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寄人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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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这种坑坑洼洼的路面自己在从前不知走过多少次,但时隔十多年后,穿着中跟凉皮鞋重新走在这条熟悉的大道上,还是觉得疲乏不堪。两里路不到,直待暮色蔼蔼时,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才终于赶到了马庄,找到了留在淮北农村安家落户的同乡人——柳爱的家。
那年插队时,我们亭林镇到这里一共来了五个,其中一男四女。后来我们相继都离开了这个地方,就剩下了她。我们这位甘愿寄人篱下的柳爱。难得有机会来一次,不去看看她从道义上面讲不过去。1973年二月,也就是我饿肚闹粮荒的那个初春,在没有粮食的情况下,倒入一个当民兵排长的柳爱现在的丈夫的怀里,以求得几片红薯干子的温饱。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些,她是属虎的,要比我大三岁,怎么能眼看青春白白的流失,又怎么能打熬得住青春的欲火?动物的天性,人的本能使她选中了那位老实巴交的乡下人。
他们的婚恋可以说是非常不幸的。但是他们的婚姻基础却是相当牢固,是一对难得的好伉俪。男方的父母自然是没有意见,而且是求之不得,因为在这困苦的淮北农村,要想找个媳妇儿非得上千元的费用不可。在这只有几角钱一个劳动日的年月,上哪去找这一大堆钱呢?如今人家姑娘自动送上门来,笑还来不及,岂有反对之理?所担心的只是人家是城里的姑娘,会不会有朝一日要变心?这山望着那山高,这个人比人的道理老百姓也是懂的。
为此当柳爱正式成了他们的媳妇之后,这个贫苦的家庭竟倾其所囊,又不惜借助于百分之七十的高利贷,给这位早过生育年龄的上海姑娘买米添衣。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一直到他们抱上了孙子之后,还未见完全消除,唯恐一旦有个不悦而闹离婚。
但是女方就不同了,当柳爱的父母得知自己唯一的闺女先斩后奏地跟乡下佬结婚后,尤如沸腾地油锅掉进了一块大冰块,一下子全炸开了。柳爱的父亲气得拍桌子摔板凳,掼碎了酒瓶还骂娘,她的母亲更是如狼似虎,歇斯底里地哭闹,并且立即在她儿子的带领下,不惜千里迢迢,来到了她们只闻其名不知其地的陌生地——马庄,决意要棒打这对苦命的鸳鸯,决意要拆散这对夫妻。
当她看见女儿居住的马庄和女儿的住房竟是这么一副穷困的模样,更是气得眼珠暴突,唾沫四溅地把这家骂了个兜底翻身,连十八代的老祖宗也全给抖落了出来。端给她的茶饭都给顺手抹到了地上,半夜三更还在歇斯底里不停地叫骂,闹得全庄的大人小孩因睡不着而来看热闹。说是她有钱,有能力养活自己的女儿,绝对不允许自己的独养女到这个穷地方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口口声声地叫嚷要带走她的宝贝女儿。公社和大队的干部深夜跑来劝说,她也把他们一一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干部们没撤了全都落花流水地逃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在这落后贫困的家里,柳爱已经怀上了四个月的身孕,岂能舍弃心爱的丈夫?岂能撇下这个能使她聊以自慰的家?继之,柳爱的母亲又力逼女儿去公社卫生院打胎并马上和她的丈夫签办离婚手续。柳爱哪里肯依从,跑到她丈夫的舅舅家“逃灾避难”去了。结果,弄巧成拙,她母亲气病了,气疯了!脑神经过度损伤,真的成了疯子。于是,柳爱又不得不重新跑回来照料这位病疯了的亲娘。半年后才叫她的大弟领回上海。感谢社会主义制度——公费医疗,花去了几千元的人民币,三年后才总算使她得以康复。
73年的春节,小夫妻俩带上了许多土产品,抱上才两个月的婴孩,来到了上海这座大都市,来到了千年古镇——亭林。哺乳期的柳爱泪汪汪地躺在临时搭起的竹榻上。而她的丈夫居然被他的老丈人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她丈夫痛不欲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找到了我。那年,我在新疆的大哥回沪。所以我是第三次回亭林。留他吃饭及住宿,又几经我的努力劝说,这位相当顽固的老丈人才得以回转心意,勉强地把女婿让进了门。
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柳爱家新盖起来的三开间平瓦房的门还是紧锁着。一位认识我的比我小几岁的青年人特意跑到很远的地里把柳爱叫了回来。彼此一见面,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十多年未见的柳爱。
回沪后由于我的小家族搬进了厂方宿舍居住,虽然他们夫妻又来过一次上海,但我只见过她丈夫,与她却无缘相见。这哪儿像个四十来岁的妇女?简直是个六十岁的老太婆!要不是她快速地、老鸭子式的走路模样,我真是不敢招呼相认。
啊!人的变化可真是太大了!她头戴一领蓝白相间的方格巾,包在头上挺像一位江南的乡下妇女,似乎要凭这条方巾证明自己还是上海人。因为淮北农村的妇女是没有这种方巾的,也不习惯这样包头。为了阻止灰尘进入发根,她们不是找块花布将头发紧紧地裹住,就是顺手戴上一顶遮阳的草帽。黑里透红的皮肤想是久经日晒的缘故,颧骨高突,面部及额头上的皱纹挺像高速公路上的车道记号,一道深似一道的,那散出来的几绺鬓发,已可见缕缕银丝。
啊!这就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硕果?一见面,我注意到她的体格仍很健壮,但发现她的眼睑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很有点顾影自怜的模样。我把小胡子给她作了介绍,并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她还是那么直爽,彼此客气一番后,便拍了拍身上灰尘,跑到锅房里帮我们烧开水去了。她的丈夫闻讯后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从地里跑了回来,和他上初中的大儿子一块儿进了家门。
他老了,本来要比柳爱大六岁,繁重的劳务及家庭的重负,把这位刚强的身高一米七五的大个子压垮了,乍一看是个纯粹的老头。他非常友好地和我们握了握手,递烟点火。随即,从里屋翻出一张十元的钞票,命他的大儿子去集上打酒买菜。

等柳爱开水烧好,便帮我们泡茶,和我们一直唠嗑起来,他膝下已有三个孩子,大儿子上高一,次子也念了四年级,小女也很大了,背着书包也读了一年级。学费很贵,但又不能叫儿女就此呆在家中,夫妻俩拼着命的省吃俭用供他们上学。孩子们的妈妈是上海人,他们的衣服自然穿得要象样一点,所以每年又得给他们添新衣。和上海丈母娘家的关系倒是早在前几年就好了。两位舅舅和一位叔伯娘娘也常给孩子们买上几件衣服什么的。也多亏了他们,要是光靠他们夫妻俩,说实在的的确是很难维持这个小家。
“今年春上,丈母娘第二次来马庄,带来了三千块钱现金,要我们买料盖房,说是非要等新房盖好了再走,所以我们只好硬着头皮把这间屋子盖起来。唉!盖房子可真不容易,材料贵且不说,还很难买到,买到了又因交通不便而迟迟不能运回家来。总算盖齐了,可是我们身上的肉也掉光了。还好前后算起来,只欠了一千多块的帐,三年也就可以还清了。”她丈夫说道。
“这样看来,你和柳爱的感情能够牢固地建立起来可也真不容易!”小胡子插了一句,并每人分了一支“红双喜”。
“要说感情……”柳爱的丈夫极其自然的笑说道:“俺们土老百姓也不讲究什么叫做感情,总之柳爱对我确实是不错的,我能有这么一个内当家的,的确是心满意足了。当然了有时吵架在所难免,她也曾有后悔的时候,特别是她看到你们都回上海了,心里更是难过得不得了,吵着要跟我离婚,可又舍不得扔下孩子。当时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小孩,自然不够回上海的条件。后来我们搞了个假离婚,但乡政府不同意,说我们是在演戏。又同意我们再生一个小孩,不怕你们见笑,不到一年的时候我们真的又多了一个女儿,也同时把柳爱给栓住了。可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可就更加困难了。幸好上海的厂方,就是你们那个厂,柳爱的母亲是在你们厂退休的,每月寄三十块钱给我们做生活补贴费才缓和了一下困境。后来,乡政府又叫柳爱去一个小工厂上班,可是她上了仅三天的班就回来了。原因是收入不高且路远,又舍不得这个家,刘集到马庄少说也得六里地,她又不会骑车,每天由我来接送我也没那么多时间啊!要是碰上下雨天该咋办呢?因此我也主张放弃这个工作,不干拉倒嘛!由于我们生活的确很困难,乡政府就每月发给我们三十块钱做补充。要不是这趟盖房,我们的日子基本上还是挨得过去的。”
“很好!我相当佩服你们!人不在乎钱多钱少,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你们有缘相聚到一起,并且能做到白头到老,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我们中国所有的夫妻都能象你们那样该有多好!不在乎贫富贵贱,不在乎城市乡村,靠自己的双手去组建一个幸福美满的家族,我打心底里祝福你们。同时要好好地向你们学习!”
“小宋太夸奖我们了,真是不敢当啊!”几人相视大笑起来。过了数分钟后柳爱的丈夫和我一起将桌子移开,酒菜上来了。
我们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落山了,眼下天已全黑了,杀鸡宰鸭什么的除非叫客人饿肚皮。尽管如此,还是忙得柳爱一身汗,勉强地凑了一桌菜。她非常抱歉地说道:“真过意不去,难得家乡人来一次看我们,就叫你们吃这样的菜,唉!实在是忙得毫无名堂了!”当然我们入乡随俗,吃得还是很开心,熟牛肉和花生仁正好是下酒的佳品。
酒罢,柳爱和她的丈夫要去社场上请拖拉机打场将稻子脱粒,好言要我们喝茶坐等。根据我的议事日程,我们也该起身告辞。
“什么?你们要走?”我注意到她的脸“唰”地一下阴沉下来,眼眶内立即闪现出泪花。
她几乎要哭了,“勿可以,随便哪能勿好跑,要跑还是到明朝吃过中饭跑。”她的两颗泪珠终于伴着她纯正的上海话掉了下来。
我立刻想到:我们似乎不该来,我们的到来似乎触到了她的伤心处,给这个家扔下了一块激荡起涟漪的巨石!“多谢了,我们已经讨扰了你们,再说我们明天就得去合肥,而且患病的老李师傅也肯定在等着我们回林场睡觉,我跟他说好了的,所以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我们上海再见吧!”
说完后,夫妻俩人便一同陪我们出得门去。他俩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从我和柳爱的紧紧握手中证实了我刚才的猜想——我们的到来确实给这个家族投下了一块巨石,而且激起了柳爱的思乡之情。
“有机会多回几趟娘家,同时也欢迎你们到我家来作客,你们夫妻有这么好的感情是值得庆幸的,希望你们好自为之,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回过头来,再次握了握柳爱丈夫的手“再见!我们上海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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