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陌路追珠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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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钧山逃出匪窝,在胡崖山口与詹平豹、樊菊分手,生怕有人追赶,打马狂奔了好一阵子,晕头昏脑,不知东南西北。
他此时的心情真可谓又悔又恨。第一个悔是悔在因符咒揭贴之事与乔五娘龃龉得没完没了,此番劳燕分飞,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第二个悔,是后悔三合镇上将银珠送给乔五娘,任她藏在身上,却实在想不到乔五娘愣将银珠转移到闹儿的帽坠儿里,以至阴错阳差地丢失。崔钧山恨,恨的是竟然有人能识破银珠的藏处,不露痕迹地将珠盗走,如果是不与乔五娘发生口角,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发现遗珠……
崔钧山信马游缰,自思自叹,越想越不是滋味儿,越想越后怕。银珠不能失而复得,那自己就没了身份的象征,即使到了长沙,又怎么去翦除前任杀手呢?庆亲王的精心算计落空了不说,就是自己打算将计就计剪除杀手的目的也会落空,这两个落空凑到一处,庆亲王定会对他恨之入骨,江湖好汉和革命党也会一齐与他反目,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进退维谷之际,崔钧山猛然想起三合镇突围之时,大内高手杜铁扇和郎继平以及南城副指挥史周嫡尘喊喝他“交出银珠”的话,那时,他们大概只把他当成了一个误入岐途财迷心窍的汪洋大盗,听得出来他们并不了解“银珠”的复杂内幕,如果现在他崔钧山如法炮制,把盗珠之人当成一般的见财起意的歹徒,是不是就可以避开难言之隐堂而皇之地追珠索珠了呢?
崔钧山打定主意就这么办。
然而“追索”,向谁追索?何处追索?怎么追索?崔钧山明知在雨过天晴后,帽坠儿里水分耗发完了,两个红绒球儿轻重悬珠,才可能令眼尖人顿生疑窦……那么,雨过天晴之后,小闹闹那时正在谁手呢?
崔钧山立即想到了倪家渔寨的大小姐——“醉牡丹”倪久蓉!
崔钧山再往下想:既然乔五娘能以女人的细心和出色的缝挑功夫于红绒球,那么,谁敢说聪明过人的倪久蓉不能以同样女人的锐眼发现银珠藏处并偷梁换柱呢?人心叵测,江湖无情啊,萍水一面,谁敢说那倪大小姐一定是心地良善、品德无暇?想到这儿,那日倪久蓉挥鞭挽留的强横、娇嗔妩媚的色相闪闪烁烁涌现脑海,不由崔钧山不气往上撞,心口窝一阵突突狂跳!
崔钧山拨转马头,径直向北,放开四蹄,一鼓作气,朝倪家渔寨奔去。一路上顾不得山水之色的秀美,顾不得人烟阜盛的繁荣,顾不得人困马乏的疲累,崔钧山恨不得一步跨进倪家寨,出其不意绑缚倪久蓉!一旦搜珠在手,人赃俱获,想那老倪松出于高风亮节也不至于责骂他负义无情。
崔钧山不能没有银珠!
好马就是快,多半日的路程,眨眼四百里,眼前就是倪家渔寨了。
然而,崔钧山无论如何没想到往昔的倪家寨已变成了一片瓦砾废墟,只不过才离开五、六天,倪家寨就如此可悲可叹地面目全非了。
崔钧山站在断壁残垣前,想象着一把冲天大火吞噬整座宅院的情景,不禁仰天长啸:
“啊……唉!”
他哪里知道,就在他带着乔五妹和小闹闹走出宝光寺踏上南下之路时,绑着一条伤臂从宝光寺溜出来的邹凌坡已摸到了倪家庄,就是他为报复倪家姐妹的一棍之仇而毁了整个庄院。
这一段故事暂且按下不表,后文自有赘述。
2
崔钧山独对被焚毁的倪家渔寨,心生一片触目惊心的悲凉……
壮阔的黑漆大门不见了,只留下标记门楣的半截焦黑门桩;
青砖绿瓦的转墙不见了,所见的半壁残垣满是烟熏火燎的印迹;
红色雕花廊柱大厅如今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房架,室内一切似乎早被席卷一空;
通往淀子的八条曲折水道,如今已被乱木焦石所堵塞;
满园花木满园绿荫,此时已是一片狼籍……
想不到仅仅三天光景,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倪家渔寨,竟如此一败涂地,只剩下萧条冷漠,再没有了往日的勃发和欢欣。崔钧山伫立良久,黯然神伤,心中不免发出许多慨叹:
难道这不是“人有旦夕祸福”?难道这不是“逝者如斯”、“人生如梦”?将心比心,自己不是也在转瞬之间而彻底改变了命运,开始了颠沛流离的跋涉之苦?
且不管老倪松是和谁结了梁子,引来败家之患;只说现在,面对人迹罕无,让他到哪里去寻珠索珠?
崔钧山此时的心境,简直就是万念俱灰,他实实没有想到从打他擎珠在手,逃离京师之时起,他所踏上的荆棘之路就比他所想象的艰险复杂得多,今后兴许会更艰险更复杂;他崔钧山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命,偏摊上这样的千里苦役。
正沉思间,暮霭那头传来轻脆的马配鸾铃声,而且是二人二骑,轻歌曼语地,好个逍遥自在好个悠哉悠哉……崔钧山连忙躲在一棵树后,但忽然,铃声凝止,话语打住,两匹坐骑并辔垂头,而马上则发出两声嘶叫,一声高亢,一声短促。
崔钧山定睛一看,真是想谁谁就到,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倪家渔寨的少主人倪氏双花,——却原来她们并不知道家中遭难。
“爹爹!——”
只见倪久蓉滚下马背,哭喊着扑向废墟。
“爹爹呀——”
倪久芳也跌落马下,哭喊着扑向残垣。
“等一等,小姐们……”
突然,崔钧山看见焦木乱砖之内,站起一个人来,话语声音不高,但音量雄浑,足以震慑他人。
倪久芳、倪久蓉双膝一软,跌伏于地,紧接着号哭低泣之声饱含着死去活来的悲怆,洒在昏朦朦的暮霭故园……
陌生人也禁不住双眼垂泪:
“偶听说倪松大哥下了‘急叨令’,单只调了十六盟侄前来倪家寨遍寻哑孩,后又前往宝光寺助阵,却没有叫我们七个弟兄帮忙,我心里疑惑,不免想来问个明白……及至赶到你家,大火已被众人扑灭……不瞒你俩是我做主,遣散了你家的仆众,也是倪松大哥平素厚道,仆众们都情愿去自谋生路,没有为难你们的意思……”
倪久蓉哭得喘不过气来,还是倪久芳呜咽着道谢说:
“谢谢五叔费心,我和姐姐,以及爹爹的在天之灵都会感激不尽……”
“五叔”抹去眼泪笑道:
“却原来你们以为你爹爹已故去?非也、非也!他去追拿放火之人,已经去了将近三天啦……”
倪家姐妹立即停止啜泣,惊喜地问:
“爹爹没死?爹爹还活着?此话当真?”
“我乌力虎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倪久蓉、倪久芳彼此对望一眼,立即面北而跪,虔诚地磕下头去:
“谢老天爷保佑!……”
谢过上苍,止了眼泪,姐妹俩站起身,呆望着往日的繁荣今天的败毁,痴痴地说不出一句话。
乌力虎低声问:
“小姐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爹爹近来与什么人结下了冤仇?”
姐俩无言地摇头。
乌力虎又问:
“那么‘急叨令’调遣十六盟侄遍寻哑孩又是怎么回事?”
倪久蓉长叹一声:
“是我们姐妹三天前多管闲事,偶然救下一个京师逃犯的四岁幼儿,这孩子遭歹徒绑架,被点了哑**,说不出话。后来是我稍一分心,这孩子再次被歹徒劫持,不得已,只好请我们的盟兄们出手相助……”
乌力虎追问:
“为何又到宝光寺助阵?”
倪久蓉咽下眼泪:“一言难尽……”
倪久芳告诉五叔乌力虎:
“五叔千万开恩,不要对爹爹提起‘急叨令’的事……那是我救那哑孩子心切、斗胆擅自假借了爹爹的名义伪造的,故而只调了十六盟兄,不敢惊扰八位盟叔大驾……。那天我和竺欣出去寻找哑孩,遍寻不见,心想众人拾柴火焰高,便想了这个主意救急,和盟兄相约月漪庵交令。本以为这个伪令天衣无缝,谁想莲寂姑妈的徒弟灵云告诉说,姑妈宝光寺听经去了,叫我们那里相会。无可奈何我们只好奔向宝光寺,万没料到一踏进宝光寺,就陷入了生死深渊,六、七位武林高手等我们入网,我和竺欣只好拼死相战,幸而中途杀了程咬金,我们才稍稍松了口气,后来,莲寂姑妈率着姐姐和崔大侠就到了……”
乌力虎不解地问:“谁是崔大侠?”
倪久蓉幽怨地说:
“就是那个京师捕快之首、钦犯崔钧山——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乌力虎也叹息道:
“对这不知底细的钦犯,救也就救了,不该陪他陷得太深……”
倪久蓉悲切切地说:
“原也以为让他俩父子见面,再送他们启程,是件很仗义的事情,却不料一连串的变故扑朔迷离,远远不是能够预料的,以至如此……”
乌力虎突然问:
“许是我方才没有听清?二小姐方才说去宝光寺,本来是与你们姑母见面的,怎么后来莲寂尼师反率领着大小姐和崔大侠杀进去了呢?”
倪久芳这才知道漏掉了一个细节:
“这怨我没有把事情说细说全。宝光寺一场混战结束之后,我和姐姐去月漪庵陪姑妈小住了几天。这几天里,我们分头追问过灵云,是谁点了她的**位,是谁威逼她说瞎话把来到月漪庵的沾亲带故统统推到宝光寺去?灵云就是死活不肯开口。姑妈在后院禅修,不知道我和竺欣已经来过;后来,是她发现灵云被制于庵门内,是她拿出看家本事化解了灵云的**滞,当灵云承认宝光寺是个陷阱后,莲寂姑妈立即来到我家通风报信,带走了两个助手——姐姐倪久蓉和死里脱生的崔大侠……”
乌力虎连连点头,自语道:
“灵云死不开口,必有她不能吐露的理由。”又问:“事到如此,两位小姐有什么打算?”
倪久蓉已感到体力不支,昏头昏脑地说:“我们报仇雪恨,重建家园去……”
倪久芳沉吟了一下,说:
“只要爹爹健在,一切都好应付。钱财乃身外之物,毁不足惜。只要身心不疲,总有再发达的时候。现在,我看我们姐妹还得借住月漪庵去,姑妈毕竟是近亲,爹爹回来寻找女儿时,也一定不会忘了去月漪庵瞧瞧……”
乌力虎暗自点头称赞:“这二小姐倒是满有心胸,怪不得敢伪布‘急叨令’呢!……”
眼见太阳沉西多时,晚风一阵比一阵萧索,乌力虎便当机立断:
“那好,我这就送你们走……”
话音未落,由打枯树后闪出一个人来,对着这三人放声高叫:
“且住!与我交割清楚,再走不迟……”
三人抬眼观瞧,倪家姐妹认识,不由得惊喜交加:
“怎么是你?崔大侠?”
那倪久蓉见是崔钧山,竟动了几分感情,只说出了一个“崔”字,就已热泪顿涌,声噎语塞了。
崔钧山却好象并不知情,扳着长条脸,又重复了一遍:
“与我交割清楚,归还被窃之物,我让你们走!”
姐妹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望着崔钧山,以为他疯了!疯人说疯话,并不足怪。
乌力虎瞧出异常,朝崔钧山拱手:
“这位壮士,与被难之人说话,当知冷暖;与小姐们说话,当知轻重;一个‘窃’字出口,力重千钧,倘有差错,悔之莫及呀!……”
崔钧山并不理会乌力虎,第三次走向倪氏姐妹,倔强地说:
“被窃之物,关系到我的生死;被窃之物,也波及到你们的安危;大小姐,我念及到你曾救过我的幼儿,有恩在先,不忍与你以仇相对,只要你归还那物,我宁愿对你顶礼参拜!”
大小姐倪久蓉慢慢扭头寻找倪久芳:
“妹妹,他在说些什么?”
倪久芳已听出崔钧山是冲着姐姐而来,而一向心高气傲的姐姐此时精神十分萎顿,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这位壮士,可否听敝人一句话?”乌力虎瞅出形势不对,连忙过来调节,以求息事宁人。
崔钧山却只对着倪久蓉一个人层层进逼:
“群芳之首,醉牡丹,早已名冠武林,又何必在乎区区身外之物?坏了满门的名节?”
此话尤如一根针,扎在倪久蓉的心上,她凛然一惊,刚想怒目崔钧山,不料一个噎咯上来,一口鲜血喷吐而出……
倪久芳见姐姐吐了血,双眼紧闭,面如白纸,神志昏沉,绵绵无力,顿时慌了手脚。想到姐姐这两天伤心太过,再三碰到雪上加霜之事,手足之情不能不动容,于是她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她是必须这样做的——冲到崔钧山跟前,挥起三节棍。
人到悲时无泪,马到悲时不鸣。倪久芳一语不发,手腕一抖,三节棍左右双攻,把崔钧山夹在中间仓惶难顾。那崔钧山在淀子上初见倪久芳时,已领教过这小姑娘非凡的劲力,今日见她发怒,劲力越发倍增,情知自己难是对手,便有退意。但又想到不追回琥珀银珠,下一步便无路可走,所有历经的风险再无意义,长沙奔救黄庆午,便也成了一句空话……于是抖擞精神,舍命拼战,一心躲过三节棍的进击,只想缠住倪久蓉。
乌力虎气愤不过,本想参战,但大小姐性命要紧,不可不顾,于是扶起倪久蓉,跨上马鞍桥,打马一拍,对倪久芳喊道:
“我们先去了!打烂这小子……”
是得打烂他!让他不懂知恩图报却来反咬一口!想到家园被毁,姐姐被辱,父亲一生的辛苦和女孩家的名声,都出人意料地毁于一旦,倪久芳的三节棍就如同乌蛇吐信,舔在崔钧山身上却又未下死力,只把崔钧山那一身黑衣抽扯得碎片飘零。
“二小姐住手!”
有人在不远处高叫,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竺大公子竺柯。
倪久芳不觉两眼发热,眶中含泪。见竺柯想竺欣,她此时的委曲尤如被堵塞的河水,大有沟通倾泄的需要。
“到底是怎么回事?”
竺柯发问,不知是问谁。他从宝光寺回家还没见竺怡回去,受母亲之命二番前来寻弟,却不想看到的是倪家寨房倒屋塌,打斗着的倪久芳和崔钧山仿佛一对儿劫后幽灵;更怪的是他二人怎会成了仇敌?那崔钧山怎会出现在这里?……
竺柯见他二人不予理睬,大惑不解,拔出铁骨竹扇跳进圈内,举扇棒架住了三节棍。倪久芳打算抽棍变招,却不料竺柯的铁骨竹木扇仿佛具有无穷的吸力,硬是拨扯不开。倪久芳心里愤恨,没好颜色地抛出一句:
“我姐姐去了月漪庵……”
竺柯却立即追问:
“我弟竺怡现在哪里?”
倪久芳一怔,双手放松,那道铁骨竹木扇上的吸控力,瞬间消亡;三节棍摆脱了吸控,立马下滑,倪久芳重新抓纂三节棍,抖了抖,回身便走。
竺柯拦住倪久芳,哀声央求道:
“你姐恨我,我不能去月漪庵,但我可以秉报父亲,替你姐妹寻回倪老伯——只望你能告诉我二弟的下落,也好对老父有个交待……”
倪久芳在枯树后找到自己的马,正欲跨坐,竺柯一把扯住马辔头,激动地说:
“二小姐莫非也恨我?莫非你们真不喜欢我为你们做些事情?……”
倪久芳厌烦地满脸愠色:
“我如今家园被毁,姐妹眨眼没了立椎之地;我父亲失踪,姐姐横遭羞辱;不幸连着不幸……大公子若有恻隐之心,不要再缠着我无理取闹,行不?”
竺柯松手,久芳跃马而去……
3
乔五娘背着小闹闹儿从店房后窗跳出来之后,倒提映雪刀侧耳细听,崔钧山还在同四个妆扮成狰狞女鬼的歹人鏖斗,心想:幸亏崔钧山翻着跟斗倒踹开房门,放进了呼呼夜风,不然我们母子还不得被麻倒在地,任人宰割了?既然四哥已经在拼死搏杀,自己何不趁机抢功夫夺分秒去寻觅银珠?
说到做到,立刻就走。乔五娘脚不点地赶到大车店去租雇一匹脚力,人家接了她一块银元,惧怕她的大刀,任由其便;乔五娘便牵出一匹壮硕的黑驴,坐上驴**,连夜回师返北。
待到上路,乔五娘才冥思苦想该向谁去索讨银珠——
那三合镇上乔妆兵丁劫走小闹闹儿的第一人有可能窃取银珠吗?
那藏于树盖飞身跃下抱劫孩子的第二个有机会盗珠夺宝吗?

去倪家渔寨将计就计夺回闹闹儿的默隐法师可不可能见珠起意呢?
还有那倪氏姐妹、莲寂师徒……
思来想去,乔五娘还是放不下对莲寂的怀疑。她反复琢磨那件夹布连帽雨斗篷的帽索红绒坠,并掏出那条帽索子来颠来倒去查看,忽然心中一亮:瞧!那个暗藏了灰石子的红绒球袋开口处是用橙黄色丝线小心撩缝的,这种颜色,可不是年青姑娘喜欢用的,但在寺庙庵堂里,橙黄,却随处可见。
再说,乔五娘和莲寂之间似乎存在着心照不宣的敌意,莲寂如果想向乔五娘报索子之仇,那么,她尽管归还了孩子,但却留下了窃得的宝珠,不是不可能的。
乔五娘越想越有理,越想越生气,便狠狠拍了拍驴**,迫它飞蹄狂奔起来。此时:
旷野,萧萧索索;月夜寒蝉、凄凄切切;古道夜奔者为着一线光明餐风饮露;青灯古佛下虔诚弟子并不知风波再至……
日夜兼程四百里,月漪庵就在眼前。令乔五娘大吃一惊的是:三天光阴,不足一瞬,而月漪庵已全然改观;过去的寂静和萧条荡然不见;庵门大开进进出出马嘶人欢;小尼姑们个个象喝足了天水的青菜,要多精神有多精神……
乔五娘驻足张望,不想引来了迎客尼,笑容满面地接过她的手中缰,又把她送到知客尼那里。知客尼认识乔五娘,知道她此番来寺必有大事,赶忙小心翼翼地招待用茶,然后把乔五娘交给了一位女居士。女居士心领神会,转身大踏步前面走,乔五娘默默紧相跟,不一会儿,来到了莲寂的禅房。
二人见面先揖礼。
莲寂见乔五娘去而复返,风尘仆仆,满面怒容,心下生疑,不禁谨慎地微微一笑,寒喧道:
“大姐不是被默隐和尚送出险境了么?怎又去而复返?”
乔五娘惊问:“你怎知默隐和尚?”
莲寂笑道:“你大约并不知我是宝光寺的常客,也是兰隐法师的弟子;再说,那天默隐和尚高踞山门之上为你们禳灾祝福,我也是眼见了的,如此说来,你我也是善缘……”
乔五娘并不感动,冷下脸来问道:
“先不说我为何重践贵地,所为何来。我且问你:出家人破戒,犯了‘窃’字,该怎样处置?”
莲寂回答:“或逐出山门,永不许为僧或面壁三年,虔心悔过……,大姐问起这个有什么用处?”
乔五娘继续追问:
“住持方太犯了‘窃’字,该怎样处置?”
莲寂想了想:
“或降为苦力僧永不提拔,或销掉寺籍自下地狱……”
乔五娘嘿嘿一笑:
“既然如此,就请莲寂法师做个抉择……”
莲寂大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五娘说:“现在你知道我去而复返是为什么了吧?既然你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拿了那个东西,我也希望你能人不知鬼不觉地归还给我,我可以担保决不张扬……”
莲寂腾地红了脸,恼怒地笑道:
“原来你去而复返是专程送来奇耻大辱的?本尼师修行多年,懂得慈悲为怀宽容忍让,女施主若没有别的事情,恕不奉陪了……”
这回是乔五娘红了脸,她抽刀在手,威胁说:“你若不把那东西还我,我先把你这姑子庙砸个粉碎!”
莲寂不动声色:
“诸位菩萨坐在云端将看着你怎样砸烂他们的泥塑金身,自造恶业必受恶果……”
乔五娘坦荡地说:
“既是菩萨看着,你说句明白话,倒是还是不还?我南下事急,没空跟你多缠……”
莲寂撂下捻珠:“莫名其妙!”
乔五娘追逼道:“莫非你是想刀兵相见?”
莲寂摇摇头:“我们已经较量过,你不是我的对手,更何况你背上还有这个可怜的孩子……”
乔五娘闻言心中咬牙,三把两把解下孩子,送到香案上,厉声说:
“那好,我把孩子献给菩萨,总不至于辱没了你吧?来,去拿你的棍子来!”
莲寂长叹一声:
“估念你阴魔缠身不能自拔,本尼师不与你赌气斗狠,看在孩子的份上,你还是抱起他离开这是非之地,谋个生路去吧!”
四岁的小闹孤立无援地站在香案上,见母亲手提大刀杀气腾腾满脸狰狞,吓得哭起来;莲寂见状动了恻隐之心,走过去抱起了孩子。小闹闹见过慈眉善目的莲寂,还记得她给他洗澡擦身解开**滞的事,不由自主地扑向她的怀抱。
乔五娘没想到孩子会和仇家亲睦,更加坚信是莲寂巧夺了银珠,便举起大刀疯狂地朝莲寂砍去,莲寂闪肩躲过,怀里的闹闹儿则尖声哭喊起来:
“娘啊……别杀我……”
乔五娘连砍数刀,叫道:
“孩子,娘不杀你……娘要杀掉这秃婆子!”
“娘!……我怕……”
闹闹儿害怕,更加紧紧地偎靠莲寂,莲寂双手抱住孩子,捂住他的头,挡住他的眼睛,只用两腿的功夫迎战,不多时,便从禅房内打到禅院里。
今天这场酣战与前次大不一样,孩子的哭声惊天动地,引来密密匝匝的关注者。乔五娘不明白这小庵何时藏下了这么多人,而且是身份不明的青壮男子!
最奇特的是一个高大汉子分开众人喘吁吁高喊着“住手!”冲到乔五娘跟前。乔五娘闪目一瞥:那人枣红脸膛,重眉漆目,颜下胡髭淡淡,兰衫依旧飘瑟——却是周嫡尘!
乔五娘心中不由滚过一股热浪,手中刀软了下来;但她忽然瞥见莲寂抱着孩子贴近周嫡尘一派偎依之姿,不由得怒气横生,操刀之手又强悍地挥起……。
周嫡尘本是拳魂怪掌一派魁首,又摸清了乔五娘的刀路,对付起来不算难事。他设法远避刀锋,近迫其身,边运拳掌边叫道:
“五妹!你听我说——”
乔五娘听见这**辣的“五妹”之唤,一阵热泪几至涌出。但众人面前,这“五妹”岂是他叫得的?于是,佯装未闻,依旧进招。
周嫡尘有好几次几乎架住了她的刀柄,他是打算在打斗中劝解于她并且还得给她的武功留下面子。然而乔五娘不肯歇手,她心里埋藏着太多的秘密,埋藏着莫能告白的隐情,她知道没有人能分担她的重负,她只能拼命奋争,为着单一的目的,麻木自己。
只见周嫡尘又抄了近路,贴在她耳边说:
“五妹!我知道,你是为了银珠……”
乔五娘凛然一惊,手腕抖颤了一下。
“五妹!我们也是为了银珠,这你知道……”
乔五娘猛然清醒过来,崔钧山的嘱咐顿时记起,她自责地暗想:五妹呀五妹!且莫忘了大事昏昏然轻动儿女情肠错恋了仇敌……
“五妹!银珠物归其主,你退出去吧!”
乔五娘如闻惊雷,“物归其主”?珠在哪里?主子是谁?倘若这是真话,她乔五娘罪孽深重啊!……
周嫡尘见乔五娘仍不停战,便用双掌连环倒勾手的绝招按住乔五娘的刀柄,急问:
“你要怎样才肯住手?”
乔五娘怒目莲寂:“我要让她交出银珠!”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喊:“我要她离开你周嫡尘!”但她深知自己这是非分之想,她有崔钧山,她不该移情别恋,这使她极其痛苦……。
周嫡尘未及答话,庵外一阵跑马嘶鸣,灵言飞也似地跑来,冲着莲寂喘吁吁喊:
“师付!您快去看看吧,大小姐不省人事啦!”
听到灵言的报告,周嫡尘反应极快,他迅速撤掉连环倒勾手,放开乔五娘,朝四外的青壮男子们一挥手:“快看看去——”
莲寂心里纳闷儿,倪久蓉欢蹦乱跳刚刚离寺不到五个时辰,怎就会不省人事呢?如若有病,倪松老哥的医术正经的高祖嫡传,强她何止十倍,又何必返回到月漪庵来呢?
尽管这么想,莲寂仍然抽身走向前庵,灵言顺手接过了孩子,而孩子却挣脱灵言,扑向持刀呆立的乔五娘。
闹闹儿歪歪斜斜走到乔五娘跟前,抱着她的双腿,仰脸细问:
“娘,咱们什么时候回家?……我想喝粥……”
一句话,乔五娘泪如雨下,她抱着孩子的头,紧贴着自己,只有无声地啜
泣,搜索枯肠说不出任何哄慰的话。
灵言见状,走近乔五娘,双手合什:
“女施主是否可听小尼一言奉劝?”
乔五娘回礼说:“小师付有话请讲……”
灵言说:
“我劝女施主听了孩子的话,回家去吧!你抛家舍业携子弄刀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这小庵上上下下,都不喜欢你。上回你已经把大家吓得要死,幸而没有人做你的刀下之鬼;这一回,官兵在此,就没了你的便宜。你不为我们考虑,还不为这无辜孩子想想吗?各人自有各人的业报,一柄大刀就能扭转乾坤啦?如不赶紧回头,我怕你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还免不了受你刀下冤鬼纠缠,到那时悔之晚矣啊!……”
乔五娘直率地问:“你要我怎么办?”
灵言道:“佛祖面前,忏悔以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乔五娘盯视灵言片刻,忽然一笑:
“这回我倒明白了……”
灵言问:“你明白什么?”
乔五娘缓缓地字字千钧:
“原以为上至朝庭下至土豪都不把百姓当回事是他们人性本恶物以类聚造成的,却没有想到他们是有佛光保佑,才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的。小师付,有‘立地成佛’的感召,你相信他们会‘放下屠刀’吗?如果有人肆杀了一辈子,到最后也幡然悔悟而成佛,那么佛既然不讲人间善恶,要佛何用?”
灵言怔住了,俊脸被噎得一片通红。
乔五娘忍不住哂笑,教训道:
“小师付,你年纪太轻,见识太少,你该不知道天下之理无定理、天下之理非一家之理的道理吧?人世间原本善恶两分,说到我也是情境所迫,我为人间大善奔波,有什么忏悔的必要?奉劝你走出尼庵,自谋衣食,尝遍人生酸甜苦辣后,再来给人说禅,或许还能摸着点边际……”
灵言此时哑口无言。
乔五娘拽孩子大步走向前庵,她寻思得给孩子找个稳妥的安身之处,或许宝光寺兰隐法师愿意暂时收留?
这么想着,走至庵门,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挽留。
她奇怪前庵为何无人?她不知道莲寂、周嫡尘都去照顾倪久蓉、接待乌力虎了。
乔五娘背起孩子,孩子知道,又该是将上路了,欢呼起来。
“闹儿!——你怎么在这里?”
乔五娘抬头惊看,崔钧山大汗淋漓尤如天降。
“崔四哥!——莫不是天意安排,你怎知我在这里?”
乔五娘分外惊喜,以为崔钧山是为寻她而来。这也难怪,真正的女人所以富有魅力,因能时时保有恋爱的心态;而男人的真正悲哀在于一旦拥有,便再无恋爱的情趣。崔钧山全然没有听出乔五娘的弦外之音,认真解释道:
“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是为追赶倪家大小姐而来……”
乔五娘刷地阴下笑脸,淡淡地说:
“你去追吧,她已然到此多时了……”
乔五娘毫不留恋地迈步出门,崔钧山奇怪地望着她何以冷若冰霜,小闹儿恰到好处地说话了:
“娘,你带我到哪里去?”
乔五娘泪哽咽喉,哑声哑气地说:
“……我送你到一个能喝粥的地方……”
崔钧山听得仔细,急忙赶上前质问道:
“你怎么能把大哥的骨血送人?”
乔五娘倔强地说:
“你怎知他不是我的骨血?他毕竟不是你的骨血!你还要他陪你刀光剑影多久?你怎知我一定要把他送人?我把他送给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闹儿抱着乔五娘的脖子大哭起来,小**不停地颠荡,把乔五娘折腾得站立不住。乔五娘要把孩子放下来,孩子不下,乔五娘知道伤了孩子的心,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崔钧山不知所措,想想这些天的颠沛流离,险风恶雨,不觉也一阵心酸,滴下泪来。
一家人呆立在庵门前不知该何去何从,在孩子的哀哭声中,他俩顿觉自己的心仿佛是怒海狂涛里的孤舟,找不到方向和栖息之岛。
正在这时,倪久芳到了,马后不远,跟着上乘轻功的竺柯。
倪久芳早就望见这一家人在绝望地顿足捶胸,瞅着实在可怜,说丢了财物不象是瞎话。心中暗想:“不定姐姐和姓崔的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是想个办法痛快了结了好。脸面事小,安危事大呀,真不知这位钦犯到底怎么得罪了老太后。况且,崔大侠知恩未报反辱其恩,才真正是没脸没皮丢了面子,我们何不趁此机会脱身出来?以免陷得太深……”
于是倪久芳缓步近前,笑语寒喧。
乔五娘见是倪久芳,喜出望外。宝光寺混战时,乔五娘见识过倪久芳出色的武功,感激她深明大义急人所难,现在她更喜欢倪久芳那圆圆脸上的一团祥和之气,便抹去眼泪哄闹闹儿听话,叫“姑姑”。
倪久芳朝闹闹儿俯下身去:“到姑姑马背上来玩,好不好?”
闹闹还没回答,崔钧山却抢在前面对乔五娘说:“慢着!甭跟她套近乎!就是她姐偷了咱的琥珀银珠!”
一句话搂头盖脸,倪久芳面红耳赤,扭头就走,闷头不响地走向庵门,下马,进庵。
乔五娘没明白过来:“你说啥?”
崔钧山万分激动地说:
“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相信远近闻名的倪氏双花竟会是见财起意的无耻小人!是她姐倪久蓉盗取了咱的琥珀银珠,陷咱们于徒劳奔波!——咱们的闹闹儿呆在她手里几乎一天一夜呀!……”
乔五娘狐疑地问:“你弄错了吧?”
崔钧山急赤白脸:“没错没错!闹闹儿落到她姐俩手上,业已雨过天晴,闹闹的雨斗篷干过之后,帽坠儿里的银珠沉重起来,不会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她们发现银珠可图,才苦心孤诣地跑到黑店救我,又将我诱到宝光寺陷井中去害我;既制造出孩子再次被劫的迷局,又鼓捣出拼命追寻的假戏……哼!这岂能骗过我崔捕头的眼睛!”
乔五娘摇头不止:
“不不不……!风波迭起,险象环生,可结果我们毕竟一次次逢凶化吉!你难道没有体会?人算不如天算,如果真是她们精心盗取了银珠,她们大可不必再劳神费力地策划什么骗局,把自己卷得太深,因为财既到手,那样做已没什么意义……崔四哥!你是不是劳乏过度了?疑心太重?难于自控?”
崔钧山大声抗议:“就是她们!盗走了我的琥珀银珠!”
身旁有人唱歌一般寒喧道:
“崔大哥暂息雷霆之怒,可还记得敝人吗?”
崔钧山转目定晴观瞧:
“眼熟得很,似乎宝光寺里见过面……”
来人和颜悦色:
“同在宝光寺生死拼杀过,按理该是朋友。我乃地方团练竺清瀚的长子,人称‘枯里黄’竺大郎竺柯。与‘花脸神佗’倪松是忘年之交。”
崔钧山不得不向这位精瘦湛黄的年青公子拱了拱手。
竺柯走近一步,压低声音:
“恕小弟直言:我家与倪家多年交好,都是地方上叫得响的人物,说话算数吐唾沫成钉的。我最了解他们,他们最顾及的就是脸面。我们如果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龌龊小人,等不到这日子谋取银珠,早就在江湖上身败名裂了。方才大哥对倪氏双花有疑,这不要紧,咱们进庵去找个背静处细细谈谈,都是生死朋友嘛,即便当真是倪久蓉拿了你的银珠,不肯归还,难道崔大哥就当真不能敞开心胸,放她一马?救下你们孩子的性命,毕竟是有德之举,事情翻过来想倘若她们见死不救,或弃之不顾,你又有何话说?莫非一颗区区银珠当真抵换不起救命之恩?”
竺柯几句话气度恢宏,崔钧山不能不暗自沉吟:如若由竺柯从中斡旋,让倪久蓉心甘情愿亮出银珠,那岂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看到银珠,再思夺珠,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于是,崔钧山深深地看了乔五娘一眼,然后转向竺柯,仿佛即将闯龙潭蹈虎**一样,雄武地将头一摆:
“那就走!我随你进庵去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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