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恃强凌弱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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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夏家湾突然接到一封转帖。
团丁们围着议论纷纷:“县上有官军,何须调咱民团去剿匪?”
“就咱夏家湾吗?别村去不去?”
“这是插着鸡毛的紧急转帖,有民团的村子都有份。”
“快把帖子往外传吧,这是县府调集民团协助剿匪的大事。”
“城东闹土匪,官兵自己剿去呗,把平日捆绑老百姓的劲头拿出来呀!”
樊道德颇带成见:“这是马班头的手令。他算老几!”
有人心中忐忑:“姓马的如今是代县府发号,咱们胳膊扭不过大腿。”
民团团副站出来:“团长,让我带咱民团去。你大哥刚受一场虚惊,你也心里不净,这次你在家好了。”
夏家湾民团刀明枪亮地出了村。
就在民团出村的这一晚,樊家合家大小集在客厅议论白天发生的事情。
正在互作猜测,忽然,十一岁的钟华隔门见院墙上有团人影,他当即指墙高叫:“伯父!你看……”
樊道德扭脸外瞅,也立时叫道:“大哥!墙上有人……”
话落,枪鸣,一弹穿窗而入,客厅后壁上立刻掉下一块泥皮。
“不好,有匪!”樊道隆一声惊喝。
当下又有两声枪响传来,全都射在窗台上,迸起一层砖屑。
当时,客厅内仅有一支长矛,樊道德一把操到手中,急口低呼:“大哥,前门出不去了,快开后窗……”说着,反手闭上厅门。
钟育、钟尧匆忙抱住樊道德双腿,一个喊“大”,一个喊“二叔”。
钟涛抢过一张木椅,死死顶住门背。
道隆妻一把揽上樊钟俊。
道德妻忙把桌上的铜香炉子抓在掌心。
樊钟灵急得大喊:“大,我们拿大刀去吧?”
樊道隆泪已出眶:“来不及了,人家扑住门啦!”
正乱间,院内传来一串“咕咕咚咚”的跳墙声,并夹着两声低吼:“樊老大,樊老二,出来!”“敢喊,杀你全家!”
樊小七年最小,胆气却壮,居然也抱住了父亲手中的长矛。
樊道德脸已煞白:“大哥!今晚要出大事。快!”说着一口吹灭油灯:“你快领孩子们跳后窗吧。大嫂,你们都先走!”
樊道隆话不成声:“道……德……”
樊道德压低声音:“大哥!怕也没用。都顺后院暗道走,出村到山神庙后等我……咱们逃出一个算一个。”他掰开小儿钟华的双手:“小七,松手,去,都走,快跟大伯走,土匪有快枪。”
厅外乱枪响起,客厅的门板已被击穿两洞。
土匪们又足有五、六人乱喊:“樊老二,出来,我们要烧房啦!”
夏家湾又成了油锅。
土匪们有人趴在樊家的院墙上,朝着樊宅外面打枪镇唬,不让左邻右舍靠近。
村中男女老幼只闻呼喝叫喊,无人敢出敢动,更无人敢接近樊宅大院。
樊家客厅内很快剩下了樊道德单枪一人,他强压恐慌,抽冷子破门而出,只见他人出枪出,一矛扎进拦在门外的一名土匪肚脐上。
随着土匪的惨号,又一阵乱枪响起,樊道德左臂血出。他倒地一阵翻滚,来不及查看伤情,危机中滚到一侧的厢房屋角边。
被刺穿肚脐的那具匪尸又挨了不少同伙的枪弹。
樊道德滚身的墙角处,此时也有一匪,见樊道德暗影中翻纵过来,劈手便是一条刀光。
樊道德急中腾身,长矛来不及掉头,狂呼一声“呀——”就势倒使长矛,朝着背后拼命一戳,只听又是一声惨号,长矛的后端硬生生刺入那匪裆中……
那土匪下阴立破,血水混合尿水淌出裤筒……
又有几条黑影同扑樊道德,领头者正是吴四。
樊道德被逼退一道墙下,已经无路可走,又有一弹射来,中了他的右胯,同时月影下又一齐刺来两把贼亮的匕首。
樊道德长矛撑地,忍着剧疼借力上跃,两缕刀光又来,在他双腿间一穿而过。
樊道德空中一声怒吼,坠身之际长矛又出,矛尖巧巧地扎进吴四咽喉,直从吴匪腭下穿入,又从脑后透出。
吴四一把腰刀临死之际也同时砍进了樊道德的下腹,从樊之腹部砍入,又斜从臀部透出。
两蓬血花,两条身躯,同时仆地。
余匪甚众,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他们开始在樊宅砸厢破柜,纵火烧房,一时前后院内,陆续火起。
樊家大院成了火海……
土匪们扔下同伙的尸体,拽着樊家的几头牲口,逃遁出村。
枪声彻底断了之后,村邻们才敢奔扑樊宅救火。
死里逃生的樊家老小,围跪在樊道德面前,谁也不忍拔下砍进他身上的那柄腰刀……
樊道德在惊天的哭嚎声中勉力睁眼,万分吃力地问道:“大哥!娃娃……们哪?”
樊道隆急答:“都……在。”
“逃吧!哥……家,住不得了。咱家,树大招风啦。我把娃们……托给……你!”樊道德声音渐止,双手无力地握住扎在身上的那柄罪恶的刀柄。
他们哪里知道,樊宅烈焰腾腾,火光熊熊的时候,宝丰县衙内的马班头正在举杯独酌,口中默默念叨的是:“樊家,不知到底还有几块官宝?”
事发后的第三天头上,樊家仍沉浸在一片哀痛中。
樊道德的白茬棺木旁,众子哭号。
民团团副刚刚率团归来,他悲愤地扼腕怒叫:“樊先生!这是圈套……我们一进县城,便被窝在察院住下,后来县上放话,说是城东的土匪闻风溃退了,就……就又叫我们撤了回来。谁知……家里……先生,这是圈套!”
棺木被缓缓抬出樊宅。
道德妻披发追棺、拦棺号喊:“道德!我也跟你去吧……”
道隆妻挥泪力劝:“老二家!只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快松手,让道德……安静点走。咱啥也不为,得为几个孩子想想啊!”
漆黑的夜,漆黑的天,黑漆漆的樊宅已近乎一片废墟。
道隆妻忧心忡忡:“他大,陕西,就好过?洛川县到底是块啥地方?”
樊道隆耐心解释:“光绪皇上都逃过陕西,三秦大地也是天子脚下。咸丰、同治年间,回军和捻军在那儿和官军连年征战,大片良田荒芜,杀得路断人稀,地方一直没有恢复元气,河南的移民在那里开荒当客户的多哪!我打听过了,洛川、宜川、韩城三县交界,咱要去的洛川黄龙山,是块三不管的地方。闯闯吧,兴许能闯出条活路,好把孩子们拉扯**。荷锄侯雨,不如决堤!”
这天,夏风揉着麦穗,像饥渴的孩子抵奶吸乳一样。
安葬罢二弟的尸骨,樊道隆决计说走就走,一刻也不再停,这不是一般的逃荒,他完全是要逃命。
他把两辆木轮推车摆在院里,装被褥、装碗筷、装鞋袜、装路上需用的一应东西。
他吩咐老大儿子钟灵:“灵儿,去,把你二叔那身血衣抱来。出省了、离家了,到了陕西埋个衣冠墓,逢年过节,给你二叔烧份纸!”
道隆妻也交代孩子们:“记着,有河有桥的地方,都是阴阳界,别忘了喊着点你二叔!要不,他的魂儿就过不去,就跟不上咱啦!”
乡亲们都来送行。
樊道隆嘱咐民团团副:“俺家那地,往后民团先种着,收成养咱民团。民团可不能散,土匪也别再惹,特别是那宝丰县衙,可比土匪更在上,是官吊死民啊……”他突然止住话头,似是不敢再说。
九人二车,二女七男,洒泪登程。
走不尽的盘肠道,翻不完的沟和岭……
山风撕着心弦,山泉敲出呜咽,野花无精打彩地散落道旁坡上,红的像血,黄的像泪,布在路边坟头的那白花,白得孝布一样……
樊道隆独推一车,长子钟灵为父拉车梢。
道隆妻也推一车,四根拉绳上牵着钟涛、钟尧、钟俊、钟育四弟兄。
道德妻背着钟华紧跟车后。
车辙内掉有一串串汗珠子。
樊门合家沿着一道河堤西行。
堤下流水顺堤东去,水中树影拌着人影。
头顶一片天,水里一片天……
天在地下,地在天上,乾坤在一片模糊中颠倒。
小车要过一座桥。
道德妻吩咐背上儿子:“钟华!喊你大过河过桥。”
于是,骑于母背的樊小七娇娇嫩嫩地喊:“大!过河呐,过桥呐。”
前边的五位小兄弟也立时齐声呼唤:“大!过河呐。”“二叔,过桥啦……”
山不欢,水不笑,天愁地惨。
路上的日子难以算,水可以涮走日月,岭可以遮住时日,这又是新的一天。
说它新,它就新,其实并没有新在那里。一开初太阳仍是恋在东山坡不愿起身,到正午前面突然出现一座凉亭。
樊道隆的车梢上换成了钟俊、钟育拉车。
道德妻推车后跟,大嫂和另外三个子侄给她拉着车梢,樊小七坐在车上。

道隆妻问:“他大,潼关还远吗?”
樊道隆回答:“明天准到。”
后来,人进凉亭,车停路边。
凉亭里已有二人在乘凉,亭子外边也停放着两辆小推车。
樊道隆领自己一家坐进亭内一角,随口向先到的二位打个招呼:“凉快呐,老乡,贵干哪?”
两位推车汉均有40多岁,一个大鼻子小眼,一个大眼小鼻子,见问,也问:“嘿,老哥,听口音不近。我们往潼关贩盐,你们干啥?”问话间四只眼珠大小不等地朝着樊家两妯娌身上乱飘。
樊道隆拉一群孩子围在身边,示意弟媳和妻子也坐:“逃荒,到洛川当客户去。”
二盐贩打火吸烟,目光隔着烟雾仍旧直朝对角处的樊家妯娌胸口打旋。
凉亭,名副其实,亭下,凉风习习,暂时一股清爽,颇为宜人。
樊小七忽然指着亭外山崖上一只卧鸟大叫:“瞧!那是什么鸟?身上那么花。”叫着奔出亭外。
樊钟灵没动:“管它,大山大林子,有百兽也有百鸟。”
其余几个小兄弟却纷纷跟出。
“别乱跑!歇会脚,等会还得赶路。”道隆没加强拦,扭脸看见弟媳靠着亭柱又在垂泪,立刻皱眉一叹:“他二婶,别难受。”
樊道隆摸出烟锅:“当年我就担心……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二盐贩嘴闭着,眼珠子一直挺忙,听不清樊家的谈话,却见樊道隆文气气的,他们跷起小指挖耳朵,大眼扯小眼:“唷,眼珠子掉啰!”
小眼不好意思:“你,小心自己吧。”停停又说:“人,交了桃花运好。看,一个逃荒的就合俩女人;咱,两人合一个,还让你独占!”
大眼轻轻一踢小眼:“放屁,只吃过山珍,没尝过海味,咋知我的东西不好?”
大眼又要伸腿,小眼急忙改话:“大哥,你说这世上的女人,是笑着中看,还是哭着中看?”
大眼不加思索:“谁喜欢张着嘴哭哇?”
小眼甩一下小辫:“外行,外行。我倒喜欢泪美人!”说着,偷指一下道德妻:“瞧,多招人。”
二盐贩正在偷偷取笑,亭外又来一少年。
此少年刚一露面,立刻令亭内众人侧目,只见他貌美照人,柳眉丰目,鲜衣纶巾背一书箱,一团靓气,像个青春学子,年约十八、九岁举止不雅不俗,少年的顽皮中夹带几分成年人的持重。
二盐贩见面熟:“喂,小爷们儿,来来来,凉快凉快。”
少年面如桃花,腆然走近樊道隆:“老伯好!”
樊道隆挪身让少年坐下:“小兄弟要往哪里去?”
少年忙又欠身:“先生长者,晚辈不敢平称,我往潼关上新学。”
樊道隆触动旧好,不由面现喜悦:“啊,好好,上学好。巍巍中华,江河日下,并不乏泛泛武夫,所缺者正是饱学之士。要用心,要用心。安得长绳系白日,莫向光阴惰寸功啊!”
少年欠身又是一礼:“先生说话,晚生爱听。”
樊道隆一笑:“学生,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一扫樊钟灵:“晚生单名单姓,名叫马英,今年18岁了。”
樊钟华和一帮哥哥跑回亭来,略一呆愣,手指亭外:“大伯,北边长云了。”
众人急出亭外,果见北边峰岭上堆起大团云雾。
一行九人变作十二人。
马英把书厢放到樊家车上,也帮樊道隆扶着车子。
二盐贩尾随其后,两双眼睛更为忙活:“看天,看地,追寻樊家妯娌和马英。
头顶云块迅速加厚。
山道倏然变狭,两壁加一坡斜铺在面前。
其坡甚陡,山壁峭立。
众人停车,望坡稍歇。
大眼忽然开话:“远路客倌,咱们联帮上吧?”
樊道隆欣然同意:“多谢。”
小眼一眨眼:“都是出门人。来,一回上两辆,先上你们的。”又指樊钟华:“小孩儿,你在下边看着盐车。”
于是樊道隆架车,其妻和马英一人一边提着把,三人连推带抬,樊钟灵仍在前头拉梢,四人一车,缓缓爬坡。
道德妻架起另一车,二盐贩帮她一人一边提着把,三人同样又推又扛,四个孩子一齐拉梢,七人一车也缓慢爬上坡道。
二车不敢靠得太近,预防前车滑坡,有意错开一段距离。
樊道隆车上多了马英,觉得比走平道还省力,侧脸望望身后,第二辆车子竟被撇开好远。
道德妻架车,倒是吃力之极,有随时退下的感觉,侧脸瞅瞅帮自己提着车把的两个盐贩,发现他们并未认真看路。她不好意思吭声,双腿狠狠加力,很快累得面容惨白,气喘咻咻,涔涔热汗顺颈直淌,**外两片胸衣直冒热气……她无奈地低声央求:“大哥……吃劲啊!”
下流的男人最爱听女人软弱无力的央求,二盐贩很显然算不上男子汉中的上品,二人暗暗一乐,各自勾头塌背,状如老牛爬坡,两颗脑袋有意无意地直磨擦道德妻的**下峰……
道德妻当然更加无法声张,直白的脸蛋阵阵发热、发烧……
终于,道德妻发觉二盐贩所用并非真力,她语带双关地骂起了前边的四个孩子,分明是指桑骂槐:“兔娃子,别使假劲呵。”紧接又半带哀求地唤一声:“二位大哥……”
喊声一发,大小眼果然使出了全力。
只是道德妻却突然感到双手一阵发麻,低头猛见二盐贩两双肥掌分别捂在自己左右手上。
她叫不得,丢不得,脸上更烧,足底“咚咚”两下,狠劲跺向两个盐贩脚背。
二盐贩一齐龇牙咧嘴,居然“嘿嘿”讪笑。
小眼悄声发问:“大妹子,您是那老哥的二房吧?老哥真有本事,能生这么多娃儿,都是你生的?齐整整的多像你!”
小眼还要说,道德妻“呀——”地一声高叫,猛力把车把按到坡道上,伏到车上泪浸浸。
车前四子全被拽翻。
二盐贩惊呼声中死劲稳住了推车……
樊道隆一车已到坡顶,忽闻后面呼喝,掉头返奔坡下,顾不上招呼马英,可等他奔到弟媳车前时,马英却后发先至,已把道德妻扶起,口中不住问着:“婶子,碰着哪里?”
道德妻狠狠剜了两眼二盐贩,无力地回答:“没!我……推不动了。”
马英俊眼一闪,似已料出隐秘,柔柔一笑,故作不知:“婶子,您歇着,让我来。”
樊家的第二辆推车终于也爬上坡顶。众人略作休息,红日早已不见,云团压低头顶。
马英一指天空:“走,赶快下去推。两位大婶和几个小兄弟都别下去了,我和伯父还有这两位大哥四人推一车,一次上一辆。”
二盐贩心中有鬼,不敢另有建议:“行行行,反正上边也得有人看车。”
第一辆盐车又终于上了坡顶,樊钟华跟着车子。
长坡下剩下最后一车。
马英对樊道隆说:“伯父,您也歇着,这回……”他一扯钟灵:“让这位哥哥跟下去就行了。”
樊道隆想说什么,马英轻手暗扯一把他的衣衫。
下坡的路上,马英和钟灵落在后面,二人不知说些什么,钟灵面含会意之笑,他悄悄告诉马英:“知道,刚才二婶对我说了,这俩伙不是好人。”
最后一车,又至坡半腰。
这次大眼架车,小眼拉梢,马英、钟灵各帮助提着一根车把。
车至半坡时,大小眼全累得两眼发直,浑身衣服水洗一样。
马英、钟灵也各扎老牛犁地式,喘着气叫:“推呀推呀!别使假劲。”
正行间,马英忽然“咳”了一声。
倏忽间樊钟灵一个闪身,一下歪在推车一旁。
马英也脚下一滑,双手抱定车把猛地向着坡上一脚跌倒,把一辆沉重的盐车拖得向后一退。
大眼赶忙往坡上猛按车把,一条车腿压住一只脚背。
小眼身如石卵,一扯之下向后仰面翻个跟头,一头撞在车梢上,辫子根处立起一个大包。
马英和钟灵急纵而起,又双双扑住车把,同时朝着坡顶大喊:“快来推车——”
坡顶众人齐下。
只有道德妻坐着未动。
车子好不容易全部上了坡顶,道隆妻感激地拉住马英:“大侄子,让你帮大忙了!”马英好看地一笑:“婶子,我跟你们一路,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小眼盐贩脑后大包已呈紫色疼得直挠后脑。
大眼盐贩不住哼唧:“哎哟,我这脚咋给压肿了?”
马英挺难为情:“都怨俺俩没推好。”
小眼却只有苦笑:“没啥,没啥,都是出门人嘛。”
众人正在说话,两道电闪抛下一声焦雷,如注大雨顿然从天而降。
大眼当下不顾脚疼,急喊一声:“前边有大庙,快避雨吧,小心山洪……”他仄楞着一只脚,抓起车把奔在最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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