却逃遁;那里没有我能行,我却去凑热闹:这不是战士的高尚情操,而是逃卒的可耻行径。仇虬,为国为民,竭忠尽智;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民;遵古圣前路,步先烈后尘;处险不惊,视死如归,这应该是我们的生活的准绳。至于趋利远祸,蝼蚁贪生;与人倾轧,不共戴天:非我所长,也非我所愿。我又何必空握宝剑,让人蜚短流长。至于成败利钝,轻重是非,是有舆论的天平,历史的裁判,我们不必去蝇营狗苟,锱铢必较。重要的是,你要时刻效正人生的罗盘,使自己不至于在雾海里迷失方向,甚而至于沉沦。吃饭的时间到了,你该去吃饭,我也该洗澡了。你去吧。”
仇虬依恋地走出房门,回首望着老师精神矍铄的眼神,好像仰望着秋夜碧空里的星星。老师啊!你是光芒四射的北斗,是那么澄澈,那么深邃,那么坚定!今后,我只要认准这颗北斗星,不管是黑夜,还是雾海,也不管走到哪里,我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此刻,洪老走出房门立定,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像一尊威严的雕塑,久久地目送着仇虬远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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