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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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七年七月,昭容贵妃容氏月心,心胸狭窄,嫉妒成性,竟使人刺杀玉妃,未遂。帝震怒,欲斩之,又念及其父文华阁大学士容仁沁一生忠君爱国,故改赐酒一杯,不得葬于皇陵。
(一)布局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
张口想说话,才发现喉咙干哑的只能发出些微声音。
绿儿红肿着眼睛伏在床边,见过醒了忙端了水给我润喉咙。
“小姐你吓死绿儿了……”我还没开口,她倒又哭起来了。
我在她的搀扶下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别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好、好什么呀!”绿儿抹着眼泪,“皇上抱您进来的时候奴婢都认不出了,整个儿像个血人儿似的……”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突然很想哭。
绿儿从小在我身边服侍,跟我感情很好。若说今日这宫里,真心实意关心我的,恐怕也就只有她了。
“绿儿,我饿啦。”我拉住绿儿撒娇,“我想吃你做的栗子香米粥。”
“好好,”绿儿忙擦擦眼泪站起来,“奴婢这就去做,您先歇会儿。”
我看着她出去、关上房门,幽幽吁了口气,闭上眼睛。
“出来罢。”
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仍然闭着眼睛,唇角却在笑,“既然来了,为何又不现身?”
窗下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
一个几乎融入这阴影的男人。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你是哪一宫的?”
他语调平稳的回答,“揽月宫。”
那是容妃的行宫。
我淡淡开口,“昨晚之事是容妃授意,还是……”
“不是容妃授意。”
我唇角扬起——既然不是容妃,那就是他。
“从现在起,记住,”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道,“是容妃指使你来行刺玉妃。”
他年轻的脸庞神色不变,“属下知道。”
“很好。”我闭上眼睛缓口气。
然后——
“来人!有刺客!”
寂静被打破。
一群持刀侍卫冲了进来,将他团团围住。
他猛然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不解、还有——愤怒?
但是良好的训练起到了作用,这些情绪很快被压下去。他象征性的反抗了几下便卖个破绽被人一刀砍伤手臂,束手就擒。
我平静地看着他被侍卫们押下去,嘴角的笑容渐渐扩大。
几个时辰后,皇上来到思夜宫。一进门就激动地喊,“果然!果然不出朕所料!”
我轻笑,瞟了门口一眼,“既然来了,还躲在门外干什么?”
皇上一怔,旋即大笑,“无瑕!被发现了,就进来罢!”
卫无瑕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来。
他还是一身月白衣衫,玲珑动人。却不好意思抬头看我。
我装做没看到他的窘态,转向皇上,“这么快就招供了?”
“只用了点刑讯就招了!”皇上一副内疚的表情,“想不到这刺客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顺势再来行刺你,倒真白费了昨日的计划,还累得你平白受伤……”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点小伤实在算不得什么,皇上不必自责。”我淡淡一笑,“不知那刺客供出的主使者是谁?”
“你猜是谁?是容月心那贱人!”皇上恨恨道,“朕就知道是她!平日里就总爱挑拨是非,想不到现在居然变本加厉!这次朕若不严办她,何以正法纪?”
我面上仍然在微笑,心里的凉意却是一点一滴蔓延——容妃平时纵然骄横了些,可只要细想便也知道她绝无胆如此的。可皇上竟然连想都不想。
呵,果真——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收起思绪,我淡淡开口,“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她?”
“朕本想将其斩首示众,但念及其父乃三朝元老,故赐毒酒一杯,留她全尸。”
我一愣,“难道……已经……”
皇上颔首。
我怔住。
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重重咬着嘴唇,我一字一字道,“皇上可知,容妃是、冤、枉、的。”
皇上呆住了。
“真正的主使者是丞相,我的父亲。”
皇上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他纵然没有王者风范,却不是蠢人,自然明白个中原由。
若成功杀了卫无瑕,再除掉容妃,那后宫岂非再无可与我相争之人?
父亲果然厉害,想得如此好计谋。即使刺杀卫无瑕失败,却还是成功除掉了容妃。无论成败均可有所斩获。
沉默半晌,他总算讷讷地吐出一句话,“不管怎样,容妃总是处处与无瑕为难,除了她总也没有坏处罢……”
我冷冷看着他。
突然觉得反胃。
在这张俊秀的年轻的脸庞上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让我给予一丝同情一丝感动一丝怜悯甚至是一丝尊重的东西。只有龌龊。肮脏。卑鄙。
原来人是可以自私到如此地步的。
皇上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明珠,你怎知是丞相主使?”
“因为容妃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承担后果。”我转回视线望着头顶纱帐的流苏,不再看他。
“你为何要把真相告诉朕?”皇上有些犹豫,“你难道不怕朕降罪于丞相吗?他可是你父亲啊!”
我冷笑,纵然告诉你你又能如何?朝野早已是父亲的天下,你能奈他何?更何况他行事一向万分谨慎,你手中可有确凿证据或把柄?
想是如此想,可口中说出的又是另一番话。
“父亲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但明珠不愿助纣为虐。”
虽然没有转头,但我感受得到皇上震惊的眼神。
“皇上不必惊讶,明珠一介女流,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不想成为谋权夺势的工具罢了。”
是的,我憎恨被人控制的感觉。
所以,我要反抗,我要让自己强大到没人能再为我套上枷锁。
所以,我说——
“皇上,臣妾愿助您铲除丞相党羽,重夺朝政。”
(二)收买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醒了。
看着床前的身影,我是真的很惊讶。
这个人……现在本应在天牢。
我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你为何还要来找我?”
他衣衫因受刑已经严重破损,年轻的面庞苍白无一丝血色,神色虽平静,眸子里却有怒火燃烧。
“属下只想问小姐一句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
“为、什、么!”
我一怔,旋即笑起来,“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多余吗?”
他实在太年轻,对这个肮脏的人世仍然抱有幻想。
明明猜得到原因却仍不甘心,非要找个人来让自己死心。
容妃已死,安插在揽月宫的眼线还有何用?无用者当然是灭了口才更让人放心。父亲做事一向小心。
但是,他犯了两个致命错误。
其一,他显然低估了这个手下的能力。能从天牢脱身且到现在还没被发觉,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就冲着这一点,我已经决定要把他留为己用。
其二,他从来都只发布命令,却不告诉执行者他们可能面对的下场。没有几人是甘心被利用的,而当这些人发现自己被利用后立刻变成毫无价值的弃履时,其反噬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所以,我不同。
我会清楚明白的让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以及可能面临的下场。
我宁愿得到当面的清楚的拒绝,也绝不要背后的叛逆。
这就像真小人总比伪君子讨人喜欢一点是同一个道理。
明枪总比暗箭要易躲一些。
他眼眸中的光芒霎时黯淡,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您喊侍卫来抓我吧。”
我一怔,“为什么?”
他倚着墙,缓缓合上双眼,“我已经没力气逃出皇宫了。”
“如此说来,那么你的命现在就在我手上咯?”
“没错。”
我下床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白玉小瓶,“吃下去。”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愕然。
我失笑,“这是天山雪莲,不是毒药。”
“我相信您,可、可是……”他讷讷道,“为什么?”
我把瓶子塞到他手里,站起来走到书桌前。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我不想你死。这瓶天山雪莲具有提神养气增续功力的作用,足以支撑你出宫。”
我铺开纸张又研了墨,很快写好一张便笺塞进信封里。想了想,又把一直贴身带着的锦囊掏出来,把珠子取出,然后将信封连同一块出宫的令牌一起放进去。
“你待会儿去偷一套太监服饰,拿着我的令牌出宫。”
他怔怔的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微微一笑,把锦囊递给他。
“不用觉得奇怪,我这样做也不过是收买你的手段。如果你以后愿意跟随我,那么出宫后就带着这个锦囊去找平远将军夜天涯,记得要小心别被别人发现。他看了东西自然会收留你。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绝不勉强。”

他一脸的难以置信,喃喃道,“您、您真的和主上不同……”
我淡淡一笑,“除了身上流淌的血,我和他没有任何地方相同。”
他静静看着我,良久。
终于还是接过我手中的锦囊,单膝点地,一字一字沉声道——
“沈铮日后愿追随小姐前后!”
(三)再见天涯
沈铮离开后第三天,我就向皇上告了假回家省亲。
没有大铺排场,只是软轿简从。行到京华大街时,我随手撩开轿帘往外看,一眼就看到一座气势恢弘的大宅,门上一块匾,上书五个大字——
平远将军府。
我一怔,放下轿帘。
这街另一头就是丞相府,天涯竟把府邸建在此处——
我忍不住笑。
突然改变主意,在一处僻静角落悄悄下了轿,让随从们先抬了空轿子回府。身为妃子我绝不能光明正大到将军府前敲门,想了想,一时起了玩心,干脆拿丝帕蒙了脸,施展轻功,越墙而入。
府内占地相当广阔,亭台楼阁重重叠叠,这叫我如何去找?再说,我这才想起来,万一他不在府里呢?我顿觉头痛。
正在苦恼时,我突然看见一个端着茶盘的婢女。
太好了!我大喜,忙跟在她身后。
绕过荷花池、穿过三重回廊,我看着婢女进了一个房间,待她出来后,我才悄悄摸到窗下。
窗子是开着的,我小心翼翼向里面看,果然看到了那个夜夜出现在梦中的身影。
心跳猛然漏了一拍,我刚想开口——
“外面的朋友请进来罢。”
我有些不甘。他的功夫真是越来越精进了,我如此小心居然都被他发现了。
索性推开门大大方方走进去。
天涯正俯案疾书,听到我进来,边搁笔边道,“不知阁下是……”
话未说完他已抬起头,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猛然停住。
我就倚在门上,笑眼盈盈看着他。
半年多没见,他瘦了些黑了些,却也结实了许多。那些过往的年少轻狂已被战场磨砺成如今的沉稳睿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来,缓缓走向我。
已经磨出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揭开蒙面的丝帕,抚上我的脸颊。
我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天涯……”
那双铁一般的坚实臂膀猛然把我拥入怀中,力气大的好像要把我揉进骨头里,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我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身,轻轻开口,“天涯天涯……有没有想我?”
伏在他胸膛,我能感受到来自胸腔的震动,他笑了。
温热的呼吸吹拂在我耳旁,他的声音低哑而苦涩,“怎能不想?”
我轻叹口气,“能再见到你……真好……”
天涯放开我,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那个绿色的锦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他手上拿回锦囊,拉了他到内厅坐下,将我进宫来的点点滴滴一一详细讲给他听。
“沈铮的确是个人才,我已经安排他进了精锐营加以训练。但是——”天涯一顿,微微皱眉,“你要如何善后?犯人从天牢逃脱可是件大事,不过这几日宫中却并没有传出什么相关的消息呀。”
我眨眨眼睛,“人犯明明已经在天牢内畏罪自尽,哪曾逃脱?”
“明珠啊明珠!”天涯一怔,旋即朗声大笑起来,“你果真厉害!”
我垂下眼睫,笑容有些苦涩,“我这样工于心计的女人……你不讨厌么……”
天涯冷哼一声,一把将我拉进他怀里,看着我的眼睛,“我们都不是天真的人,何必说这种惺惺作态的蠢话?你记住,我夜天涯既然喜欢你,就是喜欢你的一切!你只需要知道,当你面对困境时,我是唯一会永远站在你身边的人。”
我怔怔的望着他,紧紧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好怕自己会一不留神陷进这感情的泥沼万劫不复!
呵,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许上一刻是娇柔秀美的温室花朵,这一刻则成了孤妄清高的雪中寒梅,而下一刻也许会变成阴险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美人蛇!
天涯可以为我舍弃一切,可是我几乎能肯定——我绝对不可能会为他舍弃我的一切!
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换作别人,我丝毫不会觉得愧疚。可是天涯不同。
他是我爱的人。
我突然有一丝茫然。
也仅只是茫然而已。我向来是个不走回头路的人,决定了就绝不后悔。
天涯的指尖抚上我的脸颊,微凉的触感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我该走啦。”
天涯没说话,就那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俯身在他唇边轻轻一啄,没等他反应过来便飞快跑掉了。
(四)计中计
因为随从们已经抬着轿子进了府,我不能再走大门,便依样画葫芦跳墙进去,直奔父亲的书房。
一推门,他果然已经在等我。
见我进来,眉头紧紧皱起,“你到哪儿去了?”
我不紧不慢地踱到桌旁坐下,倒杯茶润了润喉咙才悠然开口,“没什么,去探了探将军府而已。”
父亲冷笑,眼里带着讥诮,“哦?恐怕不是去探府、而是去探人了罢!”
我笑起来,“若没有那个人,我又何须去这一趟?”
父亲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痛快承认,微微一怔。
我瞥了他一眼,讥讽道,“谁不知现在平远大将军夜天涯手握重兵又深得皇上信任?将来他必定是你的心腹大患,我若能取得他的信任让他为我所用固然最好,再不济也能从他那里套出些军情消息。”
权欲就像是海水,喝的越多就越渴。父亲贵为丞相,在朝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他还不满足。他想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权欲已经像毒蛇一样吞噬了他的心。
“哦?”父亲怀疑的眼神看着我,重重一哼,“你舍得利用他?哼!你们之间的那点事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敛去笑容,直视他的眼睛,眼底平静无波,“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至于中间的方法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说着,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丢在桌上。
很普通的牛皮纸信封,火漆封口。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从哪儿得来的?”
我施施然站起来,缓步走向门口,“丞相大人,您说,若是平远将军把这信呈给皇上,是不是又是大功一件呢?真可惜啊……他也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您猜他对我说了什么?他说——”
“若将来这大胤王朝的皇位由我来坐,他便鼎力相助。”
“您自己好好考虑一下罢。”
“等等!”
父亲突然开口。
“你如何能肯定他是真心相助?”
我缓缓收回刚迈出门槛的一只脚,转身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凭这封信还不够吗?”
父亲冷冷笑道,“这区区一封信算得了什么!”
“哦?”我挑眉,“想不到这么重要的通敌文书……丞相您也不放在心上?”
父亲一派镇定自若,“这书信是奸人伪造陷害于我,清者自清,又何必放在心上?”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无耻至极的“清者自清”!他分明是知道仅凭这封言辞模糊的书信奈何不了他!
“那么——”我伸出拢在袖子里的右手,缓缓摊开手掌,“凭这个总该够了罢?”
父亲神色剧变,终于忍不住失口惊呼——
“虎符!”
没错。
躺在我手心的正是大胤王朝调兵遣将所用的兵符!
我看着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悠然开口,“如何?”
父亲捋须而笑,“好!果真够诚意!”
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没有逃过我的眼,我轻笑,“他的诚意您是看到了,但是——”
“您不会是想明日上朝参他一本遗失兵符之罪吧?”
父亲被我一语道中心事,竟连面色也一丝不变,“怎么可能?”
“那就好,”我故作松口气的样子,“您若是真有此心,只怕就要出丑于朝堂啦,没准还会落得个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呢!”
父亲起初不明白我的意思,下意识的又看了我手中的虎符一眼。只这一眼,他便惊得猛然站了起来,“兵甲之符,右、在、君!”
旋即上前一步,“皇上竟然将此符密赐于他?”
我但笑不语,转身离去。
兵甲之符,右在君。
我手中所执,不是领兵将领所有的左符,而是皇帝所有的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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