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神秘的旗袍露面,高傲的头颅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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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晴了。李健人兴致勃勃地走在昆阳的大街上,雪光反射到他那黑黑的脸上,映出古铜色的红光。他回味着昨天晚上的绝妙的享受,仿佛自己到天国走了一趟,过了段短暂的神仙生活。留声机放出轻柔的情意绵绵的音乐,两个女郎唱着软嫩软嫩的情歌;旺盛的炉火托着个火锅,锅上缭绕着腾腾热气,房间里盈溢着浓浓的奇香。锅里的狗肉,杯中的醇酒,女人的霞面,诱得他心狂跳,口流涎。他好像在花丛中徜徉,又煞似在梦幻中流连。酒,满杯满杯地喝,肉,大块大块地吃。半夜后,酒醉了,肉饱了,眼发饧,满面汗流似雨下,周身搔痒如虱涌。他们走进暖烘烘的浴室里,坐在浴缸中,热水没颈项。两名男童给他们搓身子,捶腰背,搔痒处。在春雾般的热腾腾的水气笼罩中,李健人忽然想起了杨太真冬浴华清池。
据姚令闻说,解放前,这旅社叫做怡情院,是昆阳最高级的宾馆酒楼,也是远近闻名的妓院,是那些达官贵人、豪绅地主寻欢作乐的地方。那时,每当夜幕降临,整座昆阳城黑沉沉,静寂寂,冷清清,几乎与深山老林没两样。而这里霓虹灯频频闪烁,有如彩霞映红天;悠扬的丝竹逸尘上,娇滴的歌声飘远近。人面似桃花,“满楼红袖招”。似乎空气也在袅袅颤颤,大地都已如醉如痴。解放后,妓院取缔了,妓女解放了,人民政府给她们安排了工作。怡情园更名为新怡旅社,宾馆酒楼还照样营业。往日腐朽丑陋的营业取消了,虽然灯没有昔日那么红,人没有过去那么娇,但服务的档次远比别处高。多使些小费,还可以享受写特色服务。这样,才使李健人也过上了这么一晚他史无前例的神仙生活。
姚令闻还告诉他,解放前,这里他虽不常来,但也不长缺。他曾看到过一个穿着件绿地白梅花旗袍的中年女人,与洪鹢老师在这里幽会。这晚,他还找来当年在这里做事的老工人来证明。不过,这个工人说得更详细,他说,每年农历七月七日前,那个女人就来旅社定一个房间住下,接着洪老师便来和她相见。他们唱歌、弹琴、说笑、喝酒、诵诗,第二天风雨无阻,定去青龙亭,第三天便挥泪告别。不过洪老师每天早来晚去,从未在这里留宿。他猜不透他们究竟是情人还是兄妹。听了这样的奇事,李健人也禁不住敛起撮箕嘴,眯着三角眼,咯咯地笑起来了。他还倒问过这个工人,认不认识洪老师?他说洪老师是昆阳的名人,谁能不认识?何况他们年年会七夕,这样的奇人奇事,谁会不记得?姚令闻听了,也嘿嘿、嘿嘿,得意地笑起来。嗣后,姚令闻问李健人:
“健矮子,你还记得当年长风是什么时候牺牲的?”
“那时学校放了假,解放军还没有进城,应该在八月初。我是在八月底到昆阳考中原大学时听说的。”
“那就对了,长风牺牲的时候,正是那个神秘的女人与洪鹢七夕幽会的时候,而此前洪鹢又到过长风的办公室,这不就充分说明,是洪鹢与那个女人出卖了长风同志。你深入‘虎**’,亲自调查,应该得到了‘虎子’,还有什么犹豫的,快点行动吧,再不干,错过了时机,办不成事,那就悔之晚矣!”
听姚令闻这么一说,李健人决计立即行动。这天晚上,李健人睡得像死猪一般。醒来时,风雪早停了,旭日已临窗。姚令闻没有惊醒他,天才迓亮就去赶轮船回校了。李健人也急忙起床去找成大山。他在昆阳县政府大礼堂前找到了成大山,可他马上要去做报告。李健人只好单刀直入求他证实这件事。他连连点头说了句‘当年他穿的是件绿地白梅花旗袍’,就匆匆走了。
姚令闻提供的材料,两个目击者的证明,使李健人痛下了决心。他回校马不停蹄,立即召开整风领导小组会议,通报情况,布置查抄洪鹢的家。原来大多数小组成员对要划洪鹢的右派还心存疑虑,如今得知这一情况,个个则同仇敌慨。他们没有料到,平日大家一致认为一心为公、疾恶如仇、正直善良的偶像,竟是个伪君子,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于是,一致决定,立即查抄。李健人命令胡洁领着几条听话的狗,浩浩荡荡冲到洪老师的房门口。
其时,洪鹢正在阅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问题的问题》中的六条政治标准,心想有经验的法官,根据详细的法律条文审理案件,有时判案也会出错,就这么简单粗疏的六条,让不知法律为何物的法盲,根据鸣放中的片言只语,去判断几乎包罗万象的思想言论的是非,而判断谁是阶级敌人,怎么不错误百出呢?只有这么六条,没有细致翔实具体规定,谁提了党的工作的意见,谁对领导提出批评,都会被斥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有了这六条,任何人的和风细雨的发言,也会招致狂风暴雨的打击。他无儿无女,了无牵挂,他们无论怎么样粗暴地对待自己,都无所谓。可大多数人儿女成群,一旦无辜遭殃,划入另类,株连所及,就会家庭破碎,难以生存。因此,他真想豁出去,为受害的人说几句话。
“洪鹢!你,你走开。我,我们要,要抄你,你的家!”正在这时,一群人闯进了门。走在最前面的胡洁,扎脚勒手,颈上青筋如豆角一样凸起,牛吼般地嚷道。
听到牛吼,洪鹢极其愤怒,准备回敬他几句教训的话。但又觉得,他毕竟是自己的学生,是自己种下的苦瓜结出的苦果,自己也不无责任。于是,他又竭力压抑自己的狂躁的情绪,语重心长的轻声呵责道:
“胡洁,你要抄家?你知道吗?就是在封建帝王统治下,也只有犯法的罪臣才会被抄家,而且操家的人手上,还要有皇帝的谕旨。你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法?你们手里是不是有公安局的公文?”洪鹢如剑似霜的炯炯目光严厉地逼视着胡洁,胡洁就像个打足气的皮球,突然被刺破,立刻蔫扁了。他一边讪讪地往后退,一边吃吃地说:
“我..我..我也是奉命行事。这,这个……”他瞪眼鼓腮,红着脸,急得说不出话。
打头阵的先锋招架不住,中军元帅便立即顶上去。李健人扒开众人,站到洪老师面前。倒竖逗点眉,黑着三角脸,阴阳怪气地训斥胡洁,说:
“胡洁,怎么能这样和老师说话?太无礼貌,太无规矩了,还不快点退下去!”转而又对着洪老师,敛起嘴角,露出黄牙齿,很不自然地笑着说,“洪老,这是上面的指示,我们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啊。您就让我们进去随便看看,画个卯。”
“李健人!胡洁要抄我的家,他们人多势众,横蛮无理,我无可奈何。可你是学校的领导,懂得国家的法律,也要抄我的家,那你就是身由自己,有可奈何,无法无天啊!”洪老师简直气炸了肺。他不由自主地紧绷着铁青的脸,额角凸出的条条粗筋不停地蠕动,呼吸粗重短促,他十分生气,又十分伤感地说,“姑且不说我们曾经是师生,就是普通的同志,也不应该袭击如此突然,相煎如此急迫!你斥胡洁太无规矩,那你就应该很有规矩了!我说的不是传统的师生之间的规矩,而是我们党我们政府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崭新的规矩。也就是**说的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现在我问你,我究竟是人民,还是敌人?如果是敌人,那你得拿出专政机关的凭据。何况,即使是敌人,没有公安部门的搜查令,谁也不能私闯民宅,强行搜查。要知道,各级党政部门(不包括专政机关),都没有抓人抄家的权力。他们只能对人作出组织的决定。也就是说,李健人,今天你可以给我作出记过、降薪甚至开除的决定,可你没有抓我、抄我的家的权力。这就是我这些天来,我反复阅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报告》的收获。李健人,如果是组织调走或开除我,不用大家操劳,我们马上卷起被窝走人;如果要抄我的家,请出示公安部门的搜查令。但如果没有搜查令,就请你于户外止步!告诉你,士可杀,不可辱。为了捍卫**规定的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的新规矩,我宁肯玉碎,不求瓦全。希望你我都能尊重自己。”说完,洪益砰的一声关了房门。
李健人早已料到洪鹢的态度会十分顽硬,故此组织了一个庞大的打虎队伍;但他没有料到,洪鹢竟如姚令闻说的如峭壁坚岩,无法摧毁。他也更没料到,他组织的队伍似暂时凝聚的一团雪,竟至如此松散。原来兴致高昂的同来的人,渐渐情绪低落,讪讪地离开了。他连忙叫住刚要拔腿的胡洁和另个一年轻人:
“胡洁,洪老师要休息了,你们要好好伺候。”说时,他眨眼努嘴示意,要他们守在门外。接着又弯腰面向窗户里说:“洪老,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一定会办得很好,因为他们都是您老人家的学生。”
“畜牲!你给我滚!”洪鹢听到这些家伙像猫**老鼠一样,以胜利者姿态,故意讥讽被俘获者的那些狗屁渣滓话,几乎气得发疯了,因为他们都是他曾经寄予热切希望的学生。故此他一反往日彬彬有礼的常态,粗暴的骂起来了。大概他们又鬼鬼祟祟地嘀咕了一阵之后,窗外寂然了。大概李健人走了。
洪鹢躺在床上,痴痴地望着天花板,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简直像棵被狂风刮倒在地的狼藉不堪的大树。可是,他心里却好像长江黄河,仲夏水满,掀起了滚滚滔滔的波浪。四十多年来,他一直认为,中国积贫积弱,备受帝国主义的欺凌,就是因为缺科学,少民主,实业不振。中国不缺人,就缺崇尚科学`提倡民主`振兴实业的人才。为此,他抱着教育救国的梦想,大力兴办教育。为了实现培养这些人才这一目标,他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
在北大,文学本科学业后,又经历了三年硕士研究生的生涯,七年中。他与长风、王琴,志同道合,夜以继日,潜心钻研研究中国和西方的教育。他曾征得留日时参加了同盟会的哥哥的同意,准备破产兴办学校。首先从办师范教育着手,扩展开来,再办中小学,乃至大学。可后来他们的三人同盟拆散了。王琴在回东北老家探亲时,被蹂躏我东北人民的日本鬼子糟蹋了。她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抗日联军,浴血在东北战场。爱人被日本人污辱的残酷现实,使长风清醒地认识到,在当时的中国,振兴教育并非长策,也不可能实现。他决计投身新闻事业,以自己的笔当枪,与日本强盗,与压榨中国人民的官僚地主豪绅,与一切黑暗势力斗争。因此,他奔赴了国内革命战争的战场。这样,在振兴教育的征途上,便只有他洪鹢孤军作战。
在他极度苦闷徘徊的时候,他遇上从英国讲学归来的老舍,介绍他去剑桥大学讲授中文。他差一点登上了远航的海轮。他耳边响起了长风的让他揪心的话:“在我们可怜的祖国母亲危急存亡之秋,作为她的儿子,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离开她。否则,就是逆子,就是犯罪!”长风的话打消了他出国排遣郁闷的念头,他应约来东海的光华大学任教。他专心致志教学,一心一意育人,向学生灌输救国救民的真理,要他们做支撑倾危的祖国大厦的顶梁柱。他与学生一道,严寒里,冒着国民党军警的水龙头冲来的水柱,高呼口号;酷暑中,也曾与工人们手拉手排成方阵,抗击军警的马队冲锋。
七七事变后,上海沦陷了。他回到家乡执教昆师,决心从办好师范着手,振新昆阳教育。他觉得,他孤零零一个人,除了口里吃的,身上穿的,别无他求。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国家,献给教育事业,献给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因此,解放前的十几年,他没有领学校一分钱的工资,倒还不断地拿出钱来资助贫困的学生。解放后他拿的工资的大部分,也是替学生排难解困。就是李健人和胡洁,他也曾多次帮助过他们。个人修养,他虽不能说做到了吾日三省吾身的境界,但总算能经常反躬自问,洁身自爱。即使偶尔不慎出点小错,一经发现,即刻改正。他扪心自问,道德学问,在昆师,应该说可以为人师表。
在几十年的曲折经历中,他时时沐浴着党的温暖的阳光。在他甘冒死亡威胁与工人一道同国民党军警搏斗以后,基层党组织也曾准备吸收他为光荣的**员。但东海市党的最高领导认为,以他的地位、学识和在社会上的影响,留在党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这样,他虽然留在党外,可始终与党风雨同舟。嗣后由于基层党组织遭到破坏,负责人牺牲了,档案毁掉了,他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回到昆阳,他也曾多次向组织提出了入党的申请,昆阳地下党多次慎重研究,认为他完全够党员的标准,应该批准他入党,但又觉得,他留在党外,能团结更多的社会各界人士,发挥一个党员所不能替代的作用,就让他做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他自己一贯视党为母亲,把党的事业看得高于一切。他怎么会去疯狂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怎么会是资产阶级右派?为什么这几个他曾经帮助过的学生始终揪住他不放?他们究竟要揪住他什么?但他随即又自笑,自己虽没有入党,可几十年与党风雨同舟,知道党内的领导人借整风之机消灭异己,以巩固自己的独尊的权力,这又不是第一次,因而他曾庆幸自己抗日开始后,没有去延安,远离了被“挽救失足者”的遭遇。因而他常常聊以自慰,解放后他不去省城大学及回东海光华大学任教是正确的选择。可是谁又能料到,如今处处溪涧山洪涨,波浪都与大海狂涛一般高。幸好几个该嘱咐的已严词峻语嘱咐过,什么事情他已无牵挂。他除了几件换洗衣裳和大量的书籍之外,他是浪里白条,还有什么见不得天日的秘密?今天要抄家就任他们抄吧!

不过,此时他又想到,世上的恩仇无不缘于利害。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今天你对他无害有利,你就是他的恩人;明天你对他无利有害,他就视你为仇敌。如果你成为了他追求最大的利益的障碍,他就与你不共戴天,务必除之而后快。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对李健人的倒行逆施给予的严厉批评,对他的迅速膨胀的私欲,给了当头棒喝,使他在昆师不能建立绝对统治的王国,他不扳倒自己,怎么能睡得着?何况他不是李健人的父母,他怎么会因为过去曾给了他锱铢微利而感恩戴德呢?想到这里,他禁不住苦笑起来了。他想,他自己没有项羽那么豁达,往往耿耿于记恨刘邦,他如果能学项羽,亲手把自己的头颅送给故人,他们岂不皆大欢喜。但要他这么做,他永远办不到。继而他又苦笑了,他一生一心一意滋兰树蕙,为祖国培养栋梁之才,可历经了四十年的凄风苦雨,历经了四十年的挥汗雨、斩荆棘的艰苦耕耘,可殷切的期望终究成了泡影,他这一生真活得太可悲了。“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又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无此萧艾也。”屈子的喟然长叹,不就是对自己的绝妙的讽刺么?不过真理永远是太阳,太阳的光辉是不应该遮蔽的,自己更不应该同流合污,成为遮蔽太阳的一部分乌云。他应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决不能一己之私,违心地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扭曲真理的晶莹剔透的美好形象。想妥当了,他觉得天不转了,地不旋了,他的心也安了,气也匀了。他觉得做人就要有个人样子,不能低头哈腰骨头软,而要昂扬起浩然正气,做铮铮铁汉子,“泰山崩于前,而其色不变。”此时,他想起了嵇康、李白、文天祥、方孝孺……
“洪鹢,开门!快开门!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是要搜查令么?现在搜查令来了,怎么还不开门?”李健人从外面狂跑而来,即使在这滴水成冰的严冬里,他头顶上也热气蒸腾,脸上汗流如注。两个逗点似的眉毛在翩翩起舞,一颗心在打鼓似的狂跳。他太高兴了,他那弹丸似的身子,像放射性元素一样,竟然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他那开门的喊声,山鸣谷应,那捶门的鼓点,像狂奔的万马的铁蹄,猛击着大地。主子狂叫,奴才狂跳。那咆哮声、打门声,汇集在一起,如海啸,似雷霆,甚嚣天外云表。
门开了,像刚开了闸门的洪水,他们一涌而入。李健人高高扬起并频频抖动着那张昆阳县公安局签发的搜查令,得意洋洋地逼视着洪鹢,怪声怪气地说:
“老师,朱红大印,这还有假吗?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嘛。你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还故作正经,这个这个,你真是老奸巨滑。”随即他像个机灵的陀螺,他转过身来大声喊,“同志们,大家擦亮眼睛,给我仔细搜查,这个这个,就是一根绣花针,也要掘地三尺找出来。”
“身正影子不会斜,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何况现在正是光天化日的白天。李健人,我的柜子笼箱都开了锁,你们就仔细搜、仔细查吧!”洪老师心如止水,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
猎犬听到了主人唆使的口令,便一齐扑过去,开柜翻箱,拿起书本一叶叶地翻,拎起衣裤一件件地抖,除了书籍衣服,什么也没发现。突然,胡洁瞪着他那两只牛眼睛,尖声地惊叫起来:
“你,你们看!这,这,这里面还,还有个漂,漂亮的小箱子,没,没开锁。”说时,他把箱子举得高高的,好象叫花子在水里摸鱼,摸到了一个金元宝一样,奢喜过望。大家的目光都汇集过来,原来是一只贵妇人用的精致的手提数码箱。老红的真皮,镶嵌着金色线条的棱角,金灿灿的提手,真让他们大开眼界。一些人的眼光拉直了,似乎都在遐想这华贵女人的诱人心动的月貌花容。刚才还是狂呼滥叫的无赖,骤然变成了傻乎乎的呆鸭。
洪老师看到他们少见多怪、贪心十足的可笑的样子,也下意识地哂笑起来:
“怎么?搜查完了?还要不要打开这个箱子看看。”
听到洪老师的轻松的笑语的提醒,李健人才从遐想月貌花容的女人太虚幻境中走出来,记起了自己刚才忘记了的最重要的使命。连连说:
“是的,是的。是要搜查这个箱子。是打开看看,是打开看看。”此时,他那定定的死鱼般眼睛才开始转动,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周围的那傻乎乎的一群,也像从梦中刚刚醒来,也跟着鹦鹉学舌,连连说:
“是的,是的。要打开看看,要打开看看。”
“看看可以。这只是一些衣物。不过你们不能随便动手,把它弄脏。还是让我一件件抖给你们看。他随即洗了手,对准数码,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件绿地白梅花的旗袍,缓缓地在空中抖动,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奇香。那白梅花,好似那昨晚飘洒的晶莹剔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人间。接着他又拿出女人的假发丝袜、化妆品,一边一一抖给他们看,一边又幽默地谑笑说:
“看清楚了吗?这不是什么炸弹、毒药,只是执红牙板、歌晓风残月的妙龄女郎的衣物。绝对不会产生原子弹投到广岛、长崎那样骇人的效果。你们用不着害怕!”他一边讥诮地说着;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那朵朵白梅花。恰似慈祥的母亲捂拍着将睡的儿子,柔情似水的男子抚摩着如花少女的如霞的脸颊。
“对不起,我们要搜查的就是这个东西。洪鹢!你把这些东西塞到手提箱里,把箱子交给我。”李健人竖眉瞪眼厉声说。
听说他们要带走这些衣物,洪鹢刚才那种风趣潇洒、应付自如的从容的绅士态度不见了。犹如刚才还在枝头愉快地啁啾的鸟儿,突然遇上暴雨雷电,惊得乱了方寸。他不由自主,惶惑地躬身求情:
“健人,我这里什么东西你们都可以拿走。可这些衣物是我最可宝贵的东西,求求你给我留着。”洪鹢饱含着凄凉的眼泪,怔怔地望着李健人,顷刻之间,他好像变成了再也经不住苦难折磨的垂暮老妪,在祈求神灵保佑一样,那么虔诚,那么可怜。
李健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一招,竟让洪一如此惶恐,历来硬邦邦的“百炼钢”,竟变成了软绵绵的“绕指柔”。洪鹢向来以清高孤傲自诩,把他视为龌龊小人,不屑一顾,没想到今天竟然向他低声下气求情!今天他才真正尝到了权力的醉人的奇味,闻到了权力的诱人的异香。他这个小得像弹丸的、其貌不扬的、矮塌塌的武大郎,今天竟成了高如天齐的一呼百诺的大王。他觉得自己顷刻像被仙女们拥浮于云端,飘飘然,如诗如画,如幻如梦。此时,他俯视下界,洪鹢那无比伟岸的身躯,竟然也只是一只寻常的蚂蚁。这真是,权力之为用也,妙矣哉,大矣哉!他眼望着窗外悠然舒卷的浮云,微微点头,洋洋得意。他频频以手示意,貌似恭敬而心存亵渎,讥诮地说:
“洪老,你毕竟是我的老师。还是坐下说吧。坐!坐!坐!”他指着身前的一条高不足一尺高的洗脚用的矮凳子,示意要洪鹢坐下,好让自己显得比他高。待洪鹢坐下后,他站着居高临下,阴阳怪气地说,“这白梅花旗袍嘛,你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于情,学生是应该给老师留下,是嘛。可是于理,学生却不能给老师留。因为上级领导要查抄的,就是这些东西。别的什么东西嘛,我们一丁点也不拿,我们就只拿这只小小的箱子。你就别让学生为难啊!不当之处,敬请老师原谅。”说完,他霍地站了起来,鞠了个躬,然后大声说:
“你们还楞着干嘛!还不快点把洪老的书籍衣物整理好。胡洁!你把这小箱子带走,保管好。如有差池,小心你的脑袋!”他一边说就一边往外走。洪鹢年龄大了,平时动作有点迟钝,可这次反应却特别灵敏,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一把拖住李健人,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无限痛苦地说:
“健人啊!这是等同我生命的东西。没有了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健人,看在我们也曾有过一段师生情缘的分上,你就将它留下吧。”
“要留下也可以。”李健人回头乜着他,趾高气扬的说,“你说说,这东西对你为什么这么重要。你说,你说啊!”
“这个……这个……这个……”洪老师生活中这块神秘却又神圣的禁地,他实在不愿让人知道,因而被逼得张口结舌。
“这个什么?你平日口若悬河,舌如利刃,是嘛!这个这个,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呵,今天却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怎么,这个连一件旗袍的来历也说不清?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嘛!”李健人的逗点眉结在一起,三角眼闪着凶光,紧紧地逼视着他,厉声质问道。
洪鹢见李健人凶像毕露,这才认识到他是只披着人皮的豺狼。求他酌情循理,实事求是,与人方便,那无异于与虎谋皮。与这种黑良心的人打交道,只能真枪对实刀,硬碰硬。于是,他的眼光也像雪亮的剑,紧紧逼着李健人,义正词严地说:
“李健人!这中间是有秘密,而且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绝密,但它是圣洁的,没有什么见不得阳光、不可告人的地方。这件衣是圣母玛利亚的,是南海观世音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是我仅有的一片最圣洁的净土,就是豁出生命,我也要捍卫她!我怎么会把她的奥秘,说给你们这些卑鄙龌龊的小人听。”说时,他便猛扑过去,想抢回这只箱子及衣物。胡洁使劲将他一推,箱子没有抢到,凳子绊了一下,洪鹢头先点地,重重地跌倒,额头血流如注。胡洁反而恣意笑着讽刺他:
“这,这老东西还说是,是什么圣,圣母,菩,菩萨。原来是他什么都不是,是只吃,吃人的老虎。洪鹢,我,我问你,你,你几十年来,一,一条光棍,怎么会,会有女人的衣,衣服?不干不净,还说是,是什么净,净土,真是,真是活见鬼!”
“哈哈,哈哈!一条光棍,一件女人衣,还说是什么圣母玛利亚、观世音菩萨的。哈哈,哈哈……”
不过,也有几个年轻人颇有微词,他们提醒胡洁:
“胡洁,他是你的老师,年纪大了,你怎么能拳打脚踢,下手这么重?这不要他的命!”
“什么?下,下手太重?你知道吗?对,对敌人的仁,仁慈,就是对,对人民的犯罪!你,你的**歪,歪到哪里去了!”胡洁回过头来,横睁怒目,厉声斥责道。
“好啦好啦,不要争吵了,还不快点收拾东西走!”李健人大声命令说。
听到李健人的命令,争吵遽然止住了。胡洁立即把散乱的摊在桌上的绿地白梅花旗袍、假发、化妆品,胡乱的塞进手提小皮箱。哄的一声,他们笑笑闹闹地走出了门。
洪鹢老师痛苦地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走到门口,倚门向远方望去,地上,雪水正在凝成坚冰,寒气袭人;天边,红日正坠入山后,黑夜即将降临。他缄默不语,脸色苍白,心里空空荡荡的。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触景生情,骤然,**的这两句诗,梗塞在他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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