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菜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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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一天傍晚,下着蒙蒙细雨。
彤云穿着白色连衣裙,白色凉鞋,擎着一把淡蓝色撒着小小的,粉嘟嘟的碎花阳伞,沿着河堤缓缓走来。风吹着她齐腰长发,远远望去,灰沉沉的天,黑黝黝的柳,风雨中的她,一步三滑,显的那么孤独无助。
一阵风吹来,她手中的伞鼓翻过去,她慌忙扭转身让伞迎风鼓翻过来,看样子她的衣裙湿透,紧裹在她娇小的身子上。凸凹有致的线条,令人远远地就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年青美丽的女子。
风停了,雨止了。天已黑透了。彤云来到一所乡镇中学,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高中的同桌——罗秀,在这儿当语文教师已两年多了。几次邀她来,她都抽不出时间。今天,实在是伤心到极点,事先也没打招呼就这么狼狈不堪地直接奔来了。按罗秀信上的描诉,彤云没费事就找到罗秀的住处。
这是学校最后面的一排平房,东头第一户就住着罗秀。彤云看见罗秀的窗紧关着,窗户的玻璃糊着报纸,透出一团桔红色光。彤云砸开罗秀的门,只见罗秀短裤短褂都汗湿了,柔软的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脑门上,一台落地电风扇呼呼地,毫无功效地转着。彤云怜惜地数落着罗秀:这么热地天,还把门窗关得那么严实,想把自己捂成酱豆啊。走上社会,当先生才两年多,就把自己变成了个傻女了。你到底怎么啦?脑子生虫啦,还是怎么了?叫人不可思意。罗秀可怜巴巴地苦笑着说:脑子倒没生虫,只是胆子变小了。你没注意到窗子不仅是木头做的,还没甚么防护措施。况且学校坐落在这荒郊野岭里,今天是星期六,住校的学生都走了。整个学校三家人,连我在内老少六口,我若打开窗,人很容易翻进来,我安全吗?淌汗不要紧,只要安全真。你若胆大,今晚我俩打开窗户对着星星说亮话,让凉爽的夜风吹抚着我俩入眠。你要是敢,我也舍命陪君子。彤云两手一握,做了个休战手式说:好,好,我没调查就发言,就算我错了,瞧你得理不让人,说了一车话,也不问我是累还是饿。罗秀闻言一笑,拍着头说:哎哎,你看看我这脑子,只忙和你说话了。小姐,请你坐下,我马上就把洗澡水准备好,等你洗完澡,我就可以把饭做好。说完就急急忙忙准备洗澡水去了。
彤云坐不住,走来走去打量着罗秀的房间,里外两间。外屋靠门放一只煤炉,长长的烟囱从窗子上边穿出去,炉旁放着一大堆用煤泥做成的饼,离煤炉约四、五步远的地方放着一张掉漆的旧课桌,可能就是罗秀的餐桌,上面搁了几只碗筷盆碟,还有几个瓶瓶罐罐,那可能是罗秀装调料的器皿了。对门的窗下也放了一张破课桌,蒙着一块花塑料布,上面搁着一个茶盘,几只茶杯,样式很好看。桌下放着两只水瓶,桌边放了一口特大水缸缸边还有两只红色塑料桶,一根扁担。里间是卧室,一张床,挂了一顶粉红色的尼龙帐,一台电风扇,是唯一的奢侈品。窗下安放了两张拼在一起的破课桌,也蒙着一块花塑料布。桌角堆了高高的书,一盏台灯,两瓶墨水,还有一只小小的玻璃瓶,插着几只小小的白色的野花,很香。闺房很简陋,根本谈不上雅致,却也有一丝书香。看着罗秀破陋不堪的住所,彤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涌出一股股难以言表的滋味。
罗秀从床底下拉出一只大红塑料盆放床头空处说:小姐,看样子你没带衣裳,请穿我的吧,就是孬一点,请别嫌哦。边说边麻利地拿出睡衣,端来洗澡水,放好毛巾、香皂走了出去后又返身叮嘱道:洗好了把水放那儿,我留着洗衣裳。
彤云刚洗好,罗秀就把饭菜做好了。彤云整理着洗好的长发,罗秀把脏衣泡在盆里。
然后,罗秀把饭菜端到卧室里的课桌上说:请坐,彤云。真对不起,也没甚么菜,凑合吃吧。不过,今天恰巧有你爱吃的雪菜肉丝。只是味道差了些。彤云一听雪菜肉丝,小脸刷地白了,汗也下来了。嘴角着说:不,不,不要,不要雪菜肉丝。罗秀看她那紧张样,也不敢多问,赶紧端走了雪菜肉丝,默默地为她盛了一碗饭,泡了两杯茶,自己慢慢地汲着茶水,看着彤云一粒一粒地拔拉着米饭,泪水盈盈。桌上的炒鸡蛋,炖鸡蛋,还有两小碟咸菜,她动也不动。罗秀闹不清怎么回事,据以前经验,彤云是个开朗活波,大大咧咧地人,有什么事不用你问,早迟她都会和你说的。不过,这次似乎很异常。罗秀更加不敢随便开口了。
为什么彤云不愿吃雪菜肉丝了呢?过去彤云特别爱吃雪菜肉丝,她妈妈炒得雪菜肉丝味道特别好。高中三年,每个星期天下午彤云返校时都会带一大瓶雪菜肉丝。睡在上铺的罗秀每星期的前三天都大饱口福。罗秀也曾让自己母亲做过雪菜肉丝,可怎么也做不出彤云妈妈的味道。彤云说雪菜肉丝这道菜在她家是很有来历的。那是她妈妈和她爸爸的爱情培育出来的,所以一般人是不可能做出她妈妈做的味道。以后罗秀就让自己母亲改做肉丝酱豆给自己带到学校了。
彤云告诉过罗秀,彤云的爸爸妈妈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爱人,高中毕业一起下放到农村。天不从人愿,俩人乡间住所相距四十多里路,每个星期她爸爸都寻机会扒汽车或拖拉机去看望她妈妈,每次她妈妈都擀面条,炒雪菜肉丝招待她爸爸,一开始做得也不怎样好,后来,她爸爸和妈妈一起总结经验改革创新。十几年研讨下来,这道菜成了她家特色菜。不仅招待客人用它,逢年过节它也必不可少,同时它还是妈妈向彤云及彤云爸爸传达爱的工具。有一次彤云笑着给罗秀讲,她家每年的春、秋二季,雪菜上市,她妈妈都要买一些,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但她妈妈还是要在春,秋二季买它二十多斤回家。先把菜洗尽晾干,再打电话给他爸爸说菜买回洗干净了,她爸爸晚上肯定会回来的早些。一家人和和美美吃完晚餐,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她妈妈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一只大盆,就着切菜板慢慢地细细地切着雪菜,一边切一边说:雪菜需切得细细才好,她爸爸负责把切碎的雪菜撒上盐揉透装坛按紧。她爸爸一边做一边说腌雪菜这道工序是最要紧的。她的爸爸妈妈说说笑笑,回忆着过去,展望着未来,彤云看着爸爸妈妈,感到自己很幸运,能摊上这么好得父母。不知是哪辈子修来得福分呢!彤云默默地想:爸爸单位破产真是一件大好事,过去她爸爸想下海经商办公司,一来没资本,二来也舍不得丢弃那份正式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现在好了,单位破产了。爸爸和妈妈从单位结算了一笔钱做资本,甩开膀子干。短短几年时间,家里甚么都有了。爸爸变年轻了,妈妈变漂亮了,平常日子里,一人开一辆小汽车来来往往,好不潇洒!真是时事造英雄。

罗秀为彤云高兴的同时,顺口问了一句,雪菜肉丝现在还常吃吗?彤云听了大笑着说:她爸爸和妈妈的餐桌上,雪菜肉丝仍是一道含义深远的风景。每到休息的日子,她的爸爸都要开车去菜市买回瘦肉,再从自家菜坛里抓把雪菜,妈妈亲自下厨动手做这道菜。更有趣的是:每次爸爸妈妈不快活了,哪怕吵得很凶,只要彤云去炒个雪菜肉丝端上餐桌。满天的乌云就会马上散去。雪菜肉丝真是好!
一晃几年又过去了,今天的彤云已非昔比。罗秀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彤云,只见她眼泪汪汪地盯着课桌上的菜发楞,一口也不吃。罗秀想劝又不知从哪劝起。就这么心急如焚,傻楞楞地看着彤云说:彤云,你想哭就使劲地哭吧。彤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滚了下来,手中的碗往桌上一放。叹口气说:出去走走吧。罗秀赶紧答应着:好。你先喝口水,我出门看看天色。
雨不但早已停了,而且云也散了,月亮很圆很亮地照着大地。罗秀进屋拿了一只小电棍(那是在公安部门工作的同学送给罗秀防身用的)装在裤口袋内,又拿了一双大红胶靴递给彤云说:“穿上再出去。”彤云看了看罗秀,罗秀微微一笑,把脚一抬说:“喏,我就爱穿耐克鞋,你忘啦?”彤云刚哭过的脸上显露一丝笑容。
十年前,彤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美好的夜晚,怀着这样的心情,漫步在这样泥泞的田埂上。人生是多么的难测!高中毕业,罗秀考取了一所重点师范学院,大学毕业又志愿到这贫穷落后的丘岭地区乡镇中学教书。对于罗秀的就业选择,彤云当时是很不赞赏的。今晚,彤云感到老同学柔弱的身子充满活力,有些营养不足的面容散发着迷人的光采。简陋的生活条件并没减少罗云的美丽。事实再次证明:幸福生活并不完全取决于物质的多少。夜风徐徐,吹走了闷热。两位年青的老友手挽着手,披着一身月色,默默无言地倘佯野外。许久,罗秀开口道:“学校操场边有两张水泥乒乓球台,我们到那坐坐,好吗?”彤云默默地点点头。
操场很大,四周有很多树木,清新的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月光下的彤云没有了往日的浪漫,只有满面的戚苦与哀伤。罗秀想:一般事情是很难打倒彤云的,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想问又不敢问。
她俩在水泥桌上坐了很久,罗秀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彤云,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想开些噢。”
“我妈妈死了,服毒死的”
“啊!”罗秀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握紧彤云手,眼泪簌簌地滚下。那个身段纤细,俊雅沉静的影子不停在泪眼模中浮现。半晌罗秀才哽咽着问:“怎么会这样?”
“我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我只知道这两年爸爸和妈妈感情大不如从前,我想这也是正常事。公司做大了,钱也多了,爸爸派头大些,聘几个女大学生,研究生也是公司业务需要。妈妈吃点小醋,证明她爱爸爸,也没什么大不了。谁能想到爸爸偷偷地包养了个二奶,那个二奶比我还小一岁呢!妈妈又是那样傻!上个月三号是她的生日,她怕爸爸不回家,就让我把爸爸找回家。我们买了鲜花和蛋糕回去,妈妈满脸笑容,穿着最漂亮的时装,化着最得体的淡妆。显得非常优雅,端庄。这顿晚餐是我家这几年来最愉快的一次。谁能预料得到妈妈在生日晚餐的最后时刻,端来一小碟雪菜肉丝,对我和爸爸说:她这一生最爱吃雪菜肉丝了,这一生最留恋的也是雪菜肉丝,在这特别的日子里,她要吃雪菜肉丝。说完,她微笑着走到爸爸身边吃完了那盘拌着剧毒的雪菜肉丝。我还在笑着的时候,妈妈倒在了爸爸的身旁。爸爸吃惊地去扶她,她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愿你永远记住雪菜肉丝。”罗秀,我真不明白妈妈!就算爸爸十恶不赦,坏得透顶。妈妈可以休了他,不要他就是了,又不是自己没有生活能力。还有我的爸爸,怎么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变得令人不可理喻了呢?罗秀,你能搞得懂这些吗?”
罗秀望着深邃的天空,紧拥着彤云微颤的身子,沉默无语。
彤云半依半靠着罗秀,头枕在罗秀的肩上,望着星空,像是对罗秀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有许多家庭,日子过得清贫时,家庭和睦,夫妻恩爱。日子富裕了,反倒这事那事都出来了。
“唉~~~,我一时也说不清。”罗秀轻轻叹息着。
远处传来阵阵鸡叫声,东方已泛白,太阳快出来了。明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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