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道大王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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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灵、钟尧、钟涛、钟育一齐围拢樊道隆,陪着养身的老人缓缓后退、后退……后退中,他们痴情地望着这石上正在接受众人欢呼的同门手足。
马英缩身也退,她退向自己丈夫一边,望着公爹,也望着生身的父亲……
司马师陡叫:“英儿……”
马英当即返回爹怀,泪中一语,竟是:“爹!我信钟秀。出水方知是白莲!”
父女分手,马英又退,仍退向丈夫身边。
司马师撩步奔至樊道隆:“亲家!有老夫替你看宅护院,咱们先回吧!”
老五钟俊、小七钟华骑墙难下,突然齐叫:“伯父!不能把我二哥一人撇在山上!”说着,直追马英。
鲍玉莲更为难,她成了一株雨中的冷丁香。
樊钟秀跃下方石,分开众人,扑向自己莲姐:“莲姐!”
鲍玉莲突然有些气喘:“二弟!钟秀!咱们家,最恨的是土匪啊!”
樊钟秀反倒气如拔山:“姐!你放心。以匪制匪,以毒攻毒。你回去,侍侯爹娘,替我行孝。若遇好人家,赶快定终身……”
黄龙山,山在改装,人在变样。
那片白骨垒垒的草洼子,后来被开垦成田。
一条涧边,盖起木屋。木屋门口悬起一块牌匾,上写:黄龙山剿匪民团司令部。
马英早又恢复女儿装,正在指挥一队团勇跑步跳涧。
老五、小七更健壮,他们在率队攀崖,对劈单刀,还有少数持枪者不断对树瞄准,对石瞄准,对鸟儿瞄准……
樊钟秀愈发仪表堂堂,俊逸中多出了几丝柔秀之气。他伫立在指挥部的木牌旁,微笑着轻唤:“刘宝贵!公道箱做好没有?”
刘宝贵回报:“刚刚做好。”
樊钟秀命令:“迅速派人下山,一村不许漏掉,赶快挂出去!”
一令既出,当即见效,猴头垴、白雕口上最先出现了两个升斗形的小木箱。
木箱安在两根衫树桩上,木桩插在乱石缝中。
木箱上四面有字,全都写着:公道箱。
黄龙山区的村村镇镇,不久之后均相继竖起了公道箱。
山乡集镇上,村街小巷内,一时间鸣起敲锣吆喝声:“喂——乡民听真啰!公道箱已立,民团有令,如有匪情,人人有责举报,知情不报者,以窝匪通匪论罪。”“喂——公道箱已立,团丁与民平等!”
锣声当当,响彻四方,山乡居民,争看公道箱……
有户山乡财主家,其房其院甚堂皇。
转眼又逢麦熟天。
财主家忽然进来几名团勇,领头者,樊钟俊。
樊钟俊姿态甚倨:“周掌柜!黄龙山团部又来讨搅了。”
周财主温良恭俭让:“呵,樊五爷好。里边请。”
一桌酒菜摆上。
周财主姿态更恭:“五爷!民团四季奔波,为地方兴利除弊,几股流匪毛贼闻风丧胆,真是多赖黄龙山了啊!只是呀,今年欠收,赋税年年升科,我家开支太巨,简直入不敷出,仓中所存小麦仅仅五石了。”
樊钟俊一味豪饮,口中大嚼,只是随口支唔:“唔唔,呵呵呵……天不侍侯,知道知道,最难当的是财主嘛!咳咳咳……”他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周财主殷勤斟酒:“我是想……请五爷转告二爷,今年的助剿粮免我一半怎样?”
樊钟俊举杯大乐:“哈哈哈……好说好说,周掌柜一方……开明……之士!”他忽然呜呜啦啦,舌头变短,醉态不支,歪在桌上结舌大叫:“茅房在哪儿?我要……撒尿。”
周财主无法送客,把樊钟俊和三名团勇扶进一房安歇。
一直睡到夜半时分,樊钟俊方才酒醒,他陡然拉门大叫:“周掌柜!周掌柜……”
三名团勇也叫:“周老财!怎么把门锁了?”“姓周的!开门呵。想害我们不成?”“不好,外面有贼……”
一行四人拉得房门山响,并朝院里放枪。
周财主合家惊醒,一时呜哇乱叫,他们也全出不了门——周家的大房小房全被人从外面反锁。
于是全院乱喊:“捉贼!捉贼!捉贼啊——”
满院子枪响人乱……
樊钟俊等人喊叫最烈,并且骂不绝口。
待到吵闹声息,房门全被弄开,周财主挨门寻视一遍,顿时跌地大号:“我的麦!我的粮食……哎呀!仓房被盗。”
樊钟俊沉下脸来:“姓周的!你耍什么花招?讹诈我们山寨不成?昨晚用酒灌醉我们,又把房门反锁,我们若不发现有贼,你他妈还装睡不醒呢,怎么门一开,粮就丢了?丢了多少?快说!黄龙山民团大半靠自食其力,今天你分文不捐,还想倒打一耙,劳资赔得起你。说!到底丢了多少粮食?真丢假丢?你他妈有名铁公鸡,一毛不拔,还想栽赃蒙人。不行,走,咱们进山说话。”
周财主哭天抹泪,一时有口难辩。
樊钟俊暴跳如雷,仍旧不休不止。
末了,周财主只好低声下气,作揖求饶,指着仓房直说好话:“五爷!五爷五爷……你看,真的丢了小麦足有十几石哪!”
樊钟俊劈手一把,揪住周财主衣领不放:“胡说!放屁!昨天你亲口说家里存粮不足五石,怎么一丢就成十几石了?”
周财主无奈躺地撒泼,拍手赌咒:“五爷!我若谎言,天打雷劈!”
樊钟俊怒目横对:“哼!放屁不疼,赌咒不灵,助剿粮限你三日内亲送黄龙山,颗粒不许短少。少我半斤八两,咱们县衙过堂!”

猴头垴山口处,一群团勇把辆马车推过公道箱。
团勇甲扶车大笑:“樊司令治财主,妙计无穷。”
团勇乙捧腹直笑:“铁公鸡成了落汤鸡啰!”
樊钟俊追上来:“呃,保密。等着吧,姓周的这两天还会再送来一车饶头儿哩。”
年年雪,雪绵绵……
白满坡,瑞满滩……
黄龙山一带的穷乡僻壤间,无数的寒门小户人家,清晨各扫门前雪。
扫雪人有的抡着扫帚望天发痴:“天哪天,要是下些面来,这年就好过了!”
奇了,心诚则灵。
不止一人,不止数家,真的有人扫雪时从门洞里,在墙根下,或者鸡笼边、灶房口,惊喜地发现雪地上扔着一袋小麦面……
面袋上全都写着:“拜年、拜年、拜大年……”
山民百姓,欢天喜地,插香焚纸,叩谢上苍,不少人窃窃私语,奔走相告:“黄龙山……黄龙山……”“这是黄龙山干的!”“樊司令,顾咱穷人啊!”“这下过年,可有扁食吃了。”
有人莫名其妙:“黄龙山哪来这么多细米白面?”
有人倒是聪明:“嗨,砸大户,济穷人,珍珠出在鳖身上……”
笑声化开漫天雪……
这一天,北风凛冽,空中雪花,又在肆虐。
刘宝贵踏雪打开猴头垴的公道箱,从中取出一页麻纸,略略一看,急揉成团,顺手扔向岭下。
岭下正有一人浑身雪白,沿着雪坡滑上掠下,面目不清,滑行间倏一伸手,刚好接住刘宝贵扔下那纸团,驻足细看,揣入怀中,飘滑疾去,轻如飞絮……
刘宝贵尚未走进指挥部,便听见司令叫他:“刘宝贵!”
“在!”
“今天又逢五,公道箱开过没有?”
“刚刚开过。”
“有无乡民举报?”
“没……没。”
樊钟秀略一思忖:“去吧,给我叫老五。”
樊钟俊很快就到,后跟随身一团丁。
樊钟秀头也不抬,冷冷一指门外雪地,又一指五弟和刘宝贵:“去!都给我跪到门外去。”
二人不摸头脑:“二哥!”“司令……”
“跪!”樊钟秀拍案作色。
樊老五,刘宝贵不敢违令,迟疑着跪了出去。
飞雪很快把二人抹成雪人。
樊钟秀坐回原位,翻开一本旧书,书名《太平御览》。
门外,由于团丁报信,围上了不少团勇。
马英、小七也急急奔来。二人进屋大叫:“钟秀!”“二哥!”
落雪已化湿了老五和刘宝贵的脖颈。
樊钟俊大失体面,雪地挺身直犟:“二哥!该杀该剐,来个痛快,何必钝刀割人?”
樊钟秀这才摔书而起,急至门口,掏出一团皱纸道:“刘宝贵!这张举报信是谁从公道箱里取出,又偷偷扔在岭下?”
“啊?”刘宝贵坐在雪地上。
“钟俊,是谁吃了人家油馍不给钱,又摞砖砸了人家油馍锅?”
“二哥!我……”樊老五大泄其气,一下抱住了脑袋。
樊钟秀冷冷一笑,倏又回屋坐下,拣起书本重看。
马英无奈:“自家兄弟,有话明说,瞧你怪样!”
樊钟秀二次摔书,怒指二弟一吼:“大丈夫明人不作暗事,让老五自己讲!”
樊老五的随身团勇侯保义“扑通”也跪在了雪地上:“樊司令!那天……樊团副不是故意。他,多喝了几口酒……”
“呵?侯保义,原来你也知情?小七,取钱去,让两位知情不报者速去瘦狗岭还钱,向人家卖饭的陪情道歉。”
结果雪地上就剩下了樊钟俊,他已冻得颇为够呛。
马英不便再讲,暗朝丈夫一怒呶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怎么既打又罚,双管齐下?”
樊钟秀一斜马英:“咱大最恨土匪,我也最恨土匪行径。让他多冻会儿,好醒酒。”
忽然有人报告:“县上闫团长上山来了!”
闫惜民踏雪而来,四名马弁紧跟,猛见樊钟俊窘相,忙问:“老五犯了团规?”
樊钟秀答非所问:“闫叔为何冒雪登山?”
马英悄对闫惜民耳语。
闫惜民不由扬声大笑:“小事,小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行不顾细谨嘛!老五,起来起来,下不为例即可。”
樊钟秀伸手一挡:“慢!己不正,焉可正人?钟俊你说,喝酒再醉,如何处置?”
樊钟俊连冻带羞,满面赤红,牙齿打着架道:“灌屎解酒!”
“好!”樊钟秀一下失去司令威仪,孩子似地鼓掌一呼,“一言为定。增加军规第五条——谁再酒后无德,灌屎醒酒!”
军令奇特,笑声大哗……
樊钟俊弹跳而起,自我解嘲,一把拉住马英双掌:“二嫂!二哥好狠。冻死我了,暖暖手吧。”
马英笑推五弟:“不知羞。”
笑声更烈……
落雪如织……
闫惜民朗声称赞:“好哇!樊老二。果然名不虚传呵。怪不得七镇十八乡联名上县,请求为你颁发‘公道匾’呢。公私分明,不避亲疏,你可真是公道大王!”
“闫叔!烤把火吧。此行有何要事?”樊钟秀脸上顿时又显出几分柔秀。
闫惜民这才回答:“别无多事,特来和你告别。后天我要带队前往直隶保定操练新军去了。”
此刻,门外又有人报:“樊司令!山外奔来一支马队,好像全有兵器,离咱山口,不足二里了。”
众人一齐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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