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移花接木定毒计,得陇望蜀昧良心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老天总是喜欢捉弄人。已经是三九奇寒了,偏偏还要朔风呼啸,飞雪漫天。可李健人没有办法,他只能应约夜赴宝聚园,为了解开缚住他的可怜的命运的死结,他一刻也不能延缓。他把那件从土改时一直穿到现在的、他引以为荣的油抹布似的棉袄,扣得严严实实,外面又加了件厚厚的军大衣,还觉得冷。他缩头弓背,原本矮塌塌的身子显得更矮了;而胸背却又过分地肿胀,似乎宽远远超过长:简直像堆水牛屎。他在雪地里缓缓行进,就像一只受到过分惊吓的刺老鼠缩成的球,在摇摇晃晃地滚动。它滚在雪原上,滚在大街上,滚进小巷里。也不知滚了多久,总算滚到了宝聚园店门前。一路上,他除了碰到几只饿急了的夹着尾巴的丧家狗外,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睹物伤情,他骤然感到,自己目前可怜巴巴的样子,很与它们有几分相似,不仅禁鼻酸心楚起来。
许久不来,宝聚园的模样也大变了。店牌“宝聚园”三个霓虹灯大字不见了,取代它的是“公私合营红旗饺子店”。字数增了两倍,字体免不了减小,反而远不及原来的光亮醒目。门半开着,里面灯光暗淡,许是顾客因奇寒而却步,说门可罗雀一点不为过。店里的伙计也打不起精神,整个店子像个恹恹昏睡的耄耋老人,毫无一点生气。往日的那些稀稀疏疏绘制在墙上的花卉山水,不见踪影了,而“热烈庆祝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成功的伟大胜利!”“坚决将反右派斗争进行到底!”等巨幅大红标语,显得特别耀眼刺目。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似乎抖起精神吃饺子,不知是饺子味道不佳,还是标语的火药气味太浓,影响了食欲,他们吃得十分艰难。李健人“食翁之意不在吃饺子”,他的那双三角眼,咕咕噜噜地转动着,像刚要出洞的两只小老鼠,机警地窥探外边的情况一般,在店内搜寻姚令闻的影子。
“健矮子!什么时候了,还不快点上楼来。还愣着干嘛!”
李健人循声往楼上一望,只见姚令闻站在楼梯口,头似乎撑着天花板,显得那么高。他戴着顶呢帽,穿着套笔挺的中山服,他身后的灯光射到锃亮的皮鞋上,映出眩目的光。他英俊潇洒,恰似歌剧《白毛女》中的黄世仁,李健人觉得自己污陋猥琐,好像风雪夜归的杨白劳。李健人像装甲车一样,裹着厚重的棉袄棉大衣,逆着风雪像背纤那样,走了一点多钟,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他已无力也不想和他答话。他双手死命的拉着楼梯扶手,挪移着臃肿的身躯,艰难地往楼上爬。到楼上还差两级楼梯,姚令闻就一把将他拖到楼口的第一张桌旁坐着,两眼盯着他,焦急地问:
“怎么?你病了!”
“是啊!早几天就感冒了。今天这该死的风雪啊,真要人的命!要不是你约见我,即使雷打火烧,恶鬼催命,我也不会挪出学校半步!”李健人耷拉着脑袋,眼神痴呆,进出气犹如拉风箱,异常艰难地说。
“彼此彼此。我也不一样在玩命么?我们学校离这里三十多里,我雇了只没有蓬的小划子,冒着狂风暴雪赶来,我穿的还不如你的厚实,那风雪简直像刀子零劈细剐,割我的肉。看来,我们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只能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另挪一张桌子,喝几杯暖暖身子。”说着,他扬起头,大声喊道,“服务员同志,一壶酒,两盘饺子!”
接着,他们挪到离楼梯口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了,大概这是怕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而作出的明智的选择。其实这楼上没有别的人,楼下的那几个年轻人也走了,整个店子像座深山古庙,只有这么一僧一道,幽静得令人恐怖。李健人几声轻轻的短叹,姚令闻几声悠悠的长吁,竟显得那么让人震耳!姚令闻环顾左右无人,便凑近李健人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
“撞上了坚岩峭壁了?要知道,洪鹢这顽固的碉堡不炸掉,你别想绕道走过去。如果你固执地硬闯,就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因此,……”他故意顿住不说,而炯炯似剑的眼神,却上下来回打量着李健人,好像猎犬在反复嗅着某种让它怀疑的气味。
“因此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不成!你这样痴痴怪怪地看着我。”李健人怪异于他的诡秘的目光,浑身觉得不自在,乜斜着眼反问道。
“没做错什么,我只怕你的心粘粘糊糊,办不成大事。一个洪鹢都对付不了,怎么能撑起昆师那片天?老同学,过去你两次帮了我的大忙,如今是关键时刻,我义无反顾,一定全心全意拉扯你。”
李健人知道他所指的两次帮忙,一次是指他应姚令闻的要求,利用职务之便,为尤瑜加了几十分,让尤瑜考入昆师,姚令闻借此巴结上尤冬梅。一次是指帮助姚令闻找人出具证明,证明他是烈士的儿子。姚令闻的母亲与李健人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姚令闻的母亲还未成年的时候,就随姑妈到省城花古剧团学唱戏。村子里还有一个家境殷实的姓刘的学生,早年与她相处得不错,后来这个学生考入了省城的一所高中读书。据说他们曾谈过恋爱,至于他们是不是结了婚,有没有儿子,谁也不知道。后来这个学生参加了革命,加入了中国**,在省城做地下工作。一九三一年因叛徒出卖被捕,光荣牺牲了。姚令闻的母亲在省城被国民党放火烧了以后的一九三八年,带着姚令闻回到了昆阳。姚令闻是他母亲与国民党特务曾志的私生子,不好向乡邻报账,就说儿子是她与姓刘的学生的儿子,叫他刘令闻。以后他母亲改嫁给昆阳电厂一个叫做姚春生的工人,从此他改名姚令闻。一九四九年七月,昆阳解放前夕,国民党要炸毁电厂,姚春生为保卫电厂英勇牺牲了,解放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这样,如果烈士刘某确实是姚令闻的生父,那么他就是两位烈士的儿子了。为了证明这件事,李健人多次回村替他游说,又向乡、村干部送了礼。当时农村干部对姚令闻的生父的情况,并不了解,也掂量不出这件事轻重,就糊里糊涂出具了他是刘某的亲生儿子的证明。李健人又要自己的父亲写了看到刘某夫妻曾两次带着姚令闻回乡探望父母的的情况。这些材料,以后就成了姚令闻是烈士后代的铁证。
因此,现在姚令闻这么说,李健人觉得姚令闻是在诚心诚意的帮助他,他根本不知道姚令闻的花花肠子里另有歪主意。于是他就原原本本,把学校事态严重的真相说出来。
姚令闻听后不禁哂笑起来。拍了拍李健人的肩膀,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健人啊!你这样的小脚女人,怎么能走完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自古骨鲠忠臣多冤死,巧诈奸佞坐庙堂。忠厚是无用的别名,老实办不成大事。宋襄公忠厚,不击半渡之敌,结果自己全军溃败;曹孟德宛城战张绣,强借粮秣官的人头,安抚了鸮腹的将士,使自己转危为安。牛老实,只会背犁,人忠厚,只能喝西北风。你刻意求实,你砸破鸡蛋,用显微镜去里面寻石子,你能找到吗?你意想天开,飞上九重天,幻成雨雪雷霆,就能遮天盖地,能成事。对待洪鹢,即使你一根一根地拨开头发仔细寻找,找遍整个头,也别想捉到一只虱子,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虱子。但如果你根本不拨开头发去搜寻,而先在他头上撒几把臭熏熏脏兮兮的粪土,人们见了都掩鼻而过,即使你说他满头虱子,别人也会相信。不经意的陈年旧事,谁的记忆能不差毫厘?我问你,昨天早餐你吃了几碗饭,每碗饭又有多少粒?我想,即使是爱因斯坦、华罗庚,他们也不一定说得准。你死死抓住他在会上说了什么,你有耳朵别人也有耳朵,清水淘白米,粒粒看得真,要以假乱真,就很难做到。但如果听他说话的,只有你那两只耳,你说他说了什么,别人就不能证明无,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辩不明。他便只能背着这糊里糊涂的是是非非的黑锅趟浑水。到那时,丰满楼张博也不能说,甚至不敢说,因为他们头上也有一把反右派的尚方宝剑高悬着。韩非子曾说‘画犬马难,画鬼魅易’。前些日子你画“犬马”,绞尽脑汁画的还是离了谱,现在你应该改弦易辙,专门画鬼魅,画出来的,那就是颗特大的重镑炸弹。有了它,洪鹢这坚岩峭壁,顷刻就会灰飞烟灭。健人啊,今天我就班门弄斧,说了画鬼法,你不会说我是好为人师吧!”姚令闻眼望天花板,神采飞扬,侃侃而谈。好像这广阔的宇宙,就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他住的那间一览无余的小房子。
“客官——,饺子来了——”一个肩上搭着条许久未洗过的黑乎乎的白围巾的老伙计,蔫着头,眼神惺忪,用盘子端着壶酒、两碟饺子,像梦游似的走过来,嗡声嗡气地说。看来店里无生意,大多数员工卸差回家钻被窝去了,只留下像他一样虽不愿留下、但又不敢不留下的几个守庙的。他们既是厨师,又是知客僧。在这风雪交加的夜里,在这空荡荡冷凄凄的古庙里,倍觉孤寂悲凉,哪里还有什么好兴致?老伙计放下酒壶碟子杯筷,又蔫着头,弓着背,垂着手,恹恹地走了。
从前姚令闻在昆阳市学习和工作的时候,三天不去宝聚园,就觉得口里无滋味。因此,他对店里的员工非常熟悉。他知道,今天送饺子的就是原宝聚园的老板,如今店里的私方代表。从前,他一到店里,为了拉生意,老板就要凑上来,热情地打招呼;可如今,冷冰冰的,装作不认识。看到这种情状,刚才还如海潮似的极度亢奋的自我欣赏的情趣,骤然跌入了低谷。他低头环顾厅里,过去,周墙上挂着的那些古朴典雅的山水人物字画,全被撤走了。再也见不到苏东坡的醉归,鲁提辖的豪饮。充塞周墙的全是战争年代英雄人物的画像。他们个个横眉怒目,手握钢枪;眼里似乎喷出仇恨的火,枪口愤怒的子弹将要呼啸而出,像飞瀑一样猛烈地向你倾泻。他仿佛热极的头脑顿时浸入了冰水里,惊恐万端,食欲潮顷刻倒退三百里。他夹了个饺子送进嘴里又吐出来,把筷子狠很摔在桌上,十分恼怒地说:
“皮厚肉少,索然寡味,这样的饺子怎么吃得下?!”
好在李健人听了姚令闻一席话,心中的疑团冰释了,心情轻松多了,食欲骤然猛增。他一口灌了一杯酒,一连吃了好几个饺子,频频点头夸不错:
“令闻兄啊!怎么,你今晚身体欠佳,胃口不好?不过我倒觉得,饺子味儿地道纯正。你的讲话一针见血,分析透辟,驱散了漫天迷雾,使我茅塞顿开,更是亘古未闻的韶乐,绕梁的余音,它将终生在我耳旁萦绕。你一条锦囊妙计,将把我从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救出来,帮助我扶正将要倾倒的大厦。真令人佩服,佩服!今生今世,我就是为你奋力扬蹄走牛马,也不能报答你的崇恩于万一。你真是再世的诸葛!”说时,李健人仰望着姚令闻,表情庄严肃穆,眼里扑簌簌地流着泪水。像个万分虔诚的佛教徒拜倒佛堂,千恩万谢,在感激佛祖的山海深恩。
李健人对他的极口称颂,使姚令闻低落的情趣,又昂扬起来,使姚令闻降了两个八度的最低音,升了两个八度,达到无人能及的最高音。他打结的粗黑眉头渐渐舒展了,周边镶嵌着的络鳃胡子被刮得干干净净、泛着青色的惨白的脸上,渐渐透出红润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说:
“健人啊,过去,我是这里的常客,而你却终年不涉足此地,今不如昔的感觉你怎么能有我这般强烈?好在今晚还有你说了这么多中听的话,为我奏起了沁人心脾的仙乐。这饺子也像加添了味之素,鲜美可口得多了。”他端起满满的一杯酒,昂头一口灌下了,一筷子夹了两个饺子,塞进嘴了,牛嚼虎咽起来,“不过,我得实事求是地告诉你,这饺子的味道确实不是最好的,前面我说的那个计策,也如这饺子,只不过是前人说的‘五十步’,离那个‘百步’的妙计差得远。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现在我就摘下这佳花中的最耀眼的奇葩送给你,不知你会不会像多情的妙龄女郎,接受风流倜谠的帅哥那样,高高兴兴地接受它?”
“令闻兄!别人得陇不敢望蜀,我却得陇后不只望蜀,而想得蜀。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令闻兄,你就痛痛快快地为我指明道路,摘下那佳花中的奇葩送给我,让我既得陇又得蜀!”李健人放下才端起的酒杯,摊开双手,好像准备接受那旷世稀有的奇葩。
“好!现在我就把魔幻般的艳葩送给你。”姚令闻解开中山服的纽扣,从贴肉衣服的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一叠折叠得整齐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放在李健人摊开的手里,他那炯炯如闪电的眼神,好像要刺透李健人的胸膛,摄下他那颗歪心的影像一样。他将嘴巴凑近李健人的耳朵,神秘莫测地说,“健人啊!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威力无比的原子弹。有了它,即使洪鹢是高大险峻的昆仑山,你一举也会炸平它。这就算是我对你多次尽心尽意地帮助我的回报吧。”
李健人展开那几张折叠的公文纸一看,黑黑的三角脸,刷的一下惨白里了。原来姚令闻写的证明材料,不只胡诌了洪鹢的许多右派言论,而且用确凿的证据证明,洪鹢是当年杀害长风烈士的元凶。当年长风被杀的事,李健人从传闻中知道,长风是被一个穿绿地起白梅花的旗袍的女人出卖的。解放后,政法机关千方百计追查这个神秘女人的下落,可她像水气似的蒸发了,连个鬼影子也找不到。人们猜想她大概逃到香港去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前几年成大山回昆师看望洪鹢,说出当年洪鹢救他时,他穿了件女人穿的绿地白梅花旗袍,欺蒙了追捕的**官兵,才得顺利脱逃的。现在,他凭借这件旗袍,锁定洪鹢杀害长风烈士元凶,真是天衣无缝。李健人想害老师的毒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高兴万分。不过,他又想,洪鹢老师几十年如一日,将学生视为子侄,待贫弱胜过亲人,大概不至于这么坏,据说长风还是他的老朋友,他此前的妻子的亲哥哥。也许这件女人衣,他原来的妻子穿的,不一定就是那个神秘女人穿的那件花旗袍。就用这件衣证明洪老师是杀人元凶,似乎也很牵强,何况这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事啊!看来,对此事还得谨慎对待才行。
姚令闻见李健人黑着脸,久久沉默不语,就知道他心里还首鼠两端,下不了狠心,使不出黑手。但是如果这件事不能通过李健人铸成铁案,置洪鹢于死地,对李健人来说,还不至于身败名裂,他还可以窝窝囊囊继续当领导;可是,对他姚令闻来说,问题就大了。当年,从长风办公室偷走地下党给长风的信的是他,穿着绿地白梅花旗袍去国民党特务机关告密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当时,他家还得了两千块白花花的光洋。人民解放军进军大西南时,曾抓到了接受他母亲告密的特务,供出了告密的是个穿着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幸好后来这个特务逃跑时,被解放军战士当场击毙了。**查案的线索断了,只知道出卖长风的是这么一个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直到现在,**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追查这个神秘女人及其相关的人和事。他记得有一次,尤冬梅还问过他长风被捕的前一天,一些什么人去过长风的办公室。她还问,那天,他是不是也去过。他当时矢口否认自己去过,倒证实了洪鹢老师曾经上过楼。由于他曾证实洪鹢去过长风的办公室,他知道组织上已怀疑洪鹢,但也许同样在怀疑他。因此他才处心积虑地要李健人为他找人写证明,证明他是烈士的后代,用革命的大旗来掩盖反革命的黑根。同时,他也一直在冥思苦想,想找个不显山露水的万全之策,嫁祸于洪鹢,把**的侦查火力引向洪鹢。使自己金蝉脱壳,退避到安全地带,深藏起来。可他始终没有找出这个巧妙的办法来。后来,曾被洪鹢救助脱逃的志愿军回校做报告,说出了当年洪鹢要他穿绿地白梅花旗袍,才逃避追捕的经过。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把自己做过的黑心事,移花接木,栽到洪鹢头上,可就是没有找到门道。如今天赐良机,怎么不叫人惊喜万分呢?

现在,全国的那些所谓民主人士,名牌教授,在反右派斗争中,纷纷落马,身处昆阳一隅的洪鹢算老几?今天,学术权威,专家教授,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反右的宝剑,他要扳倒洪鹢,应该说易如反掌。可是李健人却又犹犹豫豫,真使他伤透脑筋。如今,他进了剃头店,头发已剃了一半,不剃不行了。决战在即,扼守咽喉通道的李健人,不拿下怎么行?他也知道,使出这样的杀手锏,未免太阴毒了。但是,“无毒不丈夫”,“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都是成就大事的颠扑不破的真理。为了荣华富贵,弑君杀父、杀妻卖友者,比比皆是。纵观历史,那些高踞权力的金字塔巅峰的英雄,有谁不是踩在层层叠叠的白骨之上呢?他的这些小动作,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充其量只是泱泱大海之一滴,又何必苦苦自责呢?不过,一些丧尽天良的人,在进行罪恶活动之前或之后,偶尔也良心发现,有时有一种负罪感,姚令闻此时也是这样。他心里也在默念着:“洪老师,对不起了。不是我硬要忘恩负义,我是迫不得已啊。你向来舍己为人,那就再帮我一次吧。欠你的,我就只能下一世加倍偿还哟。”
姚令闻想停当后,便立即向扼守咽喉要塞的李健人,发起猛烈的攻击。他知道李健人其所以拖泥带水,犹犹豫豫下不了手,是因为他还认为,要实行自己的小九九,虽然不拉下洪鹢,会受到为他所设置的各种障碍所梗塞,但他也知道这次运动的主要目的,是要树立党的绝对权威,他目前还是昆师唯一的最有能力的党员,因而暂时不至于丢掉权力。打蛇打七寸,李健人这条蛇的“七寸”究竟在哪里?他以为他的“七寸”就是那闪着金光的党员招牌,那权重泰山的乌纱帽。如果不危言耸听,说他不拉下洪鹢,那么,他那闪金光招牌就会被扯下,那泰山般重的乌纱也会被摘掉。目前,李健人就是这么一所封闭严实的黑咕隆咚的屋子,你如果说要开个窗户,他一定会黑着脸,连连摆手说“不行”;可如果你说非把这碍光的屋顶掀掉不可,他就会答应开个窗户。对待他,文火慢炖不行,一定要炽火猛攻。姚令闻思想上定准了位,言语行动便轻松活泼了。他喝了口酒,吃了两个饺子,推了李健人一下,笑着说:
“健人啊!怎么?不想吃了,怕要你请客?你家人多负担重,我家人少包袱轻,我比你洒脱。我请客,你就放心吃吧!”说着,便夹了两个饺子放到李健人的调味碟子里,“这东西的味道,虽然今不如昔,可你平日吃得少,口感应该还不错。吃吧,吃吧!别让它凉了。”
听到姚令闻的说话声,李健人像从沉沉深思的幽梦中清醒过来,痴痴地望着他,表情十分尴尬。过了好一阵,才语言结涩地苦笑着说:
“令闻兄!你别笑话我了。是你主动地为我指示迷津,帮助我摆脱困境。我再窝囊,也不能要你破费。老兄,你也凑合着喝一杯吧。”李健人先给他斟了一杯酒,然后自己兴奋地吃起饺子来。
“健人兄,很久没有见面了。没想到今天的饺子竟这么难吃,我的话也这么不中听,实在对不起。”姚令闻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口喝下了,十分激动地说,“不过我对你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你想想,过去我与洪老师无冤无仇,今天他在昆师,我在一所农村中学,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我又何苦这么去得罪老师呢?只是我想到兄弟的处境危殆,确实寝食难安啊!”
“有这么严重吗?洪鹢老师和我在一起,磕磕碰碰,不是工作了很多年了吗?难道今后就情同水火,不能相容么?.老兄这么说,是不是……”说到此处,李健人觉得说穿了,让他难为情,不便启齿。就仰面紧皱着似逗点的眉毛,尴尬地望着姚令闻。
“你要说的是‘危言耸听’,是不是?老兄,你这是一孔之见,妇人之仁。你想只将洪鹢划个右派,给他戴上紧箍咒,你做唐僧,他野性一发作,你就念咒语,他就得老老实实,有什么不好。可你隔靴搔痒,总结那么几条不痛不痒的的材料送上去,上头不批准,倒招来张博训斥的狂风暴雨。你做了个套子想套住狼,结果,狼没有被套住,反倒套住了自己。你不想想,丰满楼、张博、洪鹢,他们过去是风雨同舟闯过来的,共裤连裆,亲密无间。你放两个小爆竹,充其量只能吓走小麻雀,对他们这堵峭壁坚墙,毫发无损。你只有用我提供的这颗重磅炸弹,才能炸翻洪鹢,摧毁他们的峭壁坚崖般的防火墙,他们才会丢卒保车,划洪鹢的右派。你才可以成为响当当的革命左派,坐稳你的昆师的一统江山。你以为昆师的党员只有你的能力强,没有人能取代你。你错了,比你有能力的党员多得很,调进一个来,搬座泰山来,顷刻就把你压成了齑粉。”姚令闻又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激昂慷慨地说,“至于我提供的材料,也是有一说一,实事求是。你想想,洪鹢有田有地,有待遇优厚的工作。可他一打光棍几十年,就是不结婚,这为什么?就是因为他有一个不能公开露面的神秘的女郎在。临近解放,这神秘的女郎告密杀了长风,她向上峰交了差后,无法在大陆站住脚,因而只能逃。去了香港,到了台湾,谁知道。可洪鹢却一直藕断丝连,时刻惦念着她。为作纪念,便珍藏了这件绿地白梅花的旗袍。后来他用这件衣救了逃兵,也对这事韪莫如深,特别是对这件旗袍只字不提,为什么?他就是怕由这旗袍牵出招致杀身的横祸来。可老天有眼,最终由于这个逃兵讲出了这件衣来,而使当年深埋于地下的事爆了光。今天应该是拨开重重迷雾,还它庐山真面目的时候了。能不能恢复历史真面目,兄台,这要看你了!”
“志愿英雄的报告我亲耳聆听了,确实说了洪老师有这么件花衣。但是,这不就是一件花旗袍?可要判定他是出卖长风同志,这是关系到杀头的大事啊,还得进一步调查,还得去问问成大山。”李健人还是犹犹豫豫,难以痛下决心。
“老兄!这是明摆着的瞎子也能看清楚的事,你还这么婆婆妈妈,去问成大山。他穿这件衣,不到一小时,他怎么知道是女特务穿过的?他怎么知道洪鹢有个老牌特务的哥哥?”姚令闻板着发青的脸,十分生气地质问道,“洪鹢究竟有没有女特务穿过的那件旗袍?抄抄他的家就明白了,问成大山干什么?你真是冥顽不灵,我不想与你驴推磨,唧唧哑哑到天明。饺子钱我付了,你就慢慢地吃吧。”说完,他就喊伙计结帐。李健人见他火气旺,就急忙一把拖住他,低三下四赔礼道:
“令闻兄,歇歇气,压压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瘟脾性。遇事你肚肠里转了九道弯,可在我那段直肠里还没有过半截,正如秀才遇上兵,你三言两语,道理怎么也讲清?你可不能和我一般见识。智者千万不要记愚人的过,你就饶了兄弟这一回。如今我想通了,你说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唯你马首是瞻奋蹄跑。你看行不行?”李健人稍稍敛起嘴角,微微露出烟熏火燎的黄牙齿,三角媚眼瞧着他,笑嘻嘻地说,
“人家说我是黑心诸葛,你就不怕我使诈黑良心,到头来又害了你?如果跟我跑进了闫罗殿,那可回头没有岸。你说你想通了,其实你还只是半通不懂瞎盲从。成则为王败为寇,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道理你不懂。李世民为争夺王位杀了亲兄弟,刘邦为稳坐天下杀功臣,满清为巩固异族统治大兴文字狱,冤死的鬼魂还少吗?两军炮火对阵,父子、兄弟的亲情都化为了灰烬,哪有还有什么天理良心、公理正义!你是赢家,天理良心、公理正义统统都是他们的。这次反右派斗争,是次地覆天翻的大变革。你赢了,你就是昆师的王,昆师的天理良心、公理正义,就全成了你头上巍峨的桂冠;你输了,你就是昆师的寇,天理良心、公理正义,就成了泰山、天山、喜马拉雅山,将你压成薄饼、碾压成齑粉。我的话已说到了山水尽、牛角抵墈,再没有退路,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我的那几张薄纸,如果你不需要,就请完璧归赵。”说完,他无可奈何地伸出一只摊开的手。
“令闻兄,你一拳打过了墙,几句话说到了家,我再冥顽不灵还算人?现在细想起来,生我的是父母,可再造我的却是你。今晚回去我就通宵达旦整材料,明日就抄洪鹢的家。明公,请你静侯我的好消息。”说着他像弹簧一样跳起来准备走,姚令闻又一把拉住他,笑他像个爆竹太冲动:
“到明天天亮,天还不会塌下来,兄台又何必这么急!办事细致少差错,我看还是先调查成大山,再抄洪鹢的家。拿到了真凭实据,再报材料也不迟。事要人来办,饺子也要吃。来来来!让我们喝个醉,吃个饱!”姚令闻见李健在他面前驯顺得像条狗,甘充他的马前卒,他高兴得脱下帽子,捋起袖子,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就像梁山寨李逵在庆功宴上那样,准备猛喝狂嚼。可是饺子凉了,他就大声叫起来:
“服务员,快来!再把饺子热一热,冰凉冰凉的,怎么吃?”他连续叫了两遍,没人应。他便“通通”跑下楼,用力摇醒那个伏在桌上打盹的伙计。伙计站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嘟嘟囔囔,十分为难地摇着头说:
“店里早打烊了,火早封了,伙计们都回家了。只留着我一个人看店,要热饺子,我,我不敢撬开火。对不起,对不起!”
姚令闻一看,他就是这店原来的老板,如今的资方代表,他当不了这个家。他又“通通”地跑上楼,豪饮大嚼起来,似乎冰冷的饺子又热了。李健人也兴致极高,不甘示弱,他们恰似两头饿极的狼,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只剩下两只空盘。姚令闻意犹未尽,在李健人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压得他身子往下挫,一个圆胖的南瓜几乎变成了一张饼。接着他兴致勃勃的大声说:
“健矮子!宝聚园这颗明星暗淡了,我们还是去找皓月吧。我在前街的新怡旅社定了间房,我们就到那里住,再烧几个菜,请个漂亮的女服务员,陪我们舒舒服服喝几盅。好兄弟,你跟着我摇铃子走,绝对不会错!”说着,不由分说,拉着李健人就走。
李健人此刻记起了姚令闻已结了婚,便极力挣脱他的手,有意提醒他:
“摇铃子,听说你也结了婚。当时你没有通知,我没有来喝喜酒,实在对不起。不过,你既然有了老婆,怎么还能这么鬼混?我们**人乱来,那是严重错误呀!”
“健矮子,别王八敬神,来这么一套。你看看,南下干部中,有多少人甩了自己的黄脸婆,又抱这水嫩嫩的女学生。我听说你也曾勾搭过几个女学生,别在我面前装正经!孔夫子板着面孔、说了那么多船装不下、车拉不完的正经话,可他还是要偷偷摸摸去见南子,他的学生指出来,他还指天赌咒不认帐!我承认我风流,是好色的宋玉,但愿你不要做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孔夫子。”
李健人被姚令闻这么一斥责,忙红着脸解释,说他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他好不容易搭上汪凤绮,现在已被尤瑜搞鬼,拆散了。姚令闻也向李健人说明,他的老婆,是他在饥饿难熬时捡的破烂货,他要想办法甩掉她,他要再抱一个漂漂亮亮、水灵水嫩的女学生。他说他们彼此彼此,只能互相帮助,千万不要戳对方的脊梁骨。说完,又拉着他走。李健人再次拒绝了他,有几分着急地说:
“摇铃子,请女人陪着喝酒,要花多少钱?不能报销,那不是太吃亏了!”
“健矮子,亏你还是昆阳最高学府的头,几块钱的餐宿费都报销不了,你这个领导真是白当了。”姚令闻翻着白眼乜斜着李健人,拍着胸脯傲然道,“虽然,我所在的农村中学只是座小小的城隍庙,可在这庙里,我堂上一声呼,哪一个大鬼小鬼敢抗命?别说几块钱的餐宿费,就是杀头牛也能报销。健矮子,要做到这样,一条最重要的经验,就是要削平碍眼的险山,铲光绊脚的顽石。那个狂傲不羁的竹海,不也是你的学生么?他挂着你给予的三好学生的金字招牌,打起**员的闪光旗号,摆出熟读万卷诗书、不可一世的架子,几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企图与我分庭抗礼,一决高低。我就采取欲擒故纵的策略,先让他带薪上大学,离开学校,解除对我的权力最大的威胁,然后我安排人写材料,揭发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寄给他所在的大学。足不出户,不动声色,借刀杀人,我就轻轻松松地把他划成右派,置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看他还怎么与我争?老兄,我们这些握重权的人,要全盘控制权力,不让别人分羹,就要不择手段地**权术。武大郎开店,要坚决、彻底、干尽地除掉那些比自己个头高的人。你在昆师,不除去个头比你高出几倍的洪鹢,要想牢牢控制昆师,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做梦!”姚令闻边说边走,走到店门口,他挺胸昂首,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李健人紧跟着出来,弯腰低头,俯视着积雪深厚的路。一个似乎高出云表,一个好像趴伏在地。李健人原想冒雪赶回学校,他审视积雪,踌蹰不前了:
“雪这么厚,恐怕连皮鞋都会壅埋了,怎么回校呢?”
“健矮子,你还是那么个不开窍的麻石脑子。我不是已经说了嘛,今晚,你这个昆师大老板的开销,我这个中学小老板全包了。你要牢牢记住,天下只有一座最高的山,城隍庙里高山就是至高无上的是城隍,否则,就是高不如下,大不如小。跟我来,让你好好尝尝我做小城隍的绝妙的味道。”说着,将李健人一把推倒在雪地里,自己一边昂首阔步往前走,一边高声吟颂着李太白的《行路难》: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嘹亮婉转的吟诵声,在空寂的深巷里回荡,显得十分悲凉。
狂风还是如猛兽般地嗥叫着,暴雪搅得天上人间白茫茫一片,李健人立即爬起来跟着他走。他们一长一短,一前一后,一脚高,一脚低,在没胫的雪中,像醉汉般地蹒跚着,笑闹着,不禁令人想起塞万提斯笔下的可爱的唐•吉科珂和桑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