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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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的功夫,五个月就过去了。我朝东走已经有一段距离,问问旁人,才知道已至天津。
大清灭亡,朝代更迭,按理来说举国上下该是一片蓬勃发展才对,但这里却十分荒凉,一点也不景气。
夜幕渐渐降临,温度也比晌午时低了许多。虽说现在已是阳春三月,冰河乍开之时,但一到晚上,就会回到寒冬季节。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一路上施舍不断,再交点关税,身上就没有多少钱了。连问好几家旅店,也没有个十分便宜的。没办法,只能随便找个地儿先凑合住几天,等赚到钱后,再搬进旅店里了。
我见前方有间土地庙,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地凑了上去。踏过土地庙的门槛,里面就和个三合院差不多,只不过是在墙上开了一道门。不少寇民乞丐都在此歇脚,庙房里面更是人头攒动。为了讨份清闲,就只能随便找个角落,坐下了。
“想不到没有师父,我竟然如此落魄,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唉,真是够倒霉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道。
正准备闭目憩息,睡到明天去找份活儿干时,一股过电般的感觉蓦地袭遍全身。我四下里望了一圈,除了那些胡乱吆喝的乞丐和若干团随风摇曳的篝火外,并没有看到什么异象。
我转了个身刚要睡下,一个含糊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在我的身后响起,传入耳畔:“这位爷,你占了我的地儿了。”
回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在我的身子底下竟然压着一个人,而我却丝毫没有察觉。我没说什么,只是抱歉地冲他一笑,随即向旁边挪了几下。
“你身上的檀香味儿很重,我猜……你是个道士,对吧?你不去住旅店,来这里鬼混什么?”那人趁话头还热乎,继续说道。
“走了很远的路,身上的钱不够用了。”我小声回答。
这家伙好生奇怪,我明明穿着道服,他还用得着猜么?
篝火上下攒动,映得角落忽明忽暗。我偷偷地打量他一番,年龄不是与我相同,就是比我略小,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全框黑色小圆眼镜,身着粗丝布衣,但却不失风范。如果不出我所料,那他肯定就是个瞎子。
“仁兄现在有空么,要是有的话,就让我给你卜上一卦吧……我是个算命的。”他摸索着拉起我的左手,笑着就撸起了我的袖子,欲势摸骨。
我见他要卜卦,急忙推辞:“不必了,本道与仙佛无缘,贱骨一条,就不必摸了罢……再说我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没关系,”他摇摇头,轻吁了口气,“如果我算不准,分文不取;要是算准了,给多少由你定。”
“好吧,那本道就不客气了。”我暗自窃喜,这种蠢货就算他算准了,但我死咬住说不准,他又能奈我何呢?
他上摸三寸,下摸七寸,然后是只手摸相,定时。“骨相如此杂乱,毫无章则可言。我干了好几年的探仙(探仙是摸骨、看相等的总称,相传由此可以看出吉凶、财道、仙灵之运),从未见过如此脉相……看来,只能用三春柳算一算了。”说完,便从怀中抓出一把嫩柳叶来,放在我嘴边,让我吹气。我按照他所说的,吹了一口。他倏地朝天撒去,柳叶向上飞升片刻,就开始下降,洒了一地。摇曳的篝火映得地面影影绰绰,柳叶整齐地排成数列,错综交叉。我定睛一看,不由惊愕了一番,那柳叶竟然排出了一个字……天。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似乎在感应此卦的含义。当他把地上的柳叶挨个摸了一遍时,他沉默了。
“怎么了?这一卦说的是什么?”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奇问道。
“是天……吉人自有天相,”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来,十分愧疚地冲我微笑,虽然他是个盲人,但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他的眼里仿佛闪烁着能看穿一切的犀利的光,“算了,怪我刚才走神,一不小心失了手……再给你算一次吧。”
话音刚落,他就又从怀中抓出了一把柳叶,还是按照刚才的办法,一吹,一扬,一落。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在捉弄我们,这次卜出来的结果竟和上次一模一样,还是一个“天”字。看着眼前如此卦辞,我不禁泛起了嘀咕:这家伙不至于想讹我吧?柳叶摆字本来就够蹊跷的了,而且两次都是同卦……其中定有伎俩!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和上一卦一模一样,”他摸着满地的柳叶,小声忖度道,“这位爷,上天不肯赏脸给咱们啊……如果你手头还算宽松,那就拿出几个钱来,祭祭天吧。”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打着算命的幌子,干这种骗钱的勾当,我说世上哪会有这种不花钱的好事。“这,也好……只不过我现在有点内急,得先去解个手,等我回来后,再祭也不迟。”我单手向后撑,迅速从地上站起,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不想祭也就算了,那你起码也得给点钱吧?”他见我要走,也站起身,冲我大声喊道。
看样子他已明白我的用意,我也不必再拐弯抹角,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给钱?你算得又不准,凭什么给你?!”
瞎子听了这番话,顿然恼怒,气得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片刻过后,他好像知道了些什么,蓦地昂首向天,哈哈大笑起来:“不要以为你不给你钱,我就怕了你……你的底细我可是知道的!”
“我的底细?”我很是惊奇,对他这句不见头尾的话分感疑惑,“我身为道家方士,有何可谓底细?”道家弟子应以清心寡欲为准则,静以修身,是不能胡思乱想,存有二心的。
“哈哈哈哈……你真的要让我说出来吗?”他的口气很是猖狂,好似要挟于我,非让我付钱不可。
“请说吧,本道洗耳恭听就是。”我扫了那些嬉笑怒骂的流民一眼,兀自笑道。
“那好,”他轻咳两声,遂将双手背后,淡淡然,“刚才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身上除了檀香味儿外,还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儿……要是这样说来,你很有可能是出入地下,游走墓冢的……搬山。”
“你说什么?!”当我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乍然脱口惊呼。一股堵窒感立时涌上心头,脑海仿若划过一道闪电,全部空白。这一呼不要紧,刚才还在吆五喝六的流民乞丐仿佛受到了惊吓,全部缄默其口,默不作声,面面相觑地望着我,还有那一脸灿烂的瞎子。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既然是个搬山,那他身上的东西肯定都是值老鼻子钱的!”乞丐群里有人喊道。所有的乞丐这时才恍悟过来,立马蜂飞乱舞般地朝我奔来。我暗呼不妙,见这势头难以抵挡,只好一把挈住那瞎子的衣领,夺门而逃。
皎洁的月光轻轻地笼罩着大地,冷风呼啸着掠过耳畔,迅速消散。我拉着瞎子在胡同里七拐八拐地乱跑着,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只见后方无人追来,便放下那瞎子,调息运气。
“轻功练得很不错么,能跑这么快,我还是头一次见。”瞎子很是赞赏地笑道。
我没搭理他,只是径自将桃纹棍拔出,架在他的脖子上:“你到底是谁,你一个瞎子怎么会知道我是搬山?!”
“你有毛病啊,你听谁说我是个瞎子……”他摘下小圆墨镜,露出了一双炯炯有神,灵澈如水的眼睛。
我一下子呆了。
还未等我开口,他便一把将我推开,继续说道:“其实你身上并没有什么土腥味儿,只不过是刚才在给你摸骨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你袖子上的字……依我看,你是个初出茅庐的搬山道人吧?好啦,能告诉你的我都告诉你了,那算卦的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当见面礼吧,我要走了。”说完,就扣上小圆墨镜,转身拂袖,向前走去。
“你认为我会放你走么,”我将桃纹棍的一端抵在他的肩膀上,嗔声责问,“我的身份已经被你给识破,要是放你走了,还不知日后会闹出什么事来……我看不如就此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吧。”
我原以为他会跪在地上,求我饶他不死,可谁知他却十分逍遥地回过头,大笑起来:“你们道家不是一直宣扬‘慈爱和同,济世度人’么,如果你现在杀了我,就是违犯道规……想必你也知道,道家惩处犯错者可都是很严厉的,生前要受以五雷轰顶,死后还要投入阿鼻地狱,不得进入六道轮回……”
“你——”刚要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好。这家伙对我道家如此熟谙,想必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你放心,我是不会和别人乱说的,”他攥住桃纹棍的另一头,缓缓地从身上拿下,“至于那些乞丐,他们只不过是在瞎咋呼罢了……‘搬山’一语实属倒斗唇典,不是拨棺掘墓者一般是听不懂的。”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算了,本道就看在你供实不讳的份上,姑且信了你说的话吧。”为了给自己一个后路,也只好如此应允。我想他说的应该没错,在我的家乡,除了师父外,的确没有什么人曾提及过有关盗墓之事,看来一般人是真的不晓得此类暗语的。
“你明白就好,我该走了。”他点了点头,继而两手揣袖,漫步向前走去。
“等等,难道你也——”忖度片刻,他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很是蹊跷。要是照他所说的,只有出入地下的盗墓者才通晓这种暗语秘言,那他岂不是——
“呵呵,很聪明么,还懂得类推,”他回过头来,咧嘴看着我,“没错,我和你一样都是干这一行的,只不过你是搬山,而我是卸岭……派系虽然不同,但咱们还算得上是同行。”
时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四大倒斗门派中的搬山卸岭能在此聚首,巧哉!妙哉!
谁知和这位卸岭的萍水邂逅,竟给我日后的倒斗生涯完全拉开了序幕。
“他们跑哪儿去啦?”“肯定就在这附近,大家分头找找,肯定跑不远的!”“分钱的时候多分我一点,我可好几天没吃饭啦!”就在这时,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由远及近,从背后袅袅传来。
“糟了,那些乞丐已经追上来了。赶快跟我走!”他低声浅喝,随后引我向前蹑脚跑去。
阴云在天边暗自翻涌,月光如柔水般透过云层,映得地面影影绰绰,如坠幻境。
“咱们要去哪儿?”我三步做两步地凑上前去,问道。
“先去我家,带上家伙后,一起离开这——”还未说完,便蓦然听到身后响起了一腔吆喝声。
“哎,大家快来,他们在这里!”“咱们一起上,抓住他们!”不用说,那些乞丐一定是发现我们的行踪了。
身后已然漆黑如墨,虽是如此,但仍能看到些许人影隐约晃动,幢幢如同鬼魅。
“兄弟快跑,那些臭乞丐已经追过来啦,他们非得抓住咱们不可,”他回头看着我,神情似乎有些紧张,“前面左手第二十八间,那是我住的地方,咱们先进去躲一躲,抵挡他们一时半会儿的是不成问题的。”
“好!”我应了一声,随即抓住他的手,如丸走板般地向前急速冲去。转眼的功夫,我们就站在了第二十八间房屋的前面。借着月光,迅速打量一遍。那是一间土坯瓦房,破旧得很厉害,瓦片都有些开始剥落了。在这种危急关头,是不允许挑三拣四的。卸岭见我有些犹豫,便亲自走上前来,只脚踹开了房门。
“别发呆了,赶快进去!”他一边蹙眉言语,一边拽住我的袖口,硬往屋子里拉。
进屋后,我习惯性地向四周扫视一圈。屋子除了正屋外,仅有一间里屋,房墙土皮脱落,足有一寸之厚;满地尽是一些灰尘,无数发着绿光的小眼睛藏聚在角落里,好奇地望着我,我猜应该是老鼠才对;房顶上,脊檩和木橼已经多处断裂,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如此危房,再不重新整修,那来一场简单的冰雹就可以使它消失。
他关死房门,将木栓别在上面,然后径自去了里屋。我正想探头看看那些乞丐在干什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陡然响起,不禁吓了我一跳:“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出来吧,我是不会杀你们的……好瞎子,好哥们儿,你就把那个搬什么的送出来吧,我向你保证,等换来了钱,咱俩七三分成!”
“哼,七三分成……就算我把他独吞了也不给你!”他呆在里屋,冲着正屋的房门高声喝道。
“好你个臭瞎子,给你敬酒你不吃,非要吃罚酒,好,那我就成全你!来人呐,把这个破门给我撞开!”话音刚落,就听到房门周围拥上数人,“嗵嗵”撞起门来。
“门快被他们撞开啦,咱们该怎么办?”无数墙灰顺着缝隙吞吐涌出,四下飞扬。我暗呼不妙,急忙用后背抵住木栓,尽可能地延长时间。
如果让我用术法解决掉他们,简直易如反掌,但道家有所规定,术法只可替天行道,斩妖除魔,不可与苍生为敌的。
“兄弟快过来,咱们要走了!”听了他这番话,我顿觉惊奇,霎时一个箭步,闪身奔入里屋。
微弱的月光从屋顶的罅隙间流淌进来,照亮四周。正屋已是狼藉一片,想不到里屋更是凌乱不堪。满地尽是一些枯枝败叶,踩上去窸窣作响。在屋子中央,有一个与腰身一般粗细的黑洞,不见深浅。在洞的边缘,竟摆着个东西——一个人头。
“别发愣了,赶快下来呀!”人头不动不静地就开口讲话,吓得我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声音十分熟稔,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冒充瞎子来给我摸骨算卦的卸岭。
“这、这下边能通到哪儿啊?”我站在洞沿边,向下探望,不见地底。
“哎呀,你先别问了,等咱们甩掉那些乞丐再说!”这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正当我为下还是不下而犹豫不决时,房门“嗵”地一声被那些乞丐给撞开了。见他们个个面目狰狞,心中登时大凛,当即纵身,一**就坐在了卸岭的头上。
“啊——”他尖啸着和我抱作一团,两人就像一只皮球一样,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下,径直朝下面滚去。
“嗵——”一声巨响,我们终于着了地。全身的骨骼似乎都给摔散了架,只觉头晕目眩,耳鸣不止,好长时间也动弹不得。“你的腚可是熏死我了,”他翻身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把我拉了起来,“咱们得快点走,要是那些臭乞丐弄来了梯子什么的,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啦。”
我抬起头,借着月光目测一番,上面到这地底足足有三丈深,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仍觉有些可怕。“嗯,那咱们走吧。”我点了点头,同时叫他在前面引路。
由于洞径只有半人高,所以我们只能匍匐前进。乞丐的叫嚷声渐渐远去,心里面也慢慢地有了一丝平静。这下面果然别有洞天,地道如蚁**般蜿蜒盘曲,不曾间断,洞壁光滑无比,伸手摸去,竟有一种温润感。
“这个洞是你挖的么?”我一边问,一边向前凑去,尽量和他并排。
“哈哈哈哈……简直是搞笑啊,这个洞怎么可能是我挖的呢?”笑声来回跌宕,向前传出很远,“这是条甬道,具体何年何月所挖,无法考证。在甬道的尽头有一间墓室,咱们正好能进去歇歇。”
“墓、墓室?”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颤了一下。出来还没过长时间,就被乞丐追撵,而现在又稀里糊涂地跟人下了地。虽然穿着搬山服,也算得上是个搬山,但这毕竟是我破题儿第一遭进入墓冢,连一点所谓的经验也没有,要是在里面出了什么事,那可就完了。
卸岭见我停滞不再前进,于是就把身子转了过来:“怕什么,咱们都是倒斗的,还在乎那几个破墓么?你放心,那个地方我去过,里面除了一些破烂冥器外,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也没有,连墓主人的棺椁也不在里面……我猜,那是个修建了一半,还未修完就废弃不用的废墓。”
“咱们这么贸然闯入人家邸宅,影响不太好吧?”不知为何,我现在竟有点想回去的感觉。
“那这样也总比被那些乞丐抓住,然后扒光了晾在街头好吧……墓里头又没有什么活人死人,咱们进去坐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干倒斗这一行,就算空手进去,也绝不能空手出来,冥器最起码得拿上一点。咱们现在已经下了地,就算是开始倒斗了。如果你不按行里规矩做事,出去后可是要被同行耻笑的。”卸岭说。
“那……好吧。咱们就先进去躲躲,等那些乞丐走了之后,再出去。”我长吁一口气,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应下了。
“就是嘛,这样做才对。你可要跟紧我,甬道还长得很呢。”他笑了两声,随即转过身去,继续匍匐前进。
四周依然漆黑,方向难辨,只能用手摸索着小心移动步子。而他似乎很熟悉这里,无需依靠什么,直接就能向前移动。就在我俩拉开将近有六尺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霍然间以最快的速度后退开来,退到了我跟前。他的脸显得很是苍白,不见半点血色。我刚要开口问他何故,他自己就先开口了:“这下糟了,咱们遇上那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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