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夜觞,烟水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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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儿对这位年轻的公子不知什么缘故,留了下心。他自称侄儿,但未听说薛崇除了独子和侄女外,还有什么其他远房子侄的。花庆筵席还在继续着,其余人为博得薛公的期许不遗余力,精彩佳作一首接一首,喜得薛崇是心情大好,却始终没有能突破之前那位年轻公子的。
夜深宴酣,年轻公子抬手间不慎洒了许酒水在身上,便笑着失陪去换衣。薛崇哈哈大笑,悄声问一旁的薛老太君:“这便是我给纺儿选的郎君,如何?”
“他就是信国公简家的公子?”已有花甲的老太君依旧精神抖擞,笑得欢畅:“好,好得紧。一表人才。”
听到这,清方才明白,原来那就是简大人的独子,名满京华的“简书同”。如果用个不恰当词来形容的话,就是“才貌双全”,只可惜拘于了一般女子,不然这等人物,即使在昔时在燕国宫廷间也未曾见过。清心下暗叹着,又觉得这简书同莫名地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
清思绪翩飞的时候,未曾留意有人也在暗暗地观察他。前几日绰儿向薛崇荐起了清,言辞间是不加掩饰地赞赏,还说要伯父好好留意栽培。薛绰自小脾气主见都大得很,能叫她称赞的倒是不多。于是今日宴请,薛崇嘱咐了总管把他安排地近些,好观察。那薛长清惊讶之余也称颂不已,看来是已想推荐很有些日子了,却叫薛绰抢了前面。大半场宴席下来,但见这少年进退得体,聪慧谨慎,更为难得的是周身有股挺直脊梁的傲气在。而且神色淡定,又不让人觉得突兀。倘若假以时日栽培,许成大器。想到这,薛崇满意地捋起了胡子:四方平定,天下一统,有乘龙快婿,又发现了块璞玉,呵呵,真是顺风顺水的一年。
此时,花香四溢,叫人微微有些惺忪,尾席一位不甚起眼的青衣公子,说是年初时错过了老太君的寿辰,现在要当面补赠寿联。老太君兴致很高,直说若不满意可要罚酒一盅。于是他右手持着酒杯,左手隐于衣袖,缓步走近。身经薛崇的时候,冷不防袖子一甩,一柄匕首突然划出,直直地往他胸口刺去。
清一直恭敬地侍侯于薛崇和老太君之间,电光火石之间,是他最先反应过来。这种时候顾不了礼仪,他忙伸手拉起已呆掉的薛崇袖子往上席方向一带。立于下席的凶徒立马扑了个空,又上前大跨两步,举起匕首欲再刺。
这时候先前呆楞的人们方才反应过来,惊呼之余,四下逃窜。清扯住薛崇沿着圆桌跑得飞快,奈何青衣人步步紧逼。逃了二十来步,眼看着就要追上了。
远处听到有哄哄地卫兵赶来,但终是远水。在这危机的时刻,那张澄儿捧着信和斋糕点的笑脸突然在清的眼前清晰了起来,同样清晰的还有半年多前,天水城永王邸内院外,全身戳满血窟窿的身形。
姣好的面容斑驳着血污,灰色麻衣被长长地划破了一道,露出的是她平素最喜欢的粉色纱袄,现在也染上了一块块肮脏的红褐。相识数载,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失了仪表。想曾经连一句“今日荷裙不如水裙雅致”都鼓鼓得要辩上半日的她,这次却是怎么都不会和自己拌嘴了。
吸入鼻腔的是丝丝的腥气。这种味道,清熟悉到颤抖,颤抖着按捺住自己不要再去多回想。他有点的后悔那时忘了蒙上自己的眼睛,赌起自己的耳朵,那样便不会躲镂空窗格后面,将阿媛一声声的撕心呜咽听得那么清楚,将一地的血污在心上刻得那么深。阿媛咬碎了牙不多吭声,他知道这是为了他,怕他听了受不住冲了出来,将一切白费,将皇家最后脉血亲独自撇在这飘摇的世上。她的十指在地上扒出了血印,乱发中抬起的脸,笑得扭曲而凄怆。最后的一记长刀划下,不动了。
而她又可知,自那天起,他的心便与这笑起来有浅浅酒纹,总是暖如六月朝阳的自己,一并死在了永王邸。
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薛崇向前猛推了一把,后坐力把他弹了回去,青衣人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匕首已经自后向前穿透了清的左侧胸膛。血流如注,在场的人都呆了,青衣人也愣了一下。

推出去的薛崇猛扑出数丈远,刚好伏倒在一个儒生身上,迟到的卫兵们立刻将青衣人团团围住。只见他果断地抽出刀子,疯狂地舞了起来,困兽犹斗。一时银光飞闪,终是双拳难敌四手,长刀刚架在他脖子上,却听“兹拉”一声。人已自尽委地,血染青砖。
众人惊魂未定,薛崇眼前大势已去,连忙唤来大夫,七手八脚地把清抬进了厢房。他血出得厉害,前胸后背的衣服都已被浸透。大夫诊了之后,无奈地摇头,说是心已受损,血失得太多,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一席说得所有人好生惋惜,薛崇尤甚:这孩子刚刚的急中生智他是看见了,奋不顾身他也是看见了,才十四岁的年纪,进府也不过才三个月,他这是愧疚啊。澄儿被总管领了来,没人敢对她透露只言片语。澄儿无甚表情地抬着头,随薛长清来到房间门口。长清正犹豫着该不该让这七岁的孩子进去,澄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挣脱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进了去。
屋子里的有好多人,地上散落着染红的白布,缠缠绕绕,像绕在澄儿的心上,紧紧的。中间是一张床,好大,让她想起了以前在王府。清躺着,**的上身裹着重重纱布,可以看见左胸口的血色,一层一层地晕开来,艳得像王府池子里夏天的红莲。
清还有意识,泛白的唇动了动,薛崇连忙走近:“若有什么需要托付的,尽管开口。”
“我……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望……”清眼睛中所有的光都聚着澄儿,吃力地说,“望大人……收……收留。”澄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紧紧握着清的手。
兄妹俩的感情深厚,又是场热泪盈眶,老太君和随后赶来的薛纺薛绰早用帕子擦红了眼。薛崇当即拍板说“好,我薛崇今天就将她收为义女,从此以后视若亲生。若有违背,必遭天谴!义士只管安心。”
清的眼中顿时有了欣慰。简书同见状说:“接下来该留给他们独处了,我们该出去了。”换来薛纺钦许的眼神,说着先出了厢房,众人纷纷散去。屋子里剩下了他们两个。
“我很后悔。”门甫一合上,清便悠悠开了口,嗓音沙哑,澄儿静静地听。
“那天,阿媛被发现了,然后就那样地,死在了我面前。”他说得极慢极慢,仿佛每个字都要自心中用力挤出一般,眼睛中的的光也渐渐开始失去焦准。澄儿的手不自觉地越握越紧。“我真没用,不能够出去救她。就这么,眼瞅着,瞅着她倒在我面前,浑身是血,不敢出来。后来……”他目光游离了开来:“后来我就带着你,一路逃啊逃,吃了好多的苦……是我太没用。”清的人更加飘渺了起来,却突然轻笑了起来,还闭上了眼睛。澄儿慌了,拼命地摇他。半晌,他终于喘了口气,继续用游丝样的声音说着:
“我保护不了……那么多的……人。
我想……现在……至少可以……保护住你。”
澄儿的眼模糊了起来,待反应过来,摇摇清,已没有任何反应。周围刹时间静得可怕,她第一次感到在世界是这么孤独。她起身走了两步,转身,面向清跪了下来。
父王说过,她是永王府的郡主,从来只有别人跪她。天水逃脱以来,有清的保护,又仗着年小,从没给任何人福过身,行过礼。而今天她跪下了——这一世,她欠清的,还有阿媛的,永远还不清。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她终是决定要站起来。一个踉跄,伸手扶住了地,慢慢地直了起身。这么难看的姿势,若是以前,少不了又是阿媛的唠叨,一定会说郡主怎么可以失礼于人前。呵,郡主,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没有称她郡主了,再没有人知道她的所有,空荡荡的只留下了自己一个人。没有人保护,没有人支撑,清啊清,你说我该怎么样才好?
泪水没掉下来,只是红了眼睛。
澄儿开了门,对还在外面等候的众人说:“哥哥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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