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侣生嫌乔五娘惊失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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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钧山、乔五娘迷迷糊糊随着默隐和尚走出宝光寺山门,晚风一吹,清爽透体,脚下飘飘然如踩轻棉,心里好不酣畅。回头看,默隐和尚盘膝高浮于山门之颠,周身遍裹金光,象是在为他们合什祝福。
闹闹儿咯咯咯快活地笑出声来:回到亲人怀抱,又穿行在刀枪混战之间,多么有趣!
闹闹儿的笑声清脆,宁静的暮色里显得有几分怪异。笑声惊动了山门上的默隐,打乱了他为他们禳灾祝福的祈祷,笑声也震撼了被群雄挫败了的杜九宫、郎继平,使他们惊心,使他们胆颤。
三个人说笑着扬长南下。
第二天午后,他们已走过了河北南界,进入了河南地面。阳光分外地好,到处是明晃晃地耀眼;参差不齐的绿色象蒙上一层金光,与湛兰剔透的天空连在一起,一派地阔天宽的好景象。
自昨天离开宝光寺后,他们精神虽好,脚下却不敢有片刻停留。他们都明白,追杀他们的人还会来,截捕他们的人也还会有;突如其来的袭击随时可能发生;而陷阱和圈套也必是在所难免。所以,他们只能加快速度、分秒必争,力求走得快些再快些,离京城远些再远些、离长沙近些再近些。
不过他们的速度也很难再快,一来他们不能骑马,即使是雇驴也没有那份盘缠;二来他们不敢走大道,如果大道上设了盘查岗哨,他们将很难脱身;三来带着一个孩子,各种各样的麻烦事自然比单身独个时多得多……好在三个人又聚在了一起,彼此有所依赖,精神放松了不少。
此时他们打算抄近道穿过一片青纱帐,那青纱帐里,玉米长得好茁壮,仿佛陷入了厚厚的铜墙铁壁之中。崔钧山走得汗流夹背,忍不住撩起衣襟说道:“闷热!不行我得把衫子脱下来……”
乔五娘连忙伸手捂住他的衣襟儿,说:
“可别!留神你肚脐上还贴着那张符呢!”
崔钧山哂笑道:“瞧把你急得!我怎么会忘了那张符呢?行,天热,我忍着。不过说实在的,我早就想揭下它来了,看有什么邪魔怪道敢来招惹我!……”
乔五娘不高兴了,说:“好没良心!人家救了你的命,你转脸就不相信人家,说得出口?”
崔钧山强辩道:“他纯粹瞎猫碰上死耗子!当初咱义和团兄弟谁不是一人一张符?说什么刀枪不入,后来怎么着了?还不是刷拉拉一死一大片……“
乔五娘怒道:“你快把嘴给我闭上!”
崔钧山嘻嘻地笑着说:“我是福将,逢凶化吉……”
有道是“路边有耳”,他俩的说笑吵嚷声早被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此时他正伏在路边注视着这一家子的动静。
这个人姓詹,双名平豹。因他父亲曾随左宗棠将军平定新疆,娶了维吾尔女人为妻,所以詹平豹生在新疆,长在新疆,有一半维吾尔人血统,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话。小伙子长得漂亮,机灵聪俊,十七岁上刚一投军,就被指定去当“探马”,专门乔妆改扮刺探各种军情。
渐渐地,詹平豹本事越来越大,不但洞晓维吾尔语,而且学会了藏语、苗语、伊斯兰话,特别是对各种绿林切口(黑话)以及江湖术士的谋生之道都有研究,主子们越来越离不开他,他也越来越有主见,名气越来越显赫。到了三十岁上,西边天山脚下青海高原一带,几乎无人不晓“铁嘴刁鹦”的名号了。
不过,詹平豹再怎么能干,再怎么受器重,也只能是主子们的一件工具,也只能让他当个“吏”,而不能当“官”。
去年,哈得拜将军奉旨调入河南,升任为统领全省军政的总督大人。不久以后,愣把巡警道的一摊子事交给了一位木头憨脑的老书呆子掌管,令詹平豹大为诧异。后来才知道这位老朽木疙瘩是京师里什么王爷的远房叔伯,花钱捐了候补道员的身份,哈得拜看着王爷的面子,能不委他个职位?
即使这样,詹平豹也不以为然,反正那吴道员凡事做不了主,得靠他詹平豹撑着,再说没有官身乐得逍遥自在,又有哈得拜大人的宠受,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不过,他这平静的心绪倒底有一天被搅乱了。
起因在哈得拜的义女樊菊身上。
那樊菊原本是哈得拜军中一位蒙族把总的女儿,一次平定哈萨克叛乱中,这把总奋不顾身舍死忘生救了哈得拜的命,自己不幸捐躯了,于是哈得拜知恩报恩,收养了小樊菊。
哈得拜半生戎马,只在早年有过一个女儿,远嫁出去怕已有十年了。现收养了小樊菊之后,老两口又尝到了天伦之乐,日益把樊菊的喜怒哀乐挂在心上,逐渐把这小丫头当成亲生的骨肉看待。十二年过去了,小樊菊长成了二十岁大姑娘,越发成了老哈得拜的命根子。
这樊菊聪明绝顶,初到哈得拜家里时,已通习汉字,后来发现老父亲书房里汉家书籍成山,便偷偷钻进书堆里,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许多用兵之法,开口闭口不离排兵布阵,阴阳八卦,这可给老将军出了难题:一个年青青闺女家满脑袋男人的学问,可怎么嫁得出去?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女婿呢?
更绝的是,那樊菊十二岁上突发奇想,觉得自己不会武功就不配做将门之女,于是苦练骑射,天山脚下遍访名师,五年下来,竟然不知遇到了什么高人教她学会了全套柳叶飞刀的绝活,不论马上还是步下,她随手抛出柳叶般的十二把小刀子,定能指哪打哪,“矢”无虚发。
于是,人们赞叹她为“秀刀罗刹”。
女儿有出息,使老哈得拜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将门虎女,自己脸上有光;难过的是,女儿青春早到却情窦未开,将来嫁不着好女婿,不是做成了老父老母的一段罪孽。
其实,这是老将军多虑了。樊菊不乏追求者,而且早有意中人,那就是“铁嘴刁鹦”詹平豹。
为什么说“铁嘴刁鹦”詹平豹得到了“秀刀罗刹”樊菊的芳心,情绪上反而不平衡了呢?
这得从去年哈得拜奉调中原说起。
从新疆到河南万里之遥,哈得拜带着家眷经历了无数艰险终于到达郑州,悬着的一颗心放进了肚里,公事繁忙起来。但哈得拜仍旧没忘重赏詹平豹,因为要不是詹平豹使出浑身解数保护老将军安危,那老将军只不定在哪一步上马失前蹄就没命了。沿途的土匪出没、绿林呼啸、明路抢劫、暗处设障,民族纠纷的非礼之举或各路高手明争暗斗的圈套……哪一处没有詹平豹出马都不行。“铁嘴刁鹦”的名号和“铁嘴刁鹦”的本事无数次给老将军化险为夷。
哈得拜总督大人繁忙起来,詹平豹却闲在了,因此心里空荡荡的,忍不住想找个借口去寻找小姐。
说是去寻找小姐,怎么个找法?老将军哈得拜总督虽然器重詹平豹,但绝对不允许他做出非礼之事。
詹平豹决心闯一闯总督府衙碰碰运气。
想进总督府,走正门最容易,人们都认识他,知道他和总督大人亲近得如同贴身保镖,用不着通报。
但走正门,就得先一直走完那长达十余丈的甬道,甬道尽头是总督大堂,西侧才是内眷居住的三合院,中间一道花砖矮墙一座瓶形小圆门隔在那里,不易见到小姐。
想不让众人知道他来过,可以走后门,但这后门设在大堂东侧做为书房客厅使用的小跨院里,一旦碰到总督书房品茶,或者仆役下人们询问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借口很难措辞。
想来想去,詹平豹还是决定走正门。公事公办的理由,随便就可以拈一个。
詹平豹顺利地进了大门,走完了甬道。总督大堂上黑色太师椅、黑色公案桌、两列兵器、一套刑杖、外加“回避肃静”牌都在静悄悄显示着权力与威严。
詹平豹傻了,路已走完而主意却还没想好一个。
詹平豹赶紧离开甬道,赶到西侧的古槐和海棠杂植的小林子里,愁眉不展地瞅着海堂青果发呆。他不想让仆从们看见,因为自己心怀“鬼胎”,怕仆从们笑话他癞蛤蟆等吃天鹅肉。
正值万般无奈,老夫人的婢女兰霞走出西瓶门,一眼就看见他藏在树缝里。
“喂!……”兰霞向他招手。
“兰霞姐这是到哪里去?”詹平豹尴尬地走出来。尽管兰霞今年刚刚十八岁,但詹平豹仍讨好地叫她“姐”。
“嘻嘻……”兰霞象是窥知他的内心秘密。得意地笑起来,不回答他的寒喧,反而激将说:
“我们都以为,你初到中原,见到花花绿绿的世界,怕早把我们小姐忘到脑后了……”
“怎么会?”詹平豹急得额头冒汗,连忙分辩道:“小姐多日不出府衙,叫我如何是好?”
兰霞煞有介事地:“你若是真情实意,我就告诉你实话,你若是假意——”
詹平豹立即指天为誓:“我若有半点虚情假意,天打雷劈!”
兰霞叹了口气:“我们小姐病了……”
詹平豹象一下子停止了心跳:“什么病?”
“还不是为了你!”兰霞瞥了他一眼,“让你气的呗!”
詹平豹急得搓手顿足:“这倒是怎么回事呢?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呢?”
兰霞拿腔作调地起哄:
“我可怎么知道呢?你们俩的事?”
詹平豹抬脚就要闯后宅门:“不行!我得当面问问……”
兰霞一把揪住:“等等!你不顾脸面,我们小姐可还要身份呢!再说,我这当丫头的也不愿让人说搬弄是非……”
“那……”足智多谋的詹平豹情迷心窍,方寸已乱,“我总得见小姐一面表明心迹呀!”
詹平豹见左右没人忙给兰霞作了个长揖:
“兰霞姐,千万帮我带个话进去,我詹平豹天塌地陷不变心,只求小姐设法出府相见……”
兰霞叹气摇头,善解人意地说:
“这要还是在天山脚下多好!两匹马跑出去,要多远跑多远,哪象现在,人拥人、人挤人,到处都是眼睛,人活得就象是装进了匣子里,没喘气的地方——好吧我帮你传个话给她,可我问你,你打算怎么谢我呢?”
詹平豹感激万分,连连拱揖,不择辞令脱口而出:
“凭我这一百多斤吧,你要怎样就怎样!”
兰霞脸一红,偷眼詹平豹,把他伟岸干练的身段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詹平豹当下只图快些与小姐见面,全没想到自己的话日后会给自己留下怎样的麻烦。
与兰霞辞别之后,詹平豹整日不离馆舍,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拖着病体的樊菊小姐将用什么办法和自己见面。
这一夜,詹平豹辗转反侧,闭目难眠,索性睁开眼睛黑暗中摸酒独饮。几口酒下肚,心里好过些了,却又有些睡眼迷蒙。
忽然,窗外树叶刷刷乱响,惊醒了詹平豹。骤然抬头,只见方格子窗纸上正印着一个女子的侧身头影,发髻鬓花分外清晰。
“啊!小姐——”
詹平豹想不到小姐深夜亲临,自然受宠若惊,赶忙整衣相迎。
刚一推开房门,未见小姐音容,却迎面刷地一下扑来一道寒光。
詹平豹本能地一偏头,那寒光砰地变成一声闷响扎在屋内立柱上。
同时,一道黑影倏地窜上树梢头,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詹平豹望着那道身影痴痴地惘然若失。
回过身,借着月光,詹平豹寻视那一声怪响所落之处,原是一把小巧的柳叶飞刀扎着一张燕形信笺在立柱上抖瑟。
詹平豹拔下那把柳叶飞刀,珍爱地藏在怀里,取下的那封信抖开看字迹不多,却是蝇头小楷,书写着这样一行字: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不做白衣婿,尚可却徘徊。”
这封信不看便罢,一看恰如同大盆冷水打空中浇下,从头凉到脚,寒气逼心。
那詹平豹虽然没正经上过多少学,却也粗通文墨,想当年在草原上两情欢洽时,专拣动情的话说,自己也曾给樊菊讲过听来的故事,讲到《西厢记》里的崔相国不召白衣女婿时,那樊菊也曾义愤填膺,让詹平豹心里好不快慰!可现在呢?刚一进中原,人就变了?
直到这时,詹平豹才恍然大悟,自己那响彻草原飞越关山的名号“铁嘴刁鹦”,在官家眼里却全然没有份量!哈得拜对自己再器重,也不过是把自己当成顺手的工具使用,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把自己当成自己人看待!
“拆鸳鸯在两下里”!这分明是另一个“崔相国”在世,同一种“势力眼”做祟,不是哈得拜捣鬼,樊菊小姐怎能不来相见呢?
可樊菊小姐,也就听从父命了?
想到这,詹平豹又伤心又气愤。不过有一个现实他是承认的,那就是总督小姐的身份和一个巡捕厅快捕手相比,实在是不能相提并论!
他觉得空前委屈!
他觉得说不出的窝囊!
他睁眼瞪着房顶,直到天光大亮。对于他这样一个豪杰人物来说,他是不允许自己在委屈和窝囊里残喘的!
还没来得及洗漱,哈得拜的管家就到了。
什么事如此急迫?
原来三天前,哈得拜大人接到了京师密电,电中命令缉拿朝庭钦犯崔钧山,务必拦截其南下,捕到后立诛无赦,就地正法。
哈得拜犹豫了三天,再也不能沉默了。
今天一大早召来詹平豹的意思,自然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见面后,哈得拜拿出密电给詹平豹看,詹平豹不以为然地问:
“不知这崔钧山是个怎样的汪洋大盗?犯了什么律条?怎会一路下来,至今追不上?又截不住?”
哈得拜没有在意詹平豹那率直的口气,反而苦笑了一下,不象是对下属却象是对儿子或女婿的口吻,不遮不掩地倾诉道:
“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这电报来头太大,开口就是‘奉懿旨’,明摆着所截的是西太后的仇家。既是钦犯,接刑部大堂和大理寺这条线走下来,底下的谁敢怠慢?可这偏又没按正规,你说咱该怎办?瞧瞧现在的气候,我如果不仔细想想,走错一步棋,以后就可能有一连串的麻烦,我怎能不急?”
詹平豹明白哈得拜所说的“气候”是什么意思。光绪帝被幽禁瀛台,虽生犹死;西太后大权独揽,国事风雨飘摇。在位五十多年的老女人早以朝不保夕,有眼光的都不肯再靠她太紧,哈得拜自然也不愿意落个唯西太后之命而是从的名声。
因为哈得拜的态度格外亲进和信任,詹平豹心下感动,于是坦率地进言道:
“大人所忧的我明白。到不如先把崔均山的底细摸一摸,再决定奉旨不奉旨的事情……”
哈得拜大喜,忙说:
“说的对,就派你去探个明白吧?怎样?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听了这话,詹平豹本该高兴,但今天他高兴不起来,反而徒生几缕悲哀,心说,既然你看得起我,信任我,却为什么阻止樊菊小姐和我的亲近呢?再怎么能干,不也是名不入品位的快捕手?又怎么能跟公子王孙顶戴花翎相抗衡?……
哈得拜见詹平豹沉吟不语,奇怪地问:
“贤侄,这事……很难办吗?”
称他“贤侄”,当然是看在他已死去的父亲的面子上。这种难得的宠爱,又一次使他心里发热,使他嗓子眼里堵得慌,不由得含含糊糊点点头。
“那么难在哪里呢?”哈得拜追问。
詹平豹抬起润湿的眼睛,心里在狂喊:
“不要再问了!别问了!难道你看不出来,都是因为樊菊小姐呀!……”
但说出口的话,却是:
“……这事,怕也得让吴道员知道……”
哈得拜赞赏地拍了桌子: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贤侄,这事,是得有个公事上的手续,不能截过人家去。你我虽是自己人,但也得有个大面上的遮掩。这样吧,明天,我就责成巡警道去捕拿人犯,那吴道台寡断少谋,定然还须靠你,那时,你见机行事就是了。”
詹平豹垂头领命,拱手询问道:
“好的。但如果那钦犯确实该杀,我可不可以……”
哈得拜立即打断他的话:
“他人不进我河南境域,你绝不可以妄动!”
詹平豹又问:
“如果吴道员不给我配几名人手,我怎办?”
哈得拜想了想,无所谓地说:
“现官不如现管,你知道该怎么办。”
詹平豹突然胆气膨胀起来,尽量克制着颤栗,红着脸说:

“我估摸这事,非得有樊菊小姐相助不可……”
哈得拜听了这话,凝视了詹平豹一会儿,这一小会儿,在詹平豹那里仿佛是整个一个冬天。只听哈得拜突然皮笑肉不笑地“嘻”了一下,平静地说:
“……这我知道,当然……”
于是詹平豹起身告退。
他是垂着眼睛糊里糊涂退出来的。
且不说詹平豹被吴道员请去,商计对策之后,怎样单枪匹马地跑向了河北保定。
也不说詹平豹怎样在宝光寺附近发现了崔钧山行踪,而一路紧盯。
单说崔钧山走在玉米地里那一天,三个人为揭不揭符吵吵嚷嚷的时候,詹平豹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暗想:
这位崔大侠很象是我的同行,相貌并不惊人却凛然有股正气,到底是怎个来历,我不妨找黑道上的朋友打听一下;
那女子背上一把大刀倒是个泼辣人物,不过却也不乏温柔多情,完全是普通百姓的模样,为啥缘故她非要陪那姓崔的往死套里闯呢?
那孩子,更没的说。还从来没见过一家老小携妻带子的汪洋大盗呢!
至于那什么“符”,可是很经琢磨:他们从宝光寺来,听说前两天宝光寺里打得热闹,如今一哄而散了。他们是怎么从宝光寺里得以脱身的呢?莫非那符真有护身奇力,刀枪不入?
他们说,那符贴在身上确保三天内无事,有那么神?也许是人家暗中派了高手一路护送,不让他们知道的缘故。
詹平豹想到这儿,忽然觉得似乎有对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盯得他心里发毛好不忐忑!这完全是种直觉,但他江湖上混了多年,这真觉是完全可信的。
只是不知道那双盯着他的眼睛,是隐在哪棵老树后?埋在哪堆草柴里?
詹平貌赶紧站起来,退回去,从另一条路上追风赶月般疾行。他必须赶到崔钧山一家的前头去,住店之后再看看究竟。
2
崔钧山身上没钱,乔五娘有,那是常家兄弟奉赠的以解燃眉之急的五两碎银。
但有钱也不敢住头等的旅店,因为他们的穿戴太普通,普通得透着穷苦气,这样的穷人身份住头等旅店反而会十分惹眼,让人误会“包子有馅不在褶上”,招来祸患。
他们也不敢住最下等的大车店。三教九流乌烟瘴气的地方,最容易窝着什么怪异人物、探子杀手之类。
他们在一条偏僻斜街里找到一家生意不算兴隆的小店,人少、清静。
他们住进了西房顶头的一间。
房子很小,只有一洞窗口,糊着拼拼补补的窗纸。粗裂的木门是双扇对开的,中间一条挺宽的空缝,几乎能伸得进孩子的拳头。房内一铺土炕,炕上有块七窟窿八眼子的炕席。除了炕,差不多就没转身的地方了。
这就很不错了,一家人独住,没有和不三不四的搅和在一起。
“把衫子脱下来吧?能把人熏个跟头,我去井边给你洗洗。”
乔五娘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在亡命奔波的奇特背景下与情人同居一室,虽然这是过去梦绕魂牵过的,但今天,一旦成为现实,她的心底实在不能不为这简陋、为这草率而感到痛苦。
“不,不脱了,这地方脏。”
崔钧山也很不好意思,他抱紧衣襟,躲到炕脚,合衣一躺,撂给乔五娘一个后背。
“哎,三天了,揭下那符吧?”乔五娘挨过去,柔声说。
“哎呀你真罗嗦……”崔钧山仿佛害怕乔五娘触碰到他的身子,缩成一团说。
乔五娘不高兴了,她继续低声柔语的劝道:
“四哥,忘了默隐小和尚的嘱咐?留着那符怕不吉利呀!”
崔钧山一心希望大家都睡觉,只有乔五娘睡了,孩子也睡了,他才好和乔五娘颠鸾倒凤地温存。所以不耐烦地连声咕哝道:
“睡吧,太困……睡吧,啊?”
乔五娘见崔钧山对自己的话再一再二地不加理会,心中火起,索性一掌拍在她四哥肩头,喝道:“我给你揭——”
崔钧山突然哈哈大笑,躲过乔五娘的手,自己撩起衣襟:“看——我早就揭了好几天啦!”
乔五娘怔住了,屏住呼吸盯住崔钧山的光肚皮,把眼瞪得溜圆,果然看不出贴过什么的痕迹,忙问:“……原来,你压根就没有贴过?”
崔钧山得意地咧开大嘴笑道:
“不瞒你说,出了山门我就扔了那玩意儿……”
乔五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点点头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先是嚷着光脊梁,转眼间又死活不肯脱衣了……”
崔钧山得寸进尺地说:“我说得不错吧,甭信那玩意儿,没贴那符,我还不是照样和你们母子平安无事?这几天不是挺顺溜的?”
乔五娘伤心地讥讽道:“是嘛,你是福将嘛!”
崔钧山没有听出他五妹的弦外之音,得意忘形道:“你也这么说?出得京来,我没有被大雨浇死,没有被杜铁扇扇死,没有被山洪冲刷死,没有让黑店活剥死,没有让阴谋陷阱逼死。可以说逢凶化吉,所向披靡啊……”
乔五娘皱起双眉、低头不语。
崔钧山这才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忙凑近五娘,猫在她身边哄慰道:“怎么?生气啦?真生气啦?我没说什么呀——噢,对了,我忘了向你解释,因为你贴着默隐和尚那符,所以贴符这几天我没敢亲近你,我知道,即使我想,你也不会给我,你信符咒,你忌讳那个事儿,我懂……”
说到这儿,崔钧山回过头去看了看孩子,见闹儿已经在大人絮絮话语声中睡着了,忙回过头来搂住乔五娘,热切地说:“孩子睡了,我不怕你贴近我了,来,我们——”
乔五娘死劲推开他,恨恨地说:
“你想得美!你说完啦?我还啥都没说呢!瞧你这得意样儿!你是福将,你能逢凶化吉,我们娘俩好歹活着,得说是沾了你的光对不对?你为大义奔走,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不在乎死,你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是吧?而我们呢?谁知道我是为什么而陪你?他又为什么陪大人们受苦?……我明白了,因为我们是心甘情愿,我们的死活便不是我们自己的事,两条小命那是根本不配挂在你心上的,对不对?……”
崔钧山听了这话有些慌神,忙将乔五娘再次揽在怀里,央求道:“快不要这样说,我的好妹妹!我让你们母子陪我受苦,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儿了,哪敢想象让你们蒙受生命危险?事实上,咱们已经转危为安,要说这几天过得顺利,还得说是我沾了你们娘俩的光!”
乔五娘质问道:“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崔钧山忙点头不已:“是是是,是我占了你们娘俩的便宜……”
乔五娘不依不饶地:“可我们娘仨为你抛家舍业,却从没想过要占你什么便宜……”
崔钧山陪笑道:“咱们两人本不该分什么彼此,五妹,三天禁忌过去了,让今天成为咱俩的好日子吧!”
乔五娘所害怕的事也是所向往的事就在眼前了,但心中一有介蒂,那温存的渴望便一时难以升高热度,让崔钧山感到意外也为之起急。
若说乔五娘从骨子里十分相信画符这种事,也勉强。但默隐和尚将他们三人从刀枪混战中领出来,是事实,不由她不信。
“符”这种东西,实际上是通过某种图示与自然相勾通的媒介。被广泛认知的八卦符号,即是最常见的一种“符”。往浅白里说,老祖先创造的文字,实际上也可算是一种符号,每个字都有它独具的内容,如果再赋予它某种能量,它就可能成为与大自然相勾通的超时空的信息工具。换句话说,“符”,其实是一种信息载体,是气功的应用技术。用现代的科学知识去破解“符咒”的奥秘将是新世纪的一场科学革命。然而光绪年间,江湖骗子横行,糟蹋了人们对“符咒”的信任和崇拜,他崔钧山不信自然也有道理,义和团时,他上过刀枪不入的当。
不过,乔五娘所嗔怪的,怨恨的,绝不只是因为这“符”,她是从中看到了崔钧山情感上粗心自私的一面。想想自己舍生忘死跟着他跑出来,可他却全然不把她的意愿放在心上,就连简简单单多贴两天“符”这件小事都不肯让她顺心!由此看来,自己不是太自做多情了吗?
乔五娘越想越委屈,眼泪流成两道小河。
崔钧山见自己闯了祸,这宿觉眼瞅着难成美事,忙伸手搂住乔五娘的腰,温存道:
“小五妹快饶了我吧!我可不是故意惹你生气……待到事成之后,我一定给咱们补办一个大大的婚礼,把那颗琥珀银珠供起来……”
不提这银珠还好,提到这银珠,乔五娘更是气冲斗牛。她一把扯过小包袱,对崔钧山恨恨地说:
“我曾以为,既然把心给了你,就可以陪你去死!——现在我明白了,你把银珠藏到我这里,是不必挂念我的死活!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随你去冒险?银珠,还你!”
崔钧山瞠目结舌,不知何时开始,他五妹竟对自己误会至深!他当然没有理由让她陪自己冒险,此时此刻,让他收回银珠,他无话可说。
只见乔五娘抖搂开小包袱,抽出闹闹的夹布斗篷,在系帽子的红丝带下托起一颗红绒球,歪颈咬断几处针线,伸进食指一掏,勾出一个圆不太圆光不太光的东西,塞到崔钧山手里。
“给你!物归原主……”
崔钧山捏起这个物件,莫名其妙地问:
“你给我个什么?”
“你的琥珀银珠啊——你的命根子!”
崔钧山大惑不解:“你瞧,它怎会是银珠?”
乔五娘这才抬起头来,放下包袱,直眼往崔钧山手掌里一瞧,刹时惊住了!——的确,这哪里是银珠啊?分明是一块灰不唧唧的小石头吗!
乔五娘惊出一身冷汗,伸手将灰石子捏起,放在烛光下反复映照,却无论如何照不出银珠的风貌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是放在了荷包里!”
崔钧山希望乔五娘记错了地方。
乔五娘“哇“地一声哭开了。她继继续续喘喘吁吁地说:“我是怕自己遇难,故而将它藏在闹儿系帽带子的索坠儿里……你当时眼盯着门外,急着突围,没看见我又改了地方……”
崔钧山连忙拿起这连帽斗篷,查看,果然见系帽子的红丝带两头各坠有一个圆滚滚的红绒布球,其中一个仍旧圆滚滚的,捏一捏,是软心的,显然里面填实的是棉絮,而方才拆开缝线的这个,现在已经是个空瘪的红绒布袋了。
崔钧山忍不住问:
“宝光寺里,你没发现?”
乔五娘呜呜哭泣着说:
“我哪里知道这红绒球里已经偷梁换柱?又没有拆开来看,怎么可能发现呢?”
崔钧山心里埋怨乔五娘,其实,稍微细心一点,还是可以瞧出破绽的,银珠的圆度、重量与灰石子相比,都是迥然不同的。但他又无法责备乔五娘,因为是他将乔五娘连累进生死的旋窝,再说宝光寺里,刀光剑影,大家个个紧张,又怎么可能有功夫细细检验红绒球的真伪呢?
然而崔钧山心里仍然十分不悦,甚至愤怒!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始料不及出乎意外的。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
“怎么办、怎么办哪?”乔五娘几乎急得昏厥。
崔钧山则迸发地吼道:“到底什么人,狗胆包天!看我不宰了他!”
突然,门缝里呼地一下冒进来一股凉气。两个人同时住口。紧接着院子里有“巴嗒、巴嗒”的木板鞋磕地声,声音由远及近,一直响到门边。
乔五娘悄悄伸手摸刀,两个人心照不宣。如果有人窃听到他们的秘密,一定不能让他刀下逃生。
正在这时,后窗扑上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一支竹管无声地捅进。
乔五娘见状不妙,猛踢了崔钧山一脚,自已则用闹闹的夹层斗篷捂住了嘴鼻。
门外一阵嘻嘻窃笑,不由人不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崔钧山瞄了一眼竹管,一个跟头翻到地下,连着一个跟头踹开板门,冲到屋外。此时,竹管已经喷放了**散雾。
崔钧山翻出门外,立定观望,自己正好落在四个戴着面具的匪人中心。这四个女鬼面具,一个白脸,一个墨容,一个金面,一个朱红。四人头上各顶一束火苗,把鬼面具映现得分外狰狞。
崔钧山惦记着屋里的五妹和孩子,无心恋战,拔步抽身欲走。怎料那白面白衣鬼一晃柔肩,竟将崔钧山撞了个趔趄。好大的劲力!崔钧山刚欲转身,黑衣金面鬼轻轻一抬腿,崔钧山立即歪栽下去。正想翻身逃走,红衣红面鬼扇起大氅宽襟,带动一股阴风搂头盖脸逼得崔钧山抬不起头来。当他就地一滚,滚出邪风时,绿衣黑面鬼则窜天一跳,双脚铲向崔钧山下部,幸而没有铲中。
前后左右受敌,崔钧山冲不出十尺见方的圈子,被折腾得气喘吁吁。除了天色漆黑,火苗抖乱外,阴风号叫,哭声呜咽,紧锣密鼓般的足跟点地仿佛无数恶鬼在向这里集结,崔钧山不由得有些心悸。
他很想化劣为优,冲出重围,但那四女鬼劲力卓绝,武功不俗,崔钧山使出全力,仍旧象是个被人推来搡去的玩意儿,急得他不得不向腰后摸去——浑天无敌钉!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不靠这暗钉,怕是过不关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阵大风从瓦檐顶上传来。
“什么人?!”
白衣白面鬼仰头断喝,出人意料竟是个男子之音。这位不是别人,乃是参加宝光寺混战的匪首霍仪中,也是三仙河下麻倒过崔钧山的霍仪中。
崔钧山不由暗想:“此人追得好紧!”
顶檐上的不速之客对着下面的火烛闪烁处客气地抱拳:
“千里捉虎、百里擒狼!”(意:“我乃公差捕役。”)
霍仪中也朝房上拱了拱手;
“十里硕鼠不用猫,哥哥幸会!”(意:“请不要多管闲事!”)
房上又传下话来:“猫进山,虎靠边,老鼠打洞颠倒颠。”(意:“本不想多管闲事,无奈你们做事未免过份。”)
霍仪中见对方不肯速退,动了气:
“东风何时有?”(“有啥见教?”)
“花开落地香。”(“人犯本该官府捉拿。”)
“甘当陪酒客。”(“原是在协助官家。”)
“情场见夭亡。”(“所见并非诚意。”)
“梦断何处?”(“误会在哪里?”)
“柳暗花明。”(“自有明白的时候。”)
“仙帆何号?”(“朋友怎么称呼?”)
“铁嘴刁鹦!”
“哈哈哈哈……”
霍仪中一阵大笑,道:“原是个冒牌的……”
黑衣金面鬼瓮声瓮气地说:
“那詹平豹会一手盖世无双的擒拿绝技,只要他肯下来,亮一手便知真假。”
话音未落,那詹平豹已倏然落在崔钧山身旁,黑衣金面鬼扑通跌地。
詹平豹仍旧朝霍仪中抱拳:
“山要斧开,路要人行,囫囵莫管哈得拜,阴阳路上挂彩灯。”
白衣白面鬼霍仪中见詹平豹话里有话,今日不给哈得拜大人留面子,日后难免血光相见,想了想,对其它几人挥手命道:
“撤伙……”
这分明是休兵罢战退出战圈的意思。那几个还未转身,崔钧山已然象半截铁塔骤然倾颓,原来詹平豹趁人不意,迅捷地出手点了崔钧山的**道。
霍仪中十分震怒,没想到詹平豹竟当着他们的面“摘桃子”,于是怒转秀目,嘴里一声短哨,四个人一齐抖掉头上的烛火,扑向詹平豹。那詹平豹擒拿功夫再好,也敌不过四位高手的围攻,不得不拔出匕首,仓惶招架。
詹平豹的短刃功夫自成一家,一把匕首挥来刺去,有时如蛇行吐信,有时如鹰喙啄食,有时运行如太极,有时如螳螂蹦挂。假如他没有真功夫,怎会独得哈得拜的赏识?又怎能在万里护驾中百战不败?那四名黑道高手小瞧了詹平豹,一时难以取胜。
正在**中,只听一声尖细的喊喝:“看着!”
三粒飞石便从红衣红面鬼的大氅下弹出。詹平豹身体未转,耳中业已听到,忙偏头腾跃,三粒石子嗖嗖嗖空飞未中。第二批又是三粒石子,詹平豹躲过了上路太阳**,躲过了下路足踝骨,中路的不幸没能闪过,就在他“哎哟”之时,其它三人一拥而上,绳索套上了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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