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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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六年腊月十八,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玉妃明珠才貌出众,贤德兼备,乃其母明氏云晚华教导有方,特封为一品诰命夫人。”
(一)册封
第二天大清早,皇上竟又来了思夜宫。
他面色憔悴,两眼却通红,看上去倒像是一夜未眠。
与他相反,这一夜我睡得倒相当安稳,所以现在也是一派神清气爽。
“看来皇上昨夜相当辛苦,”我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喝杯茶醒醒神罢。”
皇上瞪了我一眼,接过茶盏,“你倒像没事儿人似的!”
我轻笑,“臣妾能有什么事儿?”
皇上揉着额头低叹,“昨晚生生是哭了一夜,直到天明才累得睡了过去!”
“发泄发泄也就好了,您倒不必太担心。”我轻描淡写的道。
“说的倒轻巧!”皇上瞪着我,“也怪朕看走了眼!瞧你这么柔弱乖顺的模样,嘴巴竟那么厉害!你那番话说的又狠又重,教他怎么受得了?”
我轻啜一口茶,“没受过怎知他受不了?多受几次也就习惯了。”
皇上吓了一跳,“你还想怎么样?”
我失笑,“瞧您紧张的!臣妾又不是和他争宠,不过是教他些做人的道理罢了。”
皇上松了口气,埋怨道,“朕明白你是为他好,可你就不能换种方式吗?从小到大,哪有人敢这样对他?”
“以前没有,现在不是有了吗?”我放下茶盏,叹口气,“臣妾就是看您下不了狠心这才代劳,您若是有更好的人选和法子,那臣妾倒也乐得不管。”
皇上一时哑口无言,怔怔看着我,半晌才开口,“明珠,你怎敢如此放肆?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
我挑眉,“您若是真要治罪的话……臣妾今日哪还能坐在这儿?”
皇上表情有些不甘,“你就一点儿也不怕朕?”
看着皇上年轻英俊的脸庞,我心里却有悲哀止不住涌上来——他实在不适合当皇帝。重华身上实在缺乏君王应有的霸气果敢。甚至,他软弱、优柔寡断、太重情。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够容忍臣民的忤逆,哪怕是忠臣良言。而我这两天的言语行为更是足以拉出去当反面教材砍上百回千回了。
可是没有。我还好好的坐在这儿。甚至连一丁点儿的责罚都没有。
事实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火,该受到责罚。
我抬起眼睫看着他,“您希望我怕吗?”
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又有几人能懂?
皇上一愣,半晌才幽幽叹气,“明珠啊明珠,你实在是太聪明太通透!你若是个男子该多好?朕的江山需要这样的人才,朕……朕也需要这样的朋友…”
“皇上,”我正色,看着他的眼睛,“明珠是后妃,不得干预朝政大事。您是天子,注定不可能有朋友。若您愿意,闲暇时可以来这儿让臣妾陪您说说话,喝喝茶,其余那些不现实的东西就千万莫要再想了。”
皇上苦笑,揉着太阳**,“唉,朕现在也真没时间想东想西的了,御书房里还堆着一大摞待批的奏折呢!江浙发水灾,西北又起战火,如今倒真是多事之秋!”
“西北这战火起的也太凑巧,”我皱眉,“镇威大将军夜承钢上月才帅军南下去平定西南藩国叛乱,如今朝中哪还有可以担大任的将领?”
“怎么没有?”皇上面现喜色,“今日早朝,夜将军之子夜天涯主动请缨!朕看他年少了得,果真是虎父无犬子!若他此次能平乱,朕定会重重赏他……”
皇上后面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只在听到“夜天涯”三个字的时候脑子就轰然一片空白,拢在衣袖里的手情不自禁攥死了那只绿色的锦囊,反复只想着一句话——他要离开我远走他乡了……他要离开我……
“好了,朕该走了。”皇上没有发现我的异常,自顾自的说着。
“哦,对了,”皇上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朕今早已经下诏册封你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
我勉强收回心神,挤出个笑容,“多谢皇上恩典……”
皇上微微一笑,转身去了。
我站在屋外明媚阳光下,心里竟一片茫然。
(二)刺杀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已是七月酷暑。
这半年多来,我除了早晨去给太后请安外,每天就足不出户的待在思夜宫里弹弹琴、看看书,过得倒也清静自在。只是太后待我的态度愈发冷淡,大约是嫌我不争气罢。
皇上倒是隔三差五的过来这里小坐片刻,喝杯茶、聊聊天,有时也会不自觉说溜嘴把朝政之事讲给我听,于是我知道了天涯是如何英雄了得、连战告捷;也知道了他不再单单是将军之子,如今已经受封平远大将军,位居正二品;还知道他已经班师回朝,今日上午已经抵返京师……有关他的一切一切,我都分毫不差的记在心里。
听皇上说,自打被我痛骂一顿之后,卫无瑕倒真的懂事了许多。知道外面的人大多容不下他,索性也老老实实的待在寒雪殿不再惹是生非。
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四年前,忠勇侯卫克阳战死沙场,夫人殉情,留下了当时只有十三岁的无瑕。朝廷为了表示对忠臣良将的抚恤,便把无瑕接入宫内生活,却不料竟和皇上发展出一段不伦之恋。刚开始时太后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在皇宫贵族中养脔童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也就由着皇上去了。虽然卫无瑕顶着个世袭一等忠勇侯的封号,但那如今也仅只是个空空如也的封号而已。
然而让太后始料未及的是,皇上居然是对卫无瑕动了真心,并且从此再也没有召过妃嫔侍寝。这下太后慌了神——因为皇上还没有子嗣。
明着暗着劝了皇上几次,均不果,太后从此便把错全归在了卫无瑕头上,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总想找机会把他拔除。而卫无瑕性子倔强骄纵,偏偏心思又单纯。为了保护他,皇上可谓是劳心伤神。
太后一方面想方设法的要除掉卫无瑕,另一方面又不断寻觅合适的女子企图挽回皇上的心。这几年因为这个原因被送进宫的年轻女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也应算其中一员。
唯一不同的是,拜丞相父亲所赐,我得了个妃子的封号,而不是像她们一样默默无名的湮没在这深宫高墙中。
今晚月色很好,难得有凉风习习,我破例悄悄溜出思夜宫,一个人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从后宫可以望到前殿一片灯火通明,甚至还能听到那里的锣鼓喧天。那是皇上与群臣在开庆功宴,庆贺天涯凯旋。
我轻轻摩娑着手中的夜明珠,心里苦笑——明明想的都是他念的都是他、明明相隔不过咫尺,却注定不能相见。今晚,我亦不过是这深宫里一寂寞伤心人。
突然又想到卫无瑕。皇上此刻正与群臣欢宴,他想必也是一个人独守寒雪殿罢?不知道这倔强漂亮的少年此刻如何,是否又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
就这么边走边想,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寒雪殿外。

要不要进去?
我略一思量,还是决定绕道避过。以卫无瑕那倔强的脾气,定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软弱无助的一面罢?尤其是我。
我缓步前行。
寒雪殿远离前殿,独处一隅,前殿的丝竹鼓瑟之音根本传不到这里,故而周围一片安静……
等等!
这里简直安静的太不寻常了。
我突然顿住了脚步,心中一惊——经过寒雪殿的时候怎么没看见门口的侍卫?糟了!
当我冲进寒雪殿的时候,正好看到一道匹练似的剑光直刺向卫无瑕心口。
来不及多想,我随手拔下头上的发钗当暗器,以重手法打向刺客背心要**。我本想打他个措手不及,却不料这刺客武功高强、机变过人,如此近的距离竟也叫他避开了些许。不过幸好我从不轻敌,情急之下又是全力出手,饶是被他避开了背心要**,却因他向左闪避而打中了肩井**,登时右臂酸麻、长剑脱手。
抓住这一眨眼的功夫,我飞掠而上,一手抄起还未落地的剑,一手拉起地上的卫无瑕挡在身后。局势立时扭转。
刺客也不恋战,转身就逃,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宫殿楼台中。
我松口气,手一软,长剑“咣当”落地。
其实我除了擅长暗器,其他功夫都是不堪一击。若这刺客肯再一击,我必定抵挡不住。
幸好他没有。
偌大的寒雪殿里一时只剩下我们两人急促的喘息声。
我很快恢复镇定,转身打量卫无瑕——他呆呆的瘫坐在地上,发丝凌乱,一身白衣仍旧纯净如雪,应该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坏了。
我尽量放柔声音,“你还好吧?”
不问还好,一问他顿时小嘴一扁,眼泪夺眶而出。
我顿觉头痛——他是水做的吗?怎么这般爱哭!
头痛归头痛,我还是不忍心瞧他那泫然抽泣柔弱无助的样子,只得蹲在他身旁小心翼翼的安抚他。
“乖,别哭了好不好?”
“……”
“别怕,刺客都被我打跑啦。”
“……”
“你饿不饿?我拿东西给你吃好吗?”
“……”
“地上多凉下,先站起来好不好?”
“……”
“别哭了行不行……”
“……”
“你怎么还没哭够……”
“……”
我耐心终于告罄,忍不住吼他,“哭哭哭!再哭我就揍你!”
他像是被我吓住了,抬起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然后——
哭的更大声。
我彻底放弃,拉了个锦凳过来坐在旁边看他哭。
说实话,一般情况下哪个男人若这样哭泣……单是想像这样的画面我就忍不住一阵恶心。
无瑕不同。
晶莹泪珠纷乱在美玉般的脸庞,黑发如墨、白衣胜雪,纯然美丽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这样泪眼懵懂的他只会叫人涌起一种保护欲。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慢慢变成小声抽泣,最后终于平息。
我叹口气,站起来伸出手,“起来罢。”
他抬头怯生生的看我,犹豫着伸出自己的手。
我无奈,一把拉了他起来。刚想开口,就听见背后震惊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三)献策
还没来得及转身,皇上已经冲过来一把将卫无瑕抱进怀里。
我讶然看着那乖巧如小猫一般偎在皇上怀里的人,实在难以把他同平时那张牙舞爪的样子联系在一起。
“明珠,你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上仔细察看确定卫无瑕无恙后,才转身问我。
我眼神转了转,皇上立刻会意,谴退了随他而来的侍从。
大殿内只剩下我们三人。
我踢了踢地上的剑,“有刺客。不过卫公子命大,刚好臣妾散步至此,那刺客怕惊动了御林军故而仓皇逃逸。”
“可曾看清刺客长相?”皇上变色。“殿上的侍卫都哪儿去了?”
“没有,来人黑巾蒙面。”我摇头,看着卫无瑕,“殿内的侍卫想必是被卫公子谴退了罢。”
我明白——这个脆弱却又倔强的孩子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孤独无助的样子。
可惜皇上却不明白,埋怨道,“无瑕你怎的如此胡闹?”
“皇上,”我开口,“臣妾虽没能看见刺客面貌,却可以断定他必定是宫内之人。”
“哦?”皇上动容,连卫无瑕也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我。
“首先,刺客出现的时候应该是刚过戌时,御林军刚刚从此巡逻而过,半个时辰后才会再次巡经此处,显然他熟知御林军作息时间;其次,刺客肯定熟悉宫内地形环境,才会来时没有惊动外围守卫,逃时又及其迅速。而且,他还知道今夜皇上在前殿欢宴群臣必定晚归。”我顿了一顿,轻叹,“他今日行动的时机可谓是千载难逢,本当顺利得手。只可惜,臣妾是唯一的变数。”
皇上没有说话,脸色愈发难看。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皇上,今日之事虽然失败,但有了第一次,就难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悠悠道,“您若不狠下心杀一儆百,只怕卫小公子此后性命堪忧了。”
“好!”皇上下了决心,旋即又泄气道,“这宫里符合你刚才所说情况的人何止千百?朕要如何将刺客寻出?”
“这个皇上不必担心,”我微微一笑,“符合条件绝对脱不了侍卫、太监这两类身份,而在这之中能有如此身手胆色的又有几人?而这样的人又有几人才能指使的动?”
皇上眼睛一亮,“不错!”
“更何况——”我把玩着手里的发钗,“刺客右肩被臣妾所伤,皇上只要逐一排查即可找到他,然后便能顺藤摸瓜找到主使者。”
“好!就照你说的办!”皇上大喜。
“不过——”我捡起地上的长剑,咬咬牙,朝自己左肩刺去——剑刃锋利无比,在肩头深深划开一道,鲜血顿时汹涌而出,染红了半个身子。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皇上大惊失色,“明、明珠你这是为何?”
冷汗从额头冒出,我犹自强撑着微笑,“请恕臣妾直言,皇上此举若是以卫公子为名义,只怕会给他树立更多敌人。所以还请皇上对外宣称遇刺的是臣妾,既可免卫公子遭受流言中伤,而且……还可以动用家父的权力追查此事。如此,定能事半功倍。”
皇上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倒是卫无瑕替他说了出来。
“你、你为什么要如此帮我?”
我叹道,“因为我愿意。”
“你!”卫无瑕想不到我会如此草率回答,一跺脚,话没出口脸已先红了,“你、你怎么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恨我、讨厌我?
我看着他小鹿般透明清澈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因为我不爱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站在一边的皇上。
卫无瑕被我直白的话惊呆了,而皇上则是一脸尴尬。
空荡荡的大殿一片寂静。
直到我忍不住开口。
“皇上,您若再不召御医来,臣妾就要失血而死了。”
说完,我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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