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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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在通往三友集大道村子的尽头处,开着一家青砖砌成的个体户饭店。饭店门前的道路口,竖着一块长长的木板,上写着“老乔饭店”四字。虽说老乔的印像在我的脑海中不可磨灭,但是,眼看就要下雨,哪有心思再耽搁时间,所以我和小胡子直顾着往前,匆匆赶路。
“那不是俺宋哥吗?俺宋哥!”
随着喊身,我转过身来:“啊!是小英子!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和十多年前小英子相比,她成熟了,一个光着**地五六岁的男孩正拉着小英子的格子裙;她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挺像非洲人;她坐在树荫下的小凳上,在她的脚旁有一大摊稻谷,她敞着胸脯,左手托着**正在给一个不满周岁的不知是男是女的婴儿喂奶,多么神圣的画面啊!似乎是习以为常,也许是做母亲的骄傲,她根本没有改变原先的姿态(稍有所掩饰),而是站起身来,以至于婴儿的小嘴与奶头脱落,那乌黑的**溢着雪白的乳汁,浪费了好几滴。
“俺爸!俺娘!快来啊,俺宋哥来了!”她父亲是出了名的聋子,所以小英子的喊声很大。
她的母亲正在家后解手,听到女儿叫喊,忙不迭地一边系着裤子,一边兴冲冲地走出了茅房:“啊呀!俺道是谁,原来是宋队长啊!快,快请到屋里坐!”
也不问小胡子是谁?拉着我俩的手就要往屋里拉,那模样,挺像一个厚脸皮的老鸨儿在拉客;弄得我和小胡子尴尬万分。
老乔听到了女儿的叫喊声,立刻从饭厅里走了出来,油腻的双手只是用只是用围布擦了一下,走到我的面前,使劲拉着我的双手不停地摇晃:“你好啊,我的孩子,都快把我想死了,变喽!变得比从前更漂亮喽,快,快请屋里坐。”
我和小胡子听完老乔的欢迎词,相视苦笑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朝阴霾的天空仰望了一下。
“老乔,俺婶子,到这里我小宋能再见到你们真是非常的高兴,也算我不白来一趟。这位是小胡子我们是出差顺便路过此地的,本想在你们家多坐一会,但是,你们也看到了,马上就要下雨啦!时间很紧,我们必须今晚赶到颍上,明朝去(由于内心激动,我不禁用了句方言),明天早晨去合肥联系业务,大雨一下,路就不好走了。”
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盒原封的“金牡丹”分给了老乔和小胡子以及闻讯赶来的老乡们,婉言道谢了他们的盛情。
“管他娘的,今儿个就是下铁蛋也得住在我家,小宋啊,我乔聋子现在富啦,虽说我是直性子人,可我咋会忘你小宋对俺家的好处,如果你现在就走,我可要骂娘了!”盛情难却,看来不进屋坐坐是必要挨骂不可了。
“好吧,就坐一会儿,但是请不要忙乎,在还没下雨之前,我们必须离开此地的,公务在身,还望你们多多原谅!”老夫妻俩和小英子露出满意地笑容。
我们被让进他们用于招待顾客的饭厅里。小英子的母亲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把本来就擦拭过的圆桌子又擦了一遍。小英子放下了怀中的孩子为我们泡上了一杯绿叶香茗。其余的老乡们也就势在圆桌旁围坐一堆。老乔用带过滤嘴的“东海”香烟敬了一通后,便坐在我的身旁唠起了家常。
我一边听着老乔滔滔不绝的话语,打量这间很拉风的和上海市郊公路边相差无几的饭厅。由这间饭厅的气派可以不无怀疑的看出,老乔现在的确是富了。我想,假如这儿有电的话,那么老乔的这间屋子里,在我们的头顶上一定有一个徐徐转运的吊扇。那么,老乔的一家在从前到底穷到什么程度呢?不妨听我聊表几句,以释疑问,也好对那时的淮北农村的乡民生活作个社会性的了解。当然还有不少真实的戏剧性的色彩。
1975年冬,也就是在那年我还没上涡阳挖河之前,一场罕见的大雪引出了这段使我终身难忘的故事。
早晨,一觉醒来微微一睁眼,猛觉得屋子异样的亮堂,静谥的冷气中似乎夹杂着一股惬意的暖流。初以为是自己睡过了头,但见桌上的“小熊猫”还在不停地眨着眼睛,方知六点多十分。下雪了!我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进门来的一大堆雪。本能的意识使我连忙披衣下床,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哈!好一场大雪!没有一丝风,鹅毛雪片正悠然自得且毫无顾忌地往下坠,像是无数瓣白菊,像是无数只白蝶,绯绯扬扬,默默地飘舞着;白茫茫一望无际,分不清哪是田野哪是路,整个大地恰是盖上了一床巨大无比的白棉被;房屋及树木也仿佛一下子接受不了大自然慷慨无私的恩赐,显现出力不可支的神态。
“瑞雪兆丰年”这句古老的俗语在我的心头萦绕,但是“雪能成灾”这句警世通言也提醒了我这个年轻的队长。回身穿好衣服,又穿了双挺合脚的高统胶鞋,砸开水缸里的冰块,刷了牙洗了脸,锁上屋门,匆匆向茫茫雪地走去。此行,身为一队这长的我,用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叫作替群众排忧解难。按照规律,我决定由西到东地逐门逐户的走访,了解一下本队村民的受灾情况。
村西头的第一家便是乔聋子的住户,老乔在涡阳茨淮河工地上当炊事员,现在家里只有他的老婆和一个十五岁的闺女小英子以及今年六岁还离不开母亲奶头的儿子。他们一家在全队而论,穷字号要数第一。其实,老乔是个很能干的多面手,庄稼活样样俱会,泥瓦匠、木匠也略懂一二,最拿手的自然要数烹饪了。可惜,老乔不会持家,挣来的钱全部换酒喝了,毫无积蓄可言。因为屋里还有一位大姑娘,不能贸然。
“俺大婶,起床了吗?可以进来吗?”我站在雪地中,随着雪花的飘舞,并面对着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破门而入的篱笆门,不高也不低地说道。
“是宋队长,天冷,还没起床,请进屋吧。”
听到回话,我随随便便地进了屋,不到一秒钟,我又急步抽身,重新站到了雪地中,因为我看到了这个年青人不应看到的一幕——屋内中央的泥地上,只有一床千疮百孔的棉袄盖着娘仨,根本没有铺垫,大冷的雪天,娘几个居然躺在光滑的泥地上,为了节省衣服,都**着睡觉;大婶披衣坐起晃悠着的老**倒不足为奇,但是小英子就不同了,一床破絮自然掩盖不了娘估的全身,或许是贪睡她根本没有听到我和她娘的对话;她真像个睡美人!睡梦中还脸露微笑,两手平直于体侧,棉袄只盖到她的肚脐下面,未成熟地胸脯只朝屋顶敞着,红红的**像水果店里拣剩下的两颗小山楂。
“啊,非礼勿视呀,我不该这时候来,又偏偏遇上这第一家!”我没有即刻走离,不然的话,在我我头顶有一长串刨祖问宗的咒骂声,这种当地风俗我还是了解的,所以只好站在门口,仰望雪空,任凭鹅毛雪片随心所欲地落在我的身上。
“死丫头!咋睡得那样死!也不嫌丢人现眼!快起来,你宋哥已经在门外站了多时了。”
大概是做母亲的在女儿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我在门外听到了“哎哟”一声——小英子的惊叫。
“欠揍!快穿好衣裳给我起来!”母亲又大吼了一声。
过了一会,小英子的母亲才对我说道:“宋队长,现在没事了,请进屋吧!”
听到喊声,略一迟疑,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也同时看清了屋内的一切,用“家徒四壁”一词来形容这家实在不为过,堂屋下面的土台上,堆放着半块圆镜,打碎的瓷碗以及乱七八糟不值分文的东西;正中墙上,贴着一张彩色画像,傍佐一副对联,红纸黑字,“听**话,跟**走。”
没有任何遮挡的里屋空地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靠山墙的那一面,竖着一张生铁了的锄和一把好久没使用的旧铁铲;堂屋没有任何遮拦,一个土制的粮圈内堆放着凌乱不整的夏天衣物,一顶烂草帽权当箱盖扣在上面;“衣箱”旁边是床,这哪里是床?既没有铺盖,又没有床垫(高梁结编成的床垫被她们当柴火烧了)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土蹲——床腿。

小英子穿着一双两头见天的棉鞋,一条黑色的棉裤膝盖上露出左右两朵白花,一件油光泛亮的破棉袄被她的双手裹着上身,由于匆忙,还没来得及扣上钮扣,她面含羞涩站在靠门口的墙边,几乎要把头埋入胸间,毫无疑问,她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她那少妇的秘密,因而表现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此时此刻我不得不装出一副与己无关并毫不在乎的模样:“大婶,外面下大雪了,我是想来看看你家房子的受压情况,有没有危险性?”
“还不咋样,宋队长,你坐吧。”大婶坐在被窝里不见起床的样子。
老天,哪儿有板凳由我坐啊?也亏得大婶说得出口,难道要我坐门坎上?但门坎也没有啊?即便有门坎这东西在你们当地人说来是无论如何也是坐不得的,“伤风败俗!”我可吃罪不起。
无处坐。在这尴尬的场合下,既使有板凳我也无心坐了。
“大婶,该到烧锅的时候了,你起床烧锅吧,我到东边去看看。”
“烧锅?拿啥烧锅?”大婶说道,有些理直气壮:“连床笆都烧了,俺可没有可烧的东西。”
“断柴火了,问题不大,你待会儿找根绳子到社场上来背点豆秸,算是借的,明年秋后分配时扣除好了。”
“那又管啥屁用啦!烧俺娘俩的**?”
“什么,粮食也吃光了啊?”我不禁诧异且真有点担心地问道。
“大部分都换钱使了,点灯、油盐、柴火哪一样不花钱?俺这穷队又分不出一个屁钱!!原先没得吃了,没得烧了,还可去地里,社场上偷点,摸点,现在你和阿闵一来,谁还敢哪!”她倒是直抒己见,畅所欲言!
“唉,要是聋子在家或许还能想点办法,现在他又挖运河去了,该叫俺娘仨等着饿死了。”
“我跑了好几户人家可是谁家也没有余粮可借,俺也知道,人家既使有余粮,又哪肯借给我们这家永远也还不起的穷户呢?啊!俺好命苦啊!”弄了半天,我跑来听她唱歌似的哭诉。
单调凄惨的单调我哪里有心思去欣赏,去品味。“小英子,跟我走,到社场上去!”说完,我便像逃避瘟疫一般地走出了这间充满着仿佛死了爹娘似的哭声的家。
大概是受到母亲哭声的影响,羞怯万分的小英子早已褪去了脸上的红晕,听到我的喊叫便十分听话地走出了家门,踏入了纷纷扬扬地雪地中。由于时间的延长,我来这的脚印竟被大雪遮盖了,只模糊地见到依稀辨的痕迹。我在前面走小英子在后面跟。快到社场的时候,只听后面的小英子“啊哟”一声惊叫,整个身躯竟像只灵轻的小燕向旁边的牛粪池滑去。在这一刹那之时,我只是下意识地急转身,并伸手向小英子捞去。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虽说我已经抓住了她的小手,但下滑的惯性几乎连我也差点被带入粪池。下雪天是不算寒冷的天,粪池里只是积了一层薄薄的冰且又被厚厚地积雪履盖,被我抓住手的小英子还是滑入了粪池的边沿。薄冰破碎,令人眼花的积雪被粪水浸透,立马泛出一种黄黄的颜色,我的鼻子也顿时嗅到了一股略带暖气儿饲料草的香味。
冬天任何东西在大自然中是不会腐烂的,小英子被冒着热气的粪水没到了胸脯。我的右脚高统靴也几乎被粪水浸没。还好,总算没有脱手,要不然,小英子非得喝上几口粪便不可,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小英子从粪池中拉了上来,此时小英子已经成了带着黄白雪花的落汤鸡!
当我把小英子扶到屋里(她的那双破棉鞋早已被粪池中的污泥留住)时,她已冻得上牙和下牙摆开了战场,不停地磕牙声尤如机枪吐出子弹的响声。眼下,最要紧的是给她换掉湿衣服!脑际间迅速的急闪——如重新跑回她家告知她母亲,穷人家势必找不出可以替换的冬衣,除非叫她母亲所穿的衣服脱下来给女儿穿上,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小英子的妈妈跑到我屋里,看到自己苦命的女儿如此模样,不把她哭死才怪呢?去找人家来帮忙,最好找个女人并找到可以替换的衣服,这是上策,但来回路再加上找冬衣的时间说少的也得十分钟,不把她冻出毛病才怪呢!吃粮都断了顿,哪里找钱去看病?此时此刻,小英子连我叫她脱去湿衣服的力气都没了。当机立断!管她什么男女有别,**也被我看到过了,就算是我小时候看人家小姑娘光着**跳《我爱北京**》的复习吧。我是个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就算大哥照顾小妹吧,于是,迅速但吃力地将小英子的内外湿衣裤全部褪下,又用枕巾擦干了她的身子,然后把她抱到床上,用我余温未尽的被子把她盖了个严严实实。瑟瑟发抖的小英子,哪有气力去顾及“羞耻”二字,整个过程,她像一只任人被害的小羊羔。
我从箱子里翻出了所有春夏所穿的衣裤,扔到了床上,叫她暖和一点后起来穿。我不能把她久留,以免招来莫名的流言蜚语,而且她们这一家子从昨晚起就已经腹中空空了。不一会儿,小英子的脸上慢慢的有了红晕。我叫小英子尽快的穿上我所有的夏衣,自己则仍跑到门外,站在继续飘舞着鹅毛雪片的雪地中,小英子真的把我当成了她的大哥,十分听话的穿上的我对她来说是极不相称的男装。
“俺宋哥!我穿好了,你进来吧!”
走进屋里,见到她如此模样,我不禁哑然失笑,因为我仿佛看到了眼前来了一位不知是哪个杂技团的小丑角!
没有充裕的时间去形容她的滑稽模样,眼下最要紧的是将粮食和柴草送到她家,再说,小英子也必须尽快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人言可畏啊!米袋里大概还有二十多斤大米,这是我一个月或许是一个季度的救济粮。稍微犹豫了一下,从中倒出了一瓷缸碗,便叫小英子连同她的湿衣一块儿背走了。自己则跑到社场上,扒开积雪,攥了一大堆豆秸,叫喂牲口的老头过了称,锁上屋门,背上柴火,向老乔家走去。
不用去问小英子的母亲看到她自己的女儿穿着大男人的衣服是如何的惊奇,疑问不用去说饥肠辘辘的一家见到粮食和柴草是如何的欣喜若狂,总之,这个家我是一分钟也不愿多呆了。放下柴火,简单地向大婶说明了小英子不慎跌入粪池的经过,便头也不回地冒着大雪,向我的根据地——林场走去。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走门串户的“访贫问苦”,倒是要问问自己,往后的生活该咋办?一瓷缸米不到两斤,能维持几天?
所以刚起床时那种“要尽一下我队长之职的兴趣也不知被抛到哪个角落去了。去林场,一是为了解决肚皮,现在早晨八点未到,正好赶上林场早饭,林场是绝不会把我这个“叫花子”赶出来的,主要的原因是要回避一下刚才的那场“男女有别”。
正是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英子跌入粪池被人远远地看到了。小英子穿着我的衣服背着大米回家,也同样的被人看到了,于是,三天以后(这场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三夜),“俺队的宋队长真行,一袋大米换了个小娘子。”,“十五的姑娘一朵花,年轻的队长哪能不喜爱!”“乔聋子找了个又白又俊的上海女婿,这辈子该享不尽那荣华富贵喽!”友善的、讥讽和挖苦的烦笑,从多嘴多舌人的口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地传到了林场。冤枉!竟连林场的大姑娘们也饶有兴趣的问我:“白马王子呀,十五的姑娘是不是一朵花呀?”
唉,真令我有口难辩,啼笑皆非。可恼的是连小英子的母亲居然也当真起来,口口声声地喊我:“俺女婿!”或许,她也有她的道理。“啊!好心果有好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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