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想当班长成泡影,竹海鼓励振精神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时间的砂轮,渐渐磨去了生活中的榫头的方棱,渐次与圆孔吻合了。竹海与尤瑜的关系,也逐渐由尴尬变得密切、进而十分亲密了。竹海静心观察,虽然尤瑜有许多缺陷,诚如他脸上的豆豉痣一样,让人觉得难看,但他的那些常人少有的优点,也正如那张如花似霞的脸,十分讨人喜欢。他个子高,力气大,嗓门也大;他敢说直话,主持公道;他善心公务,关心集体。开学的那几天,没有人吩咐,他不嫌脏,不邀伴,一个人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领撮箕,搬扫把,将大捆大包的书籍扛到教室里,简直像头牛。他乐于助人,带领晚来的不熟悉学校环境的同学去报到、缴费、开餐、洗澡,甚至还引着他们上厕所。许多同学初来乍到,不免拘谨,大会小会,沉默不语,他总是第一个滔滔不绝地发言,打破僵局。吃饭走路、课余周末,他像糍粑一样粘着同学搭话,嘘寒问暖,就是对羞涩的女同学也不例外。有几个同学交不清学费,他替他交了。因此,许多同学对他心存感激,老师也对他青睐有加。开学后没几天,便被指定为班长。不过也有一些人说他浅薄轻浮,专拣抛头露面的事做,颇有微辞。说他是是空中的乌鸦,喜欢聒噪;是水里的游鱼,满塘乱窜。而“游鱼”与“尤瑜”谐音,大家便呼他为“游鱼”,或者干脆叫“游鱼子”。在竹海看来,尤瑜的这些缺点,只不过是十个指头中的一个。同学们给他取的绰号也太刻薄了。基于这种认识,他摒弃了前嫌,主动推倒妨碍感情沟通的厚墙,开凿了彼此友好交往的通道。
而尤瑜,那颗因高烧而发昏的头脑,骤然给浇上了一桶冰水,清醒过来了。狼、羊、狮、虎这些词语,像博彩机中剧烈地滚动的数码球,时刻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他觉得自己是恶狼,不配称狮虎,别人本来像羊一般温驯善良,自己却要张牙舞爪,把他逼入绝境。没想到,兔子逼急了,也会变作老虎咬人的。这种兔子多了,他就无法招架。正如竹海说的,他们也有锋利的牙齿和爪子,他们会“困兽犹斗”。所有的“困兽”都起来斗自己,那么,自己岂不会被他们斗得头破血流?以往自己耍小聪明,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像想借开屏来炫耀漂亮的羽毛的孔雀,最终露出了肮脏难看的**,让人嗤之以鼻。他觉得竹海外柔内刚,是真正的智者、强者,戏弄这样的人,无异于以卵击石。而竹海又是与人为善的仁者,自己应该与他交朋友,从他那里获得智慧、力量和勇气。至于自己的错误是疮疖,或是毒瘤,都必须割去,绝不能再文过饰非。
尤瑜想通了,便去找竹海,可通往现实的路,一时还满是泥泞荆棘。他走到竹海的课桌旁,教室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他经过反复推敲、憋足劲想说出来的几句话,才到嘴边,又像乌龟的头,缩了回去,只好红着脸走开了。他走到竹海床边,可他两腿弯不了,坐不下。寝室里这么多人,太使人难看了,他又只好讪讪地走开了。要自己当众脱裤子,展示自己身体最难看的部分,目前,他,他实在做不到。他只想单独遇上他。于是,他课余饭后,在林荫道上,图书馆前,在凡是竹海喜欢去的地方,四处悠转。可是,偏偏不凑巧,始终没有碰上。后来他想,厕所,是五谷轮回之地,人人得去,三十六计中有“守株待兔”一计,在战争中,设伏待敌,往往取得意想不到的胜利,他何不借来一用?于是他一有空闲,就守候在厕所门口,有如站岗放哨的士兵。可是又谁知他“守株”三天,却没有“待”到“兔”子。
面晤竹海的事没有实现,而选举班长的事,已迫在眉睫。喜欢抛头露面的尤瑜,从入校那天起,朝思暮想当班长,一鸣惊人,好让远在爱莲师范就读的池新荷刮目相看。为此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为全班同学热忱服务。领读报纸,维持纪律,打扫卫生,领发课本;借钱给同学交学费,拉同学吃“小吃”,为体力单薄的扛行李,帮女同学提水洗被褥:他不遗余力,即使累得大汗淋漓,也在所不惜。他设的棋局中这一着着妙棋,赢得了同学们的交口称赞。按常理推断,选他当班长,应该顺理成章。可是,当他忘无所以地奚落竹海向他行鞠躬礼的事以后,颂扬他的人少了,就是坚决拥护他的“铁杆”,也说他刻薄,流氓习气太重,缺乏起码的真诚。那个文学修养不错的黎疾,为此特地写的一首寓言诗,绘声绘色地在同学中广为流传:
狂妄的野猪
一只狂妄自大的野猪,
歇斯底里地在密林中横冲直闯;
凡是挡道的树木藤萝,
它都疯狂地把它们掀翻、咬断;
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降临,
树叶“哗啦啦”哀鸣,惊恐万状。
此刻,眯着鹰眼的机敏的猎人,
正愤怒地睨着它的恣意疯狂;
“嘣”的一声,似高枝上的坚果落地,
仅这么清脆的一枪,击穿了蠢物的胸膛。
不管野兽如何狡猾,何等猖狂,
在猎人的枪口下,它的可耻命运,
只能是彻底灭亡!
不言而喻,尤瑜野猪,彼此吻合。这首诗一经传诵,班上的风气即刻转向。对尤瑜而言,令人心醉的暖风,顿时变为冷冽的坚冰,颂扬的热浪,顷刻衍为冷嘲。而竹海对他的反击,切中要害,比喻贴切,寓意深刻,赢得了大家的青睐。从此,尤瑜黯然失色。
尤瑜自己也觉得,他不是竹海的对手,每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不过,他又觉得竹海根本没有参与竞选的意向,开学两周了,竹海两眼专盯着书本,一心专注教师的讲课。室外的阴晴,室内的冷暖,他全然不顾。路遇同学,亲昵地笑笑,关心地问问。心如一泓止水,不会掀起波浪。其实,如果自己早与他沟通,他一定会放弃竞选,可惜自己没有去捕捉这个机会,才造成今日这种骑虎之势,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如今竹海是众星拱着的月,自己是众人将要推倒的墙,他还有什么办法改变这危如累卵的局面?为此他百般悔恨,万分苦恼。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捶胸,顿足,流下了酸楚的眼泪,甚至深深地慨叹,“即生亮,何生瑜”,为什么老天爷一定要把他和竹海拴在一起?现在,他才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什么宇宙间超自然的伟力,他不是江河,更不是大海,而只是晨间的一滴极其卑微的露珠。只要红日东升,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竹海正是时时刻刻威压着他的红日。他觉得自己已被他逼进了封闭的地底,永无出头之日。
可是,命运之神,总喜欢变幻常人莫测的戏法,搅乱事物正常运行的轨道,出现一些戏剧性的变化。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礼堂里正在热烈地举行迎新晚会。按原计划,尤瑜将演唱他最拿手的《黄河颂》,可是,他这晚一反常态,将最能淋漓尽致地显示才华、最能博得大众热烈喝彩的机会,痛苦地抛弃。他向组织晚会的领导告了病假,凄凄惶惶地钻进了被窝,痛楚万分地洒着泪水。平日满塘飞窜的游鱼,一下窜到了沙滩上,现出了濒临死亡的可怜相。他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晃头,捶胸,哭泣,哀叹,无情地折磨自己,往日他豪迈高歌的《黄河颂》,如今衍成了哀婉凄绝的《黄河怨》。下周班长落选的惨状,像十吨载重卡车的车轮,反复在他荒漠化的头脑里辗压,使他痛不欲生。他预想,到那时,鄙视、咒骂的雨雪冰雹就会无情地攒击到他的头上,他将狼狈不堪地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人们饭后咀嚼槟榔一般,咀嚼一番,吮吸光液汁之后,就厌恶地将渣滓吐掉,他也将与它一样,成为人们永远唾弃笑谑的渣滓。
此时,远处传来了独唱女高音,那么高昂,那么清亮,那么婉转悠扬,那是穿透厚重的云层、从天上送来的仙乐,可是,此刻尤瑜却觉得它是冲着他袭来的刺耳的咒语。他平生一帆风顺,是在温室里成长起来的,几曾遭遇过这般削面刮骨的寒风。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休学或者干脆退学,求姐姐姐夫给他安排个什么工作,才是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途径。但是他随即又想到,握有重权的姐夫姐姐,不是让他自由行走的通道,而是阻止他如此前进的峭壁悬崖。原则问题,他们六亲不认。要他们为自己安排工作,实在比登天还难。
正当他胡思乱想达于高峰的时候,寝室门口响起了轻捷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尤瑜连忙闭上眼睛,蒙上被子,故意轻声痛楚地哼着。脚步声近了,近了,来人已经坐在床缘上,用手抚摸着他的前额,无限关切地说:
“尤瑜,你这个铁汉子,雷电击不倒你,究竟是什么恶魔用了什么魔法,使你垮下去了?”
听到声音,尤瑜知道是竹海来了,他以为他是故意来咀嚼他的烦恼与痛苦,心中不禁升腾起愤怒的火焰:“还有谁是恶魔?你简直比恶魔还恶!”他微微睁开一只眼,乜斜着眼,拖长声音,有气无力,冷冷地说:
“唉哟,唉哟!肚子一一痛啊,肚子一一好痛啊。不迟一一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竹海,你也真能掌握火候,不迟一一不早,偏偏在这个时候,来看我的笑话,使我的痛苦雪上加霜。你行,你真行!”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身体偶尔不适,不足为怪。”竹海明知尤瑜有意在讽刺他,还是耐心地开导他,“夜雨过后是晓晴,‘风云’很快就会散去,你的病痛马上会好起来。让我扶你到医务室看看大夫。”说着,就去扶尤瑜。尤瑜连忙推开他,说:
“多谢关心,多谢关心!病不重,睡一会儿就会好!”
竹海对他的病,心中有数,他和善地笑了笑,深情地说:
“这样也好。年轻人,生命力旺盛,小病是能挺过去的。今晚我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一是来和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尤瑜不让竹海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我想和你商量后天选举的事。火车跑得快,全靠火车头。我们班这列火车,最佳的火车头还是你!”
“为什么?”当竹海说到他是最佳人选时,他像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般,莫名惊诧。但是,他也觉得竹海的态度是诚恳的,他的那颗咚咚地要蹦出胸腔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了。他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急急地追问。竹海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紧不慢地说:
“有病还得好好休养,不能疏忽大意。至于你能否挑重担,当班长,我心里明白,你更最清楚。你无限关心集体,热心为同学办事,有目共睹。你有能力,也有决心做好班上的事,你应该是班长的最佳人选。只是你我的磨擦,给你制造了一些麻烦,让你尴尬。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给你抹的黑,我想办法给抹掉。”竹海说时,双目深情地望着他,明白地告诉他,我是真诚的,你完全可以信赖我。而尤瑜正像溺水殆毙、拼命挣扎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神即刻为之振作。面对竹海的宽容,他噙着泪水,拉着竹海的手,十分愧疚地说:
“竹海,我对你那么粗暴,那么刻薄,你却以德报怨,这般宽容!待我情同手足。对比之下,我真的不是人,是畜生!过去,我总以为,攀上高枝,当上班长可以炫耀自己。为了达到目的,我不择手段,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现在想来,卑鄙龌龊,令人作呕。如今,高枝没有攀上,身子吊在空中悠晃。上,上不了,下,下不来;要是有人推一把,那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现在许多人正等着看笑话,唯独你竹海把我当兄弟,还竭诚拉扯我,你,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双臂紧紧搂住竹海的脖子,像拥抱久别的情人。
“不要这样!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竹海推开了他,亲切地向他解释,“人们生活在一个集体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你是石头,我做海绵,这种碰撞就不会造成伤害;反之,你是石头,我做铁球,激烈地碰撞,到头来彼此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这类的例子,历史上,现实中,都屡见不鲜。这次我做了海绵,我们之间的碰撞没有造成彼此的伤害;下次,我如果变成了顽石,你可得做海绵呵!当然,我们最好都做海绵,都能忍让而无碰撞,那么,我们之间,就会亲密无间。所有的人都这么做工作,强大的凝聚力就会把我们的班集体、把我们全国人民,凝聚成钢铁般的拳头,我们就会无敌于天下!”

竹海的新颖的观点,生动而深刻的阐述,像雪山上的淙淙清泉,流进了尤瑜的心田,把他的五脏六腑濯洗得干干净净。此后,尤瑜对自己、对别人,都有了与自己过去迥异的认识。长期以来,无论在哪一方面,尤瑜总以为他是巨人,超人,高人一等,而别人都是可笑的侏儒。如今他认识到自己不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一撮土。竹海除了个头比他矮一点之外,哪一方面,都比他强十倍百倍,他才是真正的泰山。尤瑜瞪大眼睛望他,好像辗转千里的地质勘探专家,刚刚探明了一个贮量极其丰富的金矿那样,惊异万状,惊喜万分。他那种自以为高大的虚妄的“自我”,渐渐远离了他,而切切实实的真实的“自我”,开始新生。他顿时觉得黑暗的寝室里光亮了许多。他十分诚恳地称颂竹海:
“竹海,现在我才认识到,你是大海,深不可测;你是高山,我架起梯子,也摸不着你的项背。当班长还是你最合适,我全力支持你!”
“嘿嘿,这是什么话?好像我是为了当班长,才来游说你的,别人知道了,岂不是会笑掉牙?我,是四两还是半斤,自己掂得清,我一根筷子不能做房梁。好了,你不要拆烂衣服抓虱子,把个条理清晰的问题,扯得乱糟糟。你当班长已经水到渠成,剩下的几个小缺口,只须堵一堵,又何必毁了旧渠掘新沟。”竹海的话像漆黑的夜里的一盏明灯,在尤瑜的心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他仿佛怕竹海溜走,便迫不及待地扑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
“哪几个缺口?”
“一、是班主任的态度。”竹海耐心地条分缕析,说,“班主任原来对你的表现十分满意,可这次你在班上制造了混乱,给他增添了麻烦。他觉得你多了几分不应有的狂妄,缺乏对别人应有的尊重,让你当班长,对班工作的开展不利。这个缺口我试着给你堵。因为班主任正要找我谈话,我进言,不露痕迹。第二个缺口,是黎疾的冷嘲热讽,给你造成很坏的影响。他是直肠子,眼里容不下沙子。我与他颇有几分交谊,我带上一杯硼酸水,洗去他眼中的沙子,这个缺口不就堵住了?第三个缺口就是你近一向出格的狂妄言行,在群众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现在这种影响已汇集成汹涌的波涛,力图要摧毁你辛辛苦苦营造起来你的声誉的长堤。这世界上没有神仙和皇帝来助你,要堵住这个缺口,那就全靠你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敢于当众脱裤子,勇敢地承认自己的缺点和错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他们有海一样的胸怀,一定你包容你,你一定能堵住这个缺口。”
听竹海这么一说,尤瑜茅塞顿开。他觉得循着竹海指明的路径走,光明就在前头。顿时他眉舒目展,高兴得跳起来。他忘情地在竹海肩上猛击一掌,信心百倍地说:
“竹海,你说得很在理,我这就遵照你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去做。不当班长,还算不上丢失一粒芝麻,不会妨害革命,可失去朋友,那就是丧失了荆州,使自己无立足之地。我不能再做关云长,狂妄、高傲,今晚,我就要在晚会上当众脱裤子,彻底承认自己的错误。”
说着他霍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向寝室外面走去。此时,学校礼堂里传来了雄壮激越的歌声: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礼堂里正在演唱的《解放军进行曲》,它那如潮的歌声,仿佛让人看到了硝烟弥漫的辽阔的北国原野,千千万万英勇神武的解放军战士,正在嘹亮的进军号声中,以排山倒海之势,风驰电掣地冲向敌阵……
竹海见尤瑜精神振奋起来,也高兴得跳起来了。冲着尤瑜远去的背影,也忘无所以地大声喊道:
“尤瑜,你的病好了,你就是铮铮铁汉!为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而蝇营狗苟,拼死争斗,即使能成为秦始皇,后人也会唾之以沫,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倒是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即使是一点可怜的莹光,也是十分宝贵的。将军和士兵,地位有高低,太阳与萤火,光、热有多寡;但只要是为人民,本质就是一致,精神同样永垂不朽!尤瑜,不管是做将军,还是做士兵,我们都不能辜负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一定要追上向着太阳前进的钢铁队伍的步伐!千万不能仿效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竹海极度兴奋,炯炯的双目似乎射出了让人看得见的闪电般的光芒。
说到后面,竹海几乎是竭尽全力喊出来的。尤瑜听到他的喊话,便驻足认真聆听,他也不禁热血沸腾。暗夜里,似洪钟敲响,传来了尤瑜的斩钉截铁的最强音:
“竹海!我决心做一个好士兵,跑步向前,奔向灿烂辉煌的太阳……”
思想转变了,精神也就振作了,一些该做的事,便立刻浮现在他的脑际,尤瑜记起了今晚的文艺晚会排定他演唱《黄河颂》。这支歌是他最心爱的一首歌,他曾两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临到演出时,又痛失了演出机会。第一次是解放前夕,“昆江合唱团”排演《黄河大合唱》时,池中伟老师让他独唱这支歌,可是,就在即将演出时,组织这次演出的地下党领导人长风同志,惨遭国民党杀害,合唱团成员都在追捕之列,人人离校弃家逃命,演出流产了。第二次,是解放初他初中毕业时,学校也排演了《黄河大合唱》,大家都认为他是演唱《黄河颂》的最佳人选,排练时,也安排他演唱,可是,演出时,组织这次演出的姚令闻越俎代庖,又夺去了他演出的机会。为此,他愤懑,他伤心,几至发狂。这是第三次,学生会的文艺部又安排他演唱这支歌,演唱技艺很高的文艺部女部长,还妩媚地笑着对他说,这是晚会的压轴戏,要他好好表现,千万不要让她失望!他曾想,这次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为此,他曾反反复复精心排练过。谁又料到自己的思想又出了乱子,不想演出,看来又要痛失这次机会了。他边走边猛击自己的头,痛骂自己真糊涂,真该死!
“游鱼子,演出快要结束了,你死到哪里去了?不为我帮忙,尽给我添乱,丢人现眼!还不快点给我到台上来?”平日,满脸堆笑、摄人魂魄的文艺部长,今晚节目的主持人汪凤绮,在台上引颈、顿足、焦躁不安,炯炯的怒目,电掣般地向台下搜索。当她发现尤瑜后,就像泼辣的堂客,骂自己的男人那样,大声叫骂起来。
尤瑜抬头远望,她身段颀长苗条,弧线屈曲有度。长颈、隆乳、细腰、**,椭圆的白玉般的脸上,黑细的柳叶眉,像画上去的一样,垂在胸前的粗长的漆黑的辫子梢上,飞舞着两只轻盈的火红的蝴蝶,大而圆眼睛里滚动着两颗黑白分明的珍珠,一颦一笑,射出奕奕的光芒。就是她不吐一词,都能准确精妙地传达她要表达的缠绵的情意。人们常说,聪颖的女孩的眼睛会说话,而她,只要扭动身姿,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上着窄狭雪白的紧身短袄,下系皱褶的天蓝百叶裙;银亮的丝袜,裹着修长的腿,有如冰雪融化时,檐头挂着的长冰柱。她穿上白色的皮鞋,站在舞台前,好似雪山的雪莲,独立鸡群的仙鹤。此刻尤瑜驻足痴望,灵魂早飞到九天云外。汪凤绮见尤瑜痴若呆鸭,火上浇油,骂得更凶:
“游鱼子,你这头撞进老林的莽牛,钻进深洞的黠鼠,我怎么也寻不到,挖不出!天都快塌下来了,你却悠闲无事。你真是笨牛、瘟猪、死老鼠,真气死我了!”
她的厉声咒骂,引发了全场雷鸣似的轰笑。尤瑜也被惊醒过来了,立刻跑上前去,汪凤绮伸出一只手来拉他,他一蹦,就跳上了舞台。她又把他拉到后台,迅速给他涂脂抹粉,白皙的脸上,顷刻泛出桃红;又给他画上两道粗阔的剑眉,使他显得格外英俊。再将一块白色毛巾裹在他的头上,打了个鸡冠似的结,让他顿时成了个饱经风霜的地地道道的陕北老汉。当汪凤绮为他一抹一画时,他只觉得像妙手回春的神医的针灸,酸、痒、酥、麻毕备,舒适温暖如春。他的一颗心,就像放在摇蜜机里,轻轻地摇荡着,甜甜的,腻腻的,他觉得只要有这么一抹一画,即使要他顷刻暴死,也心甘情愿。
汪凤绮一边给他化妆,一边谑笑说:
“嘿嘿,我说游鱼子,我亲爱的游鱼子,你的脸蛋腻滑如绸缎,摸着它让人惬意舒服,可你脸上却有刺,不小心,就会划破我的手。”她顺手用力扯着那颗痣,说,“这根刺早说应该拔掉了。”
被她扯着的痣,其实很痛,可他丝毫也没有计较,倒觉得她的粉嫩粉嫩的手,很容易被刺伤,慌忙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愧疚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它刺伤了你的玉手,罪过,罪过!”
“我是闹着玩的,胡说什么对不起。正如你说的,为自己喜欢的人去死都值得,受点伤又有什么了不起,何况你那柔软的痣,根本不会刺伤手。不说这些了,你振作精神,努力唱好这支歌,就是对为你愿献出一切的我的最丰厚的回报。”凤绮妩媚甜蜜的笑语,使他神魂颠倒,傻乎乎地站着,简直就是南极洲呆立的一只企鹅,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该去何方。此时,掌声响起,上一个节目的表演结束了,汪凤绮用力把尤瑜推向舞台中央,尤瑜差点跌倒了,这才从昏懵中惊醒过来。台下的人顿足鼓掌,笑声暴起。汪凤绮快步走到台前,将声音提高八度叫道:
“安静,安静,同学们!现在由昆阳最有实力的青年歌手尤瑜,演唱堪称时代号角的颂歌——《黄河颂》。这是今晚这台晚会的压轴戏,请大家掌声鼓励!”
台下,狂笑中夹杂着七零八落的掌声,还有人发出嘘声,吹起口哨来。此时,由小提琴、二胡伴奏,钢琴弹起了序曲,台下即刻安静下来,随之尤瑜的雄壮奔放的歌声,便在礼堂上空回荡:
我站在高山之上,
望黄河滚滚,
奔向东南,
惊涛澎湃,
掀起万丈狂澜。
涡流宛转,
结成九曲连环,
把中原大地,
劈成南北两面。
…………
歌声时而激越,有如绚丽的焰火,在白云深处绽放,有如震天的战鼓紧擂,千万铁骑杀向敌阵;歌声时而悠扬,有如清风掠过宁静的水面,泛起微微的涟漪,有如娴静的白云,在蓝天上自由舒卷;歌声时而婉转,宛如陡峭的高山上回环曲折的羊肠小道,宛如丽春晴日,花间黄莺儿的欢愉的啁啾。尤瑜在台上,目光如炬,举手,好似指挥若定的将军;投足,犹如冲锋陷阵的勇士。即使是屡遭挫折、一蹶不振的极度颓废者,即使像割去心头肉、痛不欲生的失恋者,听了他的演唱,也会立即振奋起来,豪情满怀,奔向光明灿烂的明天。演唱结束了,场中雷霆般的掌声爆起,“游鱼子,乌拉”的欢呼震空,许多人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尤瑜也流着泪呆立着,汪凤绮几次喊他向观众谢幕,他才如梦初醒,赶紧鸡啄米似的向观众敬礼。汪凤绮忍不住笑,小声呵斥道:
“呔,尤瑜,你已经敬了几十次礼了,够了,足够了!”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叮嘱他,“你的演出十分成功,我无比高兴!李健人还要发表总结讲话,我还要继续主持晚会,直到结束,你在礼堂外面的花坛旁等我。记住,记住!我还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