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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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七年夏,江浙水患严重,帝忧心于民,遂亲往灾区巡视,赈济灾民,历时一月余。
(一)力挽狂澜
皇上出宫,正是太后下手铲除卫无瑕的大好机会。只是我千思万想,也没想到太后动作竟然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今日是皇上离宫的第三日。
刚用过午膳,就有小太监慌忙来报,说是太后带了数名带刀侍卫直奔寒雪殿去了,气势汹汹,怕是来者不善。
我心知不妙,略一思量,命绿儿回房抱了把琴出来,随即直奔寒雪殿。
刚进宫门,就看到卫无瑕被两个侍卫用刀架着脖子压跪在地上。幸亏我早有预见,安插了几个机灵的小太监在他左右,否则今日我若是迟来一步,只怕他就要命丧当场了。
太后显然料不到我会突然闯进来,面色一变,皱眉道,“明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忙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臣妾听闻小侯爷精擅琴艺,特来切磋请教,不知太后在此,惊扰了您,还请您恕罪。”
这话当然是假的,但我总不能说我是专程赶来救卫无瑕的吧?那样的话,只怕太后恼羞成怒下不来台,纵有免死金牌也难逃一死了。
太后瞥了一眼我身后抱着琴的绿儿,似是信了我的说法。
我不着痕迹的瞟了卫无瑕一眼,“不知小侯爷又犯了什么错,惹得您如此生气?”
我一口一个“小侯爷”,就是想提醒太后——不管怎么说,卫无瑕还有个世袭一等忠勇侯的身份。
太后略一沉吟,缓缓道,“明珠,哀家也不瞒你,这场面你也看见了,哀家今天是铁了心,定要趁皇上出宫这机会彻底除了这后宫的祸害。”
“明珠斗胆,请太后三思。”
“哦?”太后脸色一变,冷冷道,“你又要来为他求情?”
“臣妾不敢,只求太后看在已故老侯爷面上,饶过小侯爷。”我低着头不去看太后的脸色,“老侯爷一生戎马,忠君卫国,朝廷为了表示体恤忠臣,这才把小侯爷接入宫内。如今太后若就此斩杀,只怕……会令忠臣良将齿冷罢?”
“放肆!”太后大怒,“你是在指责哀家残害忠良么!”
“臣妾不敢。”我咬咬牙,跪在太后面前,继续道,“若是小侯爷犯了国法,理应交由刑部调查处置,后宫……无权干政。”
太后亟欲铲除卫无瑕,无非是因为皇上对他的迷恋。但是这件事被视为宫廷丑闻,除了我们这些后宫中人外界根本不知,也绝对无法堂而皇之的拿到台面上来,故而太后此举先占了个理亏。再加上我又扣了顶“残害忠良”的大帽子上来,太后就更加站不住脚了。
不过,此言一出,就怕拂了太后的面子,让她下不来台……
“你好大的胆子!”太后果然恼羞成怒,“哀家今天非要这小贱人人头落地不可!来人!把他拖出去……”
“且慢!”眼看避无可避,我只得亮出最后底牌——
“皇上御赐免死金牌在此,如御驾亲临!任何人不得违抗!”
(二)苦肉计
太后脸色霎时苍白,指着我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好……好……哀家还真是低估了你们的能耐,居然连免死金牌都弄了来!”
我低头不语。
场面一时僵了下来。
良久,太后恢复平静,冷冷一笑,“好,今天死罪就免了,但是——”
她语调一转,幽幽道,“活罪难逃!卫无瑕既然住在后宫,就要守后宫的规矩,但他屡屡犯规,若是不罚,以后叫哀家如何统领后宫?”
我心中一凛——太后这句话说的极是厉害,我若再敢开口求情,就成了忤逆犯上、违反宫规了。
太后唇边慢慢浮起一抹笑容,让我心中更加不安。
“来人!把卫无瑕拖出去,仗责八十!”
果然。
我只觉额际发凉,竟是已然沁出了冷汗。
太后明里看似是饶了卫无瑕的死罪,可无论谁都明白,这八十棍打下来,便是寻常壮汉也受不住,何况是体弱多病的卫无瑕?只怕根本用不了八十棍就够了。
我开口欲言,却被太后冷冷打断,“怎么,你还想替他求情?”
“臣妾不敢。不过——”我跪在太后面前,袖子里攥紧的手心已被冷汗湿透,“明珠愿以身相代,请太后恩准。”
太后一愣,怒极反笑,“真倒怪了,这卫小侯爷到底是有什么魅力?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不说,如今连你也处处维护他?好!今日哀家就成全你!”
说着一挥手,立刻就有侍卫上前欲拉我。
我抬眼冷冷扫视一周,他们竟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纷纷缩回手去。
外面长凳已经摆好,负责行刑的侍卫手持刑棍立于两侧。
我不再看他们,缓缓站起来向外走,步态依然优雅沉稳。
打人也是一门学问。
以前曾听说,从来各州县衙门里掌刑的皂录,都要预先将打人的手艺操练纯熟。操练的法子,是用一块豆腐。将豆腐摆在地上,用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却不准打破。待到打完时,豆腐里头已经烂了,外面却仍是方方整整一块,丝毫不动。这方是第一把能手。
“一!二!三!……”
当板子落在脊背上时,我才算是深刻体会到了个中滋味。
初时并不觉得很疼,但随着板子一下一下落在同一位置,慢慢便有种火辣辣的感觉一点点沁入皮肉、钻入骨髓,如虫蚁噬咬般痛痒难耐。内里如此痛苦,外表看来却是连衣衫都未有破损,当真是狠辣无比。
侍卫们眼睛都毒的狠,我不想被人发现身负武功的秘密,所以不敢运气相抗,只得一板一板硬受着。双手紧抓着木凳边缘,连指节都已发白。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终于,在数到二十八的时候,我忍不住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停!”太后面色一变,高声喝道。
我心底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把又赌赢了。
挥退了所有人,太后来到我身前,居高临下看着我,幽幽开口,“……明珠啊明珠……哀家真的看不透你……到底你是想干什么?”
我淡淡一笑——太后能在后宫勾心斗角互相倾轧的环境中爬到今日的地位,绝对不简单。她只是被怒火蒙蔽了眼睛,只要静下心来略微一想,就知道我今日作为必是有所图。
“臣妾并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我微微一顿,强撑着从木凳上起身,“臣妾也是女人。”
太后仍是面无表情,凤目中却有光芒一闪即逝。
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
大家同是女人,何苦彼此为难?我们的目标方向本就相同,不同的——
只是方法过程罢了。
我看着太后的眼睛,“能攻心者,方为上策。”
太后定定的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
转身。
离去。
(三)化敌为友
太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外,我像是浑身力气被猛然抽空般无力瘫倒在地,脊背依然是火烧火燎的疼痛,但心里却有笑意涌动——从今日起,太后将再不是我计划中的障碍。
一双手从旁边伸来,扶起了我。
卫无瑕。
我斜睨着他苍白的脸,很奇怪自己这时候竟还有心情调侃他,“怎么这次居然没掉泪?看来人的胆子真是可以练大的。”
他咬着唇不说话,恨恨瞪我一眼,扶我到窗下的锦塌边,细心将蚕丝被铺上,拿来抱枕,这才扶我慢慢俯趴其上。
“哎……”我故意夸张的长叹一声,“这么贴心的人儿,难怪皇上视之为宝哟!”
看到他面颊上蓦然飘起的两朵红云,我忍不住笑起来。
绿儿从外面进来看见我的模样,又恼又恨地瞪着卫无瑕,哽咽起来,“小、小姐!你、你怎么……”
我扬扬手打断她的话,吩咐她回思夜宫去取冰蟾雪莲膏来。这宝贝可是疗伤圣药,当初皇上赏赐,我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的挑了它来,今日却又恰好派上用场。莫非,当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绿儿恼卫无瑕总连累我,却又心疼我的伤,只得一跺脚匆匆去了。
“你……”卫无瑕幽幽开口,带着些微犹豫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宫殿里,“……为什么帮我?”
我窃笑,故意拖长腔调,“当然是因为——”
“我喜欢你喽!”
卫无瑕像见了鬼一样瞪大了眼睛,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张口结舌瞪着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满腹狐疑看着他的模样——他该不会是当真了吧?
“哈哈哈哈……”一想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
卫无瑕蓦然反应过来我是在耍他,顿时气得小脸通红,“你、你就不能正经点么!”
“好好好,”我举手做投降状,“我之所以总帮你呢,是因为我有个弟弟年龄跟你相仿,样貌性格也很相似,所以呢,我爱屋及乌就忍不住总想帮你喽。”
“你弟弟真幸福……”卫无瑕眼神一下子黯淡,声音也低了下去。
突然——
“等等!”他疑惑地看着我,小声嘀咕,“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你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点点头,“你变聪明了。”
“?”他不解地看着我。
“当然是假的。”
“你!”
“哈哈哈哈……”
是真的。
我真的有个弟弟,不过——
是……曾经。
他那么漂亮那么可爱那么纯洁那么聪颖过人,却注定早早离开了这个尘世。
时隔七年,我仍然清楚记得……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十岁的我站在相府花园的假山后,看着荷塘边灯火通明人声喧哗。
雪衣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水珠,面容安详,就像是睡着了。
可是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我最爱的弟弟只在人世走了短短的八年时间,就成了这高墙深院中又一个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下的无辜牺牲品。
无情的父亲最终以“不慎失足”这四个字了结了这件事。
可是这府中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真相。
但……
那又如何?
十岁时的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我没有哭,我告诉自己——我要坚强要勇敢要强大,我要保护我脆弱善良的母亲,我要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人。
我还要为你报仇。
七年很快就过去了,在我入宫后的第三天,相府传来消息——
丞相夫人暴病身亡,丧葬从俭。
我用自己的自由换来了对凶手的惩罚。
雪衣雪衣,你曾对姐姐说过,想要变成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鸟儿。
如今,我抬头仰望天空,能否看见你飞过的痕迹?
有了疗伤圣药,再加上我每日打坐调息,没几天这伤就好的七七八八了。经此一事,卫无瑕倒是和我亲近了许多,每天往我这里跑。刚开始绿儿总不给他好脸色,他却也不恼,依旧大包小包的补品药材往这儿拎。
这不,今儿又拎来了一大包不知是什么东西。
还……带来一个人。
我懒懒的靠在锦塌上,表情似笑非笑。
那人立刻上前行礼,“参见玉妃娘娘!”
“起来吧,不必多礼。”我摆摆手,斜睨着旁边的卫无瑕。他倒自觉,已经坐到一边喝茶去了。
“你难道不知道后宫是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的么?”
他撇撇嘴,“我表哥不是闲杂人等,他是来看我的。”
“哦?你表哥?”我略感惊讶,不由转头看去。
那人仍站在原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俊朗,站姿笔直有力,看来身手不错。
“坐吧。”我随手指了个位子。
“谢娘娘赐座。”他言行举止都是十足的规矩,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在我这儿不必如此多礼,”我坐起来,细细打量他,“你是许大人府上几公子?”
卫无瑕的娘舅许济平,亦在朝中当差,官拜大理寺卿,正三品,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
“属下许默,家中排行第二。”他回答的十分简单。
“哦,平远将军座下骁骑校尉许路是你大哥吧?”
“正是。”他显然有些意外。
“许路前次平乱有功,平远将军已上折子奏请皇上擢升其为右路护军,这委任状想必等皇上南巡归来就会颁下了。”
许默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
“你在哪儿当差?”我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却直中红心。
“我……”他有些尴尬,“我……尚未谋职。”
“哦?”我故作惊讶,“你也有二十了吧?这年纪的世家子弟或从军或入宫,可都已谋了一官半职的了,你怎会……”
许默脸微红,讷讷道,“兄长长年随军在外,家父年迈,身边总离不了人侍奉,所以……”
年迈需要人随身侍奉?
我心中冷笑——这老狐狸身体可硬朗着呢,这理由只是为了阻止许默涉足官场罢?
哼,我偏不让你如愿。
“男儿立世,当顶天立地做一番大事业,整日缩在家里吃闲饭算是怎么一回事?”我皱眉,故意把话说重。
许默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难堪至极。
旁边卫无瑕看不下去了,“这怎能怪我表哥?表哥也想从军出征,偏偏舅舅不肯让他离开身边,表哥孝顺不愿忤逆,却受尽旁人冷嘲热讽,他心里难过又有谁知?”
“许大人不愿你离京,但为何不在朝中谋个文职?”我不理卫无瑕,径自问道。
许默有些不好意思,“不怕娘娘笑话,我、我实在不是那块料……”
我略一思量,“眼下倒也有个武官的职位空缺……前些日子京城禁军统领周瑞北调离职,一时没找到合适人选接任,皇上随即南巡,便把这事儿搁下了。这京城禁军统领是武官,又是驻守京城,想必你父亲该不会反对了吧?”
许默摇头,“禁军统领官拜正四品,我一介无名小卒,怎可能得到这个职位?”
“你功夫如何?”我不理会他的问题,转而问道。
他不解,“还、还行吧……我五岁开始习武,至今也有十六年了。”
我换个角度问他,“比起你兄长来如何?”
许路我曾偶然见过一面,听天涯说他身手相当不错。
许默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不相伯仲,或许……犹胜一筹。”
我心中惊讶,想不到这看似腼腆文秀的许默竟有如此厉害。
“娘娘为何有此一问?”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秋猎大会你可曾参加过?”
许默点头,“曾随父亲兄长参加过。”
我悠然开口,“秋猎大会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活动就是校场比武……最终得胜者不仅象征着我大胤王朝第一高手的身份,同时亦能获赏受封……”
我语调一转,看向他,“明白我的意思么?”
许默眼睛一亮,“明白。”
“很好,”我满意地点点头,“接下来这几十天时间,你可要抓紧准备了。”
许默看看我,面露犹豫之色。
我了然一笑,“怎么,对自己没信心?放心好了,有资格参加这秋猎大赛的只有官宦世家子弟,你的功夫连你兄长都有所不及,定能稳胜。”
许默似乎被我夸奖的有些不好意思,“若说旁人我倒不担心,只怕平远将军若也参加……我大哥曾提过,他在夜将军手下连三十招都走不过呢。如此看来,我肯定也……”
“放心,平远将军不会参加。”我打断他的话。
“娘娘为何如此肯定?”许默惊讶地看着我。
我轻笑,“因为——”
“他会是仲裁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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