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两处相映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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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乾元宫灯火通明,内殿上晚膳刚撤,敬事房总管徐进良双手举过头顶,托着长方的银制托盘进来,单膝跪倒在玄宗身侧。
不用多做他想,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做什么。玄宗没有如往常一般,叫撤下去,悄无声息的看了一眼,就问道“一共多少人。”
这徐进良在先帝时就是主管敬事房,老练的很,听得玄宗问话,脱口便答道“新近秀女一百六十六人,中一百人出身微末,未受封赐,合盘共六十九人。”
玄宗点头去看那银盘,一溜排开的簇新绿头牌子,上面用朱砂写着宫嫔的封号品级,目光停驻在‘岚贵人’的牌头上,不可见的笑意自唇角划过,拣起牌子问道“这是哪家的?”
应同就着玄宗的手看了一眼回道“回皇上,林丞相家的。”
林云中这个老顽固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儿,倒是稀奇了,这一个午后可真是难得的很啊,眼前浮现的那一双沉如秋水的眼眸,令玄宗不由从心底笑出来。
应同,轻伶,汪福寿三人看着玄宗的笑脸,面面相觑啊,这样深达眼底,显于眉间的笑意与平时那面对朝臣敷衍的笑意绝对是不同的,于是乎三人不约而同的认定今晚玄宗是要这位岚贵人侍寝了。
同一时间玄宗却伸手拣出了‘宜良媛’的牌子,扣过来背面朝上,徐进良叩谢一句,躬身退出去,依照内宫规矩,皇帝第一次临幸该妃嫔处所,要铺宫,即指由宦官将房舍装饰一新,取九蒸九晒舒合香,熏过房屋各处,衣饰物件,连承幸女子沐浴汤水也要加入舒合香纂。
“汪福寿!”玄宗淡声吩咐道“传旨六宫,本朝自开国以来,于巴尔夏连年征战,今旗开得胜,逼得他们退守芷江,又逢大选得定,祭神日赐宴畅安院犒赏有功将士,着六宫妃嫔不管又无品级,均列席参与。”
汪福寿能跟在玄宗身边,自然是人精一样的,立马回神应道“奴才遵旨,立即去办。”这又是有功将士,又是六宫妃嫔,日子定在了皓月朝最看重的九月十九祭神日,场面怎么也不会小,时间不多,加紧赶办才不至于失了天家颜面。
应同细一思索玄宗的决定,也就理会过来,犒赏有功将士何必带上六宫妃嫔呢?还不是从来也没正式的过过场面见一见,说的难听些就是寻个机会看看清楚,于是上前说道“皇上,祭神的婆罗多自然有祭师们会跳,可是晚上的卡塔卡利不如交给六宫的小主们?”婆罗多是皓月祭神时祭师们在神台上跳的祭神舞,卡塔卡利是皓月的女子在祭神的这天晚上,为表达对月神的崇敬和向月神祈求心中所愿而跳的舞蹈。
“也无不可。”玄宗挑挑眉梢道“端妃曾是龙峡的布赞,这事交给她去办吧!”布赞就是大祭司的座下仕女,等于就是徒弟。
应同恭声应道“是!”
又随侍玄宗检阅大臣们的奏章,夜色随时间的消逝越加浓厚起来,月色下的乾元宫静溢肃穆,又带着看不透道不明的恍惚。
‘噼啪’烛芯烧透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玄宗略一皱眉,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轻伶放下手中剪掉烛芯的金剪,轻声回道“皇上,亥时过半。”过了许久也未见玄宗说话,就打了眼色给应同。
应同收拾着龙案上,玄宗批阅过的折子,一道道的收拢叠好,缓了一会道“皇上,不早了。”
将手中的朱砂笔置于笔架上,奏本上殷红的字迹,看的玄宗有些出神,皓月虽然强大,边疆纷乱却连年不止,请兵请粮的折子就占了小半,此一番逼退巴尔夏,也算可以松口气了。挨了一会儿,对应同道“摆架流銮宫。”
流銮宫里红毯满地,舒合香气袅袅冉冉裹满了她的身她的眼,整个锦华殿灯火银灰,流光溢彩,内室里绛红隐花水波纹锦的罗帐,金色的流苏打着飞凤结,床上铺的是三螭纹的云锦被,镶金的温甸玉枕,一眼望去满室红烛辉映下金光淡淡,华美而飘逸。
冰月望着这一切,有一种不切实的感觉,这一天竟真的在眼前了,猝不及防的叫人置身梦境一般,她不敢动,眨也不眨的望着着一切,怕一晃眼就不见了。汪福寿传旨之后,内侍们出来进去,一件一件张式皇家气派的物件端进来,宣示皇上即将驾临的事情一桩一桩办来,看的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任由宫女们服侍沐浴更衣,她想是这满室的辉煌已经让她陷进了一张铺天大网,她找不到出口,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出去,她愿意就这样陷进去。
‘情’之一字,百转千回,从古至今多少人能看得明参的透。
冰月嘴角漾起一抹清甜的笑意,耳旁传来金婵声音“小主,小太监来报,皇上已经过来,是不是准备接驾。”
这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情动,从此以后那个人就是她的全部,这一生刻进她的生命里,冰月站起来,踩着满地的灿彩红绫向正殿走去。

锦华殿的外廊上,她迎风而立,眉目如画,曳地红装,周身那淡然和幽静的香气,随风细细散去,只是她眼里坚毅的温柔浓浓烈烈,散不了,化不去。
皇帝驾临清道的鞭声传来,娇身微微一颤,眸中的喜悦再也关不住,乍泄的池水一般流落满地。
玄宗一进正门,那正红,那一道浓烈的颜色,迫不及待的印进眼睑,却又浓淡参差回转似烟雨中朦胧的婉约,开襟上的穿花蝴蝶,和映着风吹步摇相映生辉,只衬得人明明艳艳,款款生姿。
冰月见他龙行虎步,朗目含星,一身叫人仰视的俊冷威严,不禁有些出神,待回转心思,太监宫女已经跪了一地,而他正走向自己,忙欠身道“臣妾恭迎圣驾,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手一动,红纱飘起整个人似拢在云雾之中,清亮的音质动人心弦,玄宗上前执起她的手,沁凉的手感,另玄宗微蹙剑眉,温言说道:“风这样大,怎么不进去等?”
冰月侧头微微一笑,柔声道“臣妾初次恭迎圣驾,理应慎而重之,若在殿内岂不坏了规矩。”
玄宗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只觉得最耀眼的星辰的也不上她眼中的一抹光彩,如霞光,如清月,如春日波光粼粼的湖水,闪闪的温柔泛着点点羞涩,配着温润如春的笑意,不由的令人心间融融暖暖。
白玉一般的手掌被苍厚的暖意轻轻围拢,冰月心头无端荡漾,眼角一晃看到旁边的一众侍从,双颊绯红一片,想抽回来由舍不得那羞喜而安定的温暖,低声说道“皇上,冰月备了龙峡的小酥点心,皇上不如进去尝尝味道。”
“也好!”玄宗微一扬眉,微笑道“不知道有没有香玉兰酥呢?”
冰月眸底银光闪闪,衬着月色灯下的明而晕黄的颜色,浅笑的点头应是。顾不得去看玄宗的,任由他牵着手,跨进锦华大殿。
殿堂中烛火通明,玄宗抬眼看去,金丝楠木的雕花案几上供着几个偌大的青花烟水纹坛盘,放上各色新鲜瓜果,两旁是丈许的梨木架子,多数放着蓝底的书卷,只有少许几样精巧别致的赏玩物件,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墙壁的一副画上,画中所绘是夜月荷塘,清新舒雅,着眼处碧色幽幽,用了淡墨构型,写意之笔挥洒之间,银华月影,皎夭风荷,婷然摇曳于月夜碧波,远看挥洒逍遥,近看风情无限,人于画中,画于人中,邀月赏荷,雅致无边。
玄宗看了半响,方问道“这是哪家的手笔?如此欣然淡远,少见的很。”
冰月莞尔一笑,说“臣妾闲暇时,游戏之作,哪有皇上说的那样好。”柔柔火光之下,面色越加红润动人。
玄宗不经讶然,复而笑声飘扬,眼中全是赞赏,深邃的黑眸此刻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诚然道“难怪敏之赞你咏絮之才,只是这画如何没有题目?”
冰月被他看的浑身发烫,奈何无处可藏,烧红的小脸垂到胸口,此时便顺水推舟道“不如请皇上为臣妾注上题目。”
唤来宫女取笔研墨,提曰‘影月风荷’,冰月抬头去看,笔锋峻拔,锐而沉稳,不过置于这幽雅荷月之中,显得冷硬了些,但是山水相伴,刚柔幷济,也是另有风情。
冰月正待说话,金蝉领着宫女们捧了点心进来,于是对玄宗道“皇上方才说香玉兰酥,如今快尝尝味道是否比得上正宗的龙峡香玉兰酥。”
金蝉听了冰月的话,忙叫宫女们将点心放在靠近二人的小茶笼上,又向玄宗行了礼,方退出去。
玄宗看着冰月殷殷布置茶点,不由怅然道“朕不喜甜食。”
拿着玉筷的手一顿,轻轻巧巧放下去,一闪而逝的失望闪过眼中,低声道“臣妾也吩咐了小厨房做了些爽口的小菜,这就让人去传。”举步就往门口走去。
“朕记得你喜欢。”玄宗肃然的目光中有着掩不起的愧疚与怜惜,缓缓道“朕记得你最喜欢香玉兰酥。”
如果可以冰月情愿忘记所有的一切,忘记一年的悲苦与等待,只记得这一刻的悲喜叠加,柳暗花明,泪水经不住的潸然滑落,掩着面孔,不住的啜泣,所有的苦痛委屈一下子倾泻而出。
一片高大的黑影缓缓罩在了冰月的身上,玄宗伸出手,轻轻的将冰月揽入怀中,紧紧的拥着。
冰月抬头,望进玄宗眼中,仿佛漫天的星光散落而来,再也忍不住,倒入玄宗的怀抱失声痛苦起来。
玄宗一言不发只静静的抱着她,任由她宣泄。
寂静的夜连‘啾啾’低叫的夜虫,也在收敛声息,只有一轮皓月当空
注1:巴尔夏是皓月的邻国,很多年一直对皓月虎视眈眈,我们伟大的玄宗将对它进行一系列的整治
2:敏之是故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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