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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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是什么?是神的无形的手,淡淡的翻转之间,原本相隔万水的人们就被牵引到了一起。”
——写在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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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元二十四年,唐苓国西北动乱,朝中无将,乃派新科状元挂帅,东岳王之子自请同征。
八月,王军与乱党初次交锋,大败。
九月中旬,两军再战,王军复败。
十一月,朝廷增派五万大军,连同原先军队一起,与擎天教数万教徒在西北边塞展开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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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带着火星的流矢擦耳而过,骏马受惊跃起,险些将马上之人抛了出去。
“停下!停下!”戎装青年手忙脚乱地扯着缰绳,动作透着生疏,好不容易才在鞍上坐稳,又见一只流矢直朝他射来,青年情急之下只得用右臂去挡,接着便是一阵剧痛,那流矢居然穿透护臂没入了肉里!
“…!”他咬牙,猛地将箭拔出,随便撕了块布条缠住喷血的伤口,赶紧又去拉缰绳,稍一用力便是钻心地痛,指间一滑整个人几乎又要摔落马背。
“来人!快来人!”他急呼了几声,这才发现周身已是一个护卫也不剩,弥漫着浓浓血腥味的沙尘飞扬,一片黄沙中根本辨不清自己人在何方,只能听见阵阵冲天的喊杀声。
——怎么会这样?!
萧穆一声长叹,奋力稳住身子,任坐骑在滚滚硝烟中胡乱跳蹿。
边塞血色的残阳滴滴流进他的轮廓中,镀上一层浅浅的柔和,青年散乱的发丝在风中肆舞,本是清秀俊逸的脸庞完全被黑烟与沙尘掩盖,身上那千疮百孔的金色战袍这会只成了敌人放箭的目标。
敌人其实并不高明。萧穆兀自叹了口气,原先计划的两面夹击应是完全可行,就连敌人进攻的方向也与他所料如出一辙,只是…只是对方太强了么?还是朝中军队真的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看着自己的军队如破布一般被人撕烂,他突然有种是来送死的感觉。
——这帮擎天教的逆贼怎会如此了得?!
在他的印象中,擎天教最多不过是个稍具规模的关外小教,几十年来研习自创法术平淡无奇地过着日子,也从未骚扰过朝廷。然而三年前,不知教主寒庄用了什么法子,擎天教突然奇迹般的壮大起来,很快发展为拥有十万教徒的关外大教,后来又频频骚扰边塞,一年间侵占了十余座小城。这随他而出的八万大军,便是奉了皇帝之命前来征讨擎天教的。
混乱中冲出一个士兵,跌跌撞撞跪在马前。
“将军!他们!…他们就要来了!”
“什么?”手不由一紧,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紧张到了难以思考的地步,还未等他想出对策,前方突然冲出匹浑身是血的黑马,疯狂抬起的前蹄恰好踩上面前士兵的头颅。“啪啦”一声脆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慌忙后退,坐骑从那新鲜的尸体上径直踏了过去。
“哇啊!”他猛然一震,身下的坐骑像是受了惊吓,一声嘶鸣,带着萧穆冲进一片硝烟中,萧穆脸色青白,只知道双手紧紧扣住缰绳,努力不使自己从马上摔下去,混乱中身上又被擦伤数道,他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又是生生一惊:这慌不择路的畜生居然驮着他窜入了敌方的阵营里?!
“慕容冕!慕容冕!”萧穆大叫,只希望好友能够前来救助,然而四周尽是滚滚烟尘,根本看不清人在何处。“慕容冕!!!”他竭力呼道,“这马疯了!!”
——难道,自己注定要命丧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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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穆?!”一道银光划破烟尘,策马的银甲青年急忙回过头,离得太远,他只依稀听见好友唤他,转身间却见那剽悍的战马东奔西蹿地带着背上左右摇摆的人冲进了战场。
疯了!这萧穆难道急疯了吗?!他这是要冲到哪?!
慕容冕猛地扬鞭,急奔去见萧穆,眼看敌方阵营就在不远处,他再次加快了速度。
“萧穆!你在哪!回答我!”银甲青年急急地在烟尘中寻找萧穆的影子,只希望能在被敌军发现前离开这里。
慌忙间,瞥见前方有个人影正在马上不稳地晃动,动作像是十分生疏的样子,下意识想到那便是萧穆,极速奔了过去,侧身抓住那身影就往马上拽。
那人倒是轻巧,借着他的力量翻身坐在其后,恍如瞬间飘过的云。慕容冕忽然一惊:这青草般的香气从何而来?莫非…错拽了人?!
“咦?你是新来的么?”
温润的女声从耳后传来。女子?慕容冕又是一惊,甚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收场。
“看来我的骑术还真差,要不是你,我估计又得摔下去了。”身后少女的声音听来满是欢跃,见策马之人还在往战场中冲,惊讶道,“喂,你真的带我去看打仗?我刚才只是因为好奇才溜进来的…你不怕教主责罚么?”
教主?慕容冕心里一紧:原来是敌人。可是,对方是弱女子,该如何处置呢?正犹豫着,才发现自己已载着她栽入了交战点,而四周的敌军注意力似乎不在他身上,所有的刀箭齐齐朝向另一处,偶尔瞥见他的人也只是略泛惊讶之色便转头不顾。
敌军在做什么…?慕容冕顺着他们进攻的方向看去,“萧穆!”他大惊失色,见萧穆身上已扎了数箭,不由一阵心急,奋力冲过去弯腰就拽住萧穆往上拉,说来也奇怪,所有看见他冲来的敌军都未上前攻击,任由突然闯入者将人救走。
或许是心中忐忑,他半天都未能将萧穆拉上马,自己也差点倒栽下去,只得一边驾马,一边拽着萧穆趁这个空隙跑得越远越好。
“冕…谢谢你…”萧穆艰难地喘着气,他上半身算是贴着实物了,可整个人还是挂在空中,后背中了四箭,想坐上马又没力气,只能任由慕容冕硬拖着自己,在马侧摇晃得如断线的风筝。
“…”慕容冕狠抽了一下鞭子,眼看就要奔出战场,后座的少女不由瞪圆了眼睛。
“你…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她不安地道,“你们…究竟是谁?”
慕容冕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对啊,他还莫名其妙拉上来个敌方少女,但这会停下又太过危险,只得等会再考虑了,便再次抓紧了缰绳,并未回答。
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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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同乘一匹马将沙场甩在身后,很快,慕容冕驾马上了一条甬道,身边顿时没了战场的杀气,道旁高树林立,夕阳的光辉沿着树梢微微旋转。这甬道高出平地之上,两面皆是山谷,虽不算陡,看下去也让人骨寒。空寂的马蹄声撞击着深谷,回旋在沉默的甬道。
“冕…”萧穆虚弱地半合着眼,“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回京。无论如何,我们都尽力了不是么?”慕容冕垂下眼帘,侧身看着马背上的好友。
“回京…呵呵…八万大军全军覆没,我们…”萧穆方想再说什么,胸口猛地一痛,张口唇边便涌出一缕鲜血。
“回去,穆,我带你一起。”慕容冕心头一酸,却是坚持着自己的决定,抬头,暗红的残阳正释放着今日最后一缕光芒,似是催促着万物快快归去。
“…”萧穆已无力言语,只在心头一声冷笑。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么?冕,你太单纯了!你是东岳王的公子,一次出征不过是为了陪我这个朋友,就算兵败也不用担负什么责任,你照样可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而我…不过是颗随时可丢的棋子,就算你拼了命救我回去,到最后还是难免一死。
他闭着眼,任自己的声音在脑中横冲直撞。
这会儿,却是更怀念从前那种清贫而自由的日子了,每天吟诗作画,偶得书中真意便会开心半宿,闲暇时寄情山水,从不违于心。想起几个月前,他被安上状元的帽子,骑马昂首于众人面前,那时还是欣喜的,谁知却是噩梦的开始。
众人的吹捧,使他头昂得更高,以至根本没有注意面前的陷阱。刚做了几天安稳官,不过一介书生的他突然被推上战场——那是场无人愿去的战役:武力征讨擎天教。
他们为他披上战甲,拉过战马,任命只临习了几天兵的他为将军,将他推入滚滚硝烟中,如一颗棋子被人牵着走。
——没有自由,自他骑上阔马之后;没有思想,自他跨入朝廷之后。

全身血液缓缓流失,萧穆只觉世界渐渐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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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你们是朝廷的?!你们难道想绑架我?!”少女的声音突地插进来,带着生涩与惊恐。
“我们…”慕容冕不知如何解释,突然背后一空,整个人轻了起来,少女一声惊叫,原是陷入昏迷的萧穆松开了手摔下马去,慕容冕连忙去拉,却只扯下一截衣角。
他赶忙死勒缰绳,战马受惊猛地抬起前蹄,加上少了一人,顿时把不住平衡,马上的两人如脱线的风筝直飞了出去。
“咳…”只听轰地一声,慕容冕先落地,全身骨头都像爆裂了一般,痛得不能自已,混乱的视线中突然闪过一物,他挥起右臂竭力截住,再顺手一拉,青色的影子顿时撞入怀中,然而在这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你这…!”少女显然也受了伤,挣扎着支起身子,见眼前的人已气息奄奄,立即拔出腰间匕首抵在慕容冕脖颈上,柔弱中透着凌厉。
“说!你到底有何目的?!”
“……”他只觉脖颈一阵冰凉,微微张了张眼,便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而萧穆已是散了架的木偶,从马上坠落后便直接滚下山谷,一片葱绿中,赫然绵延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道,草尖沾着血水,犹如滴滴鲜红的露珠,下坠,渗入土里。
甬道四面忽地安静下来,而时间也慢慢滑向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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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青色的明光蓦地由镜面闪过,稍纵即逝,却已划破了大殿的宁静。
“开始了么……”黑衣女子倾身上前,纤指滑过镜面,**丝丝涟漪。
“嗯?”身旁另一位女子几步上前,望着镜面中几个奔逃的人影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黑衣女子的肩,两人周身都是云气环绕。
指尖绽出一个光点,推入那镜面之中,黑衣女子回头微微一笑:“你说,这次的乱世算不算千年来最动荡的?”
“你自己撰写的命运书,还问我?”身旁女子淡淡笑道,袖口缎带随气息微微飘摇,裙角仿佛沾染了寒色月华,美得空灵而虚幻。
黑衣女子广袖悠悠一摆,那面寒气四溢的镜子顿时没了踪影。“不说了,且看吧。”她转过身,两人云气环绕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大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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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抓住那个女人!她要杀慕容公子!”一小队残兵竟随着慕容冕逃上了甬道,恰在这时赶上了。
领头的士兵老远便瞧见了这明晃晃的刀光,连忙招呼着弟兄冲上去——王爷可是专门派他形影不离保护公子的啊,若是有个闪失,他们哥几个就全完了!
“你们?!”持刀的少女被身后突然响起的喊杀声惊了一跳,毕竟缺少实战经验,她一时忘了要拿慕容冕作人质,只想到转身奔逃,领头士兵粗声大笑,带着几个士兵一涌而上,几下抢过少女的刀将她擒住,粗鲁地反绑过手推到一旁。
“呵呵,你胆子倒是不小啊!敢对我们慕容少爷下手,武功就那么一点儿,也敢这么嚣张?!”几个士兵指手画脚地道,在这弱女子面前威风得不可一世,完全忘了他们是一队残兵。
“呸!是你们设计绑架我想要要挟我爹爹!一群打了败仗的孬种!”少女眼神犀利。
“哟!爹爹?看来你是擎天教的小姐喽?!这会可立了大功了!”一群灰头土脸的士兵忽然欢腾起来,“兄弟们,有救了!”一道道目光在少女身上溜来溜去,“嘿嘿,还真是个美人儿呢,这么漂亮的脸蛋儿,若是用刀片划一划,肯定很有趣吧…”“划坏了怎么行啊,这小美人不就没人要了?!”“哈哈,若是没人要,哥几个就勉为其难接收了吧…?”
“你们…你们这群孬种…不许碰我!”少女又惊又怕,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里已有了泪光。
“别…咳咳…别伤害她…!”只是很微弱的声音,却使欢闹的场面重新回归死寂,被搀扶着坐在一旁的慕容冕眼中有一丝怒意,吓得众士兵连忙收回手——对啊,这慕容王爷家可是家教甚严,想必慕容公子是最见不得别人欺负弱小的。
“那个…”虽然脸上有些过不去,领头士兵还是转身命令道,“慕容少爷说了,先别动这个女人,当务之急还是先赶回都城。你,去弄架马车来,好生扶慕容少爷上车;你,去搜点食物和水。”
几个士兵听令离开,很快的,各自寻来了所需之物,准备就绪后,慕容冕被搀扶上了马车,众士兵骑马在外护着,也许是嫌麻烦,牢牢绑住少女手脚后,也将她粗鲁地推进了马车中。
“好,全速赶回都城晚金!!”
回家的喜悦顿时溢满了昏黄的边塞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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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在一场惨烈的战斗结束后,这片干裂的土地上只余下无数横七竖八倒着的焦黑尸体。
山谷之上的白衣女子无声伫立,望着山下有条不紊撤离的教徒们,唇边浮起抹讽刺的笑:朝中军队这回该受到教训了,枉他们不可一世这么多年,到头来还不是败在我们擎天教手上?!
腕上暗绿的光芒一闪而过,她下意识瞥了一眼——这青白法镯真是不可思议,只不过昭出了十分之一的力量,八万大军就完全无法抵挡。
“溯月右使,”一个带队的教徒单膝跪地道,“是否要带着兄弟们扎营休息一番?战了一天,兄弟们怕是都累了。”
“好。”白衣女子略一思索,“前方有一片密林,今晚到那里扎营便是。”
“是。”带队教徒正欲退下,溯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们伤亡多少?”
“阵亡五十七人,受伤两百二十四人。”
“嗯…还好…”她点点头,“那你先下去吧,稍后我再亲自去看看…”
“牺牲这么多兄弟还叫‘还好’?!”身后突然传来个冷冷的男声,溯月一惊,下意识捏紧衣角,转身对上来人的目光。
“玄影左使。”带队教徒连忙半跪道,一袭黑衣的青年男子微微点头,视线却是完全没从溯月脸上移开,“你是不是许久没上阵了?连怎样使用教主的法镯都忘了?!”
“我…”她轻轻一颤,“我用了法镯之力的。”
“用了?!那为何还是伤亡这么多兄弟?!”黑衣男子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完全靠的是自己力量呢。”
“我…”
“真弄不明白,就你这样的才智怎会得到护法大人赏识呢?!我很为你的未来担忧啊…”
“溯月右使已经尽力了。”白衣女子无言,身后的带队教徒却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道,“打败敌方八万余人只损失百余弟兄,这已经相当了得。而且右使一直很关照兄弟们,大家都…”
“阿锐,你先下去。”白衣女子轻声喝道。
“…是。”带队教徒垂下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服的光:左使和右使级别相平,法术也相差不了多少,然而这玄影总是对溯月百般斥责,仿佛对待一个下属,溯月竟也从不反驳,只是任由他冷言冷语。
目送下属离开,溯月轻叹一口气,摘下腕上的法镯递给玄影,道:“若我真是白白耗费了力量,还麻烦你先替我将法器还给教主,等我带着教徒们回去之后,再亲自去向教主请罪。”
“…你生气了?”黑衣男子像是有些吃惊,“今天心情不好么?”
“没有。”
“哎,真是…我不过随便说说…”玄影一脸无奈地摇摇头,忽然一把揽过她的肩膀,“别当真啊,这么些年我不一直都是这样么,再说我们为那教主老头卖命也不剩多长时间了,事办得好不好也没多大意义,最后十几日,我只是不希望出什么乱子嘛…”
“我知道。”她脸一红,轻轻挣脱。
黑衣男子便也很自然地松开手,“既然知道,就别再耍什么小性子了,多练练法术才是正经。”话落间已移至五米开外,“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小心。”
“哎,玄…!”她还没反应过来,身旁之人早已像只黑鹰般一掠而去,她望着他敏捷地跃上一匹骏马,方才残余的温柔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喂!别忘了七日后的赏灯会!”黯然低下头的一瞬,分明听见远处传来他的呼喊声。
“咦?”欣喜地抬头,山间小道上只余一个模糊的黑影。
——算了,有什么好介意的呢,他…不是一直都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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