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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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秦路远忽而对时迁说,墨绿色的眼睛半垂看着她,真是印证了眉眼如画这句话……清清冷冷像是最浅淡的山水画,却吸引人凝足逗留。
时迁垂下了头不去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然把头抬起来,微笑,说,“没有啊。”笑容很美,像是绽放的花朵一般,可是花朵开久了总有一天会累,会凋谢。她又能把微笑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秦路远也不再说什么,侧头看向了窗外。
车如流水,马如龙。眼睛里却是什么都没印下。
“好远……”她喃喃地说着,目光落在了街上的某一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像是走神,又像是在凝神看着。
“远?”他不解于她的话。
“嗯。”时迁说着,依然没有收回目光,“那几个是异域来的商人,长途跋涉来到长安,真的好远……”
她顿了顿,秦路远依然沉默,又说,“我从小就没有离开过长安,所以也不清楚,穿越群山与沙漠,许多的国家,长途跋涉来到长安是一种怎么样的遥远。”
“想过离开这里?”
时迁摇了摇头,笑了,“总觉得自己是个不适合漂泊的人,会死在路上也说不定。”
“听起来真是缺乏意志力的话。”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几个金发的胡人,却只看了一眼,再也找不到吸引他看下去的地方。
“因为从小就娇生惯养,也没有办法吧。”时迁的语气很平和,沉默了一下。忽而问秦路远,“也很远么?”
“什么?”
“你喜欢的人,也在很远的地方么?”
风吹过脸颊,二胡的声音依然在继续,那种残破的音调在夕阳下听起来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河水缓缓流淌,波光粼粼,半江瑟瑟半江红。
沉默了很久,时迁知道他不会再回答她的话,那紧紧是一种感觉,再问下去也没有结果。而事实也恰恰印证了时迁的想法。
“快入冬了,这菊花依然开得很好。”时迁指着店内一盆菊花说道。
“那是晚秋菊,要开到十一月份左右。”
她缓缓一笑,说,“懂得可真多。”
“可惜忘记它的名字了。”微凉的声音里透着多多少少的无奈。
时迁侧过了头,看着他墨绿色的眼睛,半响,说,“菜已经凉透了。我们走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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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的时候发现自己房中多了个人影,尚未走近时迁便心知此刻在房内等候的一定是父亲。因而站在门口好一会儿,都踌躇着该不该跨进房门。——毕竟躲不过的。还是进去好了。
她露出了一个极为无奈的笑,推开了房门。
“爹。”时迁轻声叫他。
男子闻言转过了身,看向了明目张胆无视他的话,在禁闭期间依然毫无顾忌外出的时迁,眼睛里浓厚的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很深的懊悔,浓烈到令人看了忍不住心痛。
时迁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地微笑,像平时一般轻松地说,“爹,今天回家很早啊。”
男子闻言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道,“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
时迁的指甲狠狠地嵌进了手掌里,温润的湿意缓缓在掌心扩散。疼痛,可是长长的衣袖遮挡住,指甲更加深地刺破了血肉。
“抱歉……我还是没有办法……”而后发现声音太哽咽,几乎说不下去。垂下了睫毛掩住了眼睛里的泪意。
“我不该逼你,是我奢求太多。”他的语气里透着一种沧桑与疼痛,“起码你还愿意喊我爹,这样已经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爹——”时迁叫了一声,可是再也没有办法说下去。
——没有办法说我原谅你了。
——没有办法说我们一起忘记吧。
——没有办法说其实我已经不介怀。
——没有办法说其实我很爱你。
——没有办法说……你所不知道的真相。
只能看着他日渐苍老的背影脚步蹒跚地走出房间。可以想象出脸上的痛心,可以想象出自责与懊悔。可是如若,如若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更悲伤?会不会更加地自责与懊悔?如果有,她痛心。如果没有,她更痛心。即使已经想要隐瞒,不想再在湖面砸下巨石,可是它却像是虫子一般啃咬着她的心。
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人,却是自己最亲的人。
如果记忆开始腐朽,那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时候也会想,这样下去也就好了。即使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么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不是么……
自私地,残忍地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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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天空中只有一轮残月。
巨大的香樟树深褐色的树干垂下了洁白如雪的衣摆。一双玉足若隐若现。很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在风中被吹得凌乱。
时迁只穿了白色的中衣坐在树上,面无表情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认真地拨着手边的一块树皮,心无旁顾,全神贯注地认真抠着。直到褐色粗糙的树皮一点一点被剥落,显出里面浅黄的木色。手上染满了树木清香的汁液。
她坐了很久,夜里的冷风将她吹得麻痹掉。
脚下忽而传来了一阵铃声,唤回了时迁的神思。
她低下头去看,一只墨绿色眼睛的白色小狐狸出现在树下。
她与它对视了一会儿,而后说,“你也睡不着么?真巧,我也睡不着。”
然后她看到了狐狸几个颠簸就轻而易举地跳上了树,来到了时迁身旁。时迁伸出已经冻得僵硬的手将它抱在怀中。
“我一直觉得你是会离开的。在腿伤好了以后就会回归森林。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出去,然后某一天就突然再也不会回来。可是每一次,你都回来了。
即使会莫名其妙失踪几天,也依然会像现在这样回到我身边。非常谢谢你,每一次,可以回来。”
眼泪一滴一滴滴落下来,没入它白色的皮毛。
“你可以听懂我说话吧。”
“你一定能懂。”
“这些眼泪真是可耻的东西,可是我控制不住。”
“你是不是也觉得在悲伤的时候有一个人陪会好一点?我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对她讲,我不想她因为我也变得悲伤。”

“我很寂寞。”
“真的很寂寞。”
“你一定能懂我这种寂寞。”
哽咽的话语到了最后变成失声痛哭,直到旭日东升,沉默下来的泪滴,才恍然于自己到底为何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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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和诸药而解百毒,盖以气平;石斛平胃气而补肾虚,更医脚弱。观乎商陆治肿,覆盆益精。琥珀安神而散血;朱砂镇心而有灵。”
……
“郁李仁润肠宣血,去浮肿之疾;茯神宁心益智,除惊悸之痾。白茯苓补虚劳,多在心脾之有眚;赤茯苓破结血,独利水道以无毒。”
……
“然而鳖甲治痨疟,兼破症葭;龟甲坚筋骨,更疗崩疾。乌梅主便血疟疾之用;竹沥治中风声音之失。此六十八种药性之平者也。”
书页被合上了。时迁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总算背完了啊,累死老娘我了。”而后将目光放到了在院子里晒药的秦路远。
时迁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询问道,“师傅,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
“没有。”秦路远拒绝了时迁的建议,说,“背完这本之后,再去拿柜子上第三排第五本书,把它熟记于心。”
时迁抽了抽嘴角,抱怨道,“这样下去一定会眼睛瞎掉。”
“那就先把这个拿进去,按每包二两的量分开包好。”秦路远指了指刚晒好的草药,对时迁如此说道。
“遵命,师傅大人。”
时迁刚接过秦路远递来的竹编,只听到“嘶——”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后是“帕塔——”一下,竹编光荣地落到地上。
“……不是吧。”她的声音简直哭笑不得,看着秦路远看来的目光,干脆伸出手挡住眼睛,决定逃避,“我都不敢相信这个现实。我居然那个竹编都能把它打翻!”
手却被从眼睛上抓了下来。
时迁本能地想抽回手,然而秦路远却抓得很紧,将她的手翻转过来,看到掌心里清晰的指甲印,有些深得已经肿起来,印着血痕。显然是没有被好好处理过。
“怎么回事?”
他问。声音像是一泊湖水一般慢慢地浸没,带着微微的凉意。
“此事说来话长。”时迁打哈哈,想要抽回手,可是依然没有成功。讪讪地说,“昨天我梦见芙蓉糕了。”
“嗯?”
他明白那是说谎,却也无从去点穿。只要她能够把谎言编得真实一点。便没有立场去说破。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后来梦见一个人要过来和我抢。”她伸出了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下,说,“然后我当然是要握紧拳头去打人!”她试着握了下拳,而后不甚碰到伤口,倒吸了口冷气。“握得太用力了而后就这样啦……以后都不想留指甲了,哈哈。”
“好假。”秦路远忍不住摇头。
“那好吧……”时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馁,而后抬起头微笑,说,“既然你都说了我以后不想留指甲听起来很假,那还是留着吧。”
“……”
时迁被一路牵着进屋,秦路远从一大排抽屉里拉开了当中一个。拿出了一个白玉做的花纹精巧的盒子,他打开了盖子,从里面挑出一些青色的膏体出来抹到时迁的掌心里。微凉的触感顺着红肿的伤口渗进皮肤里。顿时舒爽了不少。
“仙鹤草。”时迁说道,而后扬起了头看向秦路远露出了一个自得的微笑,“我厉害吧?这都被我看出来了。”
秦路远摇了摇头,道,“不是仙鹤草。”
却也没说究竟是什么药膏。
时迁望着他精美得像是一副剪影般的侧面,忽而说,“师傅,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他侧过头来,看到时迁很是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说,“好。”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的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里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
“……”
讲着讲着时迁便看着秦路远笑了出来,最终无可抑制,畅怀大笑。
笑了半天,总算有所收敛,拉住了转身欲离开的秦路远,语气里又恢复了认真,“别走,这一次,我很认真地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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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位玉树临风才华横溢的书生进京来参加科举,后来由于机缘巧合,他与一位容姿秀眉温柔娴淑的官家小姐相识。两人互生爱慕之情,并且私自约定待书生高中之后便成亲。书生当然也没有辜负小姐的期望,高中状元,而后娶了官家小姐。自此两人过上了家庭和睦、幸福美满的生活。”
故事很简短,时迁三言两语便说完了。
“没了?”
“嗯。”时迁点头,“没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毫无波折的故事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所喜欢的缠绵悱恻,哪一个不是历经磨难。可是现实中又有多少感情,在磨难后还能保持原样。人会变,感情会变。最终破镜难圆。
“那这样吧。”时迁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再为你提供三个参考结局。”
“参考结局一:两人婚后生下了一个孩子,自此生活更加何乐美满。父慈子孝。
参考结局二:两人婚后官家小姐不久病逝,独留书生一人在人世思念缅怀她,终生未再娶。
参考结局三:两人婚后不久书生移情别恋,娶了一房小妾,小姐自此独守空闺,以泪洗面。”
而后沉默了下来,看向秦路远。微笑,“好了,我给了三个结局,你选哪一个呢?”
第一个美好得只是故事。第二个是一部悲情剧。第三个最贴近现实。
有时候生活往往不可能停在最美好的地方,打上“全剧终”而后落幕。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然而世间痴情人少,如此痴情的更少。
看似最贴近现实的,就一定是现实么?诗歌言,闻君有他心,拉杂催烧之,催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不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还是第一个吧。”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秦路远如此说到。
时迁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比较喜欢这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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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是哪一个。。。看书的大大们心里有底了么?^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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