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七年十月初十，昭云山秋猎大会开幕，大理寺卿许济平次子许默年轻有为、技压群雄，于比武大会力拔头筹，帝爱其才，赐封正四品禁军统领，统率京师禁军。
（一）归来
虽说原定行程是一个月，可是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待皇上抵返京师时已经是九月末了。分离多日的两人重逢，自是好一番倾诉缠绵，竟然足足三天没出寒雪殿的大门，连早朝也没上，把一干老臣气得够呛。
这三天我倒是难得轻松。
卫无瑕像变了个人似的，总有事没事就往思夜宫跑，天天跟在我身边，一会儿不许我干这个、一会儿又不许我干那个，唠唠叨叨简直像个老妈子，搞得我哭笑不得。如今皇上回来了，我总该解脱了吧？
思夜宫。
怀秋亭。
秋风暖阳，正是我最喜欢的天气。
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盛着碧绿的葡萄美酒，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光芒。轻轻一摇，便有阵阵酒香溢出，并不浓郁，却细腻醇美久久不散，未入口便已**了三分醉意。
轻啜一口，透凉的液体淌过舌尖，甜美中微带些酸涩，二者融合却又别有一番风味，不由感觉齿颊留香。
我意犹未尽，再度端杯至唇边……
“谁准你又偷喝酒！”唇刚触到杯沿，竟有只手横空出世一把夺去了杯子。
我一怔，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毫不客气地一扬手，杯中的酒便一滴不剩全进了荷花池。
“真是暴殄天物……”我无奈，“这可是西域进贡的极品葡萄美酒……”
他眼一瞪，“管它什么贡品，反正酒会伤身，你就是不准喝！”
听着他千篇一律的理由，我只觉得头痛，“已经将近两个月了！我的伤早就好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句话你没听说过么？”说着，他竟顺手掂起酒壶也扔进了荷花池。
我瞪着他，咬牙切齿，“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那么多事救你……”
“这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你就认了吧！”卫无瑕撇撇嘴打断我的话，在桌旁坐下，捏了颗葡萄细细剥着皮。
我气结，眼珠一转，想起一件事，马上转换话题——
“你看起来气色还不错嘛。”
他大概觉得我在说废话，连头都没抬一下。
“看来你身子可比以前强健多了，三天三夜下来居然还如此神采奕奕……”我悠哉悠哉地拖着腔调，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果然，他的脸“唰”一下直红到耳根。
“哈哈哈哈……”一人大笑着从树后转出来，正是多日不见的皇上，“明珠啊明珠，你的嘴巴还是如此不饶人！”
我起身笑迎，“谢皇上夸奖，臣妾却之不恭。”
皇上大笑着坐到卫无瑕身旁，摆摆手示意我也坐下来。
“皇上此行一切可顺利？”他瘦了些，想必是操劳所致。
“还好，一切总算顺利，国库拨了赈灾款，各州府也开仓放粮，灾民现在基本已得到妥善安置，正在各州府官员安排下重建家园。”
“这样可不是个办法，”我皱眉，“江浙地带河流密布，每到雨季便极容易泛滥成灾，必须找个能根治的法子才行。”
“这点朕也想到了，这趟之所以耽误了归期，就是因为花了不少时间寻觅治水良才。“
“哦？成果如何？”
“相当不错，朕相信江浙水患定能得到治理。”
“皇上知人善用，真是百姓的福祉。”
“不说这个了，”皇上喝口茶，“无瑕都跟朕说了，你的伤如何了？”
“早就好了，您别听他夸大其词。”我瞪了卫无瑕一眼。
“还是小心点好，多注意调养，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传太医。”
“您放心吧，”我无奈，“您忘了臣妾可是练过几天功夫的，哪像寻常女子那般娇弱。”
“明珠……”皇上声音突然低下来，“朕知道自己自私，亏欠你太多……累你平白受了许多苦……可是朕也不想这样……”
“您不必自责，”我语气淡然，“明珠也向您提要求了不是么？您只要想着我们是各取所需就不会觉得内疚了。”
“可是……”
“您知道我为什么会入宫吗？”我打断他的话。
皇上有些不解，“……不是太后钦点的么？”
“没错，但是如果我不肯的话，没人能勉强我。”
皇上沉默了片刻，“没错，你的性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呵呵，想不到您这么了解臣妾……”我轻笑，缓步踱至荷花池边，“明珠的母亲祖籍杭州，曾被人称杭州第一美人，数不清多少名绅才子登门求亲，却都被拒绝。只因为，在西湖边的一次偶然相遇，让芳华二八的母亲将心送出，义无返顾随他离开家乡。那一路的时光，成了母亲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到了京城后，母亲才发现他竟已有了家室，甚至连身份都是假的——他对母亲说自己是从京城来的商人。可是一切都晚了，米已成炊，母亲只得带着两个月的身孕嫁入相府，成了丞相大人的第三房妾室。”
“从此，便是美人垂泪，但洗铅华不洗愁……林花已谢春红，惟留胭脂泪……”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您知道么……在母亲之后，相府又迎进了六位新娘……”
“女人之间的战争是可怕的……母亲偏又生性柔弱善良只会逆来顺受……有多少次……我看着母亲被那些女人欺凌嘲讽却无能为力……那种恨……是撕心裂肺的痛……”
“朕明白，”皇上突然开口，“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受伤受苦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比真刀真枪刺入身体更能让人痛不欲生……”
我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开始时，我还寄希望于父亲……可是，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直到——我终于对他绝望。我开始明白——人只能靠自己。”
“……宫里传出选妃的消息，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我告诉父亲，我要进宫。我会成为他最有用的棋子。他的野心成全了我。”
我慢慢转回亭子，“可是他绝对想不到，这是我摆脱他控制的最好机会。”
看着皇上的眼睛，我缓缓跪在他身前，“母亲受封一事，明珠一直感激在心。”
皇上叹口气，“快起来，朕不过是成全了你的一片孝心，比起你为朕为无瑕做出的牺牲来说微不足道。”
卫无瑕拉起了我，声音有些哽咽，“对、对不起……我那时总跟你作对……还骂你……我、我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你哭什么？我又没有怪过你。”我捏捏他鼻子，尽量把语气放轻松。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儿了，”皇上也赶紧打岔，“过几天就是一年一度的昭云山秋猎大会了，你不是早就吵着要去见识见识了么？”
卫无瑕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马上被他的话引去了注意力，缠着他问东问西。
我趁机将许默的事告诉了他，他欣然同意。
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秋猎大会开始了。
（二）秋猎大会
太祖皇帝马背上得天下，所以大胤王朝尚武成风，每年一度的秋猎大会更是举国盛典，皇帝亲率文武百官于昭云山骑射狩猎。大会历时一月余，结束之后会在山下行宫举行盛大的庆功宴，饮酒歌舞。
十月初十很快就到了。
皇上照祖例先在山下的摘星殿祭祀，然后亲自打马领队，率领文武百官上山。山上一处开阔空地上早已建好华丽的高台，皇上坐于台中央一席，以丞相为首的文官分列于右侧，左侧的武将席上，因为一品镇威大将军夜承钢仍领兵在外而缺席，理所当然的由天涯坐了首席。
我坐在专为女眷设置的纱帐后，看着台下涌动的人头，不经意间却发现总有不少目光向我这里扫来。
没办法，朝中上下几乎无人不知卫无瑕的事，过往几年来也从未见哪个妃子能伴随圣驾，而我此次竟能被皇上钦点随行，在这些不明所以的外人眼里看来，不能不说是件奇事，听说甚至已经有人猜测是皇上厌了卫无瑕，转而专宠于我了。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卫无瑕此刻就坐在我身旁。
“怎么狩猎还不开始？”不过一会儿功夫，他的耐性就已经告罄。
“快了，等祭祀官宣读完祷文，皇上就会下令开始。”我抿了口茶。
“真麻烦……”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又开始东张西望，“哎，那个人是谁？”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平远大将军夜天涯。”
“他就是夜天涯？！”卫无瑕吃惊不小，“竟然如此年轻？”
我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喝我的茶。恩，听说这是昭云山特产的云雾青芽，味道清雅却犹藏余味，果然不凡。
卫无瑕却没打算放过我，“他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
我似笑非笑看着他，“问这作甚？难道你打算给他说媒不成？”
“有何不可？”他一扬眉，“除了两位表哥，我舅舅尚有一女待字闺中，年方十六，虽不及你美，但也是绝色，我可以叫重华为他俩赐婚……”
“咣当！”
我正往桌上放茶盏，手微微一颤，不由动作重了几分。
“怎么了？”卫无瑕吓了一跳。
“没什么，”我低头整理衣袖，“手滑了一下而已。”
“哦，”卫无瑕看了我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说，“夜将军如此年轻就有这般功绩，又生得一表人才，舅舅一定会喜欢……”
“这种闲事你还是莫管的好！”我冷冷打断他。
“这怎么能说是闲事呢？”他犹自强辩，声音却小了许多。
“你忘了自己是什么处境么？权贵之家的婚姻哪会只像你想像的这么简单？其间犹会牵涉到各方利益立场问题，一个不小心便会落人口实，‘结党营私’这顶大帽子可没人想戴！”我知道自己这番话太伤人，却还是忍不住，“你现在的处境就好比站在悬崖边，没人来推你一把就已经是万幸，你倒好，却还想伸手去够长在悬崖外的果子，你当每次都有人能救得了你吗？麻烦不来找你，你竟还想主动去找它不成？”
卫无瑕脸色渐渐苍白，紧紧咬着唇，垂下眸子不敢看我。
……
沉默半晌，他那小的像蚊子一样的声音才怯怯响起——
“……对、对不起……”
说着，眼里的雾气就慢慢泛了起来。
我无奈，叹口气，“我知道我话说的难听，但却是事实。你也不小了，总得学着长大，凡事自己多思量思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总要有个数。皇上为你承受了不少压力，他尽他最大的努力爱你护你，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有许多方面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给予你。如果你无法为他分忧，就尽量学着体谅他，不要让他再为你担不必要的心。你明白么？”
他吸吸鼻子，怯生生看着我，“……明、明白……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
“你明白就好，不说这些了。”我揉揉他的头，把语气尽可能放轻松，“要不要去玩？皇上正准备发令，狩猎马上要开始啦！”
他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紧张地往外瞅。
我不由失笑，目光也随他转了出去。
祷文已经宣读完毕，随着皇上振臂一挥，台下早已整装待发的各路人马立刻催马入林，一时间马蹄雷鸣，尘土云卷，气氛骤然热烈起来。
皇上一撩帘子，大步走进来。
卫无瑕立刻扑过去拽住他的袖子，“我也要去打猎！”
“好好好！”皇上笑着揽住他，扭头问我，“明珠，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很识相的摇头，“不了，臣妾早就听说这昭云山风景绮丽，所以打算去四下游览一番。”
“也好，”皇上略一沉吟，“不过这儿毕竟是山林，安全起见，别忘了带上一队护卫。”
“您放心吧，明珠有分寸。”我抿嘴一笑，“您快去吧，有人可早就等不及了呢！”
卫无瑕冲我做了个鬼脸，拉着皇上转身去了。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林子中，我冲身后的绿儿摆摆手，“传令，本宫身子不适，移驾行宫休息。”
秋高气爽，天空一碧如洗，不时有飞鸟掠过。
我沿着记号一路找去，进入一片林子，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流洒下来，勾勒出斑驳的光影。走了许久，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迷路了的时候，突然转过一道弯，眼前顿时一片豁然开朗——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片大片的木芙蓉林，花落纷飞，粉白的花瓣在山风中舞动着、打着旋儿飘落在水面，沿着清澄的溪水顺流而去。溪边一马正悠然饮水，旁边立着一人，正静静望着我。
我慢慢向他走去。
他眼睛里带了淡淡笑意，缓缓张开双臂。
我笑着扑了上去，“天涯！”
皇上终日里陪伴卫无瑕游猎玩耍，只在晚膳时召我同用，我得了如此大好机会，便每日悄悄溜到那片芙蓉林与天涯相会。
这里一片山明水秀，鸟语花香，尘世间的一切嘈杂在这里都将归于平静。我们把心中一切杂念都抛诸脑后，每日里溪边弄萧，花下舞剑，天地间似乎只能看见彼此。
弄萧云深处，散发吟江边。
载酒须放歌，笑傲红尘事。
如果这样的日子能长久，那该多好。
可惜……
平凡本人生，奈何其中陷？
这十天光景，终究只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亦是心底最渴望却又最不真实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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