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剑下有情 (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少妇挣出薄薄的嘴片吹灯,吹出微微的呻吟:“你,没良心,月而四十来一回,没二事,就会把人家揉死搓活。”
马水旺话中**喘吁:“天王老子也有……床上事,都要正经得……木棍儿一样,哪还有子子孙孙?我虽然干过民团、干过队伍,还真没……干过……女人。”
声音一起一落,尽是一温一柔。
“男人,都会哄人。女人,都是傻子。哎哟……水旺,慢一点嘛您!”
“谁骗你?不信罢咧。情是一根筋,缠谁待谁亲。咱俩有缘份,若不都是河南来的,谁稀罕你一个寡妇片子?”
女人呜咽更甚:“俺男人若不病死,哪有你这……趴墙豁的?当初俺再难,也没求你,是你……磕头喊奶奶,硬把俺……抱上床的。”
室灯又亮时,马水旺和少妇全都半裸着肢体。
马水旺从衣袋中抓出几块银元,摞在衣柜盖上。少年寡妇重新投怀送抱,声音更加凄切:“亲,亲什么?男人亲女人,还不是按着人家那一阵?像你,总是黑来夜去的,俺真嫌你……亲得不够哩。水旺哥,我是一棵无根草呵,黄也黄死,瘦也瘦死,你快领俺走吧,咱回老家去。这陕西的队伍跟土匪杆子没啥二景,啥干头呢!”
马水旺捧起女人脸颊,他知道女人的眸子里映着自己的面容,他把女人圆乎乎的脸蛋作镜子:“你拿眼贴到门缝上——扁挤人了!单是西京城的城圈附近,就有数不尽的英雄。”
女人明显的不相信:“拉倒吧,连称了王的樊老二都不断托你化装成商人出来买烟土,好人都在哪里?咱们还是回家好。”
马水旺从柜顶上摸出一瓶酒,“咕嘟嘟”一通猛饮:“家?有家我来陕西干啥?就是回,也得等我攒些卖命钱哪!”他又牛饮一通,咂嘴自语:“樊二哥买大烟,可不是抽的,他是要给弟兄们当止疼药用,可不是我趴你墙豁儿为解馋。”
女人的两眼瞪得突如两颗熟了的秋桃……
马水旺又举起酒瓶子。
酒瓶空了。
少年寡妇又把嘴唇送上来……
灯火又灭,话仍缠绵。
“水旺哥!带上你们团的买烟钱,咱俩跑吧……”
“混蛋!二哥待我如兄弟,老家我们是庄邻,日后让我头扎裤裆见他?”
女人终又抽泣:“我不敢在这儿住了,西边葫芦口一帮开酒店的,不是好东西。听人讲他们是铜川官军差来的探子。店里有个叫汪有信的,想来我这儿找便宜……”
“啊?你……你从了?吃了亏吗?”
“没。我在他背上咬了一块肉丸子。”
马水旺骑马出村时,启明星为他送行。晨风一吹,酒劲上涌,他一头跌下马背。
马水旺揉揉眼,哇哇想吐,但心里似是很清醒,拽马又上,勉力前行。走未多远,前面依稀可见两条官道十字交叉,道口处果然有座茅棚酒店。马水旺一下想起:这就是葫芦口了。他头一发胀,突又栽坠马下,连上三次,再没骑上。
酒,真是怪东西,可以让人产生邪劲,失去真性和定力。
马水旺已彻底的醉态朦胧,牵马晃到酒店门口,居然擂门大骂起来:“汪……有信,开门!出……出来。老子马……水旺,今天会会你。你他妈……啥熊玩艺,敢叫汪有信?”
店门很快在叫骂声中拉开,门口一下出现三人,其中一人开口:“卑人姓汪。客倌,您喝醉了?”
马水旺怒指三人,一锅连皮地骂声更烈:“汪有信,水,水中有信。老子姓马,药,药死老子吗?听着,往后少来……这一套。我是樊老二的营长,樊老二是,是我团长,以后村里那寡妇,老……子,三营长我,包了。你们谁他妈再上我碗里吞食儿,我……割他*****头子!”他胡言一片,一片胡言,最不该的是骂到后来,竟一把从后腰拔出一支手枪,直直地瞄向那酒店小门。
待马水旺彻底清醒之后,万料不到居然身在铜川军署的行刑厅中。他面对四壁的各色刑具不由浑身发抖,他被四名行刑手环在中间。
其中一名恶声恶气地问:“见过吗?这叫什么?”
马水旺不敢不答:“军棍。”
对方又问:“这个呢?”
马水旺又答:“夹棍。”
“这个?”
“水火棍。”
行刑手不愿多费口舌,接下去单用手指。
马水旺声音颤得厉害:“榆木枷、火头钳、老虎凳、锁子铐、手铐、脚铐、烙板、阴阳索、铁蒺藜……”
另一行刑手忽把一只瓦罐端过来,一下揭开盖口,又令马水旺细看。
马水旺立刻二目瞪圆:“蜈蚣!”
行刑手突又捧来一只瓷罐,刚一开封,马水旺一看之下便瘫倒在罐子旁边,失声大叫一声:“啊,蝎子!”
最末一名行刑手“嘿嘿”发笑起来:“看来,你倒有些见识。省事来吧,客!弟兄们先给你来个不用刑具的‘开门见山’怎样?”说着一使眼色,四人齐上,前边两人一人一膀,先扯平马水旺双臂,第三人蹲下死劲抱稳马水旺左腿,最后的那位弯腰托紧了马水旺的右脚腕,然后迅疾狠力向外一掀……
马水旺右腿发出一声脆响,“呼”地被掀得近乎平直,与自身腰杆成了一个放倒的“丁”字。马水旺未觉甚疼,只感到一阵剧麻,接着刚被掀平的右脚骤然间又被狠力上掀,直直地贴肩而起,皮肉腿骨发出一声木棒折断似的响声……
马水旺“啊——”了一声,立陷昏蹶,一脖子冷汗倾刻湿了衣领。
马水旺苏醒之后,如同游了一遭阴曹地府,迷迷糊糊地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密室,正式的审问这才开始——
“说!何处人氏?”
“河南宝丰。”
“来陕何干?”
“樊团长手下供职。”
“任何职务?”
“三营营长。”
“可是实话?”
“闫参谋、鲍书记官均可作证。”
审问立刻中断。
不久,陈树藩单独一人在又一间密室设宴,客人只有一个,竟然还是马水旺。
阶下囚倏成座上宾,马水旺受宠若惊。
陈树藩一副礼贤下士状:“难为你了,马营长,何不早说呢?让我们周瑜打黄盖。”
马水旺忍疼折身:“卑职酒后胡言,冒犯了军署弟兄。”
“不!”陈树藩连连摆手,“我只问你一件事,近来樊团长与胡景翼旅长究竟在商量什么军事?”
一阵密谈之后,马水旺被送进门口一辆小车,时间已是夜半时分。
陈树藩扒着车门叮嘱:“切记!所谈之事,严压舌底。日后陈某定会让你另有高就。”
“谢谢督军!”马水旺施礼抱拳。
小车连夜开出军署,又行驶在白鹭原上,直送马水旺堂而皇之地又走进那家青年寡妇的小院……
天近黎明,黎明前有阵浓浓的黑暗。
护送马水旺的小车又秘密地驰回军署,停在原来的密室门口。
司机原来就是汪有信。
陈树藩依旧静坐室内,清酒小菜宴司机。
汪有信也开始享受人生难得的殊荣。
“来,汪少尉,现在该是咱们喝了。”陈树藩亲为斟酒。
汪有信比马水旺更现受宠之色:“谢谢陈大人,卑职不会饮酒。”
“不必过谦,葫芦口的酒店老板,哪有不会喝酒之理?喝。”
饮酒中陈树藩突然问:“汪少尉,这位马水旺营长,你逮他来,又送他去,一来一回,你可认清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啊?他……樊部营长。难道有假?”汪有信颇为不解。
陈树藩自饮一杯:“假倒不假,我倒觉得他顶像另外一个人……”
“像谁?”汪有信站起身。
陈树藩又饮一杯:“当初白郎军流窜陕西,樊老二曾用麻袋装来一名白郎的舌头,我记得当时你也在场。”
汪有信当即陷入回忆,一番思索,猛一拍手:“咦,对,马水旺就是那舌头。”
陈树藩陡地离案而起:“不许外泄一字。今日送他走,算你有功;日后若泄露,便是有罪。”陈树藩取出一纸手令:“拿我手令,明日到银库取银五百,你的身份已露,葫芦口就莫去了。今晚先在这里安歇,作上一个好梦再走。”

汪有信感激倍至,旁顾室内一角已经备下一床,红帐绿纬,黄褥绣枕。
汪有信很快便扯起了鼾声,梦中又现出昔日的那条麻袋和袋中的白郎活口……
室门无声而开,四个行刑手悄悄地潜入密室,有两个轻轻把阴阳索套上汪有信的脖颈,各自扯紧绳索一端,一拉之下,汪的双腿一踡,再拉,汪的双腿一蹬,又拉,汪氏两腿僵直,终于一丝不动……
另两名行刑手早撑开了一条麻袋,飞快地把汪有信未凉的尸体窝进袋中。
密室外面,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隐隐飘来一声鸡啼,不似报晓,极像叫魂。
马水旺又出了小荒村,又骑上了那匹枣溜马,春风拂动他的飘飘长衫,他驱马走上渭河河堤。好自在,春风得意!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恰恰没马蹄。
几只白鹭鸟飞在白鹭原上。
马水旺晃脑又摇鞭,眼前一忽儿是与那年青寡妇**逗笑,一忽儿是陈树藩陪他饮酒。
想起寡妇女人时,他一路梆子戏,常得十分粗俗:
“女过二十五,
浪似大母猪。
站着能吸风,
蹲着会吸土。
擀面吸面醭,
扎火吸火柱。”
想起陈树藩时,陈督军在抚着他的肩膀笑说:“陈某保你另有高就……”
马水旺似又醉了,不由又放开嗓子大唱家乡调,两岸春风,一河绿波,人影马影,水中浮荡,他不仅唱得有滋有味,并且唱词忽又变得颇为附庸风雅:
“容颜若飞电,
时景如飘风。
草绿霜已白,
日西月复东。
华鬓不耐秋,
飒然成哀蓬。
古来圣贤人,
一一谁成功?
君子变猿鹤,
小人为沙虫。
不及广成子,
乘云驾轻鸿。”
正在自鸣得意,有人拦他马头:“先生,可怜可怜吧……”
马水旺急忙低头,猛见一位白发老头推辆独轮小车,车上坐着一位头发变灰的蓬头老太婆。
老太婆竟是一位瞽目人,她坐在小推车上的一捆烂被卷上,把只有豁口的粗黄碗举在马水旺的马前头。
马水旺心里一寒,忘形之色立退。
讨饭老人又乞:“先生,看俺一老一瞎,喂狼都嫌俺肉少,您少喝一盅酒,给俺一文半文吧!”
马水旺揉揉鼻子,揉出一股酸来:“老人家,这大年纪还出来讨饭,今年高寿哇?”
瞎眼老太破碗又朝上高了点:“穷人哪有高寿?等到今年麦熟,老头子五十整,我……大他一岁。先生,‘女大一,没饭吃’,您看,俺混到这份上了。”言出,干扁的眼窝里竟还能淌出泪汁。
马水旺勒勒马缰:“呀,不足五十,老成这样!”
推车老人苦涩一笑:“人到难处老得快嘛。”
马水旺掏出几枚小钱,“叮叮”地丢进老太的破碗。
“谢您啦,先生!木轮车又向前行。
马水旺突然勒转马头,追上推车的老汉:“老人家!”他又掏出两块银元。
老汉如同久旱逢雨,接钱跪倒河堤上:“先生……”
马水旺慌忙下马,一把扶起老汉:“大伯别这样,谁还没个三灾六难?陕西,种大烟的多,不好买粮食,你们到俺河南去要吧。千万莫再走河堤,堤上路窄,要是不小心,翻下河去……”
老太太瞎摸着像是也想下车:“先生!您也是东边河南的?河南人爱种粮,不缺粮,咋这么多河南客户也来陕西逃荒开荒呀?”
“这……”马水旺一时无法自圆其说,“大娘!那时因为……爱种粮,才,才跑到陕西来开荒嘛。”
马水旺又信马由缰走起来,两位老乞丐的模样再也扒不出脑壳,他仰面看着白鹭原上一拨儿又一拨的白鹭鸟,乞丐老人的模样慢慢幻化变形——
马水旺的母亲抱着一个死婴,在死婴脸上不舍地上下亲吻,喊着活着的儿子:“水旺……你顶上有仨哥,全都喂了狗。你下边有这个弟,这回……你替替你大,去把他埋在咱屋后吧。埋深点,别叫狗……再给扒吃了。好歹,你跟他也算弟兄一场!”
马水旺的老爹背着一捆家织布。
水旺的母亲好手巧,布丝织得横竖成条,组成蛮好看的花格子。
父亲蹲在宝丰县城街边上卖布,几个浪荡年青人老在他的布捆四周转悠。父亲卖布回来,沿山道背着钱搭裢走。
忽然七、八个年青人围上来,其中有人叫:“老哥,卖布发财呀。弄几个花花,俺几个还没吃饭呐。”说着,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捺住马水旺的父亲就掏。
父亲挣扎着喊:“救命……有截路的啦!”喊着,忽然瞅见八人之外,另有一人没动,于是忙改口叫:“三儿吗?三儿!我给你水旺哥花八石麦子娶亲,人家要我再加两石,卖了这布,我要籴麦呀!”
三儿上前制止:“别!这是俺……一个村上的。”
先出手的八人全愣,接着有一人死死掐上马水旺父亲的脖子,直到把卖布老头掐得舍吐眼翻,绝了气息。
也是一辆木轮车,马水旺推着妈妈逃陕西。
妈妈突然回头笑:“旺儿!妈老了吧?”
马水旺甩着汗瓣答:“妈不老,妈才四十多岁!”
妈又问:“水旺!妈丑吗?”
马水旺不好意思:“妈……不丑。儿不嫌娘丑。”
妈妈滴下两颗泪:“那就好!旺儿,妈跟你商量个事,你……可别显丢人。”
马水旺一晃,车子差点翻。
妈妈一咬牙:“到了贺家沟,找着你道隆大伯,妈再嫁个人吧?还找个咱河南的老乡,站住脚,攒下钱,日后再回咱老家。”
马水旺也慢慢咬起牙来,眼窝里憋了两汪泪,双肩急抖,车子倾倒。
妈妈一声惊叫,被摔个四肢朝天。
这时候,草丛中陡然跃出四人,四人全他妈壮汉,中有两个“哏哏”笑着,扶住了马水旺的妈妈,另两个忙把翻倒的小车扶起来。
马水旺正想感激,晃眼不见了妈妈,小木车也被人推下了山道,一片乱草丛中妈妈正在哭骂:“土匪,土匪,不要脸……哎呀,水旺!”
马水旺立刻明白了一切,他愤怒地一跳而起,遂又一趴而倒,四条有力的臂膀把他拧在地上,拖进另一片草丛。
马水旺嘴皮被捂在地上,眼角疼出血来,有个低音响在耳边:“再犟,捅死你!往后你又有四个爹了。”
这是多大的侮辱!
马水旺心快碎了。
突然,路上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又有二人驰马奔到出事地点。
马水旺身上一轻,终于一纵而起,刚一起身,他便极力大叫:“哎呀,小七!”
原来樊小七钟华居然立在面前。
从马水旺身上爬起的两个土匪,各各拔出一柄牛耳尖刀,“嘿”的一声,一个前心,一个后背,齐刺樊钟华。
马水旺又狂命喊起来:“小七,小心!”
马水旺声未落,却见樊小七由立改蹲,双手中也有两把短刀亮出,两把短刀一左一右分别插进了两名操刀土匪的下阴和小腹上。
马水旺接着又看见另一骑马奔来的救命汉,那人身前身后也站着糟蹋过妈妈的另两名土匪,二匪同样各自抖出了一把贼亮的匕首,同刺第二位坏他们好事的来人。
那来者比樊小七仍要省力,只是骤然间拉开半步,两只空拳暴伸,一手一把揪上了二匪后衣领子,借其前扑之势一合手,只听“咕咚”一声,两颗土匪脑袋立刻被碰得西瓜开花。
马水旺带着几分眼生又叫:“你是……樊二哥?”
樊钟秀背对身后草丛喊:“大婶!快……穿上衣服。”
草丛内又响起妈妈的哭声:“天哪!钟秀,俺就是……找您大来的。你,不是跑丢了吗?咋也跑到这里……吃人的陕西呀!好哇,旺儿,有救啦!快走啊,跟你钟秀二哥走!”
樊钟秀、樊钟华齐声催促:“婶子,咱们一块走。”
妈妈说:“好,好……一块走。你们先走……一步。”
三个年青人痛苦地急转身,迅速走离草丛,可是他们迟迟不见水旺的妈妈走出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