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倚水枕,听风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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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有女子不在乎自己的容貌。红颜易老,这刹那的韶华,最叫人留恋。
光洁的额头,饱满的唇瓣,鲜艳的面色,柔软的身肢,这时候是世上女子最得意的时光。她也不例外。
扎着总角小辫的俏丫鬟,翠色丝带系得端正,眼珠圆亮,扑眨扑眨,下巴满是稚气。再过数年便是她们花样绽放的年纪,叫人艳羡。
那个时候她会在哪儿呢?总不会胜过现在。
这样想着,就会觉得若能曾经将全部的执著在一人的身上,即便他最在意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
年少轻狂,少不更事。
人有几个“少年”,几个“年少”?
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遗憾都不要留下来。不要留到打了荷包褶子,花了青丝,颤巍巍地拣着碎片怀念。
若当时真的如飞蛾扑火般地爱过了,连带着恨过了,怨过了,就不会后悔。
——
一顿饭吃得无味。薛镜心里打鼓,回了绰园——薛镜挺怀念薛绰的爽直性子,没让改,越待越待不住。唤了花清,去了趟清园后说是要到晚膳后方才归来,说时似有事,吞吞吐吐,薛镜不敢问,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好不容易捱到天暗,急急赶了去,叩了书房门,推门而入,薛融正作着功课,执着笔,见是她,便是一笑。
这一笑便让薛镜的心骤然定了下来。
“我……我来看看。”
“那坐了等一下,马上就好。”刷刷刷,运笔如飞。
“好。”心是喜的。
一会儿,薛融伸了个懒腰,离了案台。
“找我作什么来着?”
“今日的功课是什么?”薛镜另起了题目。
“娘要我读《魏律疏议》,还有《钧世》。真是麻烦。”几天下来乏得很,抱怨。
“读这类书作什么?”
《魏律疏议》里详细记录了魏国的各项律条典籍,其中关系到商贾的不是太多,现在读,早了些,但也还好说。至于《钧世》,多说的是经国济世的谋划和为官之道……薛镜没读过,也提不起兴趣。
沉默了会,薛融说:“娘打算让我今年秋分时候进京,拜于简侍中门下,待来年拢髻后算是正式入朝。”
这些年简书同运势亨通,已官至门下省侍中——负责起草审查诏令,签署章奏。虽然只是三省六部里面负责审核的门下省的一省之长,然未及而立之年就已晋正二品的青年才俊实不多见。这其中除了简书同自身的卓越才学外,也与淑妃娘娘得蒙圣眷诞下五皇子有定的关联。
当今圣上孝武帝未曾明确设立宰相一职,大致地位相当地便是三省长官:礼,户,吏,兵,刑,工六部的六位尚书们,侍中和中书令。尚书省实权最大,但辖分六部互相制衡。中书令管理中书省,陈中书之已年近七旬,自前段日子告老还乡后一直空缺。目前由其副官左右仆射计然,梅询共同代理。所以,总合下来,简书同算是独权最大的一人,更不用加上他身后的信国公和淑妃娘娘了。薛夫人为薛融入门所托的这位师傅选得可真是费心。
就是说,他要去奉苻。沈一棠说的是这件事吧,薛镜伤感,以后要见不到了吗?烛火的光映在薛融的脸上,不时跳动,听他又说:
“我跟娘说过了,有时间你也可来转转。薛家在奉苻的别庄也不小,你不是一直没去过京都吗?”他真诚地笑着,太过温润。
“真的?你欢迎?”兴奋。他在邀她。
“欢迎之至。若是有问题请教了小姐您,也好一起筹划。”说笑。
“《魏律疏议》看得怎么样了?到时可莫要折了薛家的面子。”薛镜拿了书卷,玩笑:“我可要考考你。”她知道他可是最烦条条框框的琐碎了。
“考吧考吧,待你考完,薛家的面子里子怕是俱折了。”
……
薛融还略了件事没说。
看着这个不多时候才有该有的年纪的欢乐的妹妹,不知怎么开口。常常他有点怕薛镜,怕她那双能将人吸进去的淡色眸子。特别是不笑定神的时候,看不出喜怒,害怕溺了下去。还有呆愣晃神的时候,魂像不在身上,人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怕得留不住她。
这一刻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像初夏盛放的璎珞宝珠,对,是璎珞宝珠。他也只在奉苻皇宫里的御花园见上过一回。那次还小,被太君领着进宫,候在了御花园,可巧还遇上了颜渊。

正值春暮夏初的阳光灿亮但不灼人。百花已谢,开得漂亮的惟独牡丹。一片的姹紫嫣红间,正艳正高的一朵摄了所有视线:硕大的花冠,足要四五只成年人的手才能围拢。红得像血,像火的花瓣在日照下泛着丝光,层层堆叠。颜渊说这品种名字叫:璎珞宝珠。都说牡丹盛气凌人,皇宫里的它更显高傲,然也就是如此,才更加美不胜收,让薛融多久后都还记得十一岁那年的一瞥。
现在薛镜笑得明艳,勾得想了起来。然后莫名地,他不忍碎了它。
然,若要明白,若连自己也不懂完全,谈何其他。
回了绰园,薛镜心情大好,直奔了房间,在红帷大床上翻了个滚,还是太好,便坐了琴架前,拨弹了起来。
《甘泽谣》欢快婉转,往日里薛镜嫌弃小调欠大气,是不多奏的。楼下的花媛和花清正打扫院子,听得相对叹了气。
接着几日,薛镜都没再出去,她也在看着《魏律疏议》和《钧世》,认真地整理记录。一条条,一页页,相当地用心,胜过自己读时。案头厚厚一叠,完成了就让花清送去清园,常常连膳食端来了都要花媛在一旁候上一会儿。现在已是夏天,离秋分只有不到两月的时间。她要好好帮他,将自己能够做的都做了。这次不仅对薛融,对整个薛家来说都是意义非常的。薛家待她的好,她是知道的。沈一棠也知趣,没再来叨扰。薛镜将那件事情作了个意外,挖了个坑,放了进去,再砸上几块石头,最后铲了泥土敲实,经过什么都看不出。府里的人们最近似很忙碌,也没见着,大概也是在筹备薛融上京事宜。
七日,整整七日,薛镜终将两卷书批注完毕。放下笔来,如释重负,轻松得快要飞起。瞅得天空朗朗,白云片片,讨人喜欢,她决定最后的部分要自己送去:
呵,这么多日那薛融只收下,也没什么反应,她可不依,现在就要好好去受人一番感激涕零。
穿了长廊,两个婢女,布置新帐子,下了花苑,工匠修整植株,连经过的下人们都一个个忙活着,没见一个闲的。近来有什么事情吗?好像很热闹的样子。莫不是有贵客要来?薛镜想着,待到了清园门口,瞅了阿弘扶着梯子正挑了大红灯笼往上挂。她好奇地在底下问:
“什么好事?”
阿弘面色陡然一暗,下了来,蒙了半晌,轻轻地说——那声音真是太轻了,轻到她都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少爷要纳新人了。”
打击迎面席卷而来,浇得她浑身湿透,呛水呛得快窒息,意识却还清楚得不得了。抬了头,直勾勾地盯住,问“是谁?”
她猜得那新人她知道,不仅知道,而且认识,熟识。
“花妮。”
果然。
她有点恨自己还那么冷静的头脑:没正式的广而周知,三书六礼,那就是纳妾,不是娶妻。
薛融十七,纳妾早了点,但好歹薛家只他一个,早点散子息也是可以理解的。
花妮已十八,正是云英好年华,虽是作妾,好歹遂了她自小的心愿,也好。
太君带了花妮这么久在身边,早有了那个意思。老爷,夫人二夫人自然全都是赞成的,好好。
一切都那么好,她懂的,全都懂的。那么,谁来告诉:
她呢?
对薛融,她算什么?
什么桫桫作响?低了头,是指甲掐得紧紧,宣纸上多了好些半月印子,破了。最后一日的辛苦,累积在手,数十张,厚厚一叠。那些刚刚才用心写下的字字墨楷,现在成了笑话,越是工整认真,这笑话就越是好笑。鼻子有点酸,薛镜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又傻又蠢,十足的呆子。有什么东西像是被撕开了。“刺啦——”
若是要伸手撕了眼前这叠,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声音。
她没有。把东西塞了阿弘,说:“给他。我不进去了。”
转身离开。
那天薛镜明白了:欢乐和痛苦,原来只有一线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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