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相见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不知不觉,李教授在灯下坐到了天亮,窗子外面已透过来初升太阳的光线。他把台灯息掉,把手中的照片重新放回到皮箱的夹层里,刚想拉开卧室的门走下楼来,心里这才想到今天是礼拜天,学院不上课,顿觉有些倦意,困乏阵阵,便转身走到床前,脱去衣裤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中午过后,李教授来到街上的理发店理了一个发,修了一下面,随后又在澡堂里舒服的泡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后从箱子里找出一套灰色卡机布中山装穿上,脚上的皮鞋也打上鞋油,细细的擦得锃亮,这一打扮,整个人便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过后李教授在家里就有些坐立不安,便关好门窗锁上大门走出云大来到街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在路边一个熟食小店买了两斤酱牛肉用纸包好,又到旁边的一个商店买了一瓶“杨林肥酒”拿在手里朝周四海在小西门的家走了过去。
周四海家的大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周四海正在家里看两个儿女做功课,见他手里拿着东西来到庭院中,便起身迎了出来。
“哎呀,李教授,您老今天精神焕发,年青了十多岁啦。”周四海迎着李教授走过来时高兴的说道。
“哈哈……”李教授被他说得自个笑了起来,见他也和平时不一样,换了一套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穿在身上,脚上的皮鞋也和自己的一样擦得油光发亮,脸上的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整个人显得精神,气宇轩昂,便对他说道;“嘿,还说我呢,你还不是和往日大不同了,比我更有精神,这不,大家心里都高兴嘛!你说不是么?”
两人正在院落中说话时,周四海的妻子从厨房走了出来,她正在淘米准备煮饭,双手湿漉漉的,见了李教授也说:“李教授今天像变了一个人,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见过您哪天有这么好的心情,快到屋子里坐下喝茶,我给你们煮饭。”
李教授笑眯眯的走上前把牛皮纸包着的酱牛肉和那瓶子杨林肥酒递到周四海妻子的手上,说:“我在街上买了些牛肉,你把它切了,做个蘸水……”
“哟,给您老破费,这怎么行呀!我早上也买了些菜,还没吃完呢。”周四海的妻子打断他的话说道。
“哎呀,你这样说就见外了,我们两家谁跟谁?这些年我在你们家不知蹭了多少顿饭,快拿去切了。”
周四海的妻子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嘴里也不在说什么,转身走进了厨房忙着煮饭去了。
周四海和李教授走进屋里,周四海给他倒上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这时正在做功课的子惠和子民先后叫了李教授一声“爷爷”,李教授“唉唉”的应了两声,他随后便和周四海坐在一边说着话。
晚饭过后,周四海跟妻子交待了几句话,说今晚他和李教授有事要去看一个人,可能会回来的晚一些,叫她自个和孩子们先睡了不要等他。他随后和李教授两人走出家门,他俩淋浴着夕阳的余辉,来到了金碧路上,在147号门前停了下来,李教授走上前去,在紧关着的大门上轻轻的叩了几下,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模样还算漂亮,见门外站着的他俩,问了一句:“你们找谁?”
“我们找李奔益副主任,他在家吗?”李教授说道。
“他还没有回来。”
“我们可以在家等他吗?”李教授接着说。
“当然可以,进来吧!”
进屋后俩人坐在堂屋的沙发上,李教授好奇的问那妇女:“你是麒麟的什么人?”
“我是他老姨,在昆明通用机械厂上班。”那妇女答。
“哦,”李教授笑着点了点头,他一时不好说清自己现在的身份。那妇女给他俩沏了茶,李教授又紧接着问道:“麒麟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他在家呀。”
“哦,你问他啊,他们学校组织学生搞‘学工学农’的活动,他们到工厂去‘学工’了,两个星期才能回来。”李麒麟的姨说。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在家里见不到他的影子。”李教授说。其实,昨天在周四海家吃饭时他就没有看到子牛,周四海的妻子已跟他说起过子牛他们班去工厂煅炼的事,不知怎么的他竟给忘记了。
“你们先喝茶等他回来吧,我要到楼上去用缝纫机给麒麟缝几条内裤。”她接着说。
“好的,你去忙你的事吧,不要管我们俩,我们自个坐下等麒麟他爸爸回来。”李教授对她说。她随后对他们俩笑了笑,到楼上去了。
两人就这样静静的喝着茶坐到天黑下来,这时,听得外面的大门响了几下,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他随后哼着小调走进屋子里。
是李本一走了进来,虽然此时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但李教授和周四海都看得真真切切,失踪多年的李本一此刻就走进屋子里。
“本一,我的儿哟,”李教授一下子站起身朝着他的儿子便扑了过去,周四海在后面也跟着他迎了上去。
走进家来的李本一心里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他压根儿没有想到家里有两人在期盼着他的回来,见他俩向自己冲过来时,心里顿时打了一个激灵,吓得赶紧后退了几步,怔怔的看了一下他俩,脸上便突然起了变化,惊得他一下子“妈啊”的大叫了一声,随后便失魂落魄“咚”的跌坐在地上,半晌没有从地上站爬起来。
李本一狼狈的跌坐在屋子中的地上,他脸上的表情难以言表,惶恐中充满了恐惧,脸一下子变得像白纸一张,没有了血色。但李教授和周海却看不出什么端倪,赶紧走上前把他从地上拉起。
“本一啊,我的儿,你……”李教授已是老泪纵横,抱着自己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泣不成声。周四海站在一边,一时没有插上话。
过了许久,李本一这才从惊惶失措中回过神来,说了一句:“爸爸,我好想你啊……你……你们咋会找到这里来了?”随后又转过头来对站在旁边的周四海说,“你……你还活着啊?”——难道说他巴之不得周四海死吗?
二十多年后三人的第一次想见便是这样,李教授心里激动万分,他那饱经风霜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的是多年以来没有看见过的笑容,他心里的喜悦无以言表,因为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周四海此时此刻的心里异常激动因为他见到的是失踪了二十多年的他的好同学,好战友,好兄弟。而李本一此时此刻的心里却跟他们不一样,先是被他俩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是恐惧笼罩着他的全身。但他心里的惊吓和恐惧又被他站爬起来后脸上假装出来的笑容掩饰过去,对他刚才表露出来的那种神情和吓得跌坐在地上的狼狈相他父亲和周四海都没有往别处想,觉得他们的这种相见太唐突没有给李本一心里一个准备,确确实实的吓着他了。随后三人都慢慢的平静下来,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李本一给他俩每人手里发了支云烟并用火柴帮着点燃,随后他自己也抽上一支,顿时屋子里烟雾弥漫,过些时候,才相互讲起了这二十多年来的各自所经历的往事。
三人中,李教授是长辈,二十多年来没有见儿子当然他想说的话就多了,话也就由他先说。
“孩子,你的情况四海跟我说起过,你在缅甸的丛林中是如何失踪的,后来你又到了哪里?这么多年来你杳无音讯,我和四海无时不在想你啊!”是啊,这也是周四海心中最最想问他的。
“哦,是这样,你们听我慢慢的讲嘛的!”李本一吐出一口烟子,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看着周四海,说道:“……我们俩从那丘逃回来后,我被你的狼狗咬伤,夜里伤口疼痛不能入睡,加之内急就摸黑到远处密林解了一个大手,屙完后刚把裤子提起来,头上就重重的挨了一下,把我打晕过去,我便不省人事。”
“是谁把你打伤了?”李教授把香烟拿在手里,急急的追问,“那后来呢?”
“我苏醒过来后,睁开眼一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面,阳光从洞口外照射进来,洞中有什么都看得清楚,洞里有些干毛草,洞口处堆着一些动物的头骨,在旁边放着几块锋利的石头,其它什么也没有。”
“是谁把你抓到洞里面来?”李教授问。
“是缅甸原始森林中的野人。”李本一抖了一下烟灰回答说。
他的话让李教授和周四海听了,心里感到离奇古怪,俩人静静的听着他诉说着往事。
“后来,我走到洞口看了看,山洞是在一个悬崖峭壁上,离地面很高,太阳快要落山时,洞外突然走来一个野人,皮肤的颜色是褐黑色,身体高大,四肢粗壮,全身毛茸茸的,胸前一对**硕大无比,对我龇牙咧嘴笑着,是一个女野人,我心里这才明白,我是被她打晕后抓到山洞里面来的。”
周四海和李教授听了,不由得发出“啧啧”的唏嘘之声。
“那后来呢?”李教授问。
“后来我一直在寻找机会逃跑,但都难于走下山崖,她对我很好,不想让我离她而去,我一时难于找到逃脱的方法,也只得安下心来,随后我和她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真正过上了野人的生活,慢慢的她对我也放松了警惕,有一天早晨,在她出去觅食的时候,我从山洞里跑出来了,用洞里锋利的石块把山崖上的藤条砸断再一根根把它们接在一起,利用这些藤条我逃离了山洞,我在原始森林中瞎闯了几天,这才遇到了上山打猎的两个缅甸人,他们随后把我**了原始丛林,跟野人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了,我已经不会说话差一点也变成了哑巴,后来,我从滇缅公路进入到中国境内,并在保山定居下来,迎来了全国的解放。全国解放后,我在保山林场找到了工作。
李本一讲述的经历离奇,让他父亲和周四海听了嘴张的老大,可信吗?
此时此刻,他如果说在缅甸的丛林被外星人抓去了在他父亲和周四海眼里看来都是真的,百分之百的可信,没有任何怀疑的地方。
“本一,我的儿啊。全国解放后,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四川找我?”
“我在缅甸原始森林和野人生活的那两年,过着原始社会野人一样的生活,使我有了自闭症,不愿意和人交往,因而就没有到四川找你了。”他的回答有他的理由,但李教授和周四海听了心里还是有些不太满意。
“哦,原来是这样,孩子呀,那几年真是难为你了。”他父亲难过地说道。
“本一,算你命大,”周四海插上话,对他说道,“也是苍天有眼,算好那天晚上你被野人抓去了,要不,第二天你也死定了。”
“是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李本一轻描淡写的问了他一句。
“你被野人抓去后,第二天早晨,连长王永存去查哨,发现两个哨兵都在那晚被暗杀掉了,回来清点人数时你又神秘失踪,所以他肯定的说你叛变投敌了,在山洞里他还把我捆了起来,叫我老老实实说清楚在那丘我们三人被抓后的前后经过,我跟他说你不会叛变投敌,并说是你把我从敌人的水牢中救了出来随后我们干掉了鬼子的哨兵这才逃回来的。他半信半疑,当时,我已经预感到情况不妙,叫他马上带领部队转移,他却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鬼子的大部队已摸到了我们的驻地,并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随后全连战士拼命冲杀,奋勇还击。混战中我和一个日本鬼子抱着一起滚下了山崖,当场就砸了晕死过去,那场战斗除你我幸免于难外,全连战士全部战死,英勇牺牲。”一想到那场让周四海刻骨铭心的战斗,想到那无数条鲜活的生命瞬间便倒下,长眠于异国他乡的原始森林,周四海就有想哭的感觉,他眼里噙满泪水。
“哦,原来是这样呀!”李本一说了一句。
“啊,太惨了。”周四海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呜咽着说,“那场战斗就像一场恶梦,时常让我从睡梦中惊醒。”接下来他们三人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周四海又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
他们就这样说说停停,停停说说,不觉漫漫长夜便这样过去,东边已露出了曙光,迎来了新的一天。
“父亲,昨晚我们相见,确实是我心中多年来的一大快事。现在大家心里想说的还很多,可我们大家今天还要工作,先聊到这里,天已经亮了,等以后找一个时间再坐下来好好的聊聊。”李本一对他们说道。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我们三人的这种关系,除你们两人以外,不知还有谁晓得?”
“这点你放心,你爸爸我一大把年纪了,做事肯定不让你为难,我现在是被打成‘走资派’,四海还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云大里面都是被‘专政’的对象,我们跟你的这层关系是不会对别人说讲的。”
“这就对了,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对谁都不能讲,包括家人和孩子,如果讲了,不小心传了出去,对你们不好,对我更是不利,我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就要掉了,到时就跟你们一样要被‘专政’的,或者挨枪子儿也说不定……不能讲啊!”
“你放心,我们又不是小孩子,非常时期,政治运动搞得那么紧张,历害关系我们心中明白。”周四海也说了一句。
“那就不留你们再坐了,快些走吧!趁现在街上的行人还不多,要不然过后街上的人太多眼太杂了还不好出去。”
“好,就这样,大家都各自保重.”来到屋子外面的院落中,李教授对他儿子说道。”
“爸爸,你要注意身体啊,过些日子,我会去云大看望你们的,再见!”李本一说完,把他父亲的肩膀搂住和父亲热了一下,随后又把周四海的右手紧紧的握住,说:“过些日子,我一定去你家坐坐,我们俩还有许多知心话还没时间讲呢。”
“我的家在小西门,你父亲知道的,我在家等着你。”周四海紧握着他的手说。
李教授和周四海随后依依不舍的跟李本一在他家大门后面相互道别,随后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周四海跟李本一分别二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结束了,那天早上他没有回家,和李教授一起回到了云大。
第二十二章无法相信
过后的几天,日子也是和往常一样出奇的平淡,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周四海照样每天都到云大去接受学院革委会和群众的管教,老老实实的做人,表面上看着他平静没事,但他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了,在他前半生的戎马生涯中,李本一是他最好的知心朋友了,两人先是同学,然后是战友,在抗日战争中经历了血雨腥风的生死考验,在李本一神秘失踪后的日子里,周四海无时不在怀念他这个亲密的战友,这个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在昆明放映的时候,他邀约全家一起去电影院看了一次,随着电影中故事情节不断的深入发展到达**而电影中寂然响起那首《怀念战友》的主旋律时,他当时就在影院中默默的跟着哼唱起来,那首主题曲跌宕起伏,高亢悲壮又把他拉回到过去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让他想起了无数牺牲了的战友,那首主题曲深深的打动了他的心,让他泪流满面的把电影看完,电影散场后,他还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发呆,最后是女儿子惠对他说,“爸爸,电影放完了,您还发什么呆,回家吧!”他这才“嗯嗯”的答应着站起身来。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个人默默的走在后面,没有跟家人说话,和妈妈走在前面的女儿天惠小声的对她妈妈说:“妈妈,爸爸刚才看电影时肯定哭了,他的眼睛现在还是红红的,用手袖揩了好几回呢。”
“管他呢,”妈妈说,“你爸爸看到电影里英勇牺牲的解放军战士,他就会哭的。”
回到家里,他夜不能寐,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又一个人悄悄的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书房,泡上一杯清茶,点上一支烟,回忆往事,忆起过去的往事来,当然,他怀念得最多的还是神秘失踪了的李本一。
周四海前半生疆场横刀立马,出生入死,险些几次在战场上命丧黄泉。但冥冥之中似有神助,他都一一躲了过去,活了下来,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此话并没有在他的身上应验,所谓的“幸福”后来并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而相反厄运是接踵而来,建国后的几次肃反运动他都小心的躲过,但66年**亲自掀起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他却被狠狠的揪了出来,随后从他家里搜出一张他穿着美式国民党军服和美国飞行员克劳士中尉的合影照片。有了这些所谓的“证据”,他被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过后便是戴高帽子,挂大牌,坐土飞机游街,接着是蹬牛棚,遭毒打,遭受各种各样的酷刑,又使他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在缅甸那丘日本鬼子的牢房中的那些岁月。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过去,在他乡,是一个外来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意志的摧残和躯体的迫害。而现在却是在自己的祖国,是同胞对同胞之间的迫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后者的迫害对人心灵的创伤和打击更大,更使人感受到人不是人,同胞不是同胞。让周四海不得不想起了周恩来总理在“皖南事变”后批评国民党的某些人而写的诗词“同室操戈,相煎何急”。这样没有尊严的活着也让他想到过自杀,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但转念又想到家中三个尚未**的孩子时,他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周四海又捡回条命来,蹬牛棚一年过后,他被押送回家,接受单位的监督改造。他回到家后,儿女们都怕他远远的躲着他这个“牛鬼蛇神”。
周四海没有几个知心朋友,解放后在单位和社会上也交了几个,但随着各种运动的轰轰烈烈的开展,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掀起,那些跟他要好一点的朋友也对他敬而远之,把他看成是瘟疫一样不敢靠近他的身边。要说谁是他的知心朋友嘛,他心里面承认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李本一了,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也不会在李本一失踪多年后不远千里来到四川成都找到李本一的父亲。随后想方设法的把他父亲从四川美院调到云南来工作,并在他父亲生病住院时无微不至的照料,就像是服侍自己的父亲一样。
自从见到李本一后,周四海每天都睡得很晚,他怀着一颗希翼的心盼望着李本一哪一天夜晚来敲响他的家门,然后他泡上一壶清茶,俩人在他家里再作一次长谈,一起回忆他们俩出生入死的岁月,那些逝去但又让他们难于忘怀的往事,他想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
他等啊,日子一天天过去,就是看不到李本一的身影,他想:也许他工作太忙,在过些日子他一定会来的。
他等到的却是一场更大的浩劫,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
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吃过饭后,跟妻子说了几句话,就走出家门朝云大方向走去,他要到李教授的家里看看,好些天都没有见到李教授来家里玩了,跟儿子李本一联系上后,他珍藏的那幅唐伯虎的古画是否已经捐献给了国家?他要去看看。
李教授见他来找自己,心里也高兴,欢喜地说:“哎呀,四海,这些天我也想到你们家去,刚好你现在来了,要不,今晚我也要去找你的。”
“呵呵——”周四海笑了,说:“李教授,我们还是有缘分,几日不见,还怪想着对方的嘛。”
“四海,不是我说大话我夸你,”李教授满脸高兴地说,“认识你是我们一家人的福气啊!”
“哈哈——”周四海大笑,他说:“看您老说的,惭愧,惭愧。”
坐下后,李教授给他泡上一杯茶随后又递上了一支香烟,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支,各自把嘴里的香烟点燃后两人坐在沙发上抽着。
“本一来看您了吗?”周四海喝了一口茶小声的问李教授。
“没有!”李教授吐了一口烟子说,“这小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我们那一次在他家里见面后,就没有来过,我这几天在家里是坐立不安,天天晚上都睡得很晚,一心想的就是他会来看我的,可左等右等的也不见他来,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再不来看我那我就要生气的啦,在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做父亲的?”
“他刚调来昆明,换了一个工作环境,又当了大官,肯定是很忙碌的,过些天他一定会来看您的。”
“四海啊,你这个人就是好,无论做什么事都把别人摆在第一位去着想,可命运对你一点儿也不公平,你胸怀大志,也想着要为国家出力却一点也施展不了抱负,太不应该啦。”
“您也一样嘛,李教授,正是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不也打成‘走资派’了吗?还说我呢。”
“是啊,我们都一样,都是被‘专政’的对象,这国家不知是怎么了,怎么就容不得我们这些人呢?”
“我也说不清楚,这世道扑朔迷离,忠奸混杂,人心叵测,让人提心吊胆的过着。”周四海也感慨的说。
“不说了,省得烦心,”李教授接着说,“四海,我想送一件东西给你,在楼上,我去拿下来。”说完他站了起来,自个到楼上去了,周四海坐在沙发上,心里猜想着李教授会送给他什么东西,便坐在沙发上喝茶等着李教授,不一会儿,李教授手里拿着一卷画从楼梯上下来,到他跟前,把手里的画递过来,说:“四海,你我相识一场,虽然不是父子关系却又亲如一家,我一个穷教书的,没有什么给你作留念,这幅画就送给你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周四海接过来后打开一看,见是那幅价值不菲的唐伯虎的古画。惊得他心里一阵慌乱,嘴里赶紧说:“送给我?您——”稍许,他镇定后,睁大眼睛,一脸的惊愕,望着李教授,“您老不是要把它送给国家的吗,这幅画我受不起啊!太珍贵了,李教授。”
李教授看他一脸的迷茫,对他笑了笑,解释说:“四海,你别想得太美,这是赝品,不是那幅真迹,它是我回国后花了好长时间,下了好多的功夫才临摹出来的,不过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了,不值几个钱,给你留作个纪念吧!”
“哦,原来是这样,”周四海提起来的心这才放下,细细的端详着手里的这幅画,看了一会,总觉得手中的这幅画跟那幅真迹是一模一样,不由得赞美的说,“您老的画技无法说的,临摹得真假难辨可以假乱真啊!”
“你不是吃这碗饭的,当然看不出来,”李教授说,“也倒是这两幅画一般人是无法分辨真伪的,要水平高的专业人事才能分清楚。”
周四海紧接说:“虽说是赝品也是难得啦,这些年您把它藏在哪里了,竟然没有被抄家的那些人发现?”
“呵呵,我这个家还有哪里可藏东西的地方呀,”李教授指着墙上的**画像说,“不就是放在**他老人家的身边,就放在这张**画像的画轴里,”李教授最后强调说,“放在上面那根画轴里面,下面的画轴里放的是唐伯虎的真迹。”
“你老这一招还真灵,不知骗过了多少人呢。”
两人随后又抽起烟来,香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李教授感叹的说:
“世道也是这样,就像这两幅画,真假难辨,**里的人也是这样,看着谁都是道貌岸然的,都高举着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伟大旗帜,属是属非还得走着瞧才行。”
“李教授,”周四海吐出一口烟子后叫了他一声,说:谁才是真正的**员,谁是谁非还真像您所说——走着瞧。”他望着李教授又说,“说好听一点,我们都是党外人士,说难听一点我们俩人都是阶级敌人,但是,我们都有一颗爱国之心。”
“我早年留学法国,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西方国家人民的生活是十分了解的,资本主义国家并不像报刊杂志说的那样可怕,也不是到处充满着无家可归流浪的穷人,不是没有人情味,当然不同的社会制度都有着缺点,但也有好的一方面,后来,在日本东京的早稻田大学教书,没有来中国之前生活是很幸福的,来中国后,看到自己的祖国还是那样的贫穷落后,心里总之不是滋味,新中国成立后,心想中国**一定会把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搞上去,可建国快二十年了,还是一穷二白,人民还是贫穷,国家还是强大不起来,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人不仅不懂得搞经济,还误导中国人民走歪路,让人民心中总认为越穷越光荣,越自豪,这是哪门子事?社会主义道路是这样走的吗?我不知道**要把中国带着走向何方?做什么事都要讲阶级斗争,在现在的中国还会有那么多以人民为敌的坏人吗?**人嘴上倒是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力量,可做起来就不是这样了,不左就右,更可怕的是**人看不到西方国家好的方面,总认为自己走的道路正确,夜郎自大,说井底之蛙也不为过。”
“咦!”周四海用手指放在嘴唇边,随后小声的说:“李教授,我求您啦,少说些好吗?您这些话是反动的,说不得呀。”
“不怕,我是说给你听嘛,只有你才是我最相信的人,这些年我受够啦,说一下,泄愤一下心中和不满情绪。这样,心里才会好过一些。”
这时桌子上放着的一张旧照片引起了周四海的注意,他顺手拿在手上看了一下,其实他手里的这张照片在十多年前的四川成都美院李教授的宿舍里时也看到过,这两天李教授想家人心切,又没事时拿出来看看,以解心中的那份孤独。
“李教授,这张照片看来有些年头啦,本一两弟兄还穿着日本的学生装呢。”
“是的,你说的没错,这张照片是在日本东京的一个相馆里照的,那时他们两弟兄还刚刚上初中,十一二岁吧!”
“他俩弟兄长得一模一样,要外人来看很难分辨啊。”周四海看着照片上李本一两兄弟说道。
“当然喽,他们小时候就搞出好多笑话来,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个当爸爸的都觉得好笑啊!”
“本一好像有一块胎记在左手臂上,”周四海无意之中说了一句,“青紫色,比铜钱大些。”周四海看着手里的照片又记起些往事来。
“什么?”李教授听了失声叫了起来,“青紫色胎记?你——”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顿时瞪的老大。“你是不是搞错啦,他手臂没有胎记,”李教授说,“我大儿子手臂上没有胎记,这点我当父亲的不会搞错,肯定是你搞错了,看走眼啦,四海。”
“我想也是,当时在缅甸那丘被鬼子抓住后在牢房里,本一也跟我说不是胎记,他说是鬼子用皮鞋踢伤的。”周四海对他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李教授听了他的话惊得“腾”的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亲眼看到了他手臂上的这块胎记?”
“当时我只关心他的死活,对他手臂上的这块胎记也没有细看,本一也说不是胎记,是鬼子给踢伤留下的。”对李教授的反常周四海没有去细想,看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的李教授说道。
李教授又重新跌坐在沙发上,他心里此时迷茫一片,心里不禁的问自己:“咦,这是怎么了,难道说自己搞错啦,从日本带来中国的是李本二,而不是李本一?”可他明明记得自己从日本带回中国的是大儿子李本一嘛,他一下子如坠入云雾之中。他努力的想着过去了的往事,想从中找出一个正确的答案来,无奈任由他怎么想都找不到答案,一下子心力憔悴脸色苍白瘫倒在沙发上。
周四海此时见他脸色苍白一下子没有精神,赶紧关心的问了一句:“李教授您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他有气无力的说,“我有些胸闷,气不顺畅。”
“我陪你到医院看看。”
“不必啦,我想一会儿就好的,不麻烦你了。”
“去看看嘛,您老这样的年纪,要关心自己啊!”
“我想到楼上去躺一下,没事的,躺一下就好。”
周四海劝说李教授到医院去看看,他不答应,只好把他搀扶到楼上的卧室里让他睡在床上。
“四海,你回去吧!我没事,躺一下,睡上一觉就好的。”李教授躺在床上说道。
周四海给他掖了一下被子,见他需要休息,不想在打搅他,随后便走下楼来拿着李教授送给他的那幅画回到家里。
周四海从李教授家出来后,李教授在家中床上是躺不住了,今晚周四海给他无意中说起的事让他找不到南北,让他发蒙,眼前迷茫一片,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细细的回忆着往事,自己从日本带着回来的是谁?是李本一还是他的弟弟李本二,他慢慢的回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一些过去的事来,他带着儿子回来时在轮船上正值夏季,本一在轮船整天是打着赤膊穿着背心,并没有看到青紫色胎记,不是李本二嘛,这事真是蹊跷了。他在床上一分钟都躺不下去了,看看手表还是8点不到,就走下床来,此时他主意已定,他要去找李本一,要亲自掀起他的衣服袖子来看看到底他手臂上是不是有胎记,他要证实,要弄个水落石出,他随后锁上门走了出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