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涧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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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的夜风寒冷而干燥,擦过耳间,如同无家可归者孤单的低吟。
入夜后的边塞气温骤然下降,虽然坐在马车里,她还是能感觉到从外渗入的丝丝寒气,用力地拉紧袍子,她朝手心呵了口气,又来回搓了搓,希望能多些暖意。
“咳咳,阿若…”狭小的马车中还蜷躺着一个人,苍白的脸埋在一条破棉毯中,全身已被各种各样的衣物裹得严严实实,吃力地道,“你…冷不冷?”
“不冷的。”她温柔一笑,伸手帮丈夫把毯子揶紧,“你多睡一会吧,夜里冷,小心别乱动着了凉。”
“反正…我这样子…也不会再糟到哪去了…”病恹恹的男子自嘲地笑笑,“不如趁我还能动,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大吃一顿吧?”
“别闹了。”秦若不由发笑,多日紧绷的脸上终于片刻地松弛下来,方想再和丈夫说说话,却注意到丈夫因为说话而呼吸急促起来。叹了口气,她又帮丈夫提了提被子,转过身,掀起帘子的一角。
——连着几天赶路,今日总算看见了边塞的夜晚,深蓝的天幕是那么辽阔,璀璨的繁星不过如大海中几颗小石砾而已。天空中几乎没有一点儿云,因此显得格外高远,她茫然地望着,不知在这片浩淼无边的星空下,可会有他们寻找已久的家?
二十三年来,她从未离故乡这么远,她的根,她的魂,早已在那片温柔而亲切的土地上扎下了根。最美丽的风景,是每日西下的斜阳穿过竹篱笆落下的淡淡火红,她会静静站在门口,看西边的云霞渐渐撕裂成华美的锦帛,然后夜幕降临,深蓝夜空飘着总也散不去的云。
她会在无聊时搬张竹凳坐在院中,昂着头,数那些归家的飞鸟。夜风渐渐转凉,身后便会响起很轻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下一秒便会有件长衣落在肩头,还带着暖暖的体温。
阿若,吃饭了。
有时是母亲出来唤她,有时又是父亲,待她回到屋中,丈夫早已将满桌的饭菜张罗得好好的,尽管白天丈夫农事繁忙,可每天的餐桌上总不会少了她爱吃的菜。
她,他,他们,生活得平静而满足,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这样恬淡幸福地度过,直到…那场蔓延而至的瘟疫。
整个村子毁在短短十几日间,染病的人在一夕之间力气全失,高烧不退,再过两日便彻底失了神志,浑身颤抖着死去。她只记得,当父母刚刚染病时,立即收拾了行囊蹒跚而去,不愿将一点传染的危险留给他们,她和丈夫满村地找,却再也没有寻到那两个苍老的身影。
阿若,我们逃吧,逃出这里。世界这么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那时丈夫坚定地握过她的手,她擦干泪水,希望丈夫能握得再紧一些——此刻,也只有这唯一的信念了。
可就在出发的前一天,丈夫,也染病了。
她用仅剩的一些钱买了辆马车,雇来车夫,希望带着丈夫逃到远离瘟疫的地方。边塞,会是适合他们的容身之处么?她不知自己为何选择逃往这么一个地方,一切都是直觉?还是冥冥之中有谁告诉了她?她没想过。其实她的愿望很简单:找到那些高超的异域医者治好丈夫,然后,重新建起他们的家。
窗外的星光明媚而耀眼,她忐忑着,不知这条狭窄漫长的小道会将他们送到一个怎样的远方?
“老师傅,到了么?附近…可有村庄?”秦若半挑起车帘,边四下望着边询问车夫,不知怎的,已经行了这么远,她的心还是没有放下来。
“到了到了,这已经出了唐苓国疆界啦。”赶车的是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对了姑娘,你丈夫还好吧?”
“…他…”马蹄声仓皇回荡,撞进车厢中,碎了。
“我说姑娘啊,若是想治好病,为何不往都城晚金走呢,那里的名医比较可靠啊。”
“晚金么…”她眉头一蹙,许久才缓缓答到,“那里…我们付不起。”
“这样啊…”老车夫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看来,乱世中到处都是苦命之人啊!这腐朽不堪的朝廷,何时才能真正帮到他们这些苦难百姓呢?
“连年战乱,朝中那些贵族不但不节省开支,反而更为奢华无度,老百姓却连糊口的钱都快没有了!”老车夫苦声叹道,“听说那岚阳公主病了,皇帝就急得无心朝政,若是他再多几个公主生病,这天下就要全完啦。”
“岚阳公主?”秦若皱皱眉头,“这公主…好像很得皇上宠爱吧?”
“姑娘你也听说过?”老车夫笑道,“几十位公主,偏偏才貌只属一般的她得到了最为尊贵的封号,市井的歌里啊,都把她唱成个下凡的精怪呢!”
“是么…”秦若笑笑,扭头望向别处不再接话——对她来说,与其关注这些遥远的朝中之事,还不如多花些力气帮丈夫探听名医来得实际。
“姑娘你进去休息吧,等到了我叫你。”老车夫拔出腰间的酒壶猛灌一口,活动着快冻僵的手脚,又示意地将酒壶递到秦若面前,秦若笑着摇摇头,重新搁下了帘子。
转过身,她发现丈夫似乎睡着了,苍白的面容只有在这时才会显得稍稍安稳些。每日,他究竟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呢?她不敢想象,指尖颤抖着拂上他的眉头,想要拂平那皱起的纹路,然而还是缩了回来。
无边无尽的夜色中,一辆陈旧的马车在“吱呀”作响声中渐渐行远,秦若靠着车窗,终于抵不过阵阵袭来的睡意,她拉紧袍子,头一点一点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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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一个粗鲁的声音如惊雷乍起,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脖颈已逼上一道冰冷的寒光。
“你们…!”她惊恐地瞪大眼,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面前立着几个持刀的彪形大汉,正凶神恶煞地瞪着她,手中的刀似乎马上就要挥过来。“快!留下值钱的东西!老子心情好放你们一马!”为首大汉面上一道张牙舞爪的长疤,见对方是个弱女子,不由放下了心。
“我…我…好汉饶了我们吧…家夫重病在身…实在…”
“少说废话!把东西交出来!”
“要说东西,他们恐怕也只剩这辆马车了…”旁边那位年老的车夫无奈地插道,交出了身上刚赚来的几个铜板,脑袋却还得悬在刀口上。
“马车?”大汉打量着车子,皱眉,“勉强说得过去。”
“不可以!”方才还是缩在一边的女子像是猛然惊醒,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冲到车门前,两手用力抵住,用身子挡着面前的几个大汉。
“这娘们…”为首大汉一愣,转身对同伴低语道,“这娘们不要命了?”
“不可以!这马车你们不能抢去!再赶不到小镇他会死的!”
“我管他死不死…总之,要是乖乖给老子从车上下来,哥几个就饶你一命。”
“要是他死了,留下我还有什么意义!?”
“哎你这…!”粗犷的大汉从没跟女子费过口舌,一时不知该接什么,恼道,“他奶奶的!跟她罗嗦什么,兄弟们上!”
几名蛮壮的汉子上前将秦若拖下马车,他们发现那女子竟是出奇地固执,明明势单力薄,却还硬是死扣住门框不放,直到自己连着那截门框被一同拽下来为止。
“…”秦若无力地瘫软在地,手中抓着那截断木。
“大哥,这里还有个人!怕是没气了。”“管他呢,踢下去!”
随即从车上扔下一个人,连同全身的破旧衣物一起滚到秦若跟前,尘土欢腾而起,铺天盖地卷向他们。
“咳…咳咳…”男子猛咳了几声,似乎非常痛苦。
“戎轩!”秦若仿佛从梦中惊醒,猛地抱住面前气若游丝的丈夫,“你没事吧?”

“咳…”依然是一阵猛烈的咳嗽,面色苍白的男子像是想给妻子一个笑容,然而刚弯起嘴角视线便一片漆黑,他一颤:不会,不会就这样结束了吧…?
“阿若啊…你…别急…我想睡一会…就会好点…”挣扎着,他竭力将唇弯成一个让她安心的弧度,随后头一歪,便失去了知觉。
“…戎轩…戎轩!!”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地恐惧,惊慌失措地大呼出了声,“别睡!别睡啊!”猛地摇晃着丈夫的身子,却只能感觉到丈夫的头在她胸口无力地晃动。
“不要…不要…不要啊!对…马车,马车!”她挣扎着爬起来,冲着逐渐道上驶远的暗影大声呼喊,“回来!!求求你们回来啊!!他快要…快要不行了啊!!你们回来!回来…!!”
女子冲着车子的远影不断地挥着手臂,撕心裂肺的喊声在这漆黑的夜显得尤为凄凉,暗淡的星光覆满了她的身子,为她镀上一层浅浅的灰。道的那边,马车还是全速行着,黑暗与寒冷才是夜的主角,没有人会回头,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单薄而绝望的女子。
“回来…回来啊…”已不知过了多久,泪水扰得她视线一片模糊,渗入眼眶的仿佛也只剩夜的漆黑,她颤抖着抱紧丈夫毫无知觉的身体,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孤单无助,每一次,她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最爱的人慢慢远去而已么…?
“戎轩…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啊…”
一片黑暗下,哭声时断时续,反而为这荒凉之地注入了些活生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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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需要帮忙么?”眼前仿若流过一道清泉,宛转轻柔,入耳便觉得安宁,秦若略抬眼,却已被震慑住了。
黑暗中一袭浅蓝色长衣随着夜风微微飘扬,黑发垂至脚裸的清丽女子拎着一只装满药草的竹篮,正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没有恐惧,没有黑暗,她周身像是弥漫着一种纯净的仙气,圣洁高雅,与她相视,心中不知不觉便安定了下来。
——是…仙女么?
“出了什么事?”女子轻柔的嗓音犹如仙乐。
“我们…我们…”秦若一时语塞,睁着红肿疲惫的双眼,不由自主地搂紧了丈夫。
“他病了?”清丽女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微微皱眉,“好象满严重…”
“仙女,求你救他…!”秦若猛地跪下拽住女子的裙角,泪如雨下,“求求你…”
“别哭,姑娘你别哭了。”女子连忙弯下腰扶住她颤抖的身子,“快起来,扶着他到我住的地方,我那还有几味药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仙女…谢谢你…谢谢…”秦若泣不成声,用力背起丈夫,跟着前方引路的女子一步步朝道旁的林子走去。
浅蓝的身影永不没入黑暗,仿佛仙界的光芒始终将她围绕,女子的背影犹如指引迷途的明灯,秦若跟着她,沿着若有若无的小道在林中穿梭了好一会,直至过了林子,女子才在一座小山丘边停住了脚步。
她抬手,在山丘下一块圆柱石碑上轻扣了几下,只听山丘中传来沉闷的回应声,又是一阵闷响,山丘上的泥土簌簌掉落,一面光滑巨大的石门訇然中开。
踏入洞中,女子再次在洞中石碑上扣了几下,身后的石门便重新关上,震动带下的尘土从山丘顶部掉落,刚好又从洞外覆住了那扇石门。
“你…住在这洞中么?”秦若没想到这里竟别有洞天,一时看得呆了。
“跟我来。”女子并未作答,只是继续引着他们往前走,洞中应是没有灯光的,然而分明有许多淡绿的亮光在洞顶欢快地跃动,刚好照亮了昏暗的通道——定睛一看,原是几百只萤火虫。
“好神奇啊…”秦若四下望着,女子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点灯太过麻烦,这样多好。”
“是啊。”秦若笑着点头,连日紧锁的眉终于舒展开来,“我曾听闻世外有绝境名桃源,没想到今日真能给我碰上…我猜出了这石道,定会另有一番天地吧?”
“我这称不上桃源,最多叫声‘竹源’罢了。”女子笑道,没多久便出了石道,顿时满目青绿,一大片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谷中山花遍野,纯澈的月光笼着酣眠的花儿,隐约能望见绕花起舞的萤儿成对地嬉闹。
——在这两山之间,居然有个天然的青谷,四周皆被高山环绕,完全与外界隔离。山谷不大,几间竹制小舍安静立于竹林之中,却也显得宽敞自然,其中最大的那间竹舍前种满了各色花草,夜风过耳,依稀送来阵阵清爽的花香。
“进屋休息吧,我去选些药草,先遏住他的病,正好还有一位伤者需要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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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完年轻夫妇,清丽的女子转身踏上另一间竹舍的台阶,不禁叹息:这世间到底何时才能太平下来?隐居多年,每每看见落难的人们,她便无法坐视不管,那早已浊如泥淖的尘世,为何引得一批又一批人甘愿深陷其中呢?
刚照看完那姑娘的丈夫,她便不得不再去看另一位伤者,轻推开门,昏暗间床上的人似乎动了动,清丽女子走到床边,借着烛台散出的光亮细细打量着那人的脸。
——这是个年轻的男子,苍白的脸上满是划伤的血痕,但虽如此,他的容貌还是掩盖不住的清俊。男子一身金色战袍,后背受了几处箭伤,应是经历了一场大战而幸存下来,是战士么,可这个伤重的男子却从骨子里透出几分书卷气来。
看来,朝廷又和擎天教开战了吧…
正出神,一滴烛油不经意间滴下,恰好落在那男子的肩膀上。
“…”大概是察觉到了肩上的热度,昏睡的男子缓缓张开了眼睛。
“啊!”那人像是受了惊吓般坐起,却因为用力过猛震得后背一阵抽痛,发现自己还有痛觉,便有片刻的失神,抬头看见面前的持灯女子,又是一愣。
“别担心,我是医者,你昏倒在野外,我便带你来了这里。”女子微微一笑。
“是、是么…”他低下头,脑中似乎还是一片混乱,“在下萧穆,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你真的这么想么?为何你的眼睛却在告诉我,你为活着而痛苦…?”
“什么?”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女子温和的目光,在她的眸子里,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无处隐藏,只得重重一叹,道,“或许吧…”
“为何痛苦呢,若厌恶这尘世,何不解甲归园?”她道。
“我只是…”他避开她的目光,“只是被命运推着走而已…所以我的未来,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女子便示意地点点头,扶着他重新躺好,“你好生休息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多谢。”萧穆方欲闭眼,脑中突然浮过好友的面容,“对了姑娘,发现我的时候,你可有看到另外一位青年将士?身着银色战袍,似乎…还带着位年轻姑娘。”
“没有啊,摔下坡的只有你一人。”
“是么…”他眉头不由蹙起——冕,不知你现在是否安然无恙?
“不要担心,相信你的同伴一定会没事的。”像是看穿了他的焦虑,女子出言安慰。
“…对,我相信。”萧穆喃喃,见那女子将要出屋,突地想起了什么,“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回过头,浅浅地笑了笑,仿佛可以给人心安的力量,“我叫苏青苑,不过一隐居人士,这里是我的竹舍…”
“竹舍?边塞怎会有…?”
“我居住的这个地方,叫做清涧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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