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恃强凌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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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废庙,无僧无道也无女尼,只有残破的围墙和一座空荡荡的大殿。
殿后紧连着一间小暖阁。
暖阁内门开在大殿后壁上,和大殿相通,外门朝后,直通后院,内门、外门和大殿正门年久失修,均无门板,只余门框,黑洞洞地敞着,三门直线贯通。
庙堂尽管破败,早已断了香火,却有一无顶的茅厕设在大殿后院一角,不知应付何人方便,拉撒粪便藏污纳垢似乎比供奉香火还要重要。
樊道隆一行人慌慌进庙,身上衣服早已湿了几分。
那雨来得猛下得暴,乱山荒谷内果有山洪卷下,轰隆隆地远远传进庙来。
他们拿出干粮,胡乱啃上几口,当午饭又作晚餐。
奇怪,刚刚止住饥饿,夜空上竟又出了星星。
樊道隆解下几张草席,让妻子和弟媳领钟华睡进暖阁,自己和钟涛、钟尧睡在一起,把顶窄点的席子铺在地上喊:“钟俊、钟育,你俩躺这顶席上。”又扯过一张宽点的对马英说:“大侄子,你和我家钟灵在这顶席上将就一晚吧。”
马英一步跳到钟俊、钟育跟前,张臂搂上二人,脆生生地笑道:“伯父,我跟这俩小兄弟睡。”笑着,毫不迟疑,把席一抖,展在暖阁内门口,扯过钟俊、钟育,和衣便躺。
樊道隆不好勉强,随便一瞥二盐贩:“二位咋个歇法呢?”
大眼一笑道:“好说,不是天冷,俺俩就歪在盐车上了。反正今晚省了店钱。”
庙外山洪依然传来阵阵轰隆声。
殿内黑色渐如锅底上泼了墨汁。
天上无月,群星争放光辉,可惜星光有限,只能把破庙的前后两院染得像是地上铺了一层点点滴滴的淡霜。
雨后的大殿内外一片幽静,一片阴森,无人上供的破庙里大概已无什么灵气,只余一层鬼气朦胧。
钟俊、钟育先是缠着马英打听潼关新学的情形,最后相继发出鼾声。
钟涛、钟尧不甘示弱,也用鼾声应和。
只有盐车上的大小眼高枕难眠,黑暗中白白地把目光逼进暖阁,贪婪地直咽唾沫口水。
道隆妻忽然轻唤:“老二家,陪我上趟茅房。”
妯娌俩摸索着走出暖阁外门,隐入大殿后院中……
盐车上滑下来两个盐贩,他们老鼠一般轻巧,蹑着手脚溜出大殿门口,绕过大殿山墙,也向后院摸去,二人先躲在大殿外廊下一阵咕哝——
“敢吗?”
“怕个***,逃荒的。”
“尽娃子,济啥事?”
“还有那位年轻学生……”
“球啦,嫩毛孩。从了,明天还一道走;不从,干了后窜他娘的。”
“盐车不要了?”
“盐车……全当逛了窑子!”
后院墙角的那座茅厕里,樊家妯娌正在蹲坑。
突然,冷不丁茅房门口马英捏着腔叫:“婶子,我是马英。”
马英飘然而入,又用低音叫道:“婶子,别吭声。盐贩子,是孬种。他们来了。我送您俩出去……”未等话尽,马英陡出双手,飞快地把樊家妯娌轻轻托出茅房后墙。
马英自己却很快地装模作样蹲在茅坑上。
二盐贩果然尾追而至,他们提着胆子,悄悄溜进茅房,一眼瞅见坑上的身影,二人色胆大张,一齐奋力前扑……
他们一下扑进一场恶梦:蹲坑的马英晃眼间蹲在茅房后墙上。
二盐贩一头栽进茅坑,黑暗中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声张,半天缓不过神来,等吃力爬起身时,茅厕内外哪里还有人影?二人马上闻出一股腥臭的粪气,四只手也全粘乎乎,并且嘴上也有粘液,沾满了梦想不到的尿星屎渣……
大殿内,马英身侧的钟俊开始说梦话:“马英大哥……潼关新学……”
重回殿中的二盐贩高一声,低一声地乱吐乱浸起来,先后爬下盐车,捂着心口跑到殿外“哇哇”不止地翻肠倒肚。
马英暗中捂口直乐。
暖阁里不知是哪位婶子的呼唤:“马英侄子,过来,咱们捋捋家常……”
次日黎明,二盐贩心怀鬼胎,远远地拉在后边,再也不敢紧跟,四只贼眼珠子远眺着樊家一行人的背影,逐个扫描不止。
道隆妻扶着车架,和丈夫走成贴肩,望着前车的马英,不住跟丈夫耳语。
樊道隆脸上动容,倏露肃然之色,低叫出声道:“马英贤侄!老汉……谢你了。”
马英略略回首,丢过两片顽皮的笑靥:“伯父!都是同命人,出门一时难嘛!”
“唉!是啊是啊。”樊道隆转又嘱咐妻子,“忍者为高。此事不可再提。”
昨日一雨,冲坏一桥。
桥坏处又恰是樊道隆他们的必经之地。
此桥木版平铺,宽约十尺,长却十丈,贴水架设,桥面距离河面顶多一步来高,桥下无有石礅,只有两排木桩支撑。
昨日暴雨骤至,今日水浪汹涌,一股股激流冲击在木桩上,激起一团团乱蓬蓬的浪花,水珠迸溅桥面上,响声甚剧,骇浪惊人,尤其桥的正中一段,木版已剩半边,桥宽只余大约五尺不足,另外半边可能已被昨日的无情山洪掳走。
樊道隆全家顿时望桥止步,望水兴叹,不敢轻渡。
他们正应了“近怕鬼,远怕水”的俗言。
马英走上前:“伯父!让我先过。这桥上我路熟。”
樊道隆颤声:“不可,自古水火无情,绕绕道吧!”
马英一昂头:“没处绕,这是有名的黑牛河。”说着,依然推车而上,直奔半塌的险桥。
樊家全家为之提心吊胆……
那马英居然神奇地把第一辆车子顺利地推过桥去。
后岸众人掌心无不出汗。
赶至河边的二盐贩见状,小眼也立时变成了大眼……
马英抖胆,连推二车。
“哇——马大哥!”樊钟华挑头高叫:“过去啦,又过去啦!”
马英屹立对岸,隔河向樊氏全家招手。
樊家全家牵大扯小,手拉手地小心翼翼过河。
被丢在后岸的二盐贩嘶声大喊:“喂!那位……小兄弟!也帮我们一把呀!”
道德妻气恨恨地一甩手:“甭管他!让他们翻到河里喂老圆。”
马英倒是一摇发辫:“好歹总算一道来的。”他竟当下又折了回去。
马英很快又推上大眼的盐车。
大眼从后边跟着,扎刹着两手比推车的马英还要紧张……
第一辆盐车又被马英顺利推过桥去。
马英又最后推上了小眼的盐车。
小眼盐贩跟在马英背后连叫:“小兄弟,小兄弟,小心点……”观其模样,比大眼更为狗熊。
盐车十分怕人地又被推上了那段半塌的桥面。
马英奋力抓紧车把,口中倏问:“喂!老乡,昨天喊我小老爷儿们,今天喊我小兄弟,咱们到底谁当哥,谁当弟?谁当孙子,谁当爷呀?”
小眼隐隐听出马英问话不善,一时无法回答,只好搪搪塞塞道:“嘿嘿嘿……出门人,不分大小,不分大小。嘿嘿嘿……”
小眼突然笑止,桥上情势倏变。
小眼骤一发愣,一下跌在桥板上,嘶声一串号喊:“哎呀!我……天哪!我的盐哪!!”
原来,马英一脚踏空,手中盐车坠水直下,马英身形一挺,单足稳在桥上,车梢带套着他的后颈,紧绷绷地挂着已经没入水中半截的车身,他极力挺着,居然未被拖入急流。
可惜危局也即一瞬间,桥下恶浪冲击盐车,剧烈起伏几下,马英颈上车带“咔嘣”两断。那辆落水的盐车浮了两浮,逐浪而去,转眼无影无踪……

小眼号喊连天:“小子!你……陪我盐车!”
事发太快,令人难以反映,隔岸众人齐呼“马英——”谁也无可奈何,桥上马英处之泰然,冷冰冰一瞥小眼:“嚎什么?这是你求我,不是我故意,你不是说过‘全当逛了窑子’吗?”
小眼大急,吃惊地反问:“逛……谁说的?”
马英“哼”了一声:“昨晚大庙中!”说罢迈步过桥。
小眼翩然醒悟,手捶桥板又号:“我的盐哪……”他终于也跌跌撞撞地追过桥去。
黑牛河的对岸,顷刻一片吵嚷……
两个骑驴的阔佬,膘肥肉满地匆匆从对面奔到樊道隆一群人跟前,慌得坐垫子斜挂在驴肚子上,脸上急色比丢了盐的小眼盐贩还要惶促,他们连珠叫道:“还不快跑!前面鹰嘴谷来了截路的……”二阔佬不及细说,更不待众人细问,催驴上桥,一冲而过,转眼逃过黑牛河。
桥头众人吵嚷虽止,但却乱上加乱。
樊道隆急中询问马英:“鹰嘴谷在哪儿?离这儿还有多远?”
大眼盐贩抢着说:“过了前头山弯就是。”
马英刚刚险中脱险,此刻却镇定万分,立眉竖目道:“大伯莫慌,我去看看。”说着,一把从推车上拽下自己的书箱拧身便走。
樊家两妯娌伸手没有拉住,扬声高叫:“孩子!不……敢去。”
马英稍一转身:“婶子放心,我一个穷学生,土匪劫我什么?”喊着,快如流星,闪过山弯。
小眼突又猛醒:“小子,别走……哎呀,他溜了!”喊着拔腿要追。
大眼来股聪明:“莫追!前面有匪。再说,你没瞧出,那小子……咱们惹不过!”
大家正在慌乱,忽然发现没了樊家小五和小七。
樊道隆急忙寻找,一眼看见钟俊拉着钟华正沿着一条荒草山沟奔跑。
道德妻急得大喊:“钟俊,钟华——傻孩子,哎呀,娃们儿吓蒙头了!”
樊钟俊拽着小七弟回头招手:“妈——俺俩在这儿藏藏!”
樊道隆暂时舒口气:“也好,他们躲躲也好。”
一阵过去,谁也不敢吭声,山道上再无来人,更不见马英返回,空山荒道,寂寥无声。
大眼终又说道:“土匪刚刚截了骑驴的,不会蹲那儿不动,等着人家找人抓他。走,咱们过去,老停在这儿不是办法。”
道德妻先前行,奔向小五、小七藏身的荒沟。不久,她又喊:“大哥,大嫂……”她手指荒沟哭起来:“沟里没路,那头连着山道哪!这俩孩子怕是顺沟又上山道,追赶马英去了。”
“不好!快追!”樊道隆二话不说,推车急赶。追了一阵,根本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却见两个盐贩推着一辆盐车,早奔在他们前头。
鹰嘴谷,状如一只山鹰卧谷口。
樊家眨眼丢失两个孩子,再也顾不上土匪残忍,只顾拔步前行,刚刚转过一道山弯,一下便来到鹰嘴谷口。
那谷口密草丛生,一丛杂草“哗”地抿向一边,草丛后突然发出一声冷森森的低吼:“过路的,停下!”
前面的二盐贩一下瘫倒路上,盐车翻在路中央。
樊家妯娌“啊”了一声。
一群娃儿齐扑各自的母亲,母子们抱成一团。
樊道隆腿肚发软,马上换上一副拼上一死的面容,抬头看看岩下发声处,只见紧贴山道五尺外有一巨石,如把石锁紧锁着山道谷口。那方石上端坐一人,无法辨认老少,只可断为男士。
那人黑纱几乎遮严面部,只余两只暴目在外,清瘪瘪地射出两束精光,他的两腿分叉,双手置于膝上,其中右手握着一柄红缨包着的短枪,黑黝黝的枪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路上众人,像是随时都要勾人索命……
不容多看,不容多想,蒙面汉突又冷冰冰掼下一句:“前车上推的什么?”
大眼鼓胆回答:“盐……盐……”
“盐车留下。滚!”
二盐贩不敢搅缠,互相扯着爬起,向着前路作梦似的撂起步子,刚走两步,蒙面人突又一喝:“站住!往回滚。”
二盐贩赶忙折头,望着巨石向来路后退,退着退着,猛掉头,逃得屁滚尿流……
蒙面人又盯上樊道隆,声音依然冰冷:“老汉!你们干啥?”
樊道隆少顿回答:“到陕西逃荒。”
蒙面人语低三分:“去吧!莫误了我的事情。”说罢轻轻一摆枪口。
樊道隆浑身一震,抓起车把向一群孩子瞥个眼色,推车急朝前行。刚行数步,忽又放下车子,扭头向那石上汉子抱拳一礼:“多谢壮士放行!”
哪知身后石上已无人迹。
潼关道上,残阳如血。
樊氏一家,慌慌躜行,一路喊叫着钟俊和钟华,脚步伴着哭声。
前道上终于又现一村。
道德妻淌泪道:“大哥!歇一会儿吧。一进前面村子,钟俊、钟华就再找不到咱们了……”
忽然,山音回荡中飘来两缕孩子的哭声。
众人立刻住口,纷纷眺望来路。
道德妻急忙登上一块崖石。
“妈妈——伯父——”后面的哭声逐渐清晰。
道德妻狂喜至极:“大哥!是小五,是小七呀——”
樊钟灵率领一班兄弟,冲到婶子前头,他们发疯地狂呼乱叫失而复归的弟弟的名字:“钟俊——钟华——”
团聚,重逢,半日之间似是过了半个世纪。
一家七人又成了九人。
道德妻拧着钟俊、钟华的**嚷:“傻孩子,娘差点丢了两块连心肉哇!”
道隆妻一个劲地替重返怀抱的侄儿掐掉身上头上的山荆杂草。
小五、小七手脸均有挂破的斑痕。
他们诉说出一段奇闻——
“妈!”樊小五先嚷,“俺俩躲进那山沟,想斜抄过去看看那土匪是不是牛天祥……”
小七也争着讲:“是了,我们就和马英哥一起用石头砸死他……“
“哎哟”道德妻爱抚地瞪起眼来,“你们咋会认识那匪头牛天祥咋会跑到这里来?傻!”
两个孩子一咽,他们事先好象没想这么多。孩子,毕竟是孩子。娃娃,到底是娃娃。在孩子眼里,搬架云梯,恐怕能扒下天来。
樊钟俊立刻又说:“妈!那山沟,岔道多,我们追到了一条小路上,我们看见……”
“五哥,让我说!”樊钟华挺起小胸脯,“俺看见马英哥啦。他没看见俺。他和一个瘸腿老头推着一辆车跑,跑得快极了,一下子就钻了大山!”
樊钟俊又作添补:“他和那老头推的像是盐贩的盐车……妈!我还听见马英大哥喊那老头‘爹’呢!”
一行九人,更加惶急地前行。
三个大人的脸上全部阴沉沉的。
樊钟灵忽又撂一句:“大!马英他们推的肯定就是那盐车。鹰嘴谷的那土匪不是让盐贩子扔下盐车走吗?”
道隆妻大为不解:“嗨呀,马英难道会跟土匪是一伙?”
道德妻也开始怀疑:“这……这可难说。世上的人哪,样儿多!就那盐贩子,你能看出是孬种吗?咱县的马大班头还披着一身公服哩!”
樊道隆点点头,忽作仰天叹息:“唉!出门不利哟。咱咋交了个土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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