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看走眼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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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抢了?!
在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洛阳县城?!
“抢、抢劫呀——那个兔崽子抢了我的小福袋——”娃娃扯开嗓音尖嚷,跌跌撞撞的追逐哪胜得过男孩钻窜大街小巷的利落。
呼喊着抢劫声缭绕在东西市集,小男孩像只滑溜的鳝鱼,每每在娃娃仅差一寸就能揪着之时,又失了踪影。
“那个谁谁谁,帮我拦下他——”心急如焚的娃娃素手随便指挥着两旁不知名的路人甲乙丙,只盼众人出点微薄之力。
喝!那小男孩竟然还回过头,赏她一记鬼脸。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娃娃嚷嚷着爷爷师父向来挂在嘴上的“至理名言”,火大地脱下绣鞋,朝小男孩的脑门投掷,小男孩像是背后多长了双眼,头一偏,躲过绣鞋攻击。
小男孩挑衅地回过头,好巧不巧正面迎上另一只鞋底。
“嘿嘿,躲得过右脚,左脚可没这么便宜你!”娃娃撩起裙摆,蹑着脚尖追上前来,顾不得现下的模样是怎生的狂野不羁。
小男孩拔腿再跑,才跑两步便硬生生被人给揪起衣领,提到半天,他只能挥舞着无用拳脚以示挣扎。
“又是你,在我的地头为非作歹,摆明不把我这个捕头放在眼底,是不?”龙步云与小男孩眼鼻相对,“记不记得上回我放你回去时所撂下的狠话?”
小男孩害怕地吞咽口水。
“看来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无妨,让泠溱大哥提醒提醒你。”龙步云右手一抛,把小男孩当皮球丢给泠溱。
泠溱原先就长得一副不怒而威的峻颜,加上此时恶意的笑容,让他看来更加阴沉,抓着小男孩到一旁“重新教育”。
“你的?”龙步云将红色小福袋拿到娃娃眼前,娃娃惊喜地望着上回她没瞧够的男人,“是你!”龙步云当然也认出了她,仍问道:“你的?”小福袋晃了晃。
“我的。”娃娃弯月似的眸子不带羞涩地注视着龙步云,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几乎叫人分不清她指的是小福袋,抑或瞳间惟一的投注——龙步云。
“为了确定是你所失窃之物,大略说说袋间的物品。”龙步云又补上一句,“这是例行公事,并非为难你。”
娃娃压根没朝为难这方向去想,率直道:“一千三百六十二颗甘草瓜子、五两银子、一封遗书、两颗馒头和十来个瓶瓶罐罐。”
这么小的囊袋,有可能容得下她所说的物品吗?龙步云半信半疑,将小福袋交给身旁衙役,“点点看。”
衙役领命,倒出小福袋中所有物品,蹲坐在街边开始算起瓜子的数目。
“那两只绣花鞋,你的?”龙步云遥指着散落两旁,像求神问卜时所掷的杯 ,喔——还是圣 咧。
娃娃吐吐舌,一跳一跳地拎回绣鞋,套回脚上,一径冲着龙步云傻笑,还不忘凑到他身边,鼻翼俏皮地嗅动,神态颇似于鼻子灵光的小母狗。
“你在做什么?”
“闻你身上的味道呀。”娃娃甚至肆无忌惮地抓过龙步云的手,硬往自个儿鼻前送。
真怀念,只要凑近他,流窜在她鼻腔的浅浅馥郁香味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儿时嬉戏的林间草原,好香、好好闻喔……
龙步云的不悦全数写在眼眸之间——她有兴趣当条发春小母狗,他可没破格到降身为大公狗。
“你身上的香味是从哪里来的?”娃娃问。
“我非妇道人家,既不扑粉也不熏香,何来香味?”他连一般文人雅士惯用的熏衣之举都不屑跟进。
“有啊,就在你衣裳,不,不是衣裳,因为我方才闻你的手背时,那里的香气更浓。”娃娃垫起脚尖,花漾的脸蛋在龙步云眼前急速加大,娃娃指着他的脸,“原来这里才是最香的地方。”
“胡扯。”
“我才没有胡扯呢。”
“总捕头,我数完了,袋子里的的确确装有一千三百六十二颗瓜子、五两银子、一封书信、两颗馒头及数瓶拇指般大小的瓷瓶,应该是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吧。”衙役禀报道。
“嗯。将袋子交还给姑娘。”
娃娃领回小福袋,拈起一颗瓜子嗑,“现在只剩一千三百六十一颗了。”她拍拍盈满的小福袋,也难怪别人想抢,光就外形来看,她的小福袋就像个挂在腰间的钱囊,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着贼人垂涎。
“若不想再遇麻烦,你最好早些回家,别在大街上厮混。”
“我没有家可以回了,爷爷师父不许我留在山里,非得逼我来找人,可惜我找不到。”
“皇甫公子呢?他不是你亲人吗?”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虽然他有很多条件都和我爷爷师父说的相吻合,但是寻常人遇上一位半路认亲的野丫头,没有半丝疑惑,反倒表现得理所当然,这太说不过去了吧?”娃娃将心头存荡许久的疑问朝龙步云全盘托出。
“有理。”没料到这丫头看来野归野、天真归天真,观察得倒仔细。
娃娃见龙步云称许的眼光,续道:“而且他对我凶,我才不要跟他一块住,何况他身上有股好怪好怪的味道,我不喜欢。”她努努嘴。她还是比较喜欢龙步云身上的青青草原味。
才刚夸她聪明,她却马上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
“是怎样的怪味道?”
“我不知道,以前没闻过,也或许只闻过一两回,所以形容不上来,但我不喜欢。”她的小手在鼻前挥了挥,表达她的厌恶。
那股味,像极了铜臭味。
龙步云暗自回想着上回与皇甫冰川浅谈的点滴,并未发觉这小丫头所提及的怪味,但一瞧见娃娃的俏皮模样,他也只将之归为小丫头的胡言乱语。
“既然你不回皇甫公子身边,你现下在何处落脚?”龙步云随口一问。
“哪里有树就在哪落脚呀。”她指着枝叶繁盛的树上,她从小到大不知睡在树上多少回,早就驾轻就熟。
龙步云没应声,直到威胁恫吓完小男孩的泠溱回到他身后。
“咦?你不是那天药铺里的小姑娘吗?”泠溱也认出她来。
“你认识我?我不记得见过你。”娃娃回得理所当然。
“你当然不记得见过我,那日你的眼神全胶着在我大师兄身上,到后来还依依不舍。”恐怕连身边究竟站了几个人都毫无所觉咧。
“泠溱,谁让你多嘴了?”
“我只是在勾起小姑娘的记忆。”
龙步云不置可否地瞥了泠溱一眼,“咱们没时间浪费,还有几个地方待查,现在——”他句子中最重要的四个字——马上闪人——还来不及说出口,娇嫩嫩的银铃嗓音抢先一步发言:
“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人?”娃娃的手又自动自发地缠上龙步云的衣袖,握紧。
“找人这档事官差中有专人司职,可惜那个司职的人不是我。麻烦你自个儿朝前走,第二条巷子右转就可以看到衙门,自己去排队登记。”龙步云露出向来在师兄弟面前才会展露的温柔笑意,嘴里却吐露着向来办案时的冷峻及疏远。
“我要你帮我!”
“为何非我不可?”虽然他领的微薄薪俸正是民脂民膏中的一小部分,但他也是很认命地在自己岗位上拼死拼活,自认为这笔薪俸领得心安理得。现下她竟然要他在百忙之中再接下一件“杂事”,他可没兴趣和专司找人的衙门兄弟抢工作。
“我不要别人帮忙,只要你。”
好!真好的理由!有说跟没说是属于同样结果的。龙步云拨去揪着他衣服的小手,五指小山随即又朝衣裳的其他空隙袭击。
“帮我啦!”
“别拉拉扯扯的!”
“你点头答应啦!”娃娃把向来用在爷爷师父身上的撒娇本领,照本宣科地套用在龙步云头上。“啧!”
泠溱笑看着大师兄与小丫头一个像挥苍蝇,一个却努力不懈地纠缠,对于龙步云的窘态感到有趣——看来大师兄遇上麻烦了。
“好!我帮你!”龙步云大喝一声,揪着娃娃的肩头,将她推靠到石墙,“文房四宝!”龙步云一声令下,衙役赶忙到邻家店铺内张罗,半晌,蘸了墨的毛笔及纸张恭恭敬敬地递上。
“拿着。”龙步云将一臂之宽的白纸摊在她眼前,完完全全遮住了娃娃的视线范围,她只隐约从纸背瞧见墨笔在上头挥舞,接着便是一柄薄利的匕首在纸张中央划出一个四方格,让娃娃困惑的脸蛋正巧镶满在其间的缺口。

那张粉嫩嫩的花颜在悬赏告示下是那般的无辜。
“好了。”龙步云调侃一笑,“你就乖乖站在这儿‘悬赏’,你所寻找的人只要见着了这张告示,必会将你领回,到时请你发挥如此腻人的缠功,一辈子赖着他。”龙步云挥挥衣袖。
“等——”娃娃的脑袋才探出数分便被龙步云制止。
“告示是不会说话的。”他伸出食指,停在距离她俏红的菱嘴前几分,制止她的发问。
可是……这样做真能找到爷爷师父所提及的人吗?
娃娃眼睁睁看着龙步云走远,只有他身旁的泠溱忧心忡忡地不断回头。
直到双方各自化为远方渺小黑点。
“大师兄,你为什么要戏弄她?”泠溱急切的口吻中带着满满的不谅解,他在娃娃眼中看到天真的信任,而龙步云竟忍心戏弄她的信任?!
龙步云嗤笑一声,“任谁都听得出来这只是戏言,倘若你是她,你还会傻傻地将自己当成告示,‘贴’在壁边吗?”
? ? ?
结果,她会。
梅月晌午,雨花。
龙步云伏案振笔,正思索着连日来所查访的点滴及其他兄弟搜罗的情报,还来不及落笔纸间,一道猛甩而至的连连水珠率先染湿了绢纸。
龙步云头也不抬,直道:“泠溱,你难道不知道湿伞不能带进屋内的道理吗?就算你不知道,好歹也该有点良心,别将水珠甩得满屋都是。”龙步云像个有耐心的长辈,教导无知后辈做人处世的大道理。
“我什么道理都不知道!但我只知道你满口仁义道德,行为却如此狼心狗肺!”泠溱出口便没有好话。
龙步云眨眨眼,无辜受难的神情让人很难联想到“铁血神捕”的美称。
“很少听到你这么严厉地指责人,很少听到有人用‘狼心狗肺’来赞美我。”龙步云瞄一眼厅堂上悬挂的匾额,上头提的字眼可是与狼心狗肺全然相反的词汇——忠肝义胆咧。
“你知道我刚刚上哪去了?!”泠溱双掌使劲地拍在桌上。
“不知道。”他又不是泠溱肚子里的蛔虫,成天跟在他后头打转。
泠溱深吸了口气,因为他明白动怒只会气死自己,他缓了火气,“我方才奉王师爷之命,上了一趟西市,途中经过了张贴告示的石墙。”
“嗯哼。”龙步云发出响应,以示他有认真地听进泠溱的话。左手一扬,抽掉方才被泠溱的伞给弄湿的纸,继续忙着挥舞毫笔。
“被你戏弄的小姑娘仍站在那里。”
泠溱的话成功地让龙步云一怔,丝毫不觉蘸了浓墨的笔尖正滴落着墨泪,“什么?”
“她还在那里。”
“她还在那里?”龙步云剑眉一拢,“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没错,所以你摸摸自个儿的良心,是不是配得上狼心狗肺这四个字?”
龙步云垂眸,再换上一张纸,挥毫。
“你为什么没反应?”
“我有反应,我已经承受了自己良心谴责。”他点点自己的心窝处,“改日我再遇上那姑娘,我会亲自向她赔罪。”只是他没料到天底下竟有如此蠢呆之人,“我相信泠弟弟已经告诉那姑娘一切只是戏言,并打发她回去,不会放她在霪雨霏霏中挨饿受冻,是不?”
“我说了,但她不相信我,她只信你。”泠溱打断龙步云的话,“所以她仍站在那里。”泠溱加重语气,并将湿伞丢放到整叠的绢纸上,“伞拿去。”
言下之意便是要龙步云抬动尊脚,去将小姑娘接回来,既使不接人,也得要明明白白告诉小姑娘这一切只是戏言,否则——
“她不会傻到一直等下去。”龙步云轻声道。没有人会这么傻……
“她会。”泠溱坚决反驳。
龙步云的视线由窗外豆儿大小的雨滴落到伞上,回到泠溱坚决的脸庞,再落回窗外,远远的彼方——记忆中,两天前那张悬赏告示下的娇俏容颜……
是的,她会。
天气是热的,雨花却冷得教人直打哆嗦。
衣裳是暖的,沾了雨水却像一片贴在肌肤上的冰,冻得教人直发抖。
娃娃拎着那张又湿又糊的纸,不断将身子往冰冷石墙贴,想借着承雨水的屋檐来避雨,挡得了头顶上的雨水,却避不掉溅地而起的跳动水珠。
“绣鞋浸了水,裙摆也湿湿地贴在腿上,真不舒服。”她一不小心,弄破了纸角,急忙换边再抓,两袖滴着黑水——雨水冲掉纸张上的黑墨,流满她双手。
“这样真的有人会来找我吗?还是会像那个泠溱小哥哥说的……”
泠溱小哥哥说龙步云只是欺骗她、戏弄她,压根等着看她笑话。
泠溱小哥哥说再傻再笨再蠢的人也能轻易听出龙步云语气中的调侃。
泠溱小哥哥说别再等下去,不可能有人来接她回家。
泠溱小哥哥说……
娃娃摇摇头,甩去脑中混沌的字字句句,眼眸间仍是强烈的信任。
雨间,人烟稀少。
她望了会儿远方,又低下头。
“好想嗑瓜子噢……”她动了动又酸又麻的双脚,左磨右蹭地摆脱湿透的绣鞋,脚拇指继续努力地褪去罗袜,让光洁的裸足踩在小小水洼之间,脚踝上的玉铃铛清脆,叮叮作响。
使劲踩进水洼,喷溅出水花,她因这样小小的举动而发出轻笑。
突地,娃娃抽抽鼻翼,抬头。
倾盆大雨冲刷不掉由远而近的清浅香味。
雨、只伞、孤影——
是龙步云,是她想见的人,但却不是她要找的人。
他停伫在娃娃面前。
“我还没有等到那个姓‘皇甫’的人来接我。”她嘟囔着,嗓音像是懊恼,不带任何埋怨。
“不会来了。”龙步云以纸伞为她遮雨。
“可是你说过……”
“我只是在戏弄你。用这种蠢方式,一辈子也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他以强迫手劲使她放下那张糊成一片的悬赏告示,惊觉她的肌肤既冰又冷。
“你是……戏弄我?”果真如同泠溱小哥哥所说?
“没错。”
娃娃咬着下唇,“可是……我很相信你……”为什么?爷爷师父不是说过,只要是她全心全意想相信一个人时,那个人必定也会掏心挖肺地对待她?是爷爷师父说谎吗?不,不可能,爷爷师父从来不骗她的……
她的衣裳有大半是的,发梢不住地淌落冰冷的雨珠,原先粉嫩似樱的双颊因低温寒雨而冻得苍白,而在那双愕然及难以置信的乌瞳注视下,龙步云内疚得几乎想一头撞上石墙,以谢她的全盘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要戏弄她?
“不为什么。”
他才想问她为什么咧!为什么她会蠢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会将他的戏言当真?!为什么——
如此信任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陌路人?
直到此时此刻,她眼底的信任未曾减少丝毫,眼巴巴地等待他昧着良心再说句“我没戏弄你”之类的安慰谎言。
步云不想再开口解释,他也无需解释什么——因为他的的确确伤害了她。
“走去哪……”娃娃整个娇小身躯被突来的香气紧紧包围,揽在龙步云温暖的衣襟之中。
还没有人来接她……
只除了他。
“再信我一次。”龙步云只低哑地轻吟了这句,在霎霎雨声中又更显浅淡。
娃娃眨眨圆眸,来不及反应,龙步云已率先一步领着她离开张贴告示的石墙,她的双腿却因久久站立在寒温的风雨中而僵直难行,龙步云索性像怀抱稚龄奶娃的方式一把抱起她,让她双手环挂在他颈项,螓首得以枕靠在他肩窝,另只手仍撑着伞,大雨滂沱间,健步如飞地奔回宅邸。
香气越来越浓郁,就在仅差几寸便能触及的温热肌肤里透出来的香气……
包含着内疚、急切及浅到几乎无法查觉的关怀。
娃娃突地笑了。
泠溱小哥哥,你错了噢,龙步云没有骗我,我的的确确等到了人,也等对了人——娃娃开心地想着。
再信我一次。
埋首在他因急奔而飞扬的黑发间,喃喃自语。
我相信你。
最后一句答复轻锁在缓缓陷入沉睡的眸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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