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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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九年三月,世袭忠勇侯卫无瑕意图谋害太子,经大理寺审理,证据确凿。帝震怒,判凌迟之刑,后念其父戎马一生为国捐躯,改赐毒酒一杯。
(一)祸起东宫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正确的。
把光儿交给太后照看后,皇上果真对我松懈了许多,甚至不再像前段日子那样猜忌防备。思夜宫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
已经到了三月,天气回暖,草木发了新芽,绿油油一片生机盎然。
我坐在花园亭子下,细细缝制着光儿的单衣。白色云箩纱为里,湖蓝色天锦缎为面,袖口领口和下摆处滚了寸许宽的金色滚边,上面用银线绣了祥云,看起来华丽又高贵。
绿儿在一旁笑道,“娘娘也太心急了些吧?小皇子哪儿穿得了这许多衣裳?”
“穿不穿得了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等你也做了母亲自然就会明白这种心情了。”我收了最后一针,起身,“走吧,该去凤鸾宫了。”
此时距离我把光儿留在凤鸾宫已经近一月了。
太后每日含饴弄孙,日子过得十分舒心,我则每日抽空前去探望。偶尔碰见皇上,听说他每日也都会去凤鸾宫一趟,看来,到底是血浓于水,他对这个孩子还是有些情分的。
初生的孩子长得特别的快,常常让我觉得一日不见就变化了许多,而这几日我忙着赶制春夏单衣没有来,不知道又有什么变化?一想到这儿,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太后抱着光儿在园子里晒太阳,今天天气很好,暖洋洋的微微有一些风,格外舒服。我从太后怀里接过光儿哄逗。
几天不见,他好像又长大些,柔软的小手抓着我的手指不放,仿佛认得我一样。
太后看着我带来的一堆东西,哭笑不得,“明珠,你也太心急了些吧?这些恐怕都够光儿穿到两三岁了!”
我没有接口,仔细打量着光儿的小脸,心里渐渐恐惧起来。
“母后,光儿这几天又病了么?”
太后摇头,“没有呀,说来也奇怪,这孩子这些天还真是有些不对劲,一会儿特别兴奋不停闹腾,一会儿又软怏怏无精打采的,但是又没有生病的症状。”
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请您宣太医院的程太医来一趟吧。”
“宣太医?莫非你看出了什么征兆?”太后见我面色难看,也凝重起来。
“您天天看着光儿感觉不明显,臣妾这几日未来,猛一看就看出了些问题——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能长的时候,几乎一天一个模样,可是这几天竟比前些日子还消瘦了些,面色也不复先前的红润,再加上您描述的情形——”
太后大概是被我惊惶哽咽的样子吓到了,没等我说完就一连声吩咐宣太医。
片刻功夫,太医院阅历最丰富的老太医程静喧就背着药箱匆匆赶到。
一番仔细诊断,程太医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我和太后在一旁更是惊惧不安,只等着他开口。谁知,程静喧转身一甩袖子,竟“扑通”一声跪下了。
太后急了,“小太子到底是什么病?”
程静喧不说话,左右看了一眼。
太后会意,摒退左右,只剩下我们三人。
程静喧一字一句道,“太后明鉴,小太子并非患病,而是中毒!”
空气仿佛凝结一般。
良久,太后终于开口,声音冷洌,“把话说清楚!”
程静喧面色一凛,重重叩了个头,“小太子面色泛白,肌肤过于细致,而体温又偏高,全身燥热,另伴有精神时而亢奋时而萎靡的症状,种种迹象,都是持续服食了寒石散的症状。寒石散若用微量可治伤寒之症,但若长期服食,则会上瘾,造成浮气流肿,四肢酸重,魂不守宅,血不华色,使人在短短几年内——枯、竭、而、亡!”
我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程太医……你、你可看仔细了?”
程静喧又是重重叩了个头,沉声道,“微臣能以项上人头担保所言绝无虚假!”
太后的声音明显在颤抖,“那、那太子他……”
“娘娘请放心,所幸发现的早,待臣开了方子,再配以针灸之术,尚可根除。”
“好,那太子就由你负责诊治,另外——”太后一顿,沉声道,“你马上开始检验小太子日常饮食物品,务必找出毒药来源!”
程静喧按吩咐去了,我命绿儿随他去拿药。这次我不敢经他人手,便叫人置了器具,亲自动手煎药。
药汁呈红褐色,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怪味,我舌尖微舔了一点尝尝,竟然满口苦涩腥咸。端了喂光儿,他大概也闻到了那难闻的味道,哭闹着不张口。我狠狠心,让绿儿捏着他的脸颊,硬是把一小碗药汁全灌了下去。
光儿顿时大哭不止,惹得我和太后心酸不已。
太后更是脸色铁青,恨恨道,“若让哀家查出是谁干的,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二)落网
太后命人去请皇上过来,不一会儿,皇上就匆匆赶到,身边还跟着卫无瑕。
我心情糟透了,草草行个礼,皇上见气氛怪异,忙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将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说的时候,一双凤目有意无意的往卫无瑕身上瞟了几眼。
听完事情经过,皇上面色也变了,凑到我身边看孩子,见光儿哭闹不休,声音都已嘶哑,不由怒道,“是哪个贼子竟敢这般大胆?朕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太后冷冷接口,“这是自然,哀家绝对饶不了他!”
卫无瑕站在我身侧,怯怯轻声道,“姐姐别担心,光儿一定会没事的。”
我心乱如麻,没有理他。
程静喧又从太医院召了些人来做帮手,到了黄昏时候,终于把近日来光儿饮食用具一一检验完毕,得出的结论是——所有食材器皿均无异样。
太后怒道,“怎么可能!你们这群庸才是不是搞错了?难不成这毒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一群太医吓得俯首贴地,不敢言语,还是程静喧比较镇定,道,“微臣敢以性命担保,此结论绝对无误。”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压抑着怒气道。此时光儿已经哭累了,躺在他怀里,一双小手捉住他腰间的香囊摆弄着。
“微臣——”程静喧摇头想说些什么,目光突然落在了皇上身上,微微一顿,道,“可否请皇上将腰间香囊解下让微臣一看?”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而且十分大不敬。
卫无瑕抢先开了口,斥道,“程太医!你竟敢叫皇上解衣?你可知道这是大不敬!”

程静喧瞟了他一眼,目光随即转回,竟是对他十分轻蔑。
“启禀皇上,婴儿有吮吸手指、乱咬东西的习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卫无瑕打断了,“放肆!你这话,是说皇上对自己的骨肉下毒吗?你——”
太后“啪”一声拍在桌上,卫无瑕顿时吓了一跳,咽下了没说完的话,退到皇上身侧不敢抬头。
太后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看向皇上。
皇上面色难看,却没说什么,扯下了香囊扔给程静喧。
程静喧从药箱里取出把小刀,将香囊割开一条口子,抖了抖,落下一小片粉末。
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香囊里填充的本是一些干花草药材,怎么会有不明粉末物质?
片刻后,程静喧宣布了结论——
香囊内的粉末正是寒石散。
这下,光儿中毒的过程不言而喻——皇上每日来看他,他在皇上怀里时总喜欢抓着皇上的香囊玩耍,而婴儿本能喜好吮吸手指,又爱撕咬能抓到的东西,寒石散就是通过这种途径进入了光儿口中,从而造成中毒。
太后铁青着脸吩咐宫女去将皇上近日佩带过的香囊荷包都取来。
程静喧一一检查,结论不出所料——皇上近半月内佩带的香囊内均有寒石散粉末。
气氛凝重起来。
皇上绝对没有理由害自己的儿子。
那么,能接触到皇上随身衣饰,又有充分动机的人,就只有一个——
“来人!”太后突然一声厉喝,“将卫无瑕打入天牢!交由大理寺审理!”
皇上蓦地站了起来。
太后的目光冷冷扫过去,一字一字道,“皇上,您别忘了——被害的是您的亲、生、骨、肉!”
皇上再也说不出话来,跌坐在椅子里,额头上冷汗涔涔。
谋害太子,是抄家灭族的死罪,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能保他为他开脱,尤其是现下这个局面,太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未叫周围人回避,皇上更是不能不秉公处理。
侍卫们一拥而上,扭住了卫无瑕的双臂。
卫无瑕面色惨白,咬着嘴唇,却不发一语,只是死死盯着皇上。
皇上竟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低着头不去看他。
太后一挥手,侍卫们立刻将卫无瑕押了下去。
(三)最后的晚餐
我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台阶往下走,两旁石壁上每隔十步左右都有一盏黄铜油灯,火苗在黑暗中跳跃,不时发出“噼啪”响声。由于修建在地下不见阳光,石板砌成的通道里寒气逼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卫无瑕坐在铁栏杆对面的角落里,一袭白衣铺散在地面,宛若盛放的白莲。他的长发散落下来,遮盖住了脸庞,整个人安静的像座玉雕。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来。
我能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期盼惊喜迅速转化为失落、茫然,甚至是绝望。
然后他就又低下头,缩回那个角落去了。
我上前蹲在他面前,把手中的红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龙井虾仁,蜜酿百合,凤尾鱼翅,金丝如意卷,桂花八宝鱼,还有一小壶御制的琼碧酒。
他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容,“这饯行饭可真够丰盛的了,莫非每个死囚都能享受这种待遇?”
大理寺昨天已经发了公文,宣布卫无瑕谋害太子证据确凿,三日后押赴东市刑场。
凌迟。
我没说话,给他斟了杯酒。
碧绿的酒液仿佛流动的翡翠,在白玉杯中流光溢彩。
他猛然从我手中夺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琼碧虽不是烈酒,却也禁不得这样的喝法,顿时呛得他一阵猛咳。他死死盯着我,突然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为什么不是他来?”
“难道连最后一面他也不肯见我么?”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没说话,也没有动,任他发泄一般的嘶喊尖叫。他苍白的指尖攥住我的衣袖,用力到指关节都已发青,却仍然止不住颤抖。
他颓然松手跌坐在地上,却又突然扑回来拉住我,急急道,“姐姐姐姐……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相信我好不好?”
我拉开他的手站起来,俯视着他惨白惊惶的脸,微微一笑——
“我相信你。”
是的,我当然相信。
因为,一切都是我的安排。
我离开天牢的时候,走出好远还能听见身后他的自言自语——
“为什么……”
“为什么不相信我……”
“为什么你竟然这样狠心……”
“为什么……”
……
(四)游戏开始
今天,是行刑的日子。
太后在一旁看我喂光儿吃药,叹口气,“你这丫头怎的就是心软!照哀家的意思,就算不诛九族,起码也得凌迟!只赐杯加了鹤顶红的酒,真是便宜了他了!”
我放下手中的药碗,摇摇头,“他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不管怎么说,老侯爷总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看在这份上,怎么说也得留个全尸罢。”
“也罢,”太后从我手中接过光儿,“这次轻办了他,就当是给光儿积德罢。”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太后不知道,是皇上私底下悄悄找了我,求我向她说情。
皇上打的什么主意我心知肚明——若是判了凌迟,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那就无力回天了;若是判了赐酒……想动手脚可就容易的多了。
可惜,这点小把戏还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甚至都知道他用来替换鹤顶红的假死药叫做“蝶变”。
所以,我提前准备了琼碧。
琼碧本是佳酿,但酿制过程中加入的一味“冰嵋”,正好与“蝶变”相冲,这两味药一遇,就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剧毒。
最妙的是,“冰嵋”药性缠绵,可在人体内持续作用三天左右。我前日送的酒,今日正好起作用。
呵,卫无瑕,碧落黄泉,你是否还在怨恨皇上?
不,他其实并非你想像中的无情。
可是,有情又能如何?
他的优柔寡断自以为是无不给人可趁之机,最终还是断送了你的性命。
你,终究——所托非人。
卫无瑕,不要怪我狠毒。
皇上,不要怪我无情。
这样的局面并非我所乐见,一切都是你们在逼我。
是你们逼我不得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抉择。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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