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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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寂静得有些沉闷。
马车快速行驶着,也许是太过劳累,马车外众将士的声音听来渐渐模糊。慕容冕靠在车窗边,身边那少女依然怒目而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微闭上眼,阻断了少女愤恨的目光。
想想,竟觉得可笑:几个月前还是轻袍缓带的王府公子,享受着不知多少都城少女仰慕的目光,这会,居然狼狈万分地靠在战败逃离的马车中,被一个陌生的女子怒目而视,那眼神仿佛随时想吞了自己似的。
背后的伤上了药,变得不那么痛了,或许是麻药的缘故,他只觉昏昏欲睡,然而脑中还是思绪万千,好友的失踪如同一把锐利的刀子,刺得心头生痛。
“萧穆。”他低低叹息。
——只希望,他能逃过这一劫……
初见萧穆的时候,他们都只是个不谙人世的少年。
那日,他照例在书房看书,微凉的风扫在脸上,依稀送来馥郁的花香。
——那棵月露桃又开了吧,每年的这个时候,整园都会被那股甜蜜而奇妙的花香占满。这株桃树是十年前娘亲栽种的,不知为何,满园花草,娘偏偏对这株桃树情有独钟,每日不辞劳苦来为它浇水剪枝。看着翠绿的枝头萌生新芽,她便立于树前静赏,待到开花时节,浅紫色的花瓣常常落了娘一身,远远看去,如同罗裙上新添的绣纹。
冕儿,你也来赏花么?
记忆中的娘总是温柔地摸着他的头,招呼他也上前观赏。他很喜欢娘的手覆在头上那种温暖的触感,带着关怀,带着宠溺,让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在娘的身边撒娇,任性,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冕儿,你可知道,为何娘偏偏钟爱这株桃树呢?
他记得娘曾这样问过他,而那时的他只顾着玩耍,根本没有好好回答娘的问题。钟爱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他想。娘便不再多语,拍拍他的头叫他去找乔府的哥哥玩。
月露桃生长得一年比一年好,不过三年时间,就从原来小小的一株长得枝繁叶茂起来。他后来才知道,这个品种的桃树原是十分稀有,这株月露桃是爹爹为了给娘庆生,特地请人从南方购过来的。
那么,这便是娘尤其钟爱它的理由吧。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娘他的答案了。
十九岁的少年轻推开屋门步入园中,静静嗅着那种甜蜜清爽的花香,心中想着何时再约着爹爹去给娘扫墓。
出神间,不知是谁扣响了慕容府的大门,他有些惊讶地抬头,见几个家丁已经赶了过去。
“走走走,小兄弟,这王府可不是老百姓随便能进的…”
“真的不行么,我只是…”
门口一片嘈杂,他目光追过去,几个家丁像是在驱赶着什么人。“老李,怎么回事?”他走上前,发现门前站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约是与自己一般年纪,浑身散发着一种书卷气。
“冕少爷,”家丁们连忙行礼道,“这个人说是路过此地,看见府中桃花开得盛,硬要进来讨一枝。”
“桃花?”他一震,转身细细打量着少年的脸,“你…也喜欢这月露桃?”
“原来是叫月露桃啊,果真树如其名…”少年称赞地点点头,仿佛不了解面前王府公子的地位,“真是好美的花,不知公子可否送我一枝呢?”
“进来说吧。”没由来地,他突然对这陌生的少年萌生几分好感,不顾家丁惊奇的目光,引着少年径直走入园中。
“好美…真是好美…”少年叹道,绕树走了一圈,忽然笑起来,“啊,有了有了。”
“什么?”他道。
“冰玉为容露为枝,清风送语满春池。谁人可解花中意?寥寥孤影落痕湿。”少年微微闭眼。
“你会作诗?”他诧异,继而又道,“那么,你可解了这花中意?”
“这花虽美,能欣赏到它的人却太少,难免多生几分孤单之意。”少年颔首,“而且不知为何,这香气…嗅来总有点怀念的味道。”顿了顿,“所以,公子以后欣赏这桃花的时候,多点轻松释怀吧,相信树也是有灵性的。”
他不禁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小心地折了枝正艳的桃花递到少年手上,“喏,送给你,你这么有才情,不去参加科举真是浪费了人才呢。”
“明年我会再来这科考的,这次是为了陪同乡的大哥,顺便,也看看都城晚金的风貌。”少年也笑了,对他抱拳道,“多谢你的花了,我叫萧穆,你呢?”
“慕容冕。”他看看豪华的府宅,又看看面前的少年,有点羞涩地道,“那,明年的这个时候,再一起来赏花吧?”
“好啊。”少年一脸格外明媚的笑容。
——“冕,冕,先生说我很有可能中举呢!”萧穆欢快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冕!!这马疯了!!!”记忆中的脸突地与谁重叠,转瞬间,变成了身着战袍的萧穆惊恐的模样,满身伤痕,简直成了个血人,“冕!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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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猛地一惊,他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
睁眼,发现自己还身在颠簸行驶的马车中,私下环顾,旁边的少女竟还在用力地瞪他。
——看情形,自己似乎还要与这少女同行很久,实在不能一直保持这种沉闷的气氛。
“那个……姑娘?”慕容冕试探着开口。
少女瞥他一眼,不理。
“姑娘,我真的是无意拉你上马,当时误将你认作我一个友人……”他继续解释道。
“嗯。”少女别过头。
“对不住,我真的……不想连累你的……”慕容冕急急分辩,眼看少女的神色还是没有舒缓,不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会想办法让你回去。”
“你说什么?”少女吃了一惊——他居然说让她回去?
“你一个弱女子的,抓你做什么,而且……”慕容冕低声道,“你若是被抓回去,这一生怕是就毁了。”
“我不信你这么好心……”虽然对他的话动心,少女还是没有放松戒备,“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从来不说谎。”面前年轻的将领轻道,额前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微微滑落,少女的心不由一软,似是被他的神情触动了几分。
“……好,我相信你。”沉默许久,她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我叫慕容冕,你呢?”见少女消退了敌意,慕容冕心头也轻松了几分。“寒琴。”少女道,“我爹就是擎天教主寒庄。”
“难怪方才我载着你乱窜的时候,擎天教的教徒都不攻击我,原来你的身份这么高……”慕容冕皱眉,“不过,你不应该这么轻易说出你的身份的,若被别人听去了,绝不会放过这么有价值的人质。”
“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坏人。”少女低了头,纤手揉弄着衣角,忽地瞥见慕容冕肩上的伤口还在渗出血丝,皱皱眉头,撕下一截裙摆上前替他包扎起来。
“谢谢你。”慕容冕被少女的举动吓了一跳,距离忽地拉近,少女身上那种清淡的香气便丝丝传了过来,他俊逸的面孔蓦地飞红。
“请你一定要让我回去……”身前的声音似是有些哽咽,慕容冕抬眼,少女的眼眶竟微微泛红,似乎正极力忍着心中的恐惧——想来,这个少女怕是第一次单独面对险境吧!
“我保证。”慕容冕微微握紧了手指。
“嗯。”少女也望向他,两人相视,终于彼此一笑。
长夜寂静,马蹄声还在撞击着胸口,这单调的声响,这会儿听来竟温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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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都城晚金已不剩几日时间。

为何,他还没能让自己逃掉你呢?
寒琴心里着急,却不曾说出口——凭着那句话支撑着自己颠簸过大半个月,但见对方好久没有提起,心里越来越忐忑。
爹爹已经大半个月没见自己,估计是急坏了,可是为何不见溯月右使来寻自己呢?
马车内,少女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慕容冕,还是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就今天动手吧。”黑暗的车厢内,慕容冕清俊的面容略显苍白,“我只是……不忍心。”
少女蓦地回首,看着面前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子,竟有一丝不舍——那是夹杂在喜悦中的一小股心思,却被自己轻易地捉住了。
“……谢谢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其实……他们大败回去是不可能没事的,朝廷必定会以种种理由将他们折磨致死。就剩几个人了,兵败的责任谁来担……这一开始就是个陷阱,迈进一步就注定了这种结局……”慕容冕似在喃喃自语,此时,他的眼中满是厌恶与憎恨,完全不似平日里开朗温和的少将。
“一定要这样么……?”少女望着他垂下的眼帘,本想出言安慰,然而匆匆一瞥窗外飞舞的黄沙,忽地想起了自己的处境,顿了顿,试探道,“你真的决定了?”
“……”慕容冕平静地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揭起衣襟,腰带夹层中一只白色纸包蓦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还能如何?等结束了之后,就送你回去。”像是疲惫至极,他靠着车窗闭了眼睛。少女没有再问,端详着身边男子挺拔的侧脸,轻轻叹了一口气。
“来人!去买几壶酒曲去!”慕容冕命令道,马车外的将士探了头进来,有些诧异。
“大家赶了那么久的路,马上就要到晚金了,不妨歇一歇。我不便行动,就麻烦你们买几壶酒来庆贺吧。”边说着,慕容冕从随身锦袋里摸出一颗金珠,抛向那领队士兵。
“副将对弟兄们的好,弟兄们一定会记住的!”来人单膝跪地简单地行了个礼便转身出去,马车外顿时传来一片欢腾的喧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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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队伍停驻在城郊小径上,四周分外寂静,几个抱着酒坛子狂奔过来的战士打破了这宁静——那些战士们,在污泥里跌打滚爬惯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还不知明天是否有幸活在这世上,皆是活过一天算一天的同命人。
“快把副将扶出来,那娘们就锁在马车里好了!”
几个汉子将慕容冕扶下马车,一小队人马围坐在一起,好不热闹。
“各位,感谢上苍让我们感受到活着的美好!”慕容冕面向苍天,天空蔚蓝的有些让人沉醉。
那些只懂武力的汉子们虽不知副将为何如此感叹,但也不多问,随着副将仰头,作出祈祷的样子。也就在这一刻,年轻的将领迅速打开身边的酒坛,从指甲缝里抖出一些粉末来,不易察觉地融进了酒里。
“来,这第一杯,我为你们满上!”慕容冕颤颤地将所有碗碟倒上了酒,吃力地放下碟子,勉强撑出麻木的笑容,“喝!”
面前,汉子们皆是毫不犹豫地一仰而尽,擦了擦唇边漏下的液体,大吼道:“好酒!”
好酒,好一个酒……!马车里的少女听着外面的欢腾,有些讽刺地笑了。
——这一碗喝下去,怕是再也起不了身了吧。
“……对不住了。”慕容冕扶剑站起,缓缓地向后退了几步。
“呯!”是碗碟从手中跌落的声音。
“啊!这、这是……!”“少将、少将你……!”
汉子们惊恐地望着从口中喷涌而出的鲜红血液,撕心裂肺的剧痛硬生生阻断了他们最后的低呼。“啪!”膝盖重重叩响地面,激起稠粘的红色尘土,那些沉重的躯体立即如断裂的枯木般横七竖八瘫了一地。
“结束了……”慕容冕俯下身子,艰难地伸手欲阖上那些士兵不瞑的双眼:一张张扭曲的面容都是年轻却沧桑的,额头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每一抹都是血泪交织的往事。方才还是温热欢腾的生命,这会竟如此安静地收了声——他们没有死在残酷的沙场,却在竭力守护的将领手中断了生命。
最后倒下的士兵似乎**了一下,慕容冕没有留意,继续伸手为他阖上双眼,就在他手覆上那士兵眼的一瞬间,那涣散的眼神忽地聚焦,带着不解与愤怒,猛地张口咬住慕容冕的手!
“啊……”慕容冕先是低呼,后来便渐渐麻木,任由那士兵狠命咬着,两人的血混合着口中黏稠的唾液淌了满手。
“你疯了吗?!”一声清喝,破车而出的少女匆匆飞起一脚,将那残喘的士兵踢得滚出几米远——好不容易才挣开绳子,刚探出头便望见这少将目光漠然地任由那士兵狠咬。
“你的手怎样?怎么不踢开他呢?”少女的模样似乎比他还要心急。
“……”他只是摇摇头,淡淡看了一眼自己流血的手掌,眉梢一动,“你……可以回家了。”
“嗯。”知道,知道自己自由了,可是为什么看见他落寞的样子,竟觉得挪不动步子?
“这条路过去,十里外有一片密林,穿过密林一直向北,很快就可以看见来时那条甬道,走的快些不足七天就能到达边塞。”他抬手一指,路的那头隐隐透出几点青绿,末了,又加上一句,“我送你到林子那,可好?”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的。”寒琴摇摇手,催着自己丢开不舍的念头:是啊,爹爹还在等她回去,半月不见,教中一切还好吧?
“那……”慕容冕看看天色,虽小有担忧,却也明白两人身份悬殊,再牵扯几分便会招来麻烦,于是应允地点头,领着少女到置放马匹的地方,“挑匹好些的,赶快回去。”
少女目光扫过十来匹马:哪有好的呢?经过几个月的奔杀,这些战马原本健壮的身体已变得孱弱不堪,勉强又驰了这么远,坚硬的马蹄铁都已磨迹斑斑。她稍打量了一会,牵出一匹棕红色的,转身笑道:“就这匹吧,谢谢你。”
——那笑是不经意的,如同晨风中含苞待放的丁香,纯真又美丽。少女本就秀丽的容颜在这一笑中更添清韵,看的慕容冕不由呆了,竟不知说什么。
“……”少女脸一红又羞又恼:他这样盯着自己做什么?难不成,她很奇怪么?
顺手取下腰上的玉佩,准确地抛向慕容冕,一个翻身跃上马儿,拉起缰绳,道:“这是擎天教内部发放的物件,见它如见我,你为了帮我,牺牲了那么多属下,回京之途定不够安全,若是遇上了我们教人,出示这玉佩,他们必定不会伤你。”
手中握着那冰凉硬物,慕容冕一阵感激:“多谢姑娘了,你……”
“我叫寒琴,你要记住我的名字哦。”少女回眸浅笑,用力一拉缰绳,马儿顿时跃起,瞬间跃出好远,青色衣角带起的清风掠过慕容冕的脸,隐隐传来少女的道别声:“喂,保重啊!”
“后会有期……”慕容冕向她远去的方向招着手,直到那一袭青衣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将那巴掌大小的碧玉细细端详一番,仿佛又看到少女明媚的笑脸。他望着玉佩右下角“寒琴”二字,嘴角微微弯出温柔的弧度。
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过晴空,慕容冕抬头,千里之外的浮云集群游走,迅速覆满了西边的天空,看来一场暴雨即至。
——萧穆,你究竟身在何处?
少将的眉仿佛承受不住漫天阴云,一点点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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