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一)风雪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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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亮和星星都被厚厚的乌云遮盖起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北风怒吼着,吹得低矮的土房颤抖着,窗户哐当当地响。女知青李红梅一个人坐在知青女宿舍想着心思。女伴们有的请假回家,有的去县里参加知青代表会议,宿舍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想起了她的男朋友王红兵。红兵是她高中同班同学,在她下乡的前几天,参军走了。临走前,她去他家看他,送给他一件亲手编织的毛衣,一个她亲手缝制的、绣着连在一起的两颗红心的小荷包。临走那一夜,他们俩难舍难分,说一阵,哭一阵,又亲昵一阵,一夜没有睡。他们约定,当年的春节结婚。
男友走后的第四天,红梅就下乡来到了东北一个偏僻的农村插队。她爸爸是个老工人,但是在“清队”时被诬陷为“国民党特务”,死在“牛棚”里。从此,她就由“红五类”子女变成了“黑狗崽子”,下乡插队后,被打入“另册”,受尽了歧视和欺凌。
男友给她来信越来越少。本来约定春节结婚的,但是春节前夕男友来信说,他被评为“五好战士”,工作特忙,正在要求入党,组织正在考验他,不好请假回家办个人的私事。又说,明年春节“一定结婚”。可是,现在春节越来越近,男友却不来信。
“他是不是变心了?”她想。一股孤独、惆怅、悲凉、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眼睛。
她想起了和男友大串联时游览西湖的情景。在月光如水的夜里,在西湖畔的绿地上,男友给她祝贺生日,对她甜言蜜语、恩恩爱爱,占有了她纯洁的处女身,他俩如鱼得水、如胶似漆……,可是现在,恩爱情又在哪里?
男友曾对她发过重誓:如果背叛她,“天打雷轰、不得好死!”她闭上眼睛回想着他发誓的一幕,历历如在面前。她不相信,他会背叛她。“唉,他说他已经入了党,正争取提干。一定是工作非常忙,顾不上办个人私事。”她叹了一口气,想到了评戏《玉堂春》,“苏三是一个妓女,又做了别人的小老婆,王三公子做了大官还没有嫌弃苏三,为她昭雪冤枉,最后和她结婚。红兵是革命军人、党员,难道还能嫌弃我、反倒不如封建官僚吗?……”
想着想着,不禁哼出了苏三的几句唱词:“想当年,在院中,何等眷恋!到如今,恩爱情,又在何方啊?……”大颗泪珠滚落下来。
她想起二十天前写给男友的信,信中倾诉了她的孤寂、苦闷和对他的思念之情,倾诉了埋藏在心里的不敢向任何人谈论的对文革的反思和怀疑:“三忠于”、“四无限”、“红海洋”、“早请示”、“晚汇报”、“万寿无疆”、“破四旧”、“抄家”、“批斗牛鬼蛇神”、“打倒**”、“打倒老干部”、“夺权”、“武斗”、“清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打三反”?!面对疯狂的极左路线和浩劫中的祖国,发出“这是为什么?”的呼唤。
她在信中对男友千叮万嘱:“信看完后立即回信,此信随之寄回!”但是,至今没有收到男友的回信。
“这封信他收到了么?”她忧心忡忡地想,“为什么不来回信?难道他没有收到么?那么,这封信落到了谁的手里?他是个革命军人、党员,不可能检查他的信件啊!难道他没有时间写回信?……”
风怒吼着,小屋震颤着,远处传来了“咔嚓”的巨大响声,可能是大风刮断了大树的枝干。突然,电灯熄灭了,屋里立即一片黑暗。寒冷钻入红梅的衣服、浸入骨髓,她激灵灵打个寒战,牙齿禁不住地得得得地响。
她和衣躺在炕上,紧紧裹住了被子,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恐惧和绝望攫住了她的心。啊!如果这封信落入别人手里,她就完了。她亲历过“清队”和“一打三反”,她清楚地知道:她在信中写的对文革的反思、怀疑,足够使她几次成为“反革命”,足够把几个她判处死刑!
她忽然想起,她给他写的这封信没有署名,是“匿名信”。这,是否会安全些?……
黑暗中,她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一片荒凉的旷野,看到她第一个男友陈杰微笑着向她招手。陈杰是她的同班同学,俩人一见钟情,热恋得难解难分。不料,文革狂飙骤起,反动的“血统论”泛滥,陈杰出身富农家庭,遭受迫害,被逼投湖自杀。她忘记了陈杰早在文革初期就已经死去,兴奋地向他跑去。她一直在思念他啊!她现在的男友和陈杰相比,望尘莫及!陈杰英俊、善良、聪明、好学、多才多艺;陈杰爱她、疼她、知疼知热、情意绵长。她流着泪大喊着:“杰!你这长时间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想呀!”
红梅跑到陈杰跟前,正想投入他的怀抱亲吻,忽然陈杰不见了,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她正在惶惑之际,忽然看到了爸爸和哥哥在远处向她招手。她哥哥死于武斗,她爸爸在“清队”时死于“牛棚”,她忘记了爸爸和哥哥已经死去,哭喊着向他们奔来。“爸爸!哥哥!你们都到哪里去啦?让我好想呀!快回家吧!妈妈想你们眼泪都流干啦!小弟弟总哭着喊你们呀!”爸爸和哥哥像陈杰一样,只是微笑着向她招手,并不答话。

她跑到爸爸和哥哥跟前,向他们扑去,忽然惊觉,哪里有什么旷野,哪里还有爸爸和哥哥!自己仍然躺在被窝里,泪水已经把枕头洇湿了一片。
她怔怔地想着她第一个恋人陈杰,和他一见钟情、好事多磨、河畔定情、畅谈理想、编织彩虹般美梦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是一个优秀的男孩,聪明善良、成绩优异,他胸怀远大抱负,要为社会主义祖国建功立业!只因为他是富农成份,只因为他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就说他是“修正主义苗子”、“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对他进行批斗,逼的他投湖自杀。天理何在!亲爱的杰!你为什么自己走啦?有你在,我跟定了你!我要陪你上刀山下火海!可是,你走了,扔下了我一个人受苦!
她想起了她那屈死的爸爸,爸爸是个苦大仇深的老工人,爱岗敬业、老实勤恳,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他怎么会是“国民党特务”?!竟然遭严刑拷打、被活活折磨死!
他想起了武斗惨死的哥哥。小时候,哥哥带着她去河里捉鱼的情景、给她买糖葫芦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她想起了可怜的妈妈和小弟弟。想起了她下乡时妈妈和弟弟送她的情景。“姐姐,你啥时候回来呀!”小弟弟哭喊的声音又萦绕在她的耳畔。
她又想起了她现在的男友。这小子给她的信越来越少,以致杳无音信!他一再借故推迟结婚日期。她觉得他在骗他,他一直都在骗她,他骗得了她的感情!他骗奸了她清白的处女身!他在继续骗她……。她恨得咬牙切齿,出声地骂他:“你要天打雷轰,不得——”她急忙捂住了嘴巴。不!不!他是爱她的,决不会骗她,他要提干,不好好表现怎么行呢?
她想象着:他当了军官,步步提升,总有一天他会把她带入部队的。她将是军队干部家属,住在城市的军队家属院,她要为他生儿育女,她要把子女培养成优秀的人……,她擦掉了眼泪,编织起美好的未来。她要让那些歧视她的人们看看,她李红梅总有出头之日,她的家庭、她的孩子一定会远远超过她们!
她想起了京剧《大登殿》:王宝钏在寒窑艰苦度日十八载,等候丈夫薛平贵,丈夫立功归来,做了大官,夫妻团聚。王宝钏苦尽甜来,扬眉吐气,成了“诰命夫人”。她李红梅就是当代的王宝钏!想到这里,她脸上浮出了笑容。她情不自禁地小声唱起了王宝钏扬眉吐气的唱段:“王宝钏,午朝门外仔细观看……”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风小了些,却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北风吹着雪花,扑打着窗户。她懒懒地起了床,梳洗打扮、吃过早饭之后,就坐在炕上,从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向外看这风吹雪花,欢快地唱起了《白毛女》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啊,春节快到了,他和红兵的婚期不会再向后推迟了。她终会迎来“洞房花烛”之夜!
正在红梅欢快地歌唱、处于美妙地遐想之中的时候,忽然大队妇女主任和妇女队长登门找她:“红梅,赶快来大队!有人找你!”是谁来找她?是她的红兵吗?她心猛烈地跳动起来,穿上大衣,急急忙忙来到了大队部。
一进屋,红梅惊喜过望:屋里坐五个穿军大衣的人,大队书记在旁边陪着说话。其中一个威风凛凛的军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红兵!她伸出双手,奔向红兵,惊喜地喊道:“红兵!你咋来啦?什么时候来的?”只见红兵站起身来,冷冷地瞟她一眼,回顾身边的两个公安干警说:“她就是写反革命信件的李红梅!”那两个干警站起来,威严地对红梅宣布:“李红梅,你被捕了!”红梅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就被扣上了手铐。
红梅镇定下来,一切全明白了。她瞪眼逼视着王红兵,咬牙切齿地骂道,“呸!卑鄙无耻!天打雷轰,不得好死!”王红兵躲开红梅的视线,低下了头。
两个干警把红梅押进囚车,王红兵和另两名干警在大队书记的带领下来到红梅宿舍搜查,查到了信件底稿和日记本等重要“反革命罪证”,他们满意地登上了警车。
囚车和警车启动起来,凄厉地叫着,颠簸着钻进了混混沌沌的风雪里。红梅踏上了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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