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竺氏三雄初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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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久芳一心卖弄本事,想叫京师来的武功高手开开眼,知道自己的厉害,所以趁着小舟翻个儿,她一个猛子扎下去,头也不回地独自游走了。
倪松没了竹篙,以足为舵,再加上也想暗自成全女儿卖弄之心,自然是比倪久芳慢得多。
单说倪久芳浑身水淋淋上岸,兴冲冲地进了庄子,跑进家门,却一下子惊呆了——只见姐姐倪久蓉正挥舞着乌龙软鞭,发疯地鞭打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乃是久违了的竺大公子竺柯。
但见风度儒雅的竺大公子今天打扮得格外秀整,宝兰色团花直裰外罩月白色暗纹坎肩,腰系澄色绣绊丝条,下坠一对元宝形鸳鸯佩玉,手执一秉竹骨铁扇。倪久芳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铁扇,它是用极薄极韧的上等铁皮打成的独特兵刃,其轻灵乖巧足可与主人的聪明剔透相媲配。
但此时,在盛怒的倪久蓉的鞭下,竺柯只是一味的躲闪,看样子姐姐是真急了,眼见一鞭狠似一鞭,猛然一鞭下去,竺柯躲闪不及,月白色坎肩的后背,“哧啦”一个大口子……
倪久芳赶忙冲过去高喊:
“姐姐!你这是怎么啦?!”
倪久蓉见是妹妹来到,忍不住抱住妹妹肩膀放声大哭——
原来天色刚刚透亮的清早,家仆来报竺家三兄弟来访。
倪久蓉听说竺柯率弟前来,太出意外,脑袋嗡地一下,不知是喜是恨,连忙整衣出迎。
二人门阶相见,分外尴尬,两年来的相思相怨一下子变成眼泪和哽咽,堵在喉咙,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竺二公子恰到好处地横起铜笛,吹了一曲撼人心魄的“凤求凰”,倪久蓉顿然领悟,扭头就走,竺大公子竺柯,紧紧相随。
倪久蓉头也不回地走入自己的闺房,她感觉到竺柯也一步步随她走进了内室。倪久蓉不能回头,因为她早已不能自抑而泪流满面了。
她闻到了竺柯身上散发的桂花熏香,还有那对鸳鸯佩玉,叮叮当当悦耳之声声声敲打在她心头。
竺柯伸出滚烫的手,抚在她肩头。
久蓉被意外的幸福所撞击,恸哭失声。
竺柯冲动地抱住她的双肩,久蓉回身扑入了他的怀抱……忽然,她感受到自己的发顶落下几滴水珠一样的东西!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莫非竺柯竟情真至此,以至下泪么?久蓉万分感动,情不自禁地仰起脸,送上了自己的初吻……
竺柯仿佛被震撼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
“怎么了?你!”倪久蓉敏感到他有话要说。
“蓉儿,你可依我三件事?——我便告诉你肺腑之言……”
倪久蓉深深点了点头。
竺柯痛不欲生地倾诉:
“第一件事,求你原谅:两年前,我并没有真醉,但我确曾趁你喝醉时,亲吻了你的全身……”
“什么?!”
“但我并没有玷污你的玉体……倪老伯出去迎接客人,你醉了,妹妹阿芳和我三弟跑出去水上泛舟,是我扶你走进闺房……那天你太美丽,太惹人疼,偎在我肩上,我仿佛搂抱着一位天仙,自己也腾云驾雾了。于是我情不自禁……后来,不知怎么‘发乎情、止于礼’六个字冒了出来,我顿感无地自容,跑了出来……”
见竺柯呜呜咽咽,倪久蓉没有说话。
竺柯抹泪继续说:
“并非我有意绝情,是倪老伯酒后呵斥不许我再上你家,但他并不知道我已经亲近过你。回去之后,我自害相思,日夜难眠,武功几乎尽废,几次央求我爹爹过府提亲,都被我父拒绝……他自认为是武举出身的地方团练,不能与倪家相提并论,于是不顾儿子死活,硬是不准与你往来——两年里,我从没忘过你啊!”
倪久蓉耳面通红,咬了咬牙:
“那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嫁给我!我亲来求婚,求你将牡丹荷包专赐给我……”
倪久蓉芳心乱跳,周身发烧,这话说得太**太烫人,但却也是她暗地里所企盼的,有什么理由不应允呢?
“再说第三件事是什么?”
竺柯却一下子紧紧抱住倪久蓉的膝头,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终于,他不得不说了:
“求你千万别生气——一年前,我爹爹硬给我娶了一房妻室……”
“啥?!”
竺柯极力表白道:
“是爹爹做主!我委实推脱不了,兄弟们都明白我的苦衷……”
倪久蓉呆了一刹,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有胆子亲来求婚,原来是讨我去做小老婆!”
竺柯忙说:“不,不分尊卑,两妻并坐……”
倪久蓉泪光晶莹:“有道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竺柯央求道:“求你……”
倪久蓉颓然倒在椅子里,懒懒地有气无力地说:“只是我家历代习武,光明磊落,从没有给人家做小的先例……”
竺柯道:“专宠之爱,系于你身,何必非在乎名份不可?”
倪久蓉大喝一声:“住口!”
随之泪如雨下。她心里明白,说是“求婚”,其实,一切都结束了!
“蓉儿!”
“你走吧!——滚!”
倪久蓉一声颤颤地“滚”,尤如亲手碾死了自己的春梦,尤如自己封锁了自己的春情,尤如把自己推上了古老的虽生犹死之路。
竺柯呆呆地木然而立。
倪久蓉刷地抽出软鞭:“你走不走?!”
竺柯不相信那乌鞭当真会凌空而下。
倪久蓉此时一片春情成恨冰,此恨沉沉难消融,谁说她不能挥鞭,谁说她不会疯狂!
她昏沉地抽,她拼命地抽……
正在这时,倪久芳水淋淋回来,夺下了她的鞭子!
听了姐姐的倾诉,倪久芳同样肝胆欲碎。但她发现竺二公子竺怡、竺三公子竺欣、都侧立一旁冷眼旁观,不由得镇静下来,摇着姐姐肩膀问:
“回头再说你的事吧,我先问你,崔大侠就要到了,那孩子呢?”
神思恍惚的倪久蓉悚然一惊,反问道:
“真的,那孩子呢?”
倪久芳有些着急:“是不是在房里?”
竺欣走上来说:
“阿芳,我们进门时,我恍惚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闪在大小姐身后,你们说的就是他吗?”
倪久蓉顿足捶胸地呼喊:
“快!快来人,快去给我找!找——”
竺怡安慰姐妹们说:
“一个小孩子,跑开玩一会儿,自会回来的。”
久芳摇头叹息道:
“你哪里晓得,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是被多少人追捕缉拿的人质啊!”
倪久蓉立即痛哭起来,这哭声极其复杂,撕扯着人们的心肺,直干云霄。
竺柯再也无法立足,他抑止着泪水,对倪久芳说:
“二小姐!既然有人专门劫持过他,那么今天也许并不是独自走失。阿芳!劝劝你姐姐,替我安慰她,我现在就去找那孩子——因为是我突然来访,才造成那孩子的再次不幸,我不能没良心的袖手旁观!……”
竺柯摇摇晃晃走向大门。弟弟们知道哥哥痛苦,不加阻拦,任由他踉跄而去。
倪久芳也没有细思这里的蹊跷,其实,竺家三雄突然造访的背景本可怀疑,所选择的时间也非常理——哪有清晨未逝就到门了的?况且,仆人们还没有报告寻找的结果,竺柯怎就断定孩子是再次遭劫呢?
倒是想起了别的不妥,倪久芳叫道:
“哎呀不好,竺大哥不知道那孩子的来历,更不知他的长相、名字,叫他上哪里去找?——还是我亲自跑一趟吧!……兴许他又变成了哑孩!”
家人牵来了“雪花骢”,倪久芳接过缰绳对竺家兄弟说:
“烦劳二位陪陪我姐姐,我去去就来!”
竺欣却向前跨了一步,对竺怡抱拳道:
“烦请二哥陪陪大小姐,兄弟我去去就来!”
言罢,瞅着倪久芳嘻嘻而笑。
倪久芳脸上一热,翻身上马。竺欣三脚两步平地窜腾轻轻巧巧跳上马背,坐在倪久芳身后扶住了她的双肩。“雪花骢”兴奋地长嘶一声得意地信马游缰而去……
2
说去追寻那孩子容易,真找起来又从何下手?有什么蛛丝马迹?既然失踪失得诡密,失得蹊跷,那就必然有它邪昧的道理。
“雪花骢”驮着主人,竺欣逢人就跳下马背细心打探,但从没遇到一个人看见过陌生男孩的面孔,也没看见过携领幼童的任何陌生男人。
竺欣拍着倪久芳的肩膀嘻笑道:
“嗳,我的二小姐,咱们这样老牛破车地找,一步一打听,行吗?我反正是不急,难得有机会和你在一起,可就是怕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成老头儿啦!”
倪久芳苦脸地说:
“那你说咋办?我偏同这孩子有缘,实在不忍心他再落到歹人手里,再说,我老爹已经把崔大侠救过来,原是让他们父子见面的,谁想中途会有这种变故……”
竺欣嘻嘻一笑,伸嘴凑到倪久芳耳边喷着热气,嘀嘀咕咕地说:
“我倒有一计,可以速成,就怕二小姐胆子小,不敢一试……”
倪久芳不高兴了:“谁说我胆子小?”
竺欣说:“你爹手里有‘急叼令’为什么不能借来一用?”
“这个……”
竺欣激将说:“怎么样,没说错吧?你那三节棍厉害我知道,可让你动点心眼儿想点谋略,你就不行了。算了吧,我就陪你老牛破车吧……”
倪久芳沉吟不语。
竺欣见倪久芳冷下脸来,以为她动了火气便不再多话,没想到倪久芳突然说:
“为救孩子一命,老天爷不会怪罪,爹爹那关也好过,就是……那个……”
的确,倪松手里有个“急叼令”,凡接到消息的即刻火速前来援手,倒的确不乏是个互助互济的好手段。
但是,没有倪松亲自下令,圈子里的人又怎肯听命呢?倪久芳犹豫的就是这个。
竺欣说:
“什么这个那个的,到我家去铺好黄纸,研好砚墨,你就那么大笔一挥,不就结了?四爷、八叔不好办,你那十六位盟兄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竺欣所说的四爷、八叔、十六盟兄是指圈子里的三个不同辈份。
在倪松地位之上的分别是竺爷竺清瀚、史爷史理闲、肖爷肖寄牧、谷爷谷笔川。
那八叔都是倪松的平辈,他们分别是:
“病狱曹”丁独佑。人生得黄皮腊瘦,尖嘴猴腮,别瞧相貌奇丑,凡极丑的人大多为大善,他的侠义之勇的确是头一流的,自幼体弱投武当山宏武道人处学艺,练就了一身貌似平常却功夫老到的鞭杆好功夫。
“肩挑日月”王幼元。敦厚寡言,络腮胡须黑中带黄,一副粗而不鲁的憨相。手使一条丈二扁担,抡起来劝不可挡,令人望而生畏。人称“肩桃日月”扁担王,名不虚传。
“掌遮阴阳”了虚和尚。瘦骨嶙峋,谈笑侃然,身为出家人却从不肯认真讲经念佛。手使一把竹木雨伞,夏遮雨阳、冬挡雪寒,云游天下终年与伞为伴,凡须自卫救人时,那伞便成为最罕见的武器,令人不能不倾心叫绝。
“云形雾影”刁仲平。此人瘦削身材,腰枝展软,行动诡密,不善言谈,练一身绝世轻功,飞檐走壁、跃身捉雀不在话下。因他来无影去无踪,神速怪异,人送“云形雾影”以表叹羡。
“赛秦琼”乌力虎。手使凹面双锏,黄面美髯,持锏肃立之姿,活脱脱一个秦琼再生、门神现世;而马上端坐之姿,又巍巍然八面威风,尤有一团煞气裹身,不由人不战兢兢退避三舍,顿生敬畏之心。
“震山虎”石乾三。方面阔口,粗眉环目,厚敦敦的身板,两只小簸簧一般的大手,善使一对三十斤板斧,抡起来如疾风虎啸,数十人难以近身。
“气龙蛟”白腾化。此人一表人材,身架俊逸,面相清秀,水里功夫出神入化,传说可以潜到水底睡觉三日,又能混水摸针手到擒来。因手上一杆钩竿索住过多少渔船朝他膜拜,故而连水里的龙、蛟也不能不妒嫉三分。
“腰系春秋”米秀娥。这是八叔辈份里唯一的一位女流。这位奇女子一向与倪秀枝交好。她的绝技令圈子里所有人钦佩,因为她的武器不是常见的有梭有角有锋有刃的东西,而是系在腰里的足有丈半长的薄绸腰带。舞动起来无隙可乘,缠绞扫拉之际以软克硬,实在是武林奇功。
那十六位盟兄倪松的晚辈。他们分别是查拳刘云桂、通背拳郝志先、劈桂拳海思丁、醉拳余礼华、**拳马兴武、太极拳杨昌泽、以及腿功卓佳的刘匆、陈许、孙康俭、钱奎、徐博冲,另有两位拳脚超群的秀色美女:鸳鸯双剑甄英萍、峨眉双刺吴宜婵,竺氏三雄也在十六盟兄之内。
倪久芳把上面这些人:四爷、八叔、十六盟兄,挨个儿在脑里虑了一遍,仍然生不出伪造令局的胆子。因为他们个个比自己强,比自己年长,焉有以幼调长的道理!
“傻丫头我的二小姐!单是你出面调遗,人家自然不会听命,可现在有了你父的‘急叼令’,人家看的是它而不是你的面子!你又何必自做多情愣把自己往前摆呢!”
倪久芳想想也是,但仍担心:
“要是爹爹怪罪下来呢?”
竺欣笑道:“就说是我的坏主意!”
倪久芳想了想,摇摇头:
“不妥!不能提你,成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怎么?你刚还胆小如鼠,现在又想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了?”
“啊呀你这贫嘴!你光想让人夸你,就不想想万一坏了菜,爹爹怨怪了你,咱们俩这——”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竺欣立即倪久芳的意思:“——咱们俩这百年情缘怕就成了露水之交了,对不对?”

倪久芳红着脸点了点头。
竺欣大为感动,一时无法表示感激之情,便俯下头来从倪久芳身后吻了吻她的香腮。
“去你的……”
倪久芳扬起鞭子,猛抽了一下马**,“雪花骢”不知主人为何发怒,立即奋起四蹄,没命地狂奔起来。
来到竺欣的家,没有秉报父母,二人驱散仆人,悄悄地进了竺欣的书房。
竺欣铺纸研磨,兴奋地团团转。倪久芳坐在桌边蹙眉捉笔,歪着头反复措词。良久,倪久芳抬起头商量着说:
“三公子,小妹我胸无点墨,想不出合适的文句,还是你来起草吧!”
竺欣不以为然地说:
“事情紧急,还打什么草稿?照你爹的口气一挥而就不就得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呢?”
倪松不通文墨,每次书令都是口授,由倪久蓉代笔。倪久蓉不能违逆父意,但实在觉得不雅的地方,她就悄悄变通过去,倪松并不觉得。
倪久芳记得曾有过这样两次令文:
“急叼令京师兰德镖局孟大镖头压银过界,不幸遭劫,银宝尽丧,镖头垂危,因与石乾三弟有前结,口口声声寻石报仇。为洗刷石弟不白之冤,特急请众位拔刀相助,于XX日寅时起,到越凌丘聚合,歼覆歹匪,抢回镖物,切切!”
“急叼令强龙敢压地头蛇!日出西山可笑!某大人欲强娶甄英萍侄为妾,委实可恨!若有救甄氏于水火之心,切于XX日已时中拦截娶亲强贼,以壮我威!”
回忆完毕,倪久芳屏息沉气,在黄表纸正中隶书三个大字:急叼令。
而后用小楷草书正文:“京师崔侠之子四岁幼儿屡被劫为人质,被我倪氏双女解救后又于堂上不翼而飞,特诸位侠士遍察视野,凡遇哑儿不可错过。无论成败一日后于月漪庵交令验果。切切!”
竺欣歪头偷看几眼,窃笑不止。
“你笑什么?”倪久芳不悦地问。
竺欣仍笑:“你还没明白?”
“明白什么?”
竺欣递过来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啊!——印!”倪久芳恍然大悟。
“这回明白了?”
倪久芳赶紧抢过来一看,篆字刻写四个字“倪宏定印”。
“宏定”是倪松的号。倪松原本无字,也无号,因不是文人,用不着那许多罗嗦,但自被公推为圈子的“盟主”,无论如何长了身份,也就自起了名号,这个事,圈子里的人都是清楚的。
心灵手巧的竺欣,就是趁倪久芳书令之时,找到一块鸭青石,火速冒刻了一块倪松的专用令印。
竺欣多才多艺,那方假印不折不扣地可以以假乱真。
印罢令成,二人忍不住相对嘻笑。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冒险的壮举开了头,胆子也骤然膨胀起来。
两人稍事收拾,便刻不容缓地动身,竺欣从后院里牵出一匹黄膘马,和倪久芳的“雪花骢”并驾齐驱,狂奔起来。
他们的第一站是练查拳的刘云桂。竺欣竺三公子在十六盟兄时和他的两个哥哥一样地位特殊,又有倪松的二小姐奉陪,刘云桂自然不敢怠慢,立即跑马传令给练通背拳的郝志先。
竺欣、倪久芳见刘云桂行动果然迅速,悄悄舒了口气,拨转马头直奔月漪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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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情人策马赶奔月漪庵,其道理不言而喻。
令上写,找到孩子找不到孩子都要到月漪庵来聚会,而月漪庵庵主倪秀枝是倪松的老妹,谁也不会怀疑此举有什么蹊跷。
而倪秀枝长年寂寞,想庆幸能有机会同故交见面,哪还会分心去研究“令”的真伪。
倪久芳心里的小九九,自是担心假令穿邦。以月漪庵为交令之处,避开倪氏庄宅自然也就避开了父亲,一切结束之后,倪松再知道详情怕也是生米做成了熟饭,有脾气也无处可发了。
两个人策马狂奔,不一刻来到了月漪庵门前。三十里的路程,一口气跑到了头,全因为情人相伴,毫不寂寞。
下马推门,门虚掩着。“吱哟哟”一声难听的门框响,抬眼吓了倪久芳一跳,原来门后正僵立着一位呆呆怔怔的小尼,清亮的双眸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涩涩的眼神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摆脱糊里糊涂的睡意。
倪久芳没有多想,急切地问:
“喂!小师傅,我姑妈莲寂尼师在哪里?”
那小尼费力地呐呐地说:
“……去宝光寺听大师……讲经去了……”
倪久芳想推开小尼,说:
“让一让,我进去等她。”
小尼轻声说:
“师傅留言,有事者可去宝光寺相见……”
倪久芳想了想,宝光寺距此八里地,并不算远,喘气功夫就到了,何必不跑一趟?再说那位大师如果讲得心血来潮絮絮叼叼,还不得把姑妈抢出来?
主意已定,她转身走出庵门,明竺欣一摆手:“咱去宝光寺找她……”
两匹马蹄不沾地朝东北方向跑下去了。
那宝光寺是明末清初的一个大寺,至今二百五十多年。许多高僧名流都曾在那里修禅问道,使宝刹名气历年不衰。据说当初曾有过一个反清复明的社团在那里扎根,时过境迁,反清复明已成过眼烟云,而众僧习武之风却绵延下来,成为宝光寺的一大正经传统。
倪久芳虽没到过宝光寺,但对它十分耳熟,心想这是莲寂姑妈常去的地方,自己也可趁机大开眼界。
宝光寺到了。
的确是很有气魄,辉煌的山门紧闭,白石台阶逐级升高,给人以无限庄严之感。
竺欣、倪久芳下了马,拾级而上,拍打山门。
顷刻,山门应声而开,两个小沙弥垂头侍立,合什相迎。
二人大踏步奔向寺里来。
但见大殿内正钟磬之声不绝,香烟缭绕袅袅升空,唱经念佛之声若断若续。
环视四面,繁花与杂草并生,高树与矮灌相间,大雄宝殿虽然金碧辉煌,两厢的配殿和禅房却显出几分破败。
若说是古刹雄风犹在,不如说老庙好景难抵当年!
竺欣站住脚,惊疑地问:
“这老庙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几年前我来过,哪有现在这么多蛛网和灰尘?”
倪久芳顺着他的手指,朝殿角禅房上看去,岂止是灰尘和蛛网,窗纸都是七洞八眼的,在微风里瑟瑟抖颤着碎片……
“和尚们都到哪里去了?”倪久芳刚想喊一喊莲寂姑妈,只觉竺欣拦了自己一把:
“小心!我似乎觉出这里暗藏杀机!”
“怎么会?”
倪久芳话音未落,四面顿生一片狂笑:
“二姑娘,我等静候多时了!”
随着狂笑,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七八条汉子,人人手持兵刃,将竺欣和倪久芳围在中心。
竺欣立即从腰后拔出雌雄双匕,与倪久芳脊背靠上脊背。
倪久芳惊怪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我倪久芳与诸位英雄可有什么过节?”
其中一位白脸的笑道:
“二姑娘!我们之间并无私怨。实不相瞒,此番都是为捉拿崔钧山而来!”
倪久芳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爹爹援救崔钧山之事。方才前半日,她还和爹爹及崔大侠在淀子里泛舟,而此时,那崔钧山是否已经弃舟登岸?想必姐姐已经款待完毕让他安歇去了?
想到这,倪久芳皱紧双眉怒道:
“既要捉拿姓崔的,又为何对我俩兵刃相见?”
一个黑脸大汉接口说:
“二姑娘若不是钦犯同伙,请就此撂开,我们决不会委屈你……”
倪久芳笑道:
“我当是什么罪名!若说是乱七八糟的越货杀人,我们自然没意沾边儿,但就怕这‘钦犯’二字,现在凡是钦点的罪犯就难说不是好人了!”
又一个大鼻子的叫道:
“小毛丫头说话好不知天高地厚,莫非真不怕性命牵连么?”
竺欣忍不住怒喝道:
“既然刀兵相见,就请各位高手留名!”
白脸汉子微微一笑,傲然答道:
“敝人在慈禧老佛爷驾下称臣、大内武师人称白面笑星杜铁扇!”
言罢,轻轻扇动硕大的铁扇隐隐送出一股阴风。
黑脸人接口道:“大内武师索命神拳郎继平!”
这时的螳螂拳太极梅花派传人郎继平已不再是赤手空拳,他手上铮铮闪亮的是一对玉刺环指盔,这家伙一旦碰上人身,拳力所致便会是五个淋淋血洞,受伤人胆寒,往往不战自退。
另有一位浑身黑色的大高个,生得鼻骨高耸,眉短目刁,手使一把亮晶晶寒光软剑,瓮声瓮气地说:
“在下不才,九门提督府一名小小的把总,人称乌鹫神君莫寄岩。”
“那么你呢?”竺欣转向一位身架高瘦的白衣少女。
想不到那白衣女人却是一副男人的嗓音:
“算了!我的名头不是你随便可以问得的。”
竺欣笑道:
“男扮女装,自然不好报出真名实姓。我俩不怪。”
那“白衣女人”瞪眼就要动怒,旁边一位俊美的黑红脸膛,抱了抱拳说道:
“五城兵马司南司副使周嫡尘奉命捕人!”
他的身边则是手使伸缩剑的邹坡凌,竺欣点到他,而他则眼望着倪久芳心虚地一笑:
“小的名头太小,不值得与诸位同列。”
倪久芳冷笑道:
“直隶厅属下的一名小小捕役,倒也忠心可佩,莫非那腕骨眨眼间就没事了?”
邹坡凌并未弹出他的伸缩剑,但在诸位高手目视下,勉强作出坦然自若的样子,护腕的那只手吊在绑带上,大概是上了金枪妙药,暂时能撑。
邹坡凌身边的是位和尚,身披澄色袈裟,阔面大耳,身板硕壮。未等竺欣点到,便合什报名道:“我乃云隐和尚。”
竺欣嘲讽地说:
“真怪,你来凑什么热闹?”
云隐和尚又低首合什,劝说道:
“佛家以慈悲为本,看不得无故厮杀,闻讯这里要有一场寡不敌众,老衲特来苦口婆心,劝彼此暂罢刀兵。”
竺欣听了这话,清秀的双眉倒竖,乳黄的面皮变成铁青,嘿嘿冷笑道:
“我也觉得今天这事无缘无故,并且无辜。但我绝不晓得你等是怎样的预谋。刀兵厮杀,不由我起;寡不敌众,并非可羞。要想暂罢刀兵容易,全靠你们的后台一句话呢!对不对?云隐和尚若真有好心,为什么不站到圈里来助弱敌强?”
竺欣这片话说得倪久芳心花怒放,说得云隐和尚低头不语。
杜九宫耐不得性子,大吼一声,笑脸生怒,将铁扇刷地打开,不由分说朝竺欣扇去。但他前日凌晨曾暗中崔钧山一颗浑天无敌钉,膝部疼痛,故而这奋力一扇只用上了平日里的七成功力。那竺欣到底血气方刚年少心盛全然不惧,扑地一滚不但躲过了风头,而且冲到了杜九宫近前,扬手就要轮番扎刺。那杜九宫赶忙合上铁扇,与竺欣贴身近打。
那一边,不甘落后的郎继平直扑倪久芳。倪久芳长到十八岁,头一回面对如此强悍的敌手,毫不胆怯,心里油然生出丝丝得意之情,为自己能与这些天下头一流的高手对阵而兴奋得发晕。
倪久芳见郎继平手上没啥兵器,只有指背上的五个尖刺寒光烁闪,知道不应近战,便抡起三节棍逼他外圈跳跃,窜不到身边。
另外几位,鹰鼻三角眼的莫寄言早发觉杜九宫行走不利,怕他吃亏,于是抖起软剑赶来助战。竺欣一下子面对两个强敌,都是在朝在野的武林名人,知道自己露脸的机会到了,越发奋不顾身,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凭这胆气心气,竺欣也能敌挡一阵,让对方一时摸不着底数。
而那位怪模怪样的“白衣女人”见倪久芳小小年纪三节棍却耍得好生厉害,颇不服气,悄悄向外衫里摸去,噌地一下,猛抽出一根牛皮短棒,杀向圈内助战。
那短棒大约三尺来长,比普通手杖粗上一倍,通体由无数根牛筋编纂而成,沉重而且强韧。
对倪久芳来说,阻止手戴五刺环指盔的高手不得近身容易,但要阻止手持短棒的练家偷袭却十分不易。对付这两个强敌,三节棍需要随时变化长短,或抛或扫、或抽或抡,单头进击双头防卫,非有眼观六路,灵活机变、神鬼莫测的功夫不可。
站在圈外的周嫡尘、邹坡凌、云隐和尚一时没有参战。
周嫡尘是为追逐刘匆而来到了这座古庙。刘匆跑到古庙没了踪影,而撞个顶头的却是杜九宫和郎继平,故而知道这里早有预谋,倪久芳是上了圈套。再者,周嫡尘深知杜、郎二人的品性,目中无人又立功心切,自然不希望有人助战。
邹坡凌不战,是因为心虚,腕上骨伤虽也是个理由,但却是第二位的。昨日他从月漪庵抢了孩子后,因夺马而被倪家女儿捉了又放,心里有气,腕子重伤不说,上司还责怪。所以告了密,这才会有孩子在倪家庄上的突然失踪以及今天的陷阱。他实在害怕倪久芳一旦醒悟过来,当真砸烂自己的膝盖骨。
云隐和尚何尝不知这是个圈套?这宝光寺的残存僧众哪个愿意将寺院改成战场?若不是他与宝光寺住持有师侄之谊,那宝光寺的武僧们怕早就动起手来了。他现在只希望崔钧山快到,一切速决,否则自己也只好浑水摸鱼了。
破败的寺庙内,二对四的对打越来越精彩。声声喊喝盖过了大殿内的诵经念佛声,而那徐徐袅袅缓升天空的青烟缭雾,与院下刀光剑影的寒光煞气形成了极不自然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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