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梁大胆敬上三杯酒,洪教授受尽千般罪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从洪鹢老师被抄家的当晚开始,李健人一方面加班加点,开足马力,整材料,一方面又大会小会不停地呼叫,开足他如今已经完全控制了的推土机的马力,着手铲平洪鹢这座峭壁坚岩构成的山。啸傲山林的老虎,平常,人们即使在言谈之间提及,也会震恐变色;可关在动物园的铁笼里,连最胆怯的小孩都敢于毫不在意地嬉笑着向它投掷石子,如果管理人员不干涉的话。上天乱云飞度,大海凶潮迭起,世界面目全非,泰山北斗,在昆师瞬间变成了茅坑里的石头。被抄家后的洪鹢,已被人们视为关在笼子里的待毙的老虎,谁都可以戏弄笑骂。李健人及他手下的武大郎们,认为机会来了,都装怯作勇,声嘶力竭地与“虎”奋斗,以使自己头上能显现出前所未有的英雄的光环。何况他们在打过死老虎之后,还能以胜利者身份,从中分到一杯羹,谋到一寸皮,怎么不叫他们快意呢?因此,他们泄十倍之仇恨,逞百倍之疯狂,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因白梅花旗袍而引发的出卖长风的反革命案件,如今落到了洪鹢的头上,大家都认为,洪鹢的反革命铁案已经铸成。那些被认为在鸣放中放了毒箭,现已被打成右派,已经关进笼子的,或者目前暂时还未划为右派、而即将被划为右派的,即将被关进笼子,灭顶之灾就为期不远的,他们百计营谋脱身,也昧着良心,挖空心思给洪鹢编造海外奇谈,以祈立功赎罪。而那些比武大郎个头矮、手脚短、向上爬的心迫切又触摸不到登天梯的,觉得洪鹢这座山将要崩塌了,如果他能为炸毁这座山出把力,就可以攫取几块垫脚石,日后爬上去,也可以与武大郎平起平坐,,于是他们也助纣为虐。真是大江小河向着一个方向流,墙倒众人推。就这样,明枪暗箭一齐向他攒射,先把他打成凶恶如猛虎、狡猾如狐狸的反革命,然后连夜编织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材料,向说申报,右派的铁案便一朝铸就。此后,大字报铺天盖地。胡洁揭发了今年开学不久,他给洪鹢送木炭时,洪鹢向他宣扬党天下的谬论,胡洁给傻冬瓜代笔,揭发了洪鹢解放前霸占他家田地、把他们一家推向火坑的罪恶。此后,揭发信如雪片一样倾泻。接着残酷的斗争如高炉猛火的煅烧,世上一切事物在这高炉中都被烧焦,变形走味。人们揭发的他的那些恶毒的言论,大大超出了六条政治标准,一夜之间,洪鹢变成了无恶不作的恶魔。比起袁世凯、蒋介石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李健人编织材料上报的同时,昆阳县公安局的一份《十年惊天大案,一朝侦破》的案卷,送到了地委办公室。地委书记丰满楼眉头紧蹙,百思不得其解。洪鹢几十年来破家支持革命,冒死保护同志,与党风雨同舟,组织上一直认为他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怎么会是出卖党、杀害革命同志的反革命?何况长风是他几十年风雨同舟的情胜兄弟的挚友诤友,长风的妹妹曾经还是他的妻子!另外,洪鹢知道的党的秘密实在太多了。他自己来昆阳任书记,还是根据崎岖的指示,通过他的介绍,才找到长风的。在国民党多次追捕自己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他。他要出卖革命,最好不过的是直接向国民党告发他丰满楼,又何必转弯抹脚,先告发长风,然后让国民党来讯问长风,逼他交出自己呢?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他仔细查阅了案卷,觉得疑点甚多。那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谁?是与他共同作案的特务?那么,他作案以后,为什么还要留下让别人查案时能找到的罪证——绿地白梅花旗袍,并一直珍藏至今?是情人,这些年来自己也算得上是他的至交。他们无话不谈,怎么这个女人,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他却只字也未提及?莫非他心中隐藏重大的秘密?另外,这神秘的绿地白梅花旗袍,是只有他丰满楼及过去调查此案的主要负责人才知道的绝密,别人怎么能够知道?而且这个人又知道这件衣服藏在洪鹢那里,岂不更为蹊跷。不过,他又想到,也许这女人是他挚爱的情侣,他们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伤心往事。虽然他们永远分离了,但情思还是牵牵结结,还像肉眼看不见的银样的细钢丝,紧紧地拴在一起,而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就是他们之间的斩不断的情缘的标志。也许在明月如霜`好风似水的静夜,洪鹢还会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件衣来,轻轻地轻轻地抚摸,好像在再与情人亲吻。正像法国《安吉堡的磨工》一书中的写的嘉科西爹爹,在月下拿出过去他从王宫里抢出来的、如今罐装藏起来不敢使用的金路易,轻轻地摩挲,轻轻地磨挲,觉得这是一种超越时空的享受。对于善良的人的这一并无恶意的不便启齿的难言之隐,应该让它有适当存在的空间,何必这么苦苦穷追不舍呢?但既而他又自笑,面对着这么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一个**人怎么能感情用事?
他将此案提到常委会研究,并说明自己的看法。多数常委认为,这衣是唯一可以查出出卖烈士的人的线索,这是从时间长河里淘出的深埋的金子,是铁证,一定要紧紧抓住,不能轻易放过,应责成昆阳县公安局严加审讯,克日破案,其中地委副书记高达的态度更为严厉。至于说到洪鹢过去曾与党风雨同舟,党曾利用他的影响,救助和保护过许多同志,其中包括在座的几位领导同志,这是事实。但他是不是党的忠实同盟者,还要到查案有了结论才能确定。现实是残酷的,斗争是复杂的,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这种事不是时有发生?过去,不是也有**人当了国民军的高级将领?那么,**内以及与**高层有密切联系的人中,难道就没有藏得很深的敌人?总之,一切都重证据;证据不足,也要继续追查下去,找出新的证据。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不能放走一个坏人。
事情意想不到的巧合,往往衍生出意想不到的怪异的结果。事物的两个方面往往相互促进,一个方面好了,另一个方面也好起来;一方面趋向于坏,也影响另一方面更坏。这正如“水涨船高”,水涨了,就促使船高了;反之,船低了,水也一定消退了。洪鹢的事正是如此。五人小组定他右派时,地区副主任五人小组组长高达认为,一个出卖同志的反革命,当然是罪不可赦的右派。而侦查这个反革命案件的地区公安局长同样认为,一个对党有刻骨仇恨的右派,当然会出卖革命者,定是是货真价实的反革命。“水涨”与“船高”相互抬杠,没两个星期,洪益就成了右派与反革命都够鼎尖的双料货。一朝从青云之末,坠落至十八层地狱的底层。昆师批斗他不到一个星期,他的余毒远远没有肃清。那些昔日的侏儒,今天被自己吹起来的巨无霸的斗志,正方兴未艾。可是昆阳县公安局却大杀风景,硬要将洪鹢收监严审。地公安局马不停蹄地严限追逼,限期破案,昆阳县公安局岂敢片刻延误?只好将洪鹢立即关进了昆阳县公安局监狱?
可是谁去严审?公安局的办案人员,许多人都踯躅不前,其中有些人就是洪鹢的学生。他们的想法与丰书记的想法大致相同,觉得洪鹢对革命的贡献很大,人品也并不坏,单凭一件衣就判他反革命,实在过于武断。可要实事求是,关键就要找出那个穿这旗袍告密的人,可查了十年,还似断了线的风筝,越查越不见踪影。如今再查,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又怎么能克日破案?何况洪鹢与许多地委领导成员还是好朋友,出了一丁点差错,都脱不了干系。因此大家都躲躲闪闪,不愿承办此案。局长也觉得,局里有几个是洪鹢的得意门生,应该回避,其余几个,瞻前顾后,碌碌无为。依靠他们,在限期内破不了案,不能委此重任。于是,就把交河乡的公安特派员调进县公安局,责成他侦破此案。
这个特派员,个头虽不高大,可头大,眼睛大,嗓门大,拳头大,腿脚粗大,胆子更天大。他头发根根竖起,油亮乌黑;眼上横着的眉毛粗黑,连耳的络鳃胡子,像劲箭攒射的箭靶;脸膛像抹了油的光亮的铜盘,红里透黑。只要他眉毛倒竖,鹰眼圆瞪,虎须横张,铁脚猛蹬,一声狮吼,豁出钢拳,似乎天也会旋转,地也会震颤。那些胆子小的,往往就会被吓得肝胆俱裂,魂飞九天。他姓梁,连熟人也不呼他的真名,叫他梁大胆。他是部队转业干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了的。他疾恶如仇,一见到阶级敌人,就眼冒金火,拳头抓得淌水。他对犯罪分子及一切阶级敌人的无情打击,如雷劈如冰雹那样猛烈,就像当年在战场上如狮虎勇猛地冲锋陷阵那样,所向披靡。他去审理案件时,犯罪分子、阶级敌人无不闻风丧胆,俯首就范。前不久交河镇发生的那件贪污信用社巨款的大案,破案之神速,令人叫绝。这个案子案情大致这样。一天,据交河乡信用社会计自称,为确保现金安全,他晚上回家,把五千元装入一个袋子里,夹在自行车后的架子上。可回到家里,不见了袋子。其时已经天黑,路上没有行人。他也没有惊动别人,自己在路上来回仔细寻找,直到半夜,还不见踪影。第二天凌晨再找,也没找到。这个会计便报了案。这个案子,别人审了半年,没有头绪,他接手后,勘查了现场,无偷盗作案痕迹;遍访了群众,无人知晓此事。他便断定这是监守自盗,拘捕了这个会计。严词讯问,会计守口如瓶;梁大块圆睁虎眼,重豁钢拳,猛蹬铁脚,狮吼一声,便将他吊半边猪,三下五除二,没打几下,他即刻交代是他自盗,钱给了妻子。梁大胆即刻又把他妻子抓来,摆出吊打的架势,才一声猛喝,他妻子又即刻交代,说将钱交给了她的母亲。又把她母亲抓来,才吼了几声,她母亲就晕厥过去了。一瓢冷水沃面,她醒过来便说钱埋在某处树下。派人去挖,挖出个酒瓶来,可瓶里只有一百多元。再狮吼几声,风烛残年的老人,挺不过去,没几天,便死了。犯人的口供俱在,没有一个星期,这个大案就被神速侦破。最终判这个会计十年徒刑。要铁矿石熔化,就得高炉猛火猛攻,这是梁大胆破案经验的精髓。对待贪污分子如此,对付洪鹢这种极其狡猾的政治犯,更应该如此。因此,公安局领导认为,要限期破这案子,卸下自己肩上的重担,就只能倚重梁大胆。至于冤枉不冤枉,十年的无头案,谁又能说得清。
梁大胆接过这个案子,就即刻大胆大干起来,在梁大胆脑子里,无头案即刻就有头了。他想,是反革命,当然会攻击党,当然是天生的右派;他是右派分子,当然就是死有余辜的反革命。对这种老奸巨猾的人,怎么对付都不算过分。不过,他毕竟是有名望的知识分子,不少县政府的干部还是他的学生,还是先礼后兵为妙。先有理貌地讯问,让他自己交代罪行,不成,就休怪老子无情。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撬开洪鹢那似冬眠的毒蛇的紧闭的口。洪鹢还未押解到县,他就着手调查,电话里询问了李健人,又去新怡旅社调访了那个曾目见过那个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的职工。他更坚信,洪鹢就是通过这个女人出卖了长风。准备洪鹢一解到,就立刻审问。
这天下午洪鹢被批斗得精疲力尽之后,解到了县看守所。在县公安局工作的洪鹢的几个学生,说是政治犯单人拘押,便于审讯。还说他年老多病,嗓子嘶哑,不喝开水,说不出话,影响回答问题,又送来了一瓶开水。这些事才安置妥当,梁大胆来了。见他们如此安排,便来了火。他说,怎么一个反革命分子坐牢,还让他住进单人房间,享清福。但同事们向他说出了上述原因之后,他又剑眉挂笑,夸他们想得周到。
洪鹢被关进二楼的一间单人牢房后,实在支撑不住了,便一头倒在铺着些稻草的地板上。他的思想乱糟糟的,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到了垂暮之年,竟这般山穷水尽!当年老舍介绍他去剑桥教授中文,远航的船票都买好了,是长风拉着他退了票。他们发誓要为拯救祖国的危亡,贡献出自己的一切。为此,他破家支持革命,冒死救护同志,该做的一切他都做了,长风竟为革命献出了生命。可到头来自己竟被目为出卖杀害长风的元凶,身败名裂!过去革命者蹲监狱,狱内狱外,同志之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可如今自己,如失群孤雁,顾影自怜,千人所指,粪土不如。这个历史的玩笑,实在开得太大,太大。他真有些后悔当年没有去剑桥。
但随即他又自笑。革命几十年,还这么斤斤计较个人名利,有了纤微功劳,就居功自傲,夜郎自大,就要“皇帝老子”请你赴庆功宴,给你绘影麒麟阁。一颗心像根实竹子,一粒浮尘也容不下。受点屈辱,蹲几天或几年监狱,就牢骚满腹,怨气冲天,岂不是脑子里还有个不折不扣的资产阶级王国?这哪有一点革命者的气质?他想,几十年来专门革别人的命,可肩上没有好好的革自己的命,满身滋垢,如今让群众运动的洪流冲刷一番,又有什么不好,自己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怕只怕与三十年代苏区“肃反”、延安挽救失足者那样,严词逼供,不容申辩,屈打成招。

不过,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不能篡改,是非黑白不能颠倒。他永远都将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决不允许指鹿为马,倒白为黑。至于那白梅花旗袍,那是他的一片神秘圣洁的净土,他不允许任何人亵渎玷污。他也耳闻,承办他的案件的是梁大胆,他决心以最大的勇气去承受泰山般的重压。宁肯玉碎,不求瓦全。此时,他想起了陈子昂。一位誉满京华的诗人,竟惨死在一个县衙的狱中。今日自己际遇如此,即使九死,也不值得戚戚于心。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人类从茹毛饮血进展到今天,牺牲的志士仁人,恒河沙数,少数几个人的不幸,只是泰山撮土,九牛一毛,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在冲锋陷阵时,英勇地倒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虽死犹荣;而惨死在自己人的剑下,是何等悲哀!曹禺的话剧《日出》的末章里,陈白露的几句台词恰如其分的道出了他此刻的心声。他不停地反复地轻声吟诵着: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他念着念着,簌簌地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自古至今,人类社会漫长的时空隧道里,几乎全是黑黢黢的子夜,到如今人们才走出来,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可是,及时在阳光下,万物的后面,还拖着条或长或短的浓黑的尾巴,它还将长期吞噬无数善良忠厚的人。而我仅仅是争取阳光普照而被黑暗吞噬的善良忠厚人群中的一个,初看令人瞠目咋舌,但不久人们就会司空见惯,又何必永夜长叹,怨气冲天呢?这么一想,他心平气和,渐渐入睡,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夜幕降临了,梁大胆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第一步实施“先礼”。单人房间里高挂着一盏煤气灯,发出霍霍的声响,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可洪鹢犹浓睡未醒,鼾声正盛。几天来的批斗的疲劳轰炸,几乎将他的残年余力耗尽了。要不是梁大胆的炸雷般的狂吼,震得地动山摇,他三天三夜也不会醒来:
“洪鹢!你他妈的真是发洪水放木排,胆大包天。犯了反革命大罪,还能这么稳睡大觉!快点起来,快点起来!”说时,他一把将他拉起来,礅在一条矮凳上,然后自己站在一张书桌旁,一只脚踏在高凳上,吸着支大拇指粗的喇叭烟,一巴掌拍在书桌上,桌上的茶杯跳起当当响,连在一旁做记录的也吓得站起来了。他放开嗓门吼道,“姓洪的,你,你识相点,把你与那个穿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合谋出卖秦风的罪恶勾当,给老子详详细细说清楚,你要知道,老子手中的鞭子从来不吃素!”说时,将手中的鞭子甩得忽忽响,
“什么?我出卖长风?我是反革命?”洪鹢听到他斥骂,昏睡的头脑顿时清醒了,十分气愤地说,“老实告诉你,我革命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你怎么能跟我这样说话?”
梁大胆见被他拉起来的是个瘦骨嶙嶙的老头。他,花白枯燥的头发,蓬乱如狼窝;苍白如纸的脸上,泛出块块黄褐的癍痕;深陷的眼窝中,喷射出流星似的光芒;稀疏粗白胡子根根竖起,有如剑戟。这是一只被逼困到绝崖上受了致命伤的猛兽,仍然准备作殊死搏斗的姿态。梁大胆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此时他记起了自己原来准备有礼貌地去询问他,但作起来却仍然这么粗暴,就即刻压低了嗓门,说,“洪鹢,你喝的墨水多,懂的道理多,你得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现在我问你,你是怎样出卖长风的?”
“长风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我爱他胜过爱自己。过去,我曾多次救过他的命,我怎么会在革命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候出卖他?”
“据当年被抓到的特务交代,长风是被一个穿件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出卖的。如今查到这件旗袍就在你那里?你得老老实实把这事说清楚。”梁大胆特意压低自己的嗓子,尽力让说话的语气平和些。
“当年东海市女人流行穿这种款式的衣,难道穿这种衣的,个个都是那个女特务?”洪鹢还是十分生气地说。
“当年这种款式的衣昆阳就不多。新怡旅社的一位老职工说,他多次看到一个女人穿着这件衣来见你,有这样的事吗?”
说起这伤心的往事,洪鹢的眼圈红了,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他哽哽咽咽地说:“有这种事……有这种事……不过,她是个好人,不是特务,她是个好人,不是特务。”
“她不是特务,那她是你的什么人?她现在在哪里?只要你说清楚了,包你没事。”梁大胆真没想到,打了一世的光棍的垂暮老人,竟为了一个永远离异的女人如此哀伤,不禁软了心肠。说话的语气也更平和了。
可洪鹢仍然流着凄楚的眼泪,缄默不语,沉浸在往事的深深回忆中。梁大胆大喊了几声,他充耳不闻。此时他记起了今晚的任务是要逼洪鹢就范,交代出卖长风的罪恶事实,在上级规定的期限内,侦破此案。怎么能这样婆婆妈妈?于是,他重重地拍了洪鹢两下肩膀,大声嚷道:
“洪老头,洪老头!我在问你,你说话啊!”
“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她是个好人,不是特务。”他怔怔地望着梁大胆,十分奇怪而又十分认真地说。
“嘿!我说洪鹢,你竟敢耍我!”梁大胆见他避而不谈要说的事,心中来了火,“你以为你是条滑泥鳅,身子几扭几扭,就能滑走溜掉。告诉你,我是抓泥鳅王八的老里手。老家伙,我死死抠住你的鳃帮子,你怎么也滑不走溜不掉?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哥哥是国民党的高官,是反革命头子。如今这个老王八,夹起尾巴逃到台湾去了,留下你这只老王八搞破坏。那个女的也是王八羔子,是你手下的喽罗。你老实交代,她如今在哪里?”说着,他把喇叭烟捏成坨,狠狠地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好象那烟卷就是洪鹢这条滑泥鳅,他马上就要抠住它的腮帮子。
“哼!梁大胆,要说的我全都说了,我不想说的,别想我说出半个字!我再说一遍,她是好人,不是特务,她在中国。我不是泥鳅,不会滑,也不会溜。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你哄也罢,吓也好,全都没有用。今天用软的,明天来硬的,你这一套我怎么会不知道?别再耽误时间,让我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力来陪你。”洪鹢十分疲倦,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去睡,很不耐烦地说。
梁大胆见这套把戏被洪鹢揭穿了,恼羞成怒。便又瞪着那牯牛的大眼,狠狠地在桌上猛击一拳,桌上的茶杯跳得老高,桄榔一声,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上前一步,抠住洪鹢的前胸,像发疯的野牛一样的狂吼着:
“你他妈的老不死的杂种,敬酒不吃你要吃罚酒。老子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就给你来硬的,让你好好尝尝老子的手艺。”他猛力一脚把洪鹢踹倒在地,要不是他穿的衣服多,早就摔成几块了。洪鹢撑着想爬起来,可腰骨像断了一样,不能竖起来。梁大胆又一把把他拉起来,礅在矮凳上,“装死耍赖,想让我可怜你,做梦!今天就让你陪老子玩玩,老子只罚你三杯酒。这第一杯嘛,叫吊边猪荡秋千。”他哗啦一声,打开靠墙的柜子,拿出一根粗长的麻绳,然后站在桌上,将麻绳的两端穿过天花板上的约距两米的两个铁环里。拖着嗓子厉声说,“用麻绳的两端,拴住一只手和一只脚,吊起来,然后鞭子抽打着让你左右荡,这叫吊边猪荡秋千。老东西!这杯酒如果不醉,还有第二杯,叫喝红酒。”他又从柜子里端出一海碗辣椒水,故意洪鹢在面前晃了晃,然后放在桌上,“有了这种酒,不怕你不醉。如果你酒量好,真的不醉,那我还有第三杯。这杯叫做吃烧烤。”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叭”的一声打燃,靠近洪鹢的嘴边晃了晃,“老东西,用这家伙对着你的鼻子烧,你看这红烧牛肉好不好吃。如果这三杯酒你喝了还不醉,那我就山穷水尽,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现在我再问问你,到底说不说?如果再不说,那我已仁至义尽,别怪我心狠手辣了。”他拿起麻绳的一端,恶狠狠地在桌上啪啪地拍打着,弯着腰歪着头狠狠地盯着洪鹢,炯炯的目光像两把雪亮的刀。
洪鹢翻着白眼瞟了他一眼,艰难地站起来,勇敢地走向麻绳旁,若无其事、语带讥讽地说:
“你以为我怕打怕杀怕死么?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一个曾经出生入死干革命的老革命者的胸怀。我们希望好好地活着,但谁也不想苟且偷生。搞地下工作,早上活着走出门,便没有想到晚上活着回家。在国民党黑暗统治下,长风同志就是在这间牢房里,喝了这三杯酒,面不改色走向刑场的;还有无数革命者,也在这间牢房里喝够了这三杯酒,被装进麻袋,沉到青龙潭底底。我过去没有这样的好运气,没有喝上这三杯,没想到今天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了,我还有幸补上这一课,迟至今天,才跟着他们去见马克思。虽然觉得此生有愧颜,但总算这一生终了无遗憾。只是他们都是在冲锋陷时,倒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中,死重泰山,向马克思汇报时,面上有光;我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轻于鸿毛,说起来羞愧难当。来吧!来吧!既然反动派留下的这三件宝,你都全盘接受了,那么你就不要心慈手软,比不上国民党!”说着就把一双手递过去。
梁大胆原来只想吓吓他,逼他交代。可没想到洪鹢把受酷刑看作像走路吃饭一样平常,他一时竟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对付。但不久,他镇静下来了。他想,一个右派分子,怎么会是老革命?行将熄灭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油,即刻又蹿起熊熊的火苗;他鼓着血色的眼睛,像头斗疯了的公牛,将手里甩着的麻绳头猛力一抽,洪鹢脸上,立刻现出一条粗粗的血道道。他咬牙切齿,愤愤地说:
“你他妈的,出卖同志的右派分子,双料的反革命,还想冒充老革命来蒙哄我,没门!今天,我要为死难的烈士报仇,打死你这老只乌龟!”说完又将麻绳头一甩,洪鹢身上又多了道粗血痕。
“我骗你干什么。脱离了革命队伍,我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苦伶仃的老头子,赖活着还不如好死。如果你打死我,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是我诚恳地告诉你,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参加了革命,这一点也不假。五四运动游行时,我们的队伍走在最前面;五卅运动中,我参加了地下党,只是由于党组织遭破坏,组织负责人被杀,我与党失去了联系;回到昆样阳,我又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革命,我再次申请加入**,当时的领导同志对我说,‘你留在党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作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以前远在北京、上海的事大家不知道,这近在昆阳的事,你可去问问当今的地委领导。至于我是革命,还是反革命,我心里清水淘白米,清清澈澈,明明白白;但是你们硬要说我是反革命,我也不与你计较,因为你生活圈子窄狭得像个蜗牛壳,不可能了解在大风大浪中搏斗的革命者的海样的胸怀。何况我无儿无女,了无牵挂,我计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对我来说,如今已是上了砧板任人宰割的肉。梁大胆,你就痛痛快快,大胆地割吧!”洪鹢眼望着窗外的残月,心里宁静得如一潭死水,好像这里阒无一人,他在自言自语。
以前,梁大胆审理案子,只要他一声喊,犯罪分子无不吓破胆。可今天洪鹢全不把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还故意哄骗他,羞辱他。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并且,他已向上级具了限期破案的军令状,这样下去,他破不了案,下不了台,交不了差,岂不显得太窝囊。俗话说,重病须用猛药攻,恶狗就靠蛮棍打。如今为了破案,他只好横下一条心,什么手段都用上,管他国民党不国民党。他凶狠狠地将洪鹢扳倒在地,用麻绳的两端,紧紧地绑住他的一只手和一只脚,拉住绳子的中段,死命往下拖,一下就把他吊到半空中。他用自己手中的鞭子,一边死命忽忽地抽,一边又大声狂吼:
“老家伙!就是铁闸门一样紧闭的嘴,我也会用钢钎撬开它。”他说一句,抽一皮鞭;抽一皮鞭,一道血痕。洪鹢咬紧牙关,皱着眉头,没有哼一声。梁大胆越吼越有气,越抽越有力,洪鹢真像个悬着的皮囊在空中荡秋千。那狼嗥声,那皮带抽打的忽忽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如炸弹爆炸,是那样刺耳,那般令人惊恐。……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