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肝胆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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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未见到陈新报,那就去看看傅**吧。这位在从前既是我的冤家对头,又是我的促膝之好不知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不一会儿,我和小胡子找到了他的家。门口,贴着一长条大红纸,上面写着不工不整的八个黑字——祖传秘方,专治狐臭。
我以为跑错了门,心想:傅**可是个识不了几个字的农民啊,总不可能是个郎中啊?也没听说他祖上是个医生啊?但是,我还是敲了这间看上去像是私人诊所的门。开门的正是傅**。他老了,标准的男子方脸盘上长满了胡茬。炯炯有神的大眼也失却了不少异日的光彩。
多年不见的老友重新会面,使得傅**喜出望外,自然免不了一阵问候,同时我将小胡子向他作了介绍并说明我们是出差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老友的。
他请我们到后院他的住房去坐,又是递烟又是泡茶,非常客气。闲谈中得知他的父亲因串肺结核于1981年亡故,他也早已成了家,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大女儿上了小学一年级,小儿子同她妻子走娘家去了,他是和自己的亲妹妹换的亲(由于家族困难且子女多,他的父母无力迎娶媳妇,只好用大女儿傅国荣跟人家调换才成的亲),目前调换后的两对夫妻的生活都过得挺不错。
“**,请不要见外我的提问,本来你我之间就无话不谈,据我所知,你的家境情况基本上是和我差不多的,如今你的面貌却是焕然一新,还盖起了这么漂亮的瓦房,真令我不可思议!”
“啊呀!小宋还是那副老脾气,说起话来老是带文的,请喝茶,让我们慢慢聊吧。”**爽朗的一笑,又分别递了一支烟给我和小胡子,叙述了一段既荒诞离奇又近乎逻辑的遭遇。
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大会(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文件一下达,人民公社这个叫法取消了,马上就是分田到户,土地一分到家,可苦了我了,不干又不行,全家老小就指望我这个劳动力啊!但是,一年下来,不是碰上水灾,就是过上干旱,吃是足够有余了,想有点积蓄盖幢房子可就难了!人家都发了,我为什么不学学人家呢?于是在八零年秋后,问人家借了两百块钱,跑了趟上海,干起了贩药的行当。
总算老天长眼,两百块在三个月后变成了一千块,等到第二年春播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已经装下了三千块了。用这笔钱替我的妹妹和自己成了家,春播结束后,带上剩下的五百块钱跑了趟江西。在江西南昌大旅社,认识了一位江湖郎中,他教我一种专治狐臭的方法——用剃须刀刮去腋毛,抹上碘酒,再用止痛橡皮膏贴牢,五分钟后迅速地将橡皮膏撕去,就可以向病人收取五块钱的医疗费了。
他告诉我,此法用于狐臭,纯属骗人的把戏,但可保证在一个月内不会有人找茬,然而此法对于治疗各种癣症却是百灵百验。我听了非常高兴,请他喝了一顿好酒,跟着学了三天。学会后,便马上一个人跑到了上海,在宝山路上租家旅馆房间,走门串户的跑了起来,虽说靠骗字赚钱,但也不能叫人家白花钱。为了提高信誉,我印了好多张小照片,凡有病家愿意看病,我便亮出证明和照片。如果碰上是大姑娘或是年轻的妇女,一般都是叫他们自己动手,我只是把方法和自己配制的药物给她们。我是个年轻的男子,是个根本没有营业执照的江湖郎中,所以此类的人们看起病来就有很多的不方便了。”
“那么,你的生意看起来还是蛮不错的喽?”小胡子随随便便地插了一句。
“生意倒还可以,那年回家过年时,我一下带回来三千多块钱呢,而且等到来看的秋天,又搞到了千把块,盖起了这座房子。但是,出门人的日子也是不那么好过的,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就是有点道理,这不86年我跑了趟黑龙江,钱倒是赚了不少,谁知一场大病住进了哈尔滨的医院里,医生诊断是伤寒,结果千把块钱白白地送给了这家医院,两个月后出院时,口袋里剩下三十多块钱,正好够路费。
回家后,她小孩妈知道这件事后都快哭死了,再也不许我往外面跑了,所以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呆在家里,闲来无事,挂了个招牌,在家看起病来。”
“还贴上一张大红纸,写上‘祖传秘方’?”
“唉!那不是做做形式,装门面用的吗!”傅**朝我风趣地笑了笑说。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回敬了一句。
傅**动手做饭去了,今天是背集,买不到小菜。傅**抓了一只鸡想杀,被我制止了,无奈之下只得去烟糖店买了两个罐头和一瓶“五粮液”,不一会儿,大家围坐在一张钢制的小圆桌上,推杯换盏起来。
朋友,要问我为什么要在百忙之中坐在这张小圆桌上喝酒聊天呢?!回答起来可以说是很复杂,就让我长话短说吧,我是到这个队当队长后才认识的。那时他的名字在我的工作笔记本上可是个打了三个问号的。
傅**好拳舞棒,会一些“三脚猫”式的花拳,且加上身强力壮,动不动就揍人,给人们自然而然地造成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可他却引以为豪,三天两头不下地干活,由于我经常去“请”他下地干活,无形中又成了他的冤家对头。
我是个文人,在工作时对于各种农活又不甘落后,且能主持公道(他家人口多,我分给他家的救济粮也就多,但队委们有不同意见;他父亲身患气喘病,记工簿上的名字被我划掉了,队委们又反对我,但我都坚持己见),为此他又感激我,敬佩我,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地和他一我的社屋里促膝谈心:“我也不愿干这种只有几角钱一工的活计,我也主张1963年前的土地分红,可是现在政策不允许你这样做,也不准跑外流搞单帮,你我一个小小百姓能有什么能耐来扭转这种局面呢?弄不好,还得进‘对敌斗争’学习班蹲上几个月。”
所以,在晓之以理之下,我又成了他的好朋友。友情发展到称兄道弟是在**逝世不久的时候。在举国上下一片黑纱的时候,一天,大队部把我们这些小头头们招去,召开了一个所谓“检测民心”的秘密会议,方法是趁今夜月色搞一次义务劳动,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参加。由于不能向社员明说这次活动的性质,但又要在报到大队部去的报告上多一个人名(好大喜功在当时是很盛行的),我搞了半扇猪肉,六十斤大米,并全包了张老头今天的豆制品。口口声声地扬言:今晚要义务劳动,干好活后管饭吃。(我考虑过,如大队要追问下来,原则上不会犯错误——总不可能叫干了大半夜的人们空着肚子上床吧!)

清脆的出工号子在九月的夜空响起,月光下,人们很快地集合在社场上,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十四五岁的学生们。
由于今晚行动是全公社统一的,所以邻近的几个生产队还亮起了桅灯和火把。我队的活动项目是挑肥,把社场上的一大堆牲口粪挑到一里以外的地里。
由于出工名单是当场记录,在人们开始劳动后,我便照着工分簿核对起名单来。发现不在工分簿上的名字多了十来个,唯独缺了一个真正的劳动力,傅**的妹妹傅国英。等到傅**从地里卸担归来时,我问傅**:“你妹妹为啥没来?”“她病啦!”他只回答我简短的三个字就挑着满满的一担粪土跑开了。十一点三刻,这堆本来需要三天才能完工的粪土,现在居然在三个小时中搬到了地里。是思想?还是半扇猪肉的喷香?
开饭了,人们草草地洗了下手,用我的毛巾匆匆擦了把汗,秩序井然地排队领取各自的饭食,爱喝酒的男人们在平整的社场上,围成好几个圆圈,席地而坐,以明月当灯,猜拳行令起来。
领饭的长队还有一大串,这时我突然发现有一位腼腆的女子将两只海碗放在了锅台上。
“傅国英!你不病了吗?现在已经是十二点钟了,居然还能起床跑到社场上来领饭?”
“我是替俺哥来领的,他正在沟塘里洗澡,是怕你们等他久了。”
虚荣心使我继续追问下去:“你为什么不来参加劳动?全队就差你一个了!”
“我身子不舒服。”她那漂亮的但是黑不溜秋的脸蛋,在煤油灯光的映射下霎时变得通红通红。
“身体不好?替哥哥来领饭!”我寸步不让。
“傻队长,人家闺女正骑着马呢!”
“什么?骑马?已经是半夜了还骑马?再说佰队也没有马呀?”我朝着正满头大汗忙乎着盛饭盛菜的会计的老婆发出了一长串的疑问。
“羞死人了,不要脸!”傅国英气乎乎地说道,将手中的空碗扔在了泥地上,一阵风似地跑了。
眼前的情景引起了满屋子人的哄堂大笑。随着大笑的余音,我听见了已经跑远了的傅国英的非常冤屈的哭声。
“蠢蛋!人家来潮了嘛!”老队长娘子刚说完就狠狠地揪了下我的右耳朵。
好厉害!疼得我呲牙咧嘴地直叫唤。我如梦初醒,才知道自己干了件彻头彻尾的傻事:“唉!枉活了这么多年!还算是个喝了点墨水的人!”我的脸顿时比喝了一海碗烈酒的人还要红。此时此刻,我这个当队长的威严和自信,被人们嘲讽的大笑声驱赶得一干二净。“啊!人啊人!”
箱子上的小闹钟已经指向两点,屋外的月光被乌云挡住,不一会儿,刮起了一阵大风、电闪雷鸣,下大雨了。不知为何,我居然毫无睡意。回想着刚才和“修女”(她的长相及言行举止挺像一位修道院的女子)的对白,我失眠了。居然在一片雷雨声中和“嘀嗒”不停的钟声中坐卧到天亮。是自己的无知?是劳动的收获?是摧枯拉朽地暴风雨?还是?全都的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箱子上那份傅**的饭菜在东摇西晃的煤油灯前挺像是祭神的供品。
天已经亮了好多时,煤油灯光却还在闪烁。本来就没有插门,傅**带着满身的雨水撞开了门。他只穿了件红背心和一条褪了色的蓝短裤。
“你这家伙,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下流坯!”他似乎看到了箱子上亮着的油灯,迟疑了一下,但火气未减。“你今天非得给我讲清楚,你说,你为啥要欺负我妹妹?”
“我……我……我真的不了解情况。”我的衣领被傅**抓得很紧,看他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大有随心所欲地扇我记耳光势头。
“你不是个正人君子,我看你的心早被狗吞吃啦!”我感到窒息,在这个身高马大的壮士面前,此时此刻我真的成了他手中的任意宰割的小鸡一只。
“傅**,请你冷静些,我真的不了解情况,昨晚我问你时你也没有明说呀,早知如此,你想我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吗?”我眼睛的余光随时警惕着他那蒲扇大的右手掌。
“走!跟我去大队部,你这个下流坯。”他的话语如铁锤钉钉,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两颗大牙已经带着鲜红的色彩向地上飞落。
“我是要去的,不过不是去大队,而是去你家,去向你的父母和你的妹妹当面认错。”
这时,我已经被傅**强劲地拉到了门口,他抓着我衣领的手放松了许多。他了解我,在一般的情况下,我是不会低头认错的。
“莫非小宋他真的不知道女孩子的事情?”根据傅**的眼神,大概他是在这样想的。
“你呀你”他伸直的手臂在他刚说完这三个字后便不轻也不重地推了我一下。即使是时刻警惕着的我,也经不住他这一推,踉跄地后退了好几步,正好踩在一处低畦,不偏不倚后脑勺正好撞在了包有铁皮的箱子角上,当我挣扎着爬起来时,一个很大的肉包上已经鲜血淋淋。不打不相识,我们和好如初了。
这回,不是我要去他家,而是他执意把我请到了他的家里,摆开了桌子,倒出了酒。自然刚进门,傅**就向他的父母说明了原委。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的父母不但免了我真诚地道歉,还问我伤得怎样?要不要看大夫?我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疼得发胀的肉包,苦笑了一下。就在这天,傅**认我做了哥哥。是我的豁达大度?是头上多了个大肉瘤?还是在狂风暴雨彻夜未眠?总之,我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但是有一点我心里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此地的封建意识很强烈——没出嫁的闺女绝不允许男人们对她说三道四的。
“五粮液”的水平线快要下降到零度。忽然,东北方的天际中飘过来一大片乌云,不一会儿便毫不容情地将炽热的阳光给遮住了。看来,久旱多时的这个地方将有一场暴风雨降临了。为了躲避这场暴雨,我和小胡子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阔别了多年的傅**,踏上了回归颍上的泥土路,哪里想到,还未出村口,就被一户人家拦住,是我们最终没有逃脱这场可以说是突如其来的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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