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拦截钦犯詹平豹命犯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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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平豹这回栽得好惨。
白衣白面鬼霍仪中率领着黑衣金面鬼、红衣红面鬼、绿衣黑面鬼,得胜而归,驰入山林,马**上驮着詹平豹和崔钧山。
詹平豹双眼蒙上了黑布,鼻子却闻到了草野的馨香,耳中听到了婉转的鹦鸣,不禁思念起遥远而奇丽的大草原来了。
每到被难之时,詹平豹就会想起自己是维吾尔人,于是他一声“哎咳……”,天山情歌象冲出闸门的水,酣畅地流淌出来:
“吐鲁番的姑娘你为何徘徊不定?
我标致的美人儿啊,我的黑眼睛。
是因为你的恋人远征在乌兰山吗?
让我把乌兰花种在你的胸中……“
悠远而甜蜜,极富有刺激性,几位武夫大为惊诧,空谷回音,配合这歌喉的是旷久的狼嚎。
“好!”
崔钧山一阵冲动。“好”字从丹田而出。为与詹平豹英雄媲美,崔钧山随之喊了一段高亢的梆子:
“宋王爷江山今遭败,
皆因是内有奸外有寇内奸外寇夺帝台。
内有那蔡京童贯杨戬高俅把国卖,
怎比得梁山众位英雄个个栋梁材……”
正唱着,冷不防一记重鞭狠狠地抽在他大腿上,血脉于是狂热地突突奔流,被封制的**道无形中解开,崔钧山暗喜不已,却仍装做木板板的样子。
詹平豹没有挨抽,但也不再唱,趁着山路千回万转仿佛无穷无尽,他迷迷糊糊打起盹来,待等醒来一看,自己被仍在一个空旷的山洞里,一缕阳光从洞口倾注进来,象伸进来一柄金色的扇子。
“这番好睡,英雄本色!”
不远处的崔钧山,见詹平豹醒来。笑道。
詹平豹约略点了点头。
崔钧山宽慰他说:
“兄弟,你我都是马失前蹄……”
詹平豹见崔钧山说得真诚,不由得有几分内疚,歉意地说:
“要不是被绑着,我该解开你的**道……”
崔钧山哈哈大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道:
“得说绿衣鬼那几鞭子抽得好!”
遂走上几步,点指恫吓说:
“现在我若报你一箭之仇,你有何话说?”
詹平豹大惊,本能地晃肩抽手,绑绳竟奇迹般脱落了。
崔钧山笑声又起,语意双关:
“若不想做他人刀下之俎,还不得全靠咱们自己?”
詹平豹半信半疑:“这么说,你是有意救我?”
崔钧山点了点头:“没有你的相助,我很难逃出去。”
詹平豹叹息道:“没想到,咱二人一代英杰也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崔钧山笑道:“别提虎,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不好。”
詹平豹见崔钧山人性善良,心下感动,不由问道:“如今各省都得到密令,要缉拿你归案,说你是钦犯——你怎就成了钦犯?”
崔钧山很喜欢眼前这个俊俏的青年,也喜欢他的心直口快,便坐在他跟前倾诉道:“咱俩是同行,我一说你就明白。我的表弟在颐和园里值差,有一天偶然知道了西太后老佛爷的一桩秘密,很快,他就被抓起来了。听说表弟被抓,我便连夜出逃,我这一逃,自然就牵连了我的老婆孩子。幸亏上天有眼,路不绝我,历经几度生死昨日与你相逢。不过老弟,不是我说话玄乎点儿,出了这山洞,你也得受牵连,你信不信?即使你杀了我,你仍旧脱不掉干系,你信不信?因为你灭了我,更能说明你知道了那秘密,他们也就加倍地要除掉你,你欣不信?”
詹平豹傻了!没想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如此困境,该怎么办?他眨了眨浓密的眼睫毛,笑了一下说:
“我当然不愿意独自一个人被土匪折腾、、、、、、”
崔钧山立即说:“那咱们就得立即想个出去的法子!”
詹平豹呼应说:“把当然。不过我很想知道,当初我曾跟踪过你,调查过你的来路,你当真就没有一丝察觉?”
崔钧山老实回答:“是我大意了,我的确没有一丝察觉。”
詹平豹却说:“而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我不该马失前蹄。当初我跟踪你的时候,本来曾经感觉到暗处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注着我,但我没想到是这伙土匪作祟。”
崔钧山追忆说:“这似乎不是一伙普通的土匪。几天前,我落难三仙河,被冲到一片沙石上,捡了命,投了店,店家却是个美艳极了的女子。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个男伴女装的歹徒,大号霍仪中。当我被倪氏父女所救,陷汝宝光寺混战的时候,发现他也在其中,是阴谋设计陷阱的一个成员,同大内高手的关系并不生疏。而今天,他仍旧死咬着我,居然知道我投宿在哪里,这简直不可思议。”
詹平豹思忖说:
“的确,他不象是个普通的土匪山贼,我看也决不是个一般的黑道人物,起码不是个光靠‘女色’诱人上当骗人钱财的小贼,宝光寺里有他亮相足见他并非寻常。再说,他能与那几位极有身份的高手并驾齐驱,就足以说明他有着多硬的后台。
另外,这位白衣假女对朝庭的忠心确实与众不同。虽沦为黑道,但为捉拿你这个钦犯可以不遗余力,可以抛舍店房生计,可以聚众走马上山……真不知他与朝庭有什么蹊跷渊源?
可笑的是你不信那张符,就在你为揭符之事同你女人口角的时候,四‘鬼’临了门;为达到目的,他们真是花招用尽啊……”
崔钧山无言以对,强辩道:“分明是装神弄鬼!”
詹平豹冷笑道:“倘为了离间你们夫妻,他们什么手段不能一试?”
提到这话,崔钧山忽然想起后窗的那根竹管,懊悔地叫道:“哎呀不好!迷雾夺魂散!她娘俩凶多吉少!……”
詹平豹忙站起来劝慰道:“别急!咱们来瞧瞧这山洞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二人摸索着探向洞内幽深处。
脚下自然是凹凸不平坷坷绊绊的。多少世纪从没有来过一个人的地方,今天突然有了人的造访,怎么不把洞中生灵吓了一跳?首先被惊飞了的是栖息在岩壁上的成群蝙蝠,他们黑压压呼啸着在山洞里盘旋俯冲,声势极为骇人。詹平豹和崔钧山背贴在又湿又滑的石岩,躲避着蝙蝠的袭击,顺着岩壁往前摸索前行;忽然,詹平豹一声“不好!”脚下一滑,掉入了淤泥陷坑。
幸而发现脚下的淤泥并不太深,顶多是没了膝盖,估计是有一条暗河因为什么原因发生变故,水流从外面带进来泥沙而停淤在此。如果猜想的不错,河道应该是有边岸的。于是两个人互相拽扯着,在淤泥中跋涉,摸索河道的边缘。
好不容易捱到了河道的尽头,卵石出现了,却也找不到出路了。詹平豹从裤腰里摸出火石,在卵石上“嗤——嗤”打燃,火苗竟飘向了岩壁上的青藤,两个人拨开厚厚的青藤帷幕,发现了岩石上的裂隙,他们把青藤当成软梯,攀上“软梯”,寻找可以容身的岩缝,挤身进去,呀!——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竟在不经意间,觫然坠入到一个幽深的地界。
这里的确黑暗,仿佛黑暗已经吞噬一切。
詹平豹只好再次摸索打火石。
“嗤——”火石再次被点燃了!借着火苗的光亮,哈!眼前出现的景观,是那样让人目瞪口呆:无比伟岸无比神奇无比美丽的瑶林仙境不正在眼前吗!
一片银灰色的巨高石柱矗立着,抬头看,石顶倒悬着层层叠叠的花瓣似的钟乳石。地上丛生的石柱和顶上倒悬的石柱相互眈眈,其状犹如两军对垒,刀枪不让。不能不让人心生一股腾腾的凛然正气。
惊叹过后,才发现万籁静寂的石林世界里,似乎有一股微妙的音乐在隐隐盘旋,与清晰的滴水声相互共鸣着,仿佛有神仙躲藏在帷幕后面自得其乐。
惊心动魄的不可思议的奇异景观,并没有留住詹平豹和崔钧山的脚步。他们必须寻找出路,没有心思在这里留恋往返。
寻找出路的过程真是太艰难了。有时候得爬,有时候得滑,有时候得钻进钻出,有时候则被卡被堵——突然,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崔钧山只来得及高喊“哎呀不好!”就掉下去,看不见影了。
詹平豹吃了一惊,赶忙移步到崔钧山失足的地方,往下看。一看不要紧,洞底下轰隆隆传上来的声音里夹杂着崔钧山的笑语喧哗:“快来呀、、、、、、快来呀、、、、、哈哈哈、、、、、、”
詹平豹不知崔钧山在下面遇到了什么魔鬼,牙根一咬,朝前走了两步,“咕咚”,也落了下去。
及至落下,詹平豹才知道自己是落到了一条真正的暗河上。这河水,冰心刺骨,湍急的奔腾,河中央兀立一块巨石,水流拍打着来,形成一片白雾;水流过了巨石,则平缓着形成一级一级飘动的白练。再望前看,水流尽头,出现一团亮光,照耀着河水里欢快蹦跳的鱼儿。
瞅着那亮光,他二人不用商量,一齐跳入水流!——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场阴霾的梦境即将结束,他们将成为另一番景象里的不速之客。”
果不其然当他们顺在流水漂流出险境之后,那心情简直好极了!以至当他们为寻求出路爬上一座高峰的半山腰时,詹平豹忍不住竟振臂高呼:
“中原真是个好地方啊!”
说这话的时候,晚阳格外圆润,浮在西天浑若红珠。薄雾从山脚下升起,山峦如同起伏的海浪,林间掀起如啸的狂涛。远远地,传来若隐若现的马嘶声。
詹平豹听马嘶声,不禁摩拳擦掌:“嗨!咱夺马!务必夺马!”
崔钧山当然赞成:“好啊!找到山寨,一举成功!”
说着,二人重新跋涉,在如血残阳的夕照中,在夜雾弥漫之际,朝着马嘶的方向,跋涉!
找到白衣假女霍仪中草创的山寨时,已是后半夜,几个昨夜装神弄鬼的匪首已卸下面具,陪着霍仪中在中厅大吃大喝。
崔钧山和詹平豹伏在栅门外齐人的草丛里,乍愣着耳朵倾听。寂穆的山间空谷,宴侃谈笑声传送甚远。
二人耳功超群,早听出吃喝谈笑者共是五个人。
唯一的女人嗓门最尖,哆声哆气:
“霍大侠,给咱再起个名号好不好?‘红蝴蝶’太俗,我听腻了……”
有人拦腰斩断:“得了得了,霍大侠初来乍到,一举告捷,也该给大侠敬杯得胜酒……”
马上一个大嗓门笑道:“‘锦毛鼠’大阿哥就怕‘红蝴蝶’改名号,真改了名就有人当活王八喽!”
“好你个‘黑狸猫’,你是尝不着腥儿心里痒痒?看我不把你阉了!来,灌他!……”
“红蝴蝶”尖叫:“想吃我一个石头子儿吗?”
有人低低浅笑。
詹平豹耳尖,听出低低的笑声乃是第五位陌生人所发,但不知这是何许人物?
詹平豹伸出头去张望,被崔钧山拽回。眼见厅前空地上值班守夜的罗兵穿梭走动,不能打草惊蛇。
忽然,詹平豹额上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崩崩乱响,浑身汗气蒸腾,眼睛瞪得如闪光铜铃,狂放怒火。
崔钧山顺着他的目光朝前望去,只见白衣假女霍仪中正挽着一位中年男子走出中厅,并且似乎有意离中厅更远些,走到空地边缘上来了,他俩的脚下不远即是茂密的半人多高丛草,丛草里两名偷听者正屏息敛气,全神贯注。
簌簌山风,吹来那中年男子谦和的语音:
“山洞里的事,就全拜托啦!对于您,我今番才知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啊……”
霍仪中似乎有些多疑,鼻音哼出一个大大的“嗯——?”
中年男子赶忙说:
“听人们传说,四海之内,只有豫北的响马真正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这回我——”
霍仪中不耐烦地挥手:
“算了,算了!少说这种肉麻话,小心马屁拍错地方自找没趣!说吧,今天这事,你怎么向上头交待?”
男子笑道:“上头不问起,我自然不会画蛇添足,贼喊捉贼。”
霍仪中又问:“上头倘若问起呢?”
男子轻描淡写说:“请大侠放心,我必当装聋作哑。”
霍仪中追问:“对那鹦嘴八哥,你说吧,让我怎么处置?”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中年男子一反谦和之态,蛮狠的语调,饱藏逼人杀气。
詹平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霍仪中嘿嘿冷笑:
“这倒不是难事,小菜一碟,易如反掌,只是我怕你吴道员,顶不住的时候把我卖了抵帐……”
吴道员讪笑道:“那怎么会?……”
听说“吴道员”三个字,崔钧山忍不住探出头去,隔着丛草枝桠,只见月光下,霍仪中那雄健而优美的男性身架在素白女衫的瑟瑟飘拂中隐约可现,他身旁立着位灰衣男子,这大约就是吴道员了吧,后背有些佝偻,侧面望去,他那高高隆起的鹰喙鼻十分醒目。
此时他正仰头一笑,苍老的声音有几分悲怆的味道:
“你我都是聪明人,劫后余生,难道还没悟出自保之道?我是有名的糊涂官,不糊涂,怎敢踏上你的地盘,你就放心好了……”
霍仪中仍旧倒背着手,讥讽地笑着说:
“大人糊涂吗?糊涂人知道什么叫‘自保’?粗涂人怎会想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高招儿?你呀,为了搞个红顶子也够损的啦——好啦好啦不多说啦,反正我也是帮了你拴在一块啦!”
那吴道员呵呵呵地干笑,听得出分外得意,边笑边说,断断续续地:
“谁叫他……倚仗总督后台……欺人……太甚!日后为了入赘……再把我……踢掉!……”
詹平豹浑身“呼”地一下象着了火!他猛地一耸身,就想跳出去拼命,但被崔钧山两只大手按住了头和肩。
詹平豹气得咽喉哽咽:“这狗杂种!”
崔钧山低声俯耳说:“来,跟我来!”
崔钧山死死抓住詹平豹拽他绕到厅后,指了指石槽上的六匹马,月光下,詹平豹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两匹的**上烙着巡警道的鹰爪徽标,不由得怒发冲冠,悲愤交加。
崔钧山见詹平豹铁铸一般屹立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怕过来罗兵发现,忙牵出那两匹马,将其中一匹的缰绳递到詹平豹手里,自己从裤腰带褶子里摸出“取灯儿”,“噌”一声点燃了柴草;见柴草着起来,崔钧山大把大把抓起着火的柴草扔到四面,抛到屋顶檐下,眼瞅着马棚呼地火苗腾起,窜起老高的焰头,不由得拍掌大笑。
罗兵们惊醒了,忙向厅后马棚奔来,只见两匹碗蹄大马,四腿蹬开,一步十丈,飞一般从火焰里窜出,流星一样疾驰到盘山小路上去了……
这两匹被火焰映成红**的碗蹄宝马,驮着他的新主人崔钧山和詹平豹在山道上没命地狂奔,将漫天火光和惊惶的呐喊声甩在身后。
突然,山口处火把熊熊有若繁星落坠,隐隐地似乎还有喊喝声。
崔钧山与詹平豹彼此看了一眼,都不明白:刚才放火烧寨的过程极其迅速,两个人马上功夫又极为出色,即使霍仪中能够及时醒悟过来抓紧追赶,也没有那份有利于他的时间,那么,山口处烧起火把封住了出路的是什么人呢?
两个人勒住缰绳,并辔而行,既然已无退路,那就只好朝着不明不白的地方硬撞。
渐渐,已看清了举着火把的兵丁号坎,顺风传送过来的呐喊声似乎是在向山上要人。
詹平豹突然站住了,那匹跨下马不满地啧着响鼻转圈圈。崔钧山也只好站住伺机逃脱,他认为这才真正是抓他归案的人马。
“把人交出来!”
“踏碎你的山,平了它!”
“烧掉、烧掉、烧啊!……”
呐喊声里,一匹黑鬃白马突然冲过来,四蹄滚动象掀起一股白闪黑风,直滚动到詹平豹的马前。

“怎么是你?——樊菊?!”
詹平豹惊喜交加,竟白脸变红,红脸又变白。
马上端坐的是一位姑娘,正是总督大人的义女——“秀刀罗刹”樊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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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钧山偷眼观瞧,马上的这位女子英气逼人,浓眉秀品,颇有点男子风度。再瞧詹平豹,俊秀的脸庞上平添出几分扭捏,倒象个未出闺阁的女人。不觉心中好笑。
那樊菊并不理睬崔钧山,只顾逼向詹平豹惊喜地问:“铁嘴八哥!他们把你放了?!”
詹平豹摇摇头:“哪里!”又朝崔钧山扬了扬下巴:“我们是偷跑出来的。”
樊菊脸色立即暗淡下来:“是吗!我还以为——”说着,扭脸瞅了瞅山脚下自己的护院罗兵。
詹平豹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希望自己能出上力,假如山贼们因为怕她而放了人,那她是最满意的。不幸的是,她并没有让山贼们害怕。
詹平豹不禁心里暗想:“傻丫头哎!白学了那么多用兵之道,以为封住山口就完事大吉了,幸亏山里没听见你们的呐喊声,一旦早早听见,还不先把我剁成了肉泥!”
崔钧山插上来说:
“兄弟,那帮人怕是要追上来了……”
果然,远远地隐约传来马嘶銮铃声。
樊菊在马上一甩头,豪气十足地说:
“你们走,我断后!看看我的飞刀能不能饱餐一顿!”
这话真有点让崔钧山目瞪口呆、眨眼咋舌,但眼下不是只顾吃惊的时候,抢时间第一,于是崔钧山不再多言,拍马便走,詹平豹则对樊菊说:
“用不傻戳在这里等他们!走!一块走!”
三个人三匹马又欣起一阵狂飙,归入山口外的罗兵队伍里,一路烟尘地去了。
“白衣假女”霍仪中闻讯拍马追来,追到山口,望着远去的尘头遮月好一阵嗟叹。崔钧山跑了,怎么向朝庭交待?詹平豹也跑了,怎么向吴道员解释?机关算尽竹篮打水;江湖落泊凄楚悲凉一时塞了他的心窝。
但霍仪中毕竟不是个等闲人物。他这人来历不凡,说起来人们也许不会相信,他曾经文武全才,被老亲戚李连莲英说动栖居深宫,曾经被西太后欣赏而又差点被她杀掉,是李莲英救了他这俊俏小子假太监的命。所以他更名改姓,所以他流落江湖,也因此觉得自己在土匪窝里是一群草鸡中的凤凰,孤傲不群。土匪们但凡知道一些霍仪中神奇来历的人,没有不对他另眼相看的,甚至对他的落落寡合也深表钦佩。于是,霍仪中无形中成为黑道江湖的“无冕之王”。
这位相貌奇丽、经历特异、行为诡密的“无冕之王”,曾在十年前以二十八岁成熟男子之身获得过西太后六十岁时的垂爱,心理发生畸变。他自认为已不再是个“常人”,捡了一条命逃出宫来之后,夜思梦想老太后那少女一般细腻的肌体、反复品味老太后少女一般春情的狂热,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从此,他发誓再不接触任何女人,他要以毕生的洁身来报答那有数的几夜恩宠。
所以,他改扮成女人装束,这决不仅仅是为了开黑店招徕好色之徒。
所以,当他从李莲英派出的耳目那里知道,崔钧山是钦点罪犯之后,立即亢奋不已,他发誓一定抓住崔钧山,让他心里永恒的“老情人”放心高枕。
所以,当他发现崔钧山又跑掉了的时候,恨不得顿足捶胸!他感到了凄楚悲凉,但他并没有丝毫的馁意,他要追上他,他决不放弃机会!
于是,“白衣假女“霍仪中放马狂奔起来,匆忙之中,竟忘了招呼吴道员和那几个老匪油子一块儿出山。
踌躇满志的霍仪中,就这样一咬牙冲出山口,心里暗想:“此番再抓不到崔钧山,就是自己的末日到了。既然老天爷不给他维系“情爱”的机会,那自己还有什么必要苟活下去?……
而虎口脱身的詹平豹此时正处在分外亢奋的喜悦里。
他与樊菊小姐并辔而行,马蹄踏踏銮铃叮叮,有节奏的颠动恰如波荡的心跳,他偷眼窥视樊菊小姐的脸色,月夜清辉给她丰腴的面庞涂上一层乳白,增加了平日难得一见的俏丽风彩。他暗想: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如若虎口余生能够换来一次相会,那他情愿再冒一次险!
樊菊关切地问:“你怎会落在那伙山贼手里?”
这该怎么回答呢?千言万语一时难以尽述,更何况还有更隐密的内因没弄清楚。于是他笑笑说:
“一言难尽!而小姐怎知我被捆至山里?”
樊菊说:“是兰霞告诉我的……”
詹平豹听说“兰霞”,想到自己不得体的回话,不觉心中一动,脸上一红,问道:
“兰霞的消息可真灵通啊,就是那个帮咱们见面的兰霞吗?”
樊菊听了有点莫名奇妙: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见面’?!”
詹平豹尴尬地瞟了一眼崔钧山,崔钧山识趣,打马走到前头去了。
詹平豹三分怨怪地说:
“小姐好健忘!难道三天五天的事情都记不住么?”
樊菊听了起急:
“瞧你这罗嗦劲儿,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嘛,我再怎么健忘,也不至于象你说的这样!”
詹平豹一咬牙,心想:“此时不把话说清,还等什么时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于是拨转马头,招呼樊菊:“你跟我来!”
那樊菊再怎么刚强,只要一见詹平豹就酥软,见詹平豹招呼她,毫不犹豫地拍马相随,两人撇了崔钧山和众兵丁,趁黑夜未尽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这里离正路不远,却是一个最隐蔽的场所,抬头瞧瞧,废墟似的破败木门上悬着坏掉半边的横匾,原为是座断了香火的土地庙。
两人把马拴在破土墙内的枣树桩子上,并肩坐在土地庙门槛上,眼望着天上的星星,东西兼顾着道上的动静,嘴里说着想说的话,耳朵倾听着自己的和对方的心跳。
詹平豹把眼睛从远方拉回来,大胆地凝视着樊菊那月光下略显苍白的脸,动情地说:
“我觉得一进中原,咱俩就象是疏远了,整天整天见不着,我急,可你不急……”
樊菊也把目光收到詹平豹脸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垂下头,低声说:
“府第森严,自然不比草原……”
詹平豹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樊菊的手:
“可你还是来和我见了一面,穿着夜行衣!”
樊菊收了手,怨怪地说:
“那也许是我的魂儿飘到你那里去了?或者你只是做了个梦?”
“不不不!不是!”詹平豹把头摇得象要脱离颈项,连声喊。“如果是魂,如果是梦,不会用飞刀给我留下这个!……”
说着,伸手到内衣里摸出一张字条,抖抖地举在手里。
樊菊很奇怪,抢下来展开一看,两行如豆的黑字月光下依稀可辨:“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不做白衣婿,尚可却徘徊。”
这不是一年前刚刚知道的故事吗?《西厢记》里的崔莺莺是发过这种牢骚的。
而这笔迹十分眼熟,樊菊却一时想不起那熟人是谁?
詹平豹见樊菊一脸困惑的神情,心里高兴急忙往小姐身边凑紧些,拿着伤心的调子说:
“小姐,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我本来是不相信的。草原上的你,喜欢跟我跑马,喜欢看我刁羊,喜欢听我唱歌,……我们一起去迎接日出,送别夕阳,你说过我是草原上最雄健的鹰、最传情的雪鹂鸟,我的胸膛是最宽广的幸福谷,我的歌声是你渴望的甘露……”
樊菊一把揉碎了那字条,扎入詹平豹怀里,呜咽着喊:
“不,别说了……。我现在已不是草原上自由自在的秀女,我现在是锁在笼子里的可怜的斑鸠!父亲升任为总督,多少人羡慕这荣华富贵,想方设法拍马沾光。我被许多官少爷追逐,不得已,只好闭户不出,没想到冷落了你……”
詹平豹抚着她的后背感动地说:
“谢谢你心里还有我……”
樊菊被爱抚着,冲动地哭出声来:
“可我这心已经不是过去那颗快乐的心,我现在才真正是‘秀刀罗刹’,我的心里好恨!如果父亲能为女儿多想想,给你名正言顺的地位,我还有什么必要害怕那些少爷的纠缠?可我现在好恨、好怕——不过,我没有给你写过这张字条!没有、没有啊!……”
樊菊的啼哭,哭乱了詹平豹的心;樊菊俯在她脖子上拼命**着她的女儿芬芳。这种令人陶醉的气息把詹平豹搔惹得泪水横溢。
“别怪我……别怪我……”詹平豹呜呜咽咽地说:“要不是见了你的飞刀,我怎会相信那张弄神弄鬼的字条儿?”
“飞刀?什么飞刀?”樊菊惊讶地问。
“呶,就是它……”
詹平豹小心地把手探到靴筒里,拔出一样东西。
这就是插在他那匕首旁边的柳叶飞刀,薄薄的,三分宽窄,四寸来长,两刃弯弯,刀头尖尖,状如一片成熟的柳叶。
樊菊小心地接过这把飞刀,翻来复去看了看,又送到詹平豹手上,坚定地说:“不对,这不是我的东西——不信你看……”
樊菊把右肋下的小牛皮挎袋移到胸前,伸出右手两指一并捏出十一把柳叶飞刀并排放在左手掌上,把手掌平托到詹平豹眼前,说:
“你瞧,我这十二把飞刀是少了一把,不知怎么丢的,但决不是你那把,不信你把那把码上,看能不能和我这十一把排得严丝合缝?”
詹平豹伸手把自己手上的飞刀放在樊菊左掌上,码在那十一把背后,果然,这不是那原来的第十二把,因为它缺少那么点弯度,直直地不能和那十一把谐合成一体。
樊菊说:“瞧见了吧?我这飞刀是有固定师傅专门打制的,就象真正柳叶一样,刀叶中央压出一条暗线,两叶边微微翘起,十二把码在一块儿,叶叶相扣,严丝合缝。哪象你这把?直直的,不会打弯儿?”
詹平豹默默地瞅着这些飞刀,心里狂跳不止,他极力控制着黯然的情绪对樊菊说:
“收起来吧,都收在你那牛皮袋里。这回我明白了,那天穿夜行衣的不是你。字条不是你的,飞刀不是你的,可那分明是个武功极好的女子,她是谁呢?”
樊菊叹了口气:
“不过那字条上说的是真话!我已经变了,变成了真正会恨会怨的罗刹女!我求过爸爸,也吓过他,假如他再不给你名正言顺的地位,我会死的,会死掉的……。可他毕竟不是我的生父,我不能吵得过分,闹得过分,十分话得有七分说不出口……”
詹平豹也叹了气:
“谁说官位是‘蜗角虚名’?谁说身份是‘蝇头微利’?小姐呀,看来咱俩的缘份尽了……”
樊菊抱住詹平豹的脖子。
“干啥这么说话?我老爸很看重你的,他离不开你的……“
詹平豹脑中闪过吴道员灰色佝偻的暗影,品味着那句话:“谁让他倚仗总督后台欺人太甚还准备着入赘把我踢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难道官场竟如此险恶,为翦灭异已不惜与土匪山贼相勾结?
莫非是吴道员从中作梗在破坏他和樊菊的爱情?
但“不做白衣婿,尚可却徘徊”,分明是在激他角逐功名、给他指点迷津啊!
“小姐,告诉我,你怎知我被绑到了山里?”
樊菊埋怨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兰霞对我说的吗!”
“兰霞身在内宅,她怎么知道的呢?”
樊菊想了想:
“好象是吴道员派人报知给我爸爸,让兰霞偷听到了……。怎么?你怀疑我的兰霞破坏咱俩的好事?”
詹平豹沉思着说:
“我没根据怎能乱猜疑?可好穿然而行衣的女子是谁呢?轻功极好,飞刀技法不在你之下;还有那字条,总得出自某个人之手吧?他深知你的心事,为我指点迷津,按说是个好心人。可是……可是……”
詹平豹想说吴道员还在山上,正同山贼土匪密议,此时大概已经追下来了;从时间上推溯,吴道员绝对没有可能去总督府报告他詹平豹失踪的消息,除非是早有预谋!
但他不打算实话实说地全盘托出。而是问:
“你这样兴师动众地赶到山里来,灯笼火把地,总督大人知道吗?”
樊菊撇了撇嘴:
“他只说巡警道干活太不利索,很生气。并不知道我已经打定主意赶到这里来。我出发的时候,他不在家。”
“你督大人所说‘太不利索’,是什么意思吗?”
“难道不是指营救你?”
詹平豹胸有成竹地说:
“当然不是。总督大人的意思是指捉拿钦犯崔钧山!就是刚才和我一起逃出来的那位——咦?崔钧山呢?……坏了!忘了他了!……我敢说,总督大人并不知道我失踪或我被绑架,根本就没有什么吴道员派人报告总督这件事!”
“你怎么知道?”樊菊有些伤感地问。
詹平豹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顺手拉起樊菊,果断地说:
“快!去追崔钧山!只有他能证明我想得不差!”
樊菊站起身,却很迷惘,她迟疑着不想迈步,月光披满她的双肩,她留恋这清美的时刻。
詹平豹搂住她的肩膀,发现她在瑟瑟发抖,山外野道的黎明时分,潮气湿冷。
“我们不能多呆一会儿吗?”樊菊泪汪汪地问。
詹平豹紧紧抱住她的腰枝。他当然渴望着无限延长这美好的时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美好时刻实在延长不得。因为一旦崔钧山跑掉,就再也没人能给他证明吴道员的真实嘴脸。
詹平豹想去追崔钧山,但此时樊菊紧紧贴在他身上,滚烫滚烫的**颤抖抖地还喷发着女性幽香,把詹平豹烧惹得浑身冒火,再也拔不开脚步。
一个成熟的女子,一旦被心爱的人吻过、搂抱过,便再也不愿孤独,就渴望着献身,这也是樊菊进中原之后长久地闭门不见詹平豹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的爱情闸门是经不起詹平豹的拨动的。
这个夜晚,这个黎明,樊菊虽然嘴上说着正经事,但满心地情丝缠绕,没有多少心神去推断烦人的因果。蒙古族姑娘豪放而热烈的情怀化成了一汪春水,足以融解任何坚冰。
“我得去追崔钧山了……”詹平豹亲吻着樊菊的香腮,艰难地说。
“崔钧山……比我还重要么?”姑娘的问话具有千钧之力,令詹平豹无法回答。
“这个……”詹平豹搂着姑娘的玉体,象钢铁贴住磁石,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边吻边说:
“吴道员暗害我……崔钧山可以……做证。没了证人……吴道员日后……还会害我。害我事小……也许还是为……害你爸爸。我得弄明白,不然……咱俩好也好不安全,你说呢?”
姑娘被吻得晕了头,象没听见他的话,象昏迷了。失去了知觉。她只顾贴在他身上,软软地下滑,闭着双眼,吐出一个娇羞的字:
“快……快……快……”
“呼”地一下,詹平豹浑身烈火熊熊,象掉进了火焰山,他头上青筋呼呼乱跳,胸口**辣地在被点点撕裂,他只能扑到姑娘身上与她一起跌进无底的深渊,也只能企求在那疯狂的喘息的深渊里,感知自己一点灵性的存在……
吴道员的暗影不存在了。崔钧山的形象也瓦解了,天地父母青山古庙都离自己好远好远,冥冥中只有两个苦苦相思的青春生命在热烈地交合,这是情爱的升华,这是生命的圣歌……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渐渐从深渊复回地面,缱绻温柔里,抒不尽余味浓浓。突然,土墙外一声咳嗽,顿时二人被吓得魂飞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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