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竺三郎误陷宝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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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欣,倪久芳毕竟年轻,江湖练达日浅,从未遭遇恶战,现与几位驰名遐迩的高手对阵,毕竟难以持久。
竺欣通身是汗,频频险象环生。
倪久芳吁吁气喘,步法时时显乱。
“快——靠上!”
竺欣大叫,久芳领会,立即封住身体要害,以背部靠拢;竺欣同时在还招之即,以背相接。二人合成一体,四只手迎战四面之敌,十分艰险。幸亏他俩多年交好,心有默契,平时讲文论武,灵犀有通,故而长棍与短匕相配,凭着少年勇武,还能支持一阵。
周嫡尘却看得额上渗汗。他晓得杜铁扇心狠手辣,这两日杀性大发,为血一钉之恨,他随时想捞回面子,所以不能不为倪久芳担心。
突然,西配殿的檐顶上一阵咯咯怪笑。
大家举目观瞧,抬眼见那是一个身披着白绸大氅的畸形男人,小头圆脸,柔臂轻长,透过那宽大的袍服,可见其身架绵若无骨。
“怎么是他?!”……
“乌鹫神君”莫寄岩先吃了一惊,心里叫苦。
“乌鹫大哥腿脚好快,让为弟追得好苦!……”
说着,柔骨男人从檐上盘飞而下,宛若一条盘旋的怪蟒。
人们无不惊异。
只见他落地轻轻,闪电般冲向莫寄岩,手使两把雌雄麟角刀,转形化影的功夫炉火纯青。
不用说,这是“蟒仙双信”白紫晶到了。
莫寄岩抽身便走,白紫晶拦住厮杀。
云隐和尚气愤不过,大吼一声又拦住了白紫晶。
莫寄岩见有人援手,折回来再战。
那白紫晶见莫寄岩转回,嘻笑不止,双肩软晃扭腰摇胯,看上去柔游有余,实则劲力阴煞,把雄武的莫寄岩和肥硕的云隐和尚忙得不堪招架。
白紫晶的到来,使混战分成两个战团。
于是两个战团杀得如火如荼。
这边是竺欣,倪久芳对郎继平、杜九宫及男扮女装的怪客;那边是云隐和尚,莫寄岩对白紫晶.
正酣战着,殿角处转过一个人来,没人注意他是从寺内深处钻出来的,却都听见了他的喊喝:“三弟,还不住手!”
竺欣吃了一惊,扭颈一瞥,却是大哥竺柯背手伫立在那里,全然仿佛是个第三者。竺欣大喜。他全神贯注应战,没有可能分心去琢磨大哥的口气及大哥的来头,反正是大哥到了,怎能不帮自己?于是他也大叫:
“大哥!快来援小弟一把……”
竺柯立即从袖中抽出竹木铁骨扇,“刷”地打开,摇摇摆摆走向了杜九宫。杜九宫妨人之心特强,见这里还有一个使扇子的,大为不悦,未等竺柯发招,他倒先沉不住气,给了竺柯一扇。
这一扇,功力当然更不比平时,但即或七成功力,一般人也不是受不了的。幸亏竺柯早年练过童子功,二十三岁结婚后,经道人指点又练过补漏还精的功夫,周身皮肤看上去乳黄细密,实际上无一处不暗似犀甲裹身,偏不怕那阴风恶煞。
杜九宫大惊,半生交战,遇上的高手也不算少了,功夫浅的不说,就说够上驰名品级的也已有两三人在他的阴风下骨软**瘫病不起了。可现在这位后生,文采风流的秀逸之体,懒洋洋白中透黄的病恹之色,竟然能无动于衷地抗过他的阴风,其功夫怎生了得!
竺柯挨了一扇,当然要还他一扇。说话竺柯抖起竹木铁扇,将劲风透到扇面铁叶上,照着杜九宫就要下力。
那杜九宫早将他的夺魂铁扇护住了负伤的右膝,右膝出过血,最怕阴风由此钻入,凡习武的练家一眼都可看出杜九宫是带伤斗狠,也都知道倘能碰上对手,这伤口便可使杜九宫致命。
奇怪的是竺柯并没直向杜九宫下身扇去,而是将他的竹木铁骨扇在空中翻了一个来回,仿佛耍把式的故弄玄虚一样,扇子转个满圆,亚似于半空中飞来一个巨大的黄翅黑纹的蝴蝶,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劲力化解之后,“啪”地一合,竹木铁骨扇合成了一根竹木铁棱的短棒,直刺向杜九宫。
杜九宫暗暗点头。心想:“既然这位竺大公子愿意以假乱真,我又何必不陪他玩玩?”
于是,杜九宫也合起夺魂扇,仿佛握着一根铁棍,与竺柯一招一势往来迎还地耍斗起来。
周嫡尘松了一口气:只要“白面笑星”没功夫缠着倪久芳就好。他与倪秀枝交好多年,自然也熟知倪久芳是何许人,只不过四年多未见,倪久芳已经出落得异常秀雅,比她姑妈清俊多了,周嫡尘初时没有认出来。
现在他越发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混战。但看郎继平、杜九宫等人的意思,不见崔钧山上套是决不肯罢手的。
事情又有意外。
就在杜九宫和竺柯打开各自的铁扇,象两只巨大的飞禽在空中翩跹起舞之际,山门咣当一声左右洞开!
哪一个有如此蛮力?
来的是个黑衣剑客,一脸虬髯,浑身正气,雄纠纠气宇轩昂。竺家兄弟和倪久芳不认识,而郎继平、杜九宫、周嫡尘却同时吃了一惊:怎么?裴骏宗追到这里来了?
特别是郎继平心里暗骂:“好小子!仗着武功超群,偏要与朝廷做对,这回咱俩鱼死网破!”
这是因为郎继平想起前天被裴骏宗追杀,不得已爬上一棵百年老树上的狼狈之事。
那天郎继平是怎么脱身的呢?
原来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三仙河上飘来一叶小舟,正好经过百年老柳之下。郎继平当机立断,从树跳落于小舟,威逼船家快逃。
摇船的是个道士,微微笑道:“是你命不该绝,落于我的船上。上天有好生之德,遣我来救你,你还不醒悟么?”
郎继平庆幸自己被救,更得意于上天对自己的垂爱,若说该醒悟什么,他可没功夫去想,去悟。
所以他继续追杀崔钧山。
所以有了这古刹罗坑,诱引崔钧山之计。
没想到裴骏宗未肯善罢甘休。苦追到这里。
只听裴骏宗站在山门内的白石台阶上,哈哈笑道:
“索命神拳倚强凌弱的毛病怕是改不了啦!怎么今番又在小女子面前逞起了威风!”
郎继平气得跳脚:
“休来胡缠!我等只为捕捉崔钧山而来!”
裴骏宗抽出了削泥断水青萍剑,豪爽地拍着前胸:“冲我来!前番是我放走了师侄,如今你且冲我来——‘浑天无极剑’也想在江湖上混个好名头!”
听了这话,竺欣和倪久芳心里高兴。没想到方才还在寡不敌众,转眼间就已势钧力敌了。一杯茶的功夫,三位高手莅临,即使分不出胜负,也足可以饱览武林风光大亨眼福了。
郎继平和裴骏宗战在一起。顿时,寺院前庭象开了锅,三组战团此起彼伏地厮杀,各种声调的呐喊汇成一片风声鹤泪,掩盖了大殿里的颂唱之音。
然而事情又有奇变。
周嫡尘正在凝神观阵,忽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躲闪着打斗的兵刃,绕着圈子设法接近了那个男扮女装的白衣人。那假女人正在与倪久芳、竺欣酣战,不能分心,而那鬼影不断地眨眼、跺足、掐腕、啧嘴暗打招呼,瞧那抓耳搔腮的神态,似乎是有什么紧急之事必须马上通报。
“好啊!刘匆!这坏小子,到底露面啦!”
周嫡尘等到了对手,按捺多时的火气腾地胸中燃起,不容分说几步跳到刘匆身后,照着脖梗子就是一拳。
刘匆进庙时,没看见静立一边的周嫡尘。他也没想到与白衣假女鏖战的年青人是竺欣,毕竟四年多没见面了,竺欣已经褪尽了天真的奶味,长成了大人。而倪久芳,他原是熟悉的,刘匆是倪久芳的十六盟兄之一嘛!但刘匆过去所见的倪久芳,如同她的绰号“睡荷莲”,一向是恬静、柔美和微笑的;而眼前这杀红眼的丫头发髻散乱,嗷嗷尖叫,他怎么可能一下子认出来呢?
但倪久芳却认出了刘匆。两年前,刘匆卖身投了清军绿营,当上了一名小小蓝翎长,不可一世;老倪松瞧他不起,早把他踢出了自己的“圈子”,这是以老倪松为中心的武林知交中,迄今为止的唯一一起绝交事件。
“可刚才假传‘急叼令’时,怎么忘了这个碴呢?”
倪久芳再次懊悔不迭。想起这件往事,倪久芳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他接到“急叼令”没有?谁知道他急急忙忙跑来是站在哪一头的?瞧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倪久芳心里一阵嘀咕。
就在这时,刘匆忽觉背后有人袭来,脑中刚闪出“不好”的念头,左后肩就挨了一掌。刘匆蓦然回首,见是老冤家周嫡尘正在怒目而视。
原来周嫡尘一股无名之火心头升腾后,拳手便举起来砸向刘匆的后脖颈,谁知刘匆也是个练家,晃肩闪躲,拳头直线下去失去了接力面,于是周嫡尘拳落化掌,猛拍到他的右后肩上。
刘匆扭头见是周嫡尘,心中愤恨:
“呆瓜蠢驴!明是朝庭官,暗里江湖义,好个两面做人的周嫡尘,脚踩两只船,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倪久芳想的不错,那刘匆确实接到了她的“急叼令”。因为第九位盟兄杨昌泽一时糊涂,忘了倪松与刘匆绝交的事,没有把老十刘匆截过去。刘匆意想不到地接到“急叼令”,获得密情,急于向上司报告,便没有再传下去,所以从第十一位至第十六位盟兄,就会蒙在了鼓里,不知道外头有一场本该参加的混战。
众目睽睽之下,刘匆怎肯无故被拍?当然要想方设法报周嫡尘这一掌之仇,假女人在一旁大惑不解:“这两位本是自己人,怎么翻脸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正酣战着,山门外又有吵嚷声。这拨人是莲寂打头,后面跟着倪久蓉和崔钧山。
这三位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2
原来那一天崔钧山被老倪松解救之后,便随老倪松弃舟登岸,但见绿柳苍槐之中,倪家庄园白阶黑户依稀可辨。
一位红衣少女正焦虑不安地等待。
“是‘醉牡丹’!”
崔钧山兴奋不已,心里惊叹。
红衣少女看见爹爹,飞奔而来,扑入倪松怀抱:“爹爹,你怎么才回来?……”
倪松老脸放光,拍抚女儿后背,忽然推开女儿,大声问:
“出了什么事?蓉儿!”
红衣少女脸上珠泪纵横。
“快说!出了什么事?”
倪久蓉瞥一眼崔钧山,哽咽着吞吞吐吐:
“那孩子……他……又失踪了……”
倪松勃然大怒,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红衣少女顿脚恸哭,断断续续分辩道:
“这……这不全是……我的错……”
崔钧山赶快上来相劝:“老伯请息怒!崔某已经过意不去……”
老倪松捶胸跺足:
“嘱咐你们封锁消息,看来还是有人专与我倪家做对!——还不快去找!”
红衣牡丹抽泣不已:
“妹妹已经去了……”
崔钧山忙问:
“是‘睡荷莲’二小姐?”
红衣少女哽咽点头:
“……比你们早到了一刻……”
崔钧山惊佩至极,说不出话。
老倪松转身欲走:“我也去找!”
红衣倪久蓉平静地相告:“竹野三雄来访……”
倪松一怔!怎这么巧,枯里黄竺柯、黄里枯竺怡、枯中秀竺欣,两年老死不相往来,今日来是何意?
“他们还在堂上吗?”
倪久蓉如实秉报:“爹爹!竺柯大哥独自查访小崔公子下落,已走了顿饭功夫。方才竺三公子又陪芳妹去了。现只有竺二公子堂上待茶……”
“我先会会这位竺二……”
倪松大踏步走了进去,撇下崔钧山独自立在门外发呆。
“小崔公子!”
崔钧山想起刚才倪久蓉这亲切的称谓,不禁心中一动,八岁的老大,知道自己姓孙;四岁的老二,不知崔钧山姓崔。他们救下的孩子是老二,他当然还说不清大人孩子之间复杂关系的原委。那么,认准了孩子是“小崔公子”,是不是倪家父女才同情他携子出逃的呢?而他们又是怎么得知他崔钧山的消息的呢?
既然孩子已经失踪,追寻其下落自然是当务之急,但如果五妹已经遇难,那孩子会不会只是个钓饵?
江湖诡诈呀,怎能不步步设防?
崔钧山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担心。相信自己“朝庭钦犯”、是“落难之人”的,会有人把他当成友或看成敌;不相信他是“朝庭钦犯”,是“落难之人”的,同样会有人把他当成友或看成敌……自己的性命仿佛是在大大小小滚动着的石头中穿梭,不定在什么时候或在什么地方被哪种力量所吞噬,精神能不紧张?这两天奇异而频频突变的经历不能不使他疑虑丛生、疑窦重重——
悦来店被麻倒!
莫寄岩官身行刺!
怪侠白紫晶恍如天降!
老倪松大义相救!
睡荷莲水上嘻戏!
幼子闹儿莫名失踪!——如果当初救下幼子的话本来就是假的,怎么办?
这时的崔钧山当然不可能知道直隶捕役已出动了,不知道邹坡凌奉有密令;他也不会想到老倪松救他原有一层知恩报恩的意思;他更不可能知道竺氏三雄是怎么回事,与倪家是怎样的关系,总而言之,他对官方的和民间的各种背景全然无所知,因此他就陷入了沉沉五里雾中,不能不心怀忐忑,而又必须时时立断!
正思忖间,红衣少女轻移莲步醉露嫣容挨到崔钧山跟前,柔言娇语:
“崔大侠面容憔悴,饱受风雨凄苦,而今又凭空得到坏消息,是我给您雪上加霜……我,道不尽疚歉之意……”
崔钧山尴尬之间难措一词。
红衣少女即而热情澎湃:
“劳乏不堪了是吧?同我们一醉方休好吗?无论是接风掸尘还是举杯壮行,崔大侠,让我陪您快乐,好吗?”
语声戚戚娓娓,如梦如诉,摄人魂魄又令人战栗。听得出少女的话虽如此,心却在旁处。
崔钧山忐忑之心立刻彤云密布。他当然不愿在女色掩盖下被谁算计。于是拱手辞谢道:
“谢小姐美意。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小姐,后会有期再来酬谢吧!”
崔钧山撩步便走。
“大侠哪里去?”
“追寻失踪幼儿……”
“且慢!我还有话说……”
崔钧山闷头疾走。
突然,冷风呼啸,乌龙凌飞,崔钧山骇然偏闪,一根九曲长鞭“刷”地劈下,好不惊险!

崔钧山定步回眸,只见“醉牡丹”一脸怒容,正收回弹动的鞭身,多情与妩媚,已荡然无存。
崔钧山惊问:“小姐这是何意?”
倪久蓉一根兰指直指崔钧山的脑门,怒责道:“你好不识抬举!”
崔钧山因心中设防,故做哀容哀告道:
“在下思念孩子,放我去吧。”
倪久蓉把嘴角撇了撇,一针见血地说:
“我看你另有心思!”
崔钧山心里一惊,佯装不解道:“此话怎讲?”
倪久蓉朝前款款移了两步,眼含热泪,诚挚地说:“竺家兄弟,武功超群,三个去了两个;我妹的功夫胜你十倍,本乡本土他三人合力追寻你的幼子难道竟敌不过你一人的本事?崔大侠但放宽心吧!……再说,你人已到家门,却突然不辞而别,你让我如何向爹爹交待?”
大概是想到了自己丢了孩子的过错,倪久蓉说到伤心处,春花之容,倏然泪下,崔钧山想到自己一个陌路遇难之人,带连如此纯情而俏美的姑娘为自己受累,不禁怦然心动。
倪久蓉殷切地问:“还走不走?”
这句探问似饱含情愫,令崔山又一次心弦颤动。大凡落难之人背井离乡之客都禁不起情感交流的刺激,会成为情字的俘虏,崔钧山懂得这个,他不是第一次落难了,他提醒自己,生死攸关之际,万不可对女色存非份推想。
于是崔钧山把脚一跺,拔步而走。
“醉牡丹”倪久蓉恼羞成怒,一张粉脸涨得通红,不由分说,扬鞭抽去,拦住了崔钧山去路,崔钧山只好回身应战。
沉重的乌龙鞭,非内功雄厚之人不敢用;一旦内功雄厚,鞭身张牙舞爪,任谁也难敌。倪久蓉腕力卓绝,更胜其妹一筹,所以崔钧山回身应战,也不过就是急躲鞭锋,一次次野马奔槽,或者一次懒龙虚卧。
又一鞭阴风乍起,似能将人活活吞噬。崔钧山心叫:“不好!”忙闭目缩颈情挨此劫。
但……半响无声。
崔钧山连忙睁开眼睛,此时的“醉牡丹”正站在丈把远的地方收鞭痴立,那神情似嗔似怪,如怒如怨。
崔钧山直觉感到那倪久蓉的眼神迷迷朦朦,似乎含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情愫,他不想追求谜底,他也没必要究其所以,他只想赶快离开此地,于是再次拔步飞奔,却不想转眼之间就被抛来的“倒卷莲花”勾住了脚踝,扑地一下跌倒于地……
这一次扑倒,崔钧山并没有立即爬起。在一位妙龄少女强劲的武功面前,他着实感到了汗颜无地。而在倪久蓉的眼里,崔钧山现在不但是江湖上少见的不义之人,也是地上难寻的不通情理之辈;不但全不在意陌路相救之恩、也丝毫不理会盛情挽留之义,对这样的小人有什么必要怜悯估息。于是,倪久蓉一根乌龙鞭抽了出去,抽出了千变万化,似阴风驱云、似墨水逐浪、仿佛无数蟒蛇齐出洞,冥海冤魂共悲吟……
崔钧山翻滚着躲避鞭锋,心里由嗔生怨、由怨生怒,不由气生丹田,右手摸向腰后——浑天无敌钉!
看着倪久蓉抽得得意,崔钧山恨恨地暗想:江湖义士大多胸海撑船,哪有这样自恃有恩于人,分秒图报的道理?
于是,一颗无敌钉从腰间飞出,说话间钉头闪处,直奔倪久蓉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半空里“当啷”一声,红光迸闪,无敌钉颓然落地。
随着无敌钉落地的,是覆盖钉上的一只红色“五爪梅花镖”。
倪久蓉惊喜地高呼:“姑妈!你来得正好!”
崔钧山顺声音望去,三丈开外,伫立着一位体态丰腴曲线分明面如圆月的青年尼师。
尼师威严地责备道:“蓉儿!你又在跟何人戏耍?”
倪久蓉把玩着手中软鞭,委委曲曲地说:
“谁让他看不起我们倪家父女!”
尼师斥道:“你不要强辞夺理!我已在这里观察多时了……”
倪久蓉尴尬地吱吱唔唔,忙岔开话题。
尼师怒喝道:“你倒还有功夫罗嗦!你妹己身陷重围,还不赶快跟我走!”
说罢转身飞奔,脚下如履烟云。
倪久蓉忙跟了走,一路追喊着:
“竺三公子怎么样了?找到小孩子吗?他们现在都在哪?”
尼师头也不回,只将声音寄托给瀚瀚长空,让声音从空中振荡着传来:“一言难尽……”
倪久蓉听说妹妹陷入重围,脑袋“轰”地一下,顿时忘记了与崔钧山的嗔怨,急回头朝崔钧山喊叫:“快!快去告诉我爹!——妹妹遇上麻烦啦!”
崔钧山也是一惊,这一惊,仿佛有一记重锤,敲开了他满藏疑云的心门。
崔钧山并没有回去找老倪松,他舍不得那功夫。他要亲自去看看曾经那样令他敬佩得怦然心动的姑娘,陷入了怎样的处境。于是他挥舞双臂、高抬脚、跨大步,趟起一路尘埃,追随倪久蓉而去……
路上,不管莲寂尼师怎样懒得开口,倪久蓉到底套出了莲寂搬兵的原委。
原来,莲寂尼师送走常羽田之后,心中十分忐忑,她不得不息心禅坐,以求清稳。禅坐了大约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神定心安,方想起灵云已经老半天不在身边了。
莲寂起身寻找灵云,打算心平气和地开导于她,让她吐出一些有用的蛛丝马迹。谁想遍找不见,却最终发现她痴立在庵门内,面朝外背向内,纹丝不动。
“这小徒儿,她这是怎么啦?”
莲寂转到灵云面前,却见这小尼正默默垂泪,神志虽然清醒,身体却已僵梗,不用说,她是被什么外来的袭击封制了全身**道,而且这力量足以震慑她不乞求任何解脱。
莲寂大怒,好一通啪啪啪穷拍猛打,灵云见自己手脚自如了,哇一声哭得死去活来……
灵云告诉师父,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偷袭了她,逼她把倪久芳引向了宝光寺,宝光寺眼下已如同龙潭虎**,倪久芳此去怕已凶多吉少……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莲寂追问偷袭灵云者何人,灵云一脸惧悸之色,死活不说。莲寂抬脚便要去宝光寺救人,被灵云一把拽住,说实不愿见师父以寡敌众,以卵击石……
莲寂沉思灵云的话必有道理,为救倪久芳于龙虎之围,只有去倪家庄搬兵,老哥哥倪松手下英雄甚多……
于是,莲寂赶奔倪家庄,正遇上倪久蓉拿崔钧山出气。
3
话说莲寂闯入宝光寺,一眼就看见了云隐和尚,她不但瞬间想起了茶棚之战,而且忽地联想到灵云,疑心是这个冒牌和尚把灵云折磨得欲生不能,欲死不能……于是,她不容分说,直奔云隐和尚,一根三尺风火棍搅出了阴风怒号……
倪久蓉偏一眼瞧见了邹坡凌,心里暗骂:
“叫你小子得寸进尺不知退悔!”
扬鞭抽打实令邹坡凌猝不及防。
崔钧山则发现几乎所有的对头都在这里,顿时明白,今日凶多吉少,来年的今日怕就是自己的周年了。既已无处退避,自当舍生忘死。
那些奉命追截崔钧山的高手,见崔钧山果然入套,争相向他扑近,却又都扑不到他身边——竺欣、莲寂、倪久芳、倪久蓉、白紫晶、周嫡尘、裴骏宗等人各显神通,使崔钧山反倒成了不必自卫、没有对手的看客……
崔钧山此时倏地想起了乔五娘、想起了嘎儿和闹儿、想起了那负有使命的琥珀银珠……现在,他们都在哪儿呢?
看眼前:为官的、在野的武林英雄聚汇一堂,争斗不已,而且都是为了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庆王爷的密计就为的是这个?如果说维护自己的江湖好汉是出于对“钦犯”的同情、出于对朝庭的反叛心理,那么追截自己的那伙人呢?是真杀还是假杀?……
崔钧山正这么想着,忽觉脑后一阵阴风,尤如万千细密毛钉扑入肌肤,崔钧山心里一紧,顿知这是挨了自己一钉的杜九宫找上门来了。
若是在别的场合,单打独对,崔钧山占了便宜就走,占不着便宜也走,不会有人非议;但是眼下,情况大不相同,别人都在为你舍命苦战,你崔钧山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开溜?崔钧山只好转身应敌。
崔钧山迎向杜九宫,禁不住暗暗点头:那桀傲轻狂的杜九宫,虽然大白脸膛更加苍白,一条腿跛行不便,但精神毫不萎顿,目光依然矍烁,举止气度不减大家风范。二人交手,崔钧山确实艰难。
倪久芳、倪久蓉瞥见崔钧山难敌杜九宫,便同时甩开对手,赶奔来救。她便一鞭一棍左右夹攻,逼得杜九宫忙于招架,没有一丁点儿空暇来调动体内阴功掀起夺命阴风。
“崔大侠快走!”倪久芳忍不住大叫。
“崔大侠”哪里肯走,舍下别人为自己死战?
倪久芳急得嗓子喑哑:“这里早有圈套!圈套并非为我!崔大侠快走!……”
杜九宫见小小的毛丫头倪久芳一语道破了天机,立即号令他的同僚属下道:“老佛爷有旨!——姓崔的是哥老会同党密奸,立诛无赦!”
这杜九宫情急之中抬出“老佛爷”的龙驾,并非出于无奈。一来当初大内总管李莲英找到他头上,命他相助奕匡之时,杜九宫就已经认定了这是“老佛爷”的意思,当然时时记在心头;二来奕匡庆亲王曾嘱咐他们对崔钧山“秘密诛杀”,没必要张张扬扬,但现在事情已经闹出了规模,也就没啥秘密可保,只好是公开执法了;三来杜九宫自以为大家都会同他一样,只要听见“老佛爷”三个字,就定会战战兢兢息兵罢战了,那样,崔钧山不就束手就擒了?
谁想不说还好,说了这话,大家心里反而倏然一亮。不论是周嫡尘,还是刘匆,“白衣假女”霍林中,乃至莲寂、竺欣等人,越发豁出命去鏖战,似乎是能和“老佛爷”相关联上的苦斗,实在是一桩令人兴奋的乐事。
感到意外的吃惊者倒是崔钧山本人。杜九宫喊出他是哥老会“同党密奸”,来自什么由头?是席兆安没有死交待出他俩的谈话?还是庆亲王将自己的密计告知给了杜九宫?杜九宫是来追杀他的还是来相助于他的?被庆亲王利用、又想利用庆亲王密计的崔钧山,不能不把事情想得复杂些、再复杂些。
倪久芳和倪久蓉抽打得更欢。只听倪久芳还远远地跟姐姐说:“姐姐,你知道啥是哥老会吗?”
倪久蓉说:“我哪知道……”鞭子可是抽过去了。
倪久芳笑道:“姐姐真笨,那不是男人会,老头会吗?”说着,棍子抡向杜九宫下部要害。
倪久蓉佯装惊骇:“哎呀妈呀!莫不是老头子活得太老就该杀掉了?”话未说完鞭早扫过。
倪久芳一边跳荡甩棍啪啪乍响,一边哈哈大笑:“反正有慈禧老佛爷做主,咱们老了拉出个姐老会来,怕不是坏事吧?”
杜九宫气得发晕,但战场上武力即是真理,他一个人敌不过崔钧山和倪氏姐妹,自然也再无话说,仅是恋战而已。
突然,山门外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谁呢?什么人到了?
涌进来的是十六盟兄中的六位:刘云桂、郝志先、海思丁、余礼华、马兴武、杨昌泽。
“你们来得正好!快把他们给我哄出去!”
平时倪二小姐少言寡语,事事均为倪大小姐出面,今日倪大小姐心事重重,不爱说话,而假造“急叼令”的成功又使倪久芳胆气大增,不觉唱了主角。
那新来的几位也不含糊,见这里早已打得稀里哗啦,又怪自己晚到了一步,于是立即举足出拳,晃身摇影,各展神通。
瞧那练醉拳的余礼华,跌跌撞撞如颠似狂地醉进战圈,东扯西拽、左倚右靠、飘飘乎旋来返去,把那些拿兵刃的不速之客逼向山门。
而那练劈桂拳的海思丁,一阵劈哩叭啦如下山猛虎闯入了山村小寨,大开大合连窜带蹦,把那醉拳刮倒的对手又震跳起来,似乎手中兵刃反而成了多余的东西。
那心意**拳的高手马兴武,则象一股滚动的水波舒展自如地流淌进来,凡所遇之处,顺势而捋带,四两拨千斤,以五心齐意的功力将盟友们拱倒摔歪的对手,再一次狠狠教训尽致。
再看那些兵刃,鞭若龙蛇、匕闪银星、棍震乾坤、剑如飞鹤……带风的、带声的、带闪的、带色的……在拳海的汹涌中各展英姿。大家一哄而上,毕竟是人多势众,而且个个身怀绝技,哪有不大获全胜之理!
第一个跑掉的就是邹坡凌。紧接着莫寄岩跳上殿角,溜走了。白紫晶也不再追他,因为他发现留下来更惬意,众多的男子汉们喜得他心痒难捺。
第三个跑掉的是云隐和尚。他跑向了大雄宝殿,跪倒在佛祖象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莲寂拿他便没了办法。
“白衣假女”和刘匆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就说不清楚了,大约是六位盟兄一到,他们就悄悄避匿了,因为刘匆担心当场穿邦,不能不躲。
最后恋战不走的就只剩下了杜九宫和郎继平。但以二对十二,悬殊太大,本事再精湛,一人对付六个高手也是极为艰难的。
就在他俩退出战圈被逼到山门底槛时,大雄宝殿后头跑出来竺柯,冲着大家高叫:
“别打了!孩子又没啦!”
尤如一声惊雷,立即肃然寂静。
杜九宫、郎继平悄然而退了。倪久蓉、倪久芳立即寻找崔钧山,也没了他的身影。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竺欣气喘吁吁地大声叫:
“算什么大侠!人家为他厮杀,他却早早地领孩子蔫溜了!”
没人敢肯定他说的对还是不对。
只有周嫡尘瞅着竺大公子若有所思。莲寂悄悄走到他身边担忧地问:
“怕是你的大祸也要临头了!”
周嫡尘安慰她的好心,爽朗地一笑:
“不怕!消息是从大内走漏出去的。杜九宫没完成圣命,第一个祸到临头的是他。”
竺欣幼时认得周嫡尘,虽然周家并不是倪松的至交。此时,他愤愤地指责周嫡尘:
“喂!我说你到底算是哪头的!”
周嫡尘瞅了瞅竺欣汗水精湿的脸,又瞥了瞥远处的竺柯,苦笑道:
“你说我是哪头的?怎么回答呢?你是哪头的?他呢?……”
除了莲寂,没人晓得他的自言自语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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