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剑下有情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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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逐陆的怒涛正在暗中迅猛地掀起。
这天,督军署内陈树藩与两个心腹张藩、张鸿远对弈取乐。
吴沧洲立在陈的身侧默默观棋。
张鸿远贴在张藩背后指手划脚。
陈树藩不甚在意地笑着:“二人欺一非好汉,吴参谋长,有何良策?你也想学陆总督坐山观虎斗吗?”
吴沧洲悠悠然:“观棋不言真君子嘛!”
陈树藩:“你当君子,我要全军覆没啦。”
张藩:“督座主帅,俺是小卒子,你定有高招在后头。”
陈树藩:“什么高招?雏凤清于老凤声,不觉前贤畏后生。”说着提车过河。口中轻喝:“将!”
二张立露吃紧相,琢磨再三,撑起一士,暗呼:“厉害!”
陈树藩抚案斟酌,自语:“你们结党,让我独立难支。”
张藩一下话出棋外:“军座!提起结党,我倒想起,自您参加督军团会议回来,省城四围的军中人士往来穿梭,蚂蚁行雨一样。我还真担心有人结党哩。”
陈树藩不再看棋:“结党不怕,怕在结党营私。”
张鸿远击掌:“着哇!自古以来,哪有结党为公的?不营私,结党何必?据报,西安外七路中,除了咱们高陵一路常有人出入胡景翼兵营……”
陈树藩双眉连蹩,顿时没了棋兴,挥手令二张退去。
陈树藩唤过吴沧洲:“吴参谋长!闫惜民与樊老二两代交好,已成世交。你知不知道?我与闫惜民早年在保定军校也有同窗之谊呵。”
吴沧洲:“唔。”
陈树藩又问:“闫惜民颇有资历,世故老到,这次参加新军训练回来,我把他安在樊钟秀之下,不知他对樊可有倚老自傲之举?”
吴沧洲:“这个……卑职不知,我只知二人皆为宽厚君子,一向处得十分融洽。”
“啊——”陈树藩背手踱步,突然发出一令,“去,草出一纸委令,即刻抽调闫惜民到军署供职。我倒不怕你们两个河南老乡在我军署结乡党。哈哈哈……”
吴沧洲急剧应变:“军座!谢您信任。”
潼关。
樊钟秀、马英、鲍玉莲送别三弟樊钟尧。
樊钟尧带着侄子樊应洲。
营门口早备下一部中型汽车。司机座上坐着马水旺营长,两名卫兵趴在司机楼上,全部荷枪实弹。
樊钟尧问:“二哥,我这次来怎么没见闫大叔?”
“升啦!”鲍玉莲回答。
樊钟尧颇为吃惊:“生了?恁大岁数还会生?生个啥娃?”
马英“扑噗”一笑:“晕!升官啦!闫团长到军署当参谋去了。”
“哦——”钟尧哈哈大笑,“升官啦!官升几级呀?”
马英一瞥嘴:“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明升暗降。”
樊钟秀眼斜马英:“出言不逊,开口伤人。”
马英:“实话实说呗。”
说话间来到营门口。
马水旺跳出机楼。
樊钟秀摸出几块银元递给三弟:“钟尧,回去给咱大,劝他少抽水烟。”
樊钟尧:“二哥,家里有钱。咱们又开了二亩新荒。”
樊钟秀:“拿着,太少。我的月薪,不够弟兄们借。”
马英:“那叫借吗?军队中的事,说不定一仗下来,生离死别,全都成了死账。”
樊钟秀不乐:“小事。只要人家欠咱,总比咱欠人家强。再说,当兵的欠人账,会拿血还!”
樊钟尧抱住侄儿钻进车楼。
鲍玉莲把个软布兜塞给三弟:“钟尧,把这包罐罐馍给咱大咱娘他们捎回去。”
马水旺乐了:“哎!老妹子,老太爷稀罕这吗?”
鲍玉莲解释:“河南客爱烙馍,这东西比那强,老年人吃着省牙。”
马英佯装发怒:“马水旺,你比莲姐小一岁,凭啥喊她‘老妹子’?当了几天营长,就比人家大了?莲姐还是闺女家,哪点比你老?”
马水旺忙拧嘴角:“嫂夫人!你就爱掰嘴叉子,我若喊她‘大小姐’,不还是大小难分嘛!我马水旺虽然小一点,凭我这满嘴胡子茬,谁不说我老相?好歹,咱总算个大老爷们儿哪!”
“少呱嗒!”樊钟秀一挥手,“水旺!你条帚疙瘩戴个帽,总是每个人样子,身为营长,以后注意要正规。上车,开稳点。”
马水旺又坐上了司机座,口中嘟噜道:“要真能让我开部汽车跑买卖,我情愿不当这营长。”
小应洲突然瞧着妈妈叫:“妈!我奶奶也会作刀削面吗?”
鲍玉莲急扑车楼,在侄子脸上亲一口:“会!会!奶奶擀的面条,这么长呢。”她说着,双手一分,比了个长长的样子。
马英一下心动,也扑车楼,目中骤现揪心之色:“钟尧,回去给咱娘说,应洲夜里一咬牙,就是有尿……”
樊钟尧一笑:“二嫂,放心吧。咱娘把俺弟兄一群照望大,难道还不懂娃娃尿尿的事?呶,我也知道……”他顺手捏住侄儿小小鸡儿:“这牛牛一蹶,保准有水。”
鲍玉莲赶紧扭脸。
樊钟秀忽生两分怒气,一指车头上的两名卫兵:“您俩,下来!”
马英声音已颤:“钟秀,你……”
樊钟秀:“亮刀亮枪的干什么?有个大营长开车,就够钟尧威风了。我知三弟冒失,要不是怕摔着孩子,骑驴回去就行嘛!”
马水旺想争执:“团长!我怕路上不静,眼下,匪多啊!”
樊钟秀极果决:“土匪敢截汽车?他们不会玩这玩艺的。如果真有匪情,给我开足马力,轧!”
汽车开走之后,鲍玉莲独回住室,似是心事重重,这晚,她点起一盏鳖灯,灯苗吐得鳖舌头一样。
樊钟秀来找姐姐,姐弟俩灯下谈心。
“莲姐!钟尧老远跑来传话,这不是全为你好?家里既然都同意这门亲事,你总得吐个口风,咱们都大了。这么大的人了,再让父母总操心,就是……就是最大的不孝顺。”
鲍玉莲不置一词,坐得稳塔一样。
樊钟秀动心动肺:“姐!邓宝珊是丈夫!白郎过陕西那阵儿,我就暗中对他留意,此人,有骨气!”
鲍玉莲上身微摇,似是塔身要倾。
樊钟秀语音更笃:“莲姐!胡景翼在陕西军界,名冠三军,他给您亲自保媒,脸面值千金啊!”
鲍玉莲终于暴身而起,灯苗被她扇得直闪,她语出利箭一样:“钟秀!胡旅长的脸面比姐的身子还重?我说过终身不嫁,你要逼我食言?”
樊钟秀也暴然起身,语中似有泣血:“姐!这是何苦?不能误了终身啊!”
鲍玉莲猛然声悲:“樊家,容不下我,兵营,也难栖身。钟秀,明日送我一程……我走,我回咱河南老家……回玄武庙去。我想师父……桓林大师若还未回山,我当玄武庙主持!”
堂堂樊团长,一下小下去,小得又成了当年寻师学艺时的模样——他跪下了,跪抱姐姐双腿,呜咽暗泣:“莲姐!我也去……你还带上我……黑水涧的独木桥上,一人难行的!”
梦醒,人醒,天又睁开了困浸浸的眼睛。
兵营早操,操场上灌满了跑步声。
闫惜民突然返回樊部大营。
闫惜民来时,樊部兵营中士兵们东一簇,西一团,北一伙,南一堆,正在人人捧一大黄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地开早饭。
大军灶上,大冒紫烟。
闫惜民来匆匆,去匆匆,未吃顿饭功夫,他在樊钟秀夫妇陪同下又出樊营。士兵中有人窃窃私语:“瞧,樊团长文气;樊太太,棍儿气!”
有士兵端着饭碗打招呼:“闫团长,恭喜高升。来呀,再喝碗包谷糁子。”
星满天,灯满营,那晚樊部营中千灯万盏,灯火连片。
此一时刻,樊钟秀姐弟又在灯下夜话。樊钟秀手上托着一摞军服,军服上压着一支精美的小手枪。樊的脸上又呈现苦口乞求状:“莲姐!去吧。小小潼关兵营,真不是你久困之地。当初诸葛孔明受任于危难之际,立保刘后主;姐今日也算乱世受命,立保西京,陈督军特派闫参谋来营相请,也算他对咱没有低看,这里边也含着脸面和情份。”

鲍玉莲却又冷问:“怎么?又是脸面值千金吗?,姐与你扯着手长大,你不知我是看心不看脸的人?”
“不!”樊钟秀几乎叫起来,“姐!陈督军对咱家有恩,咱不可以怨报德。再者,凭姐高才,早该一展大略,纵使咱们姐弟厮守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檐下家雀?是大鸟要敢往山尖飞呀。姐,到军署去当书记官,在陈督军眼皮底下供职,对兄弟也是不无益处哇!”
鲍玉莲暗中更现冰冷:“嗬,钟秀,你是军人?还是商人?想拿姐姐当秤使,还是拿我当钱用啊?你话里咋有做生意的味道?”
樊钟秀急得跺起脚来:“呀!姐——你不是烧锅燎灶做针线的人哪!念弥陀念不出国泰民安。你……不要曲解我。军令如山,这不比胡旅长提的那亲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除非你离开陕西队伍中……”
“哦——”鲍玉莲终露惊怒与无奈。
樊钟秀忙捂己口,猛又松开:“莲姐!兄弟不是赶你。久困尘下,如何是好?民国了,革命了,民国政府比洪秀全更重视女子才华,孙中山手下多有女中精英。”
灯光下人影一闪,马英已至厅中,她站定身子开口:“有理。鉴湖女侠秋瑾,在咱中华红装中觉醒最早,举旗绍兴,埋骨西湖,与岳王美名彪炳千秋;廖仲恺夫人何香凝,真如腊梅一株,馨香四溢;还有黄兴夫人徐宗汉,黄花岗救护三军统帅黄兴,为民国保护了一位开国元勋;据说汪精卫的夫人陈群君,虽被传为母老虎,也有人说她‘确不寻常’。莲姐!人家都能气贯长虹,咱们……你比我马英有出息,我自从生了小应洲,这心,有时便离不开孩子的小裹肚了。姐,你的来日,该是一代天娇!”
鲍玉莲终于身软心软口气变柔:“好啊!你们夫妻,两张利口,我逼上梁山啦!什么一代天娇呵,闹不好我要成宰人的孙二娘!钟秀、英妹,今日一别,莫忘莲姐。”
三人抱头长泣。
鲍玉莲扯下旧衣,换上新装之后,也把那支小手枪腰中一插。
樊钟秀、马英失声大叫:“啊呀,莲姐!您不是神女,成天女了!”
拂晓,刘宝贵来报:“团长!鲍大姐出营北去。”
马英翻身下床:“呵?不辞而别?”
樊钟秀:“刘排长,她没有乘车?”
刘宝贵:“骑马而去。”
樊钟秀命令:“去!快叫马虎、李六二营长,追!替我暗中护送。”
白鹭原上又是马水旺驾车,破风疾驰……
樊钟秀急不可奈地坐在车内遥望前方。
铜川军署会客室内,吴沧洲参谋长故作悄音:“公道大王驾到,摆一桌咱们豫中风味的小酒席吧?”
樊钟秀忙作推辞:“谢参谋长!我有要务,不敢久留。”
闫惜民主随客便:“您放心。我知你的来意。”
樊钟秀一反常态,打躬九十度:“吴参谋长,闫参谋!莲姐来军署,我把她托付给二位大人。请看在咱们都是河南乡亲的份上……”
吴沧洲频频点头,示意对方勿言。
樊钟秀恋恋不舍地返回潼关,夫妻俩不由反复议论:
“钟秀!我忽然发觉,陈督军先调闫大叔,后请玉莲姐,是在折咱翅膀吧?”
“如果我们是在他身边插了两把刀呢?或许他是想要我成为又一个张藩、张鸿远,他好在长出一只胳臂来。怕者不去,去者不怕,莲姐已有明言,闹不好她会成为宰人的孙二娘!”
马英一阵叹服:“明白了,军人,都有军心。”
铜川军署,鲍玉莲到任之后,陈树藩觉得身侧像突然种上一株盛开的牡丹。这天,他挥退侍从,只余鲍玉莲在抄写公文。
厅中的屏壁上仍吊着那副猛虎下山图。
鲍玉莲无心观虎,却感到置身在虎口下边。
陈树藩暗趋鲍玉莲背后,作出看她写字的姿态,二人距离已越男女界限。陈树藩突然发问:“鲍小姐!听说您自幼长在樊家?”
鲍玉莲头也不抬:“父母早丧,义父母养我**。”
“呵!自古红颜多薄命呵。”陈树藩露出怜香惜玉状直把满口热气喷到鲍的耳唇上,“那么你与樊团长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啰?”
鲍玉莲耳朵一热,立时无言相对。
闫惜民及时进门:“督座,请到我房中一坐。”
陈树藩只好悻悻而出。
这天,陈树藩又借故独留鲍玉莲抄写函件。
壁画上依旧是虎视眈眈。
陈树藩又趋至鲍玉莲背后,疙瘩眉竟几乎摩着了鲍的军帽下沿,他无话找话:“鲍小姐,人云文如其人,您的字是字如其人呵。我看不仅自成一体,也可自成一家!”
鲍玉莲觉不出自豪,只感到身临深渊:“小女子献丑。请督军指教。”
“哦!我说的可是实话,言发肺腑呵,我们的汉字既象形又会意,您倒说说,譬如这个‘男’字,表明男人都是田中下力的人,可这个‘女’字,下半部分表示女家爱盘着两腿纺棉花,但中间……何必留下一个洞呢?”
鲍玉莲脸蛋一下血红,只好信口搪塞:“陈大人!小女才疏学浅,最怕别人穷根问低,况且世上好多事情常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啊!”陈树藩又趋近寸许,“小姐说得有理,好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自从小姐来到军署,不知您可否意会得到,陈某对您可是一片诚心……”
吴沧洲又及时进门:“军座!京中来电。”
不觉又是一天傍晚,陈树藩低令鲍玉莲:“鲍小姐!有份密件,在我房中,你去取来。”
鲍玉莲刚刚走入陈树藩的卧室,陈树藩却跟身而至,他随手掩上了房门。
鲍玉莲心中一惊,转瞬静如卧莲。
陈树藩陡然露出饥渴难忍之色,一把捉住了鲍玉莲的两只玉臂:“鲍小姐!不要拒我。本督对你一腔爱慕!”
鲍玉莲并未挣脱,更未惊叫,只把双臂震了一下。
陈树藩身上当下遭到一股巨大的绵柔之力,身如肉囊,一下被掼坐床头。他立时目暴淫光,色迷心智:“咦!小姐好大的淫劲儿!”
鲍玉莲不失文雅:“军座!看重军姿呵。我……已是有夫之妇。”
陈树藩一惊,但他焉肯甘心,更加淫威暴涨:“骗我。请你到我身边,是想与你同坐关中,事前我已查明,小姐玉洁冰清。”
鲍玉莲淡然一笑,面上飘过一抹红霞:“是吗?我若玉洁冰清,还望大人莫要染指!”言罢,拂袖欲出。
陈树藩急起相拦,倏又摆出威赫之姿:“告诉我,夫家何人?”
鲍玉莲冷下脸:“关中铁军首领邓、宝、珊,邓团长!”
陈树藩顿时松手,成了一架坠地的风筝……
白鹭原上夜沉沉。
有一荒村雾蒙蒙。
马水旺着一领商人大褂,骑马趟过渭河,悄悄密密地夜入一户民宅。
民宅主人是位少妇,闻声闪出,一言不发便接过缰绳牵马入棚。
看来他们并不陌生。
马水旺宛然户主一样,晃着膀子直入堂房。
少妇随后掩门跟入,点上一盏微亮的油灯。
灯刚一亮,马水旺便脱裤子,像一个大汗淋淋快要中暑的莽汉子突然看见了一池足可痛洗一番的清池碧潭似的。
四条大腿在搅缠……
余者全搅乱了,无法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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