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如锦，渐渐乱了人眼，不论行至何处，都逃不开那份快乐的喧哗。白石桥的那头，两个身影并肩走来，似乎是不时说笑着的，然而那两张同样出尘不凡的脸庞上，笑容却很浅。
温柔的女医者努力藏起自己的心思，试图从满街的张灯结彩中寻到一丝释怀，偶尔与他说笑几句，却已是心不在焉。然而，那俊逸男子的脸上也有着浅浅的无奈，目光穿过那五色街景，不知飘向了何处。
——或许，她不该跟他单独观灯吧。
苏青苑无声放慢了步子，而他自顾自的走着，任由她将距离越拉越大。在一个拐角，或许是他从眼角瞥见了她渐远的身影，便笑着回头对她招手，宽大的白袍在夜风中轻轻飘扬。
热闹街头，太多的人挤在他们之间，让她几乎望不到他的脸，然而她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穿过那重重人群，复而回到他的身旁。
“别走丢了。”“嗯。”
夜幕突然如此深沉。
——千年如梦，如何回首？在最初的离别之后，命运给了他们各自千年的时光，去铭记、去遗忘。思念是一条无形的绳索，纵使相隔天涯，最终还是会再次遇见，那些过往的哀愁，早已在各自的生命中如幻影般湮灭，只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发觉对方，似曾相识。
街市的左面落着一小片湖水，映着琉璃月色，粼粼波光如银。
“你看那夜空！”苏青苑忽然指着那深黑夜幕欣喜道，“多漂亮的星辰啊！”
“嗯？”他抬头，天边的点点繁星如同散落在黑布上的碎石，单调的光芒，被满街灯色掩去了光彩。“不看彩灯却看星么？”他冲她打趣道，“苏姑娘还真是与众不同。”
“如果没有那炫目的灯景，你眼中现在欣赏的恐怕就是这片寂静星空了。”她歪过头。
萧穆笑意更浓：“既然你这么喜欢这星空，何不作诗来咏？”
“萧公子好建议。”她笑得狡黠，“不过单独我一人作诗未必太过无趣，前些日子你不是总想与我对诗么，怎不借着这星空共同填词一首？”
“什么词牌？”他也不推脱，双手抱在胸前笑道，“可不要为难我。”
“《临江仙》可好？”她见萧穆颔首，便偏过头细细想了一会，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已将词的上半阙缓缓吟出，“嫦娥清泪无端悬，寥落离愁点点。重山水远人不见，凭风逐墨柳，月下自翩跹。”
“还说不是为难我！”萧穆无奈地一叹，“我可得好好想一下。”
“萧公子随意，若是今晚想不出好的，明天再告诉我也一样。”她眼眸灵动一转，故意不给他思考的机会，“都这么晚了，他们也该玩得尽兴了，我们去与他们会合吧？”
果真，熙熙攘攘的街市已逐渐冷清下来，仰观天色，似是到了亥时，萧穆点点头，两人顺着原路返回。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秦若身着月白小袄，身侧因不小心擦上了几处尘土，买来的东西竟捧了满手，身后丈夫手中也拎着大包小包的物件。
“好久没上集市，不知不觉就买了这么多……”秦若有些不好意思，对丈夫歉意一笑，“把你这几日赚的钱都花光了。”
“钱赚来不就是用来花的么！”李戎轩满不在乎地耸肩，转而笑道，“再说，你的个性我又不是不知道，从来没有管账的概念，一向不都是喜欢什么买什么。”
秦若一窘：“我买的东西都是佳品嘛……”
他上前一点妻子鼻尖：“我又不是怪你，只要你喜欢就好，自从我们离了家乡你就没少吃苦，难得逛次集市，难道还不让你尽兴？”
“嘻嘻……”她抿唇一笑，“我买的真的都是佳品哦。”说着便将手中大大小小的包裹拆开：先是一只纯黑的木匣，里面装了三只玲珑剔透的冰晶石镯子；再有六七只金丝累珠的发簪被红绳紧紧捆着，插在一只小巧精致的青花瓷瓶里；一把光滑别致的木剑形状挂饰，下面缀着编织过的彩绳；碧绿藤条编制成的半弧形篮子歪在行囊里，篮中渗着少许油迹的纸包还热乎——里面是十来块香气扑鼻的糕点。
“这簪子送给谷中的小丫头，镯子我和青苑一人一个，剩下的让萧穆讨老婆用，青花瓷瓶就摆在卧室里，木剑挂饰给你。大家玩了这么久一定饿了，这些糕点等会儿回去就一起吃了它……”秦若边说边开始分配买来的东西，兴奋得恨不能立即一件件送过去。“……给萧穆讨老婆用？”李戎轩哈哈大笑，“我说阿若，你想得也太远了吧！等会儿萧穆听了你是这个意思，恐怕得羞得不敢接过去！”
“那又怎样，”秦若将包裹收拾好，“难道你看不出来青苑对萧穆的心意？我这不过是想试探试探他。”
“我怎会看不出。”他笑着摇摇头，心中感叹妻子的天真——这么些日子，他早不知试探过萧穆多少次，可是依照萧穆的反应，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想想也是，萧穆这么个京城的贵公子，大概早在京中定了亲事，苏青苑虽说清秀婉约，但比起京城美人就不知如何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妻子惊喜道：“哎，那边不是青苑他们么！”他顺着妻子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一茶棚下坐着几个熟悉的身影。“走，看来都等我们了。”李戎轩笑道，两人冲那边找了招手。
“秦姐姐，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啊！”不等秦若将东西放下，几个小侍女通通瞪大眼睛围了上来，接过秦若的包裹就是一阵翻看。“别乱动秦姐姐东西。”苏青苑皱眉，几个小侍女一瞥苏姐姐的神情，只好怯怯地住了手。
“嗯，不碍事。”秦若连忙道，主动将包裹中的东西拿了出来，“喏，这几个簪子都是给你们的，拿去挑吧。”
“真的？”几个小女孩顿时喜得要跳起来，纷纷上前挑选，平日里呆在谷中，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方才经过几个饰品摊，却因价格太贵不舍的买，这会听秦若说居然是买了送给自己，真是高兴万分。
苏青苑不由发笑，拉着那最为活跃的小丫头在自己身边坐下，“来，我帮你簪上。”她笑着接过小丫头手上的金丝累珠簪子。
乌黑的长发如云，她将小侍女散下的长发重新盘了个双丫髻，又在头顶分出一束长发细细缠在那左边发髻上，用银簪固定。拾起原本插在后侧的珠花，挑过一缕乌发，轻轻卷了珠花的根部插上去，恰巧落在银簪下方。苏青苑端详了一下，似是很满意，这才捏起那金丝累珠簪子，准备插在左侧发髻的正前方。
“啪！”一声脆响，茶棚左边的木桌应声而裂。
“客官您这是做什么……”年过半百的老店家颤颤巍巍从里间跑出，见是一白衣女子立于那碎木之前。那女子不过双十年纪，眉目细致如画，此时仿若没听见店家的言语，兀自望着茶棚另一边。
见那女子不答，老店家明显心急起来，上前猛地扯过她宽大的衣袖：“你要赔我！”
“……不要碰我。”女子嫌恶地皱眉，老店家却不依不饶——这木桌的价钱可是他半天的收入啊！老伴儿在家还等着他拿钱买好吃的，怎能轻易算了！
那苍老的双手仍是紧紧抓着女子的衣袖，竟没注意那白衣女子已隐隐浮出怒容。
“飒！”一声巨响，没有人看见她是如何出手的，只见衣袖如雪，凌厉翻起一弧，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老店家已重重飞了出去，身子狠撞在店外石墙上。
“店家！”萧穆与李戎轩连忙上前，伸手一探老人的鼻息，顿时面色苍白。“好狠毒的女子……”李戎轩大怒，“这老人与你无怨无仇，又是你损坏人家东西在先，为何竟下此毒手？！”
“……那又如何？”白衣女子微微抬眼。
——好冷的眸子！李戎轩不由一震，登时忘了言语：那女子的眉眼虽是十分细致，但却从中透出一种寒冰似的气息，幽黑的眼眸似乎还微微泛出一缕冰蓝，让人不敢直视。只一眼，便能察觉到杀气逼人。
他赶忙疾步走回店铺中，抓过妻子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出声。
“戎轩，怎么回事？”秦若见丈夫一脸惊慌，“那店家可好？”“没救了。”他轻声道。“没救了？”秦若一颤，扭头向那白衣女子望去，却正巧接触到她寒冰似的眸子，亦是生生收了话语，只与丈夫相视一眼，心中不由自主地想逃离。
茶棚一时静得可怕，几个小侍女早已吓得不敢动弹，李戎轩夫妇牢牢攥着手中茶杯，萧穆则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女子的侧面。
“萧公子，你认得她？”李戎轩轻声开口。
“……嗯。”他应道，面色平静，却暗自不易察觉地捏紧了拳头——是的，他认得那白衣女子！那一战，那白衣女子曾带给他怎样的仓皇和耻辱！他不会忘记，这看似寻常的白衣女子正是当时擎天教的领将！“莫非……她是来寻朝廷余党么？”萧穆心头一紧，看那女子的目光似乎没认出自己来，那么，这擎天教的领将此时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像是察觉到了众人的心思，那白衣女子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浮出一丝笑意，上前一步道：“不用担心，我并不喜欢杀人。今日来此，不过是为找一个人。”
“找人？”
不等众人发问，苏青苑只觉自己猛地飞出，一股强烈的力量将她推至上空，正悬于那白衣女子头顶。白衣女子袖口轻甩，接着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从身体后方袭来，两个力量将她夹在中间，胸口顿时被挤压得几乎窒息。
“青苑！”“苏姑娘！”
秦若正准备挣开丈夫的手去救，却见萧穆抢先一步朝那白衣女子冲去，不等萧穆近身，白衣女子又是一甩袖子，他胸口一痛，仿佛千斤巨石袭来，双目一震发花，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朝后飞去。“萧穆！”李戎轩疾步上前，冲至萧穆身后将他一把抱住，两人在那力道的冲击下一起被快速推出，秦若连上前抱住丈夫，几名小侍女也匆忙上前，一干人紧紧相贴，靠着鞋子摩擦地面的力量才勉强停下。
“萧穆你怎样？”李戎轩急忙拉过他：还好，那一下除了推力外并没有别的。
秦若与几个小侍女跌坐在地上，刚才那一下几乎用掉了她们全部的力气，眼看苏青苑还是被挤压在两种力量之间，又不能上前去救，登时急得几乎要发狂。
“放开她！”萧穆恨得咬唇，匆匆爬起又要上前。李戎轩急忙用力将他抱住：“别去！看到没有，她只是一甩手，我们这么多人就被震得几米开外，你若是再冒然冲上去，不仅救不了苏姑娘，自己也会白白送命！”“放开！”他竭力想挣脱友人的手，眼中唯有苏青苑苍白的脸孔，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心急如焚，恨不能自己飞身上去替了她。
“萧穆……”李戎轩心中疑惑，看萧穆如此心急的模样，应是万分重视那女医者，却怎会一再表示对她无意呢？是萧穆刻意隐藏，还是……连他自己都为曾注意到这心思？
容不得自己再想，萧穆挣脱的力气简直大得惊人……李戎轩无奈一叹，竭力抱住了拼命往前冲的人：“萧穆！不要冲动！”
正当众人不知所措之时，白衣女子却兀自皱了皱眉，袖口一甩，两股力量蓦地消失，苏青苑从空中径直落下，正巧落入奔上前的萧穆怀中。
“不是她……”那女子眉梢一蹙，虽说这女子身上有股奇妙的灵气，却并不是她想找之人。“看来又是无功而返……希望教主不要着急才好……”她喃喃道，视线掠过身侧怒目而视又不敢上前的几个人，眼神突然柔和了许多。“顺便提醒你，”她转向那几次要上前的俊逸公子，“不要以为我认不得你，像你这样的身份，还是不要在擎天教人眼前强出头比较好。”
“你……”萧穆怀中抱着近乎昏迷的苏青苑，抬头怒视那凌空而立的擎天教女子，在他那样的目光注视下，那白衣女子倒也不火，只用那淡得几乎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了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她……是你的心上人么？”
“……”萧穆语塞，慌忙低头看怀中的女子：还好，苏青苑只是闭着眼，似乎陷入了昏睡状态。
秦若与李戎轩下意识地交换了个眼神。
“如果不是心上人，定不会如此紧张她……”全然不顾面前几人怪异的神色，那白衣女子仍是继续喃喃道，“这样的心思，他……从来就不会对我有。”转而瞥过苏青苑安详的睡脸，低低一叹。
“姑娘，我真羡慕你啊……”苏青苑心中仿佛有那白衣女子的声音传来，她一愣，只闭了眼不说话，心中却黯然——有何羡慕的呢，他对自己的心意并无回应啊……
“怎会没有回应，方才，他不是不顾一切来救你了么？”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苏青苑几乎就要睁开眼去看萧穆的表情，只听那个声音又道，“你的命运，真是比我好很多……所以，珍惜吧。”
“咦？”她暗自惊讶——那白衣女子似乎能直接在心中与她对话！这擎天教的人都有如此神奇么？
她静静闭着眼，却没有再听到那白衣女子的声音，身侧仿佛吹过一阵凉风，她睁眼，白衣女子已没了踪影，再调转视线，顿时与看着她的萧穆眼神撞在了一起。
“啊，你醒了。”萧穆连忙别过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萧穆的两颊似乎有几分酡红。她点点头，对身边的友人歉意一笑：“让你们担心了。”
“青苑你没事就好。”秦若上前探探她的额头，“要是你出事，我们可没法替你治疗啊。”
“不是还有我们嘛。”几个小侍女一涌上前，纷纷要去帮苏青苑把脉，“苏姐姐，你真是吓死我们了！那个白衣女子好恐怖啊……”小灵脸色发白，不住地拍着胸口。
“我没事的。”她抚着小灵的额发，不经意瞥见墙角处那歪倒的老人。“我们……帮忙通知他的家人吧。”秦若道。苏青苑点点头，上前查看老人的情况，刚一触及老人的脉搏，面上立即满是喜色：“他并没有死！”
“什么？”萧穆大惊，方才自己与李兄查看时那老人明明没了呼吸！
“我想，那白衣女子只是封了他的某处**位，让他暂时性地形如死去，等时间一过，老人自然就没事了。”苏青苑解释道，偏过头，那女子方才有些忧伤的话语又涌上心间，为何她竟觉得，她与那女子有些同病相怜呢？
月色如水，在那女子方才站过的地方粼粼流动。
“或许……她不是很坏的人。”她缓缓道。
“只可惜要与那邪教为伍。”萧穆将老人扶到木凳上卧着，转身道，“你没看见，方才她离去的时候有多诡异！不过一道白光，整个人就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擎天教究竟研习的是什么功夫？！也难怪朝廷会败在他们手上！”
李戎轩上前拍拍萧穆的肩：“好了，不要想了，所幸大家都没事，已经深夜，还是赶紧回去为好。”
苏青苑点头，“我们把买的灯笼都点起来吧！”小灵提议道，几个小侍女竟人手一只花灯！点上明亮的火苗，几个小侍女站成一排，灯光透过彩纸映在石板小路上，登时一道奇妙的风景。
刚才紧张的情绪不由一扫而空，众人相携，在那明亮彩光的指引下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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